许东海
李德裕是唐代著名的宰相,也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宰相,梁启超在其所主编《中国六大政治家》中即将他与管仲、商鞅、诸葛亮、王安石、张居正并列。由此可以略窥李德裕宰相功业的卓懋伟岸,而其文学成果亦颇受历代学者称誉,唐代以文献史料价值著称的《东观奏记》即推崇其“文学过人”。①[唐]裴庭裕《东观奏记》(田廷柱点校,中华书局,1994年,卷上第十三条,第90页)谓:“武宗朝任宰相李德裕,德裕虽宰相子,文学过人。”臻至明清、近代,如王世贞、王士祯、罗振玉等著名学者,亦皆扬李德裕平生政治与文学的兼济并美。例如罗振玉《石交录》谓:“卫公真济世之才,相业彪炳,而文体亦冠于当世。欧阳公跋《大孤山赋》云:‘赞皇文辞,甚可爱也。’”②如[明]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一二《读会昌一品集》;[清]王士祯《池北偶谈》卷十七、《香祖笔记》卷六;罗振玉《石交录》卷六等。诸家评说可参见李文才:《试析唐代赞皇李氏之门风——以李栖筠、李吉甫、李德裕政风之比较为中心》,《扬州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由此观之,李德裕不仅以相业彪炳垂名丹青,同时其文学著述亦早为历代学人所揄扬,诚属古今罕见难得之一历史风范。
政治与文学俱擅胜场的李德裕,一生中亦深切体会仕途宦海的浮沉顺逆,尤其肇始于文宗大和年间初次罢相以后的文学创作,其中颇不乏以花木为题材的丰富系列书写,并且几乎与其平生频繁异动于大江南北的仕宦生涯相终始。因此,藉由花木辞赋及其文学硕果的考察聚焦,或可为这位唐代著名宰相的文学及其文化风貌提供另一具体而微的观照面向。而从李德裕花木书写的文类运用视角而言,其中辞赋作品诚属首先不宜忽略者,关键理由在于,今存他初次罢相南楚期间的文学创作,除留下零散诗文外,乃以辞赋为大宗①按,李德裕初次罢相寓居南楚期间,创作文类以辞赋为主,共计有《再至江南四首》、《表州七首》、《北归六首》等二十五篇辞赋;此外,唯见零星诗文三篇,即大和九年《夏晚有怀平泉林居》、《早秋隆兴寺江亭闲眺忆龙门山居记崔张旧从事》,开成元年初夏《怀崧楼记》等,可参见傅璇琮、周建国校笺:《李德裕文集校笺》,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加上李德裕之入仕虽得自门荫旧例,非由进士及第,然其一生钟爱文学,且据其自述,其中又颇倾情于辞赋创作。辞赋文类为李德裕所珍视,复可印证他于大和九年初次罢相南楚、遭遇人生空前挫折期间,密集而丰富地进行辞赋创作的史实。这些篇章之题材,以南国花木植物与虫鱼鸟兽为大宗,前者包括《白芙蓉赋》、《重读芙蓉赋》、《斑竹管赋》、《柳柏赋》、《二芳丛赋》、《金松赋》等,后者有《山凤凰赋》、《孔雀尾赋》、《蚍蜉赋》、《振鹭赋》、《怀鸮赋》、《白猿赋》等;其余赋篇取材则主要涉及山川地理、历史遗迹、人事故旧与生活器物等四类。诸篇涵盖罢相南楚之所见所闻与物色比兴,俨然成为李德裕以辞赋自我唱和、与困境对话的一页心灵地图;而且,藉由这一系列辞赋中情志脉动的阅读,固然可以略窥作者初始罢相的心灵真相,然若进一步与作者其他文类的书写,乃至于李德裕的家学面向相对读与观照,或许可为李德裕南楚罢相的辞赋开展出历史文化性的解读窗口,从而发现这些辞赋书写背后更为多元而深邃的文化身影。
本文基于上述思考并衡量客观材料,主要以花木辞赋为具体素材,探索李德裕南楚罢相期间的辞赋书写所可能蕴含的深层文化旨趣及家族历史意蕴。
李德裕罢相南楚期间大肆借助于辞赋的六篇花木书写,固然深契《文心雕龙·诠赋》所谓“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之文体旨趣②[梁]刘勰:《文心雕龙·诠赋》,金枫出版社(台北),1981年,第 91页。,而其中逐篇撰写的时间亦大体可略见前后③分别见傅璇琮、周建国:《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第 406、408、428、429、434、573页。,并分别以芙蓉、重台芙蓉、斑竹、柳柏、二芳丛(山石榴、黄踯躅)、金松等南国花木代言作者的宦海浮沉及其情志脉动,从而成为以辞赋形态粉墨登场、联袂展演的中晚唐罢相记。如是的文学戏码,可上溯至屈骚所树立的“香草美人”隐喻典范及其历史传统。李德裕花木辞赋中屡屡可见楚骚身影,例如:
嗟乎!楚泽之中,无莲不红,惟斯华以素为绚,犹美人以礼防躬。(《白芙蓉赋》)
莲虽多兮无蕨类,兰徒芳兮何足贵。人已去兮代不留,独含情兮托兹地。(《重台芙蓉赋》)
自我放逐,块然岩中。……念楚人之所赋,实周《诗》之变风。(《斑竹管赋》)
叹此物之具美,以幽深而见遗。……望旧国兮无际,思故人兮未期。(《柳柏赋》)
由是楚泽放臣,小山游客。……嗟衰老之已遽,念流芳之可惜。(《二芳赋》)
除缘自辞赋文学传统的“香草美人”书写,深刻体现出屈骚的士人文化风范外,李德裕辞赋钟情花木,亦可能与其本身性喜山居园林之美有关。这一心灵讯息早见于元和初年追随其父李吉甫外地仕宦期间。正因受家族父辈之熏陶启迪,日后才会有李德裕经营洛阳平泉山居之具体实践①据傅璇琮考证,洛阳平泉庄筹建于穆宗长庆、敬宗宝历年间。而李吉甫于宪宗元和九年病卒,李德裕随父于外地,盖早在二十岁前后(见《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第754~756页)。:
经始平泉,追先志也。吾随侍先太师忠毅公,在外十四年,上会稽,探禹穴,历楚泽,登巫山,游沅湘,望衡峤。先公每维舟清眺,意有所感,必凄然遐想,属目伊川。常赋曰:“龙门南岳尽伊原,草树人烟目所存。正是北川梨枣熟,梦魂秋日到郊园。”吾心感诗,有退居伊、洛之志。②《平居山居戒子孙记》,《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九,第568页。
藉由撰于文宗开成五年的《平居山居戒子孙记》的追忆,不仅足以说明李德裕建筑平泉山居的家族背景及早年情志,更可进而发觉,他联类不穷的丰富花木辞赋系列并非单纯缘自罢相南楚所召唤的楚骚文化情怀,这类辞赋亦同时化身为他宰相心灵世界的另一面情志写真。因此,从平泉山居的经营建造开始,李德裕笔下的南楚花木几乎无可避免地将成为他打造私人花卉博览会的美丽演员及南方队伍。而这一深具家族园林审美文化意蕴的花木辞赋系列,适可藉由作者开成五年左右所撰《平泉山居草木记》的对照阅读,一窥个中消息:
余二十年间,三守吴门,一莅淮服。嘉树芳草,性之所耽,或致自同仁,或得于樵客,始则盈尺,今已丰寻。因感学《诗》者多识草木之名,为《骚》者必尽荪荃之美,因记所出山泽,庶资博闻。③《平泉山居草木记》,《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九,第570页。
由此观之,前后二十年间的南楚迁谪仕宦生涯,固然不免触动李德裕的屈《骚》情怀,但从另一面向而言,其亦转化为搜罗天下群芳、广聚于山居园林的另一重要机缘及具体途径。于是宦海与花海俨然成为李德裕宰相人生的另一种得失互见,而他亦复慎重其事地将其地理与花木名称刻石为记,于“庶资博闻”之外,亦示缅怀不忘。因此,他罢相南楚的花木辞赋亦几乎一一跻身于平泉山居的园林舞台,例如《重台芙蓉赋》、《白芙蓉赋》、《柳柏赋》、《金松赋》等篇中的奇花珍木,皆未在平泉山居的群芳谱里意外缺席:
乃记所出山泽,庶兹博闻。木之奇者有天台之金松、琪树;稽山之海棠……剡溪之红桂……海峤之香柽……宜春之柳柏、红豆、山樱;蓝田之栗梨、龙柏;其水物之美者,和有苹州之重台莲;芙蓉湖之白莲。……其伊、洛名园,今并不载。岂若潘赋《闲居》,称郁棣之澡丽;陶《归》衡宇,喜松菊之犹。爰列嘉名,书之于石。④同上,第571页。
《平泉山居花木记》不乏矜奇炫美之意,而文中称引潘岳《闲居赋》与陶潜《归去来辞》两篇辞赋,亦不出作为与之相形见绌的文学对照组,其中前贤潘、陶亦以辞赋为代表,据此观之,李德裕以南楚花木为题的辞赋篇章,适为其以当世花木传奇傲视历史前贤提供了最佳文学注脚。换言之,以花木辞赋鱼贯铺陈的文学花海,其实是以另一种文学或文化姿态,见证并参与了李德裕洛阳平泉山居的宰相心海世界,同时俨然进而对照出前贤潘岳、陶潜的知足闲适与宰相家族园林的不可一世。
李德裕罢相南楚的花木赋系列书写,肇始于《再至江南四首》中的《重台芙蓉赋》与《白芙蓉赋》,两篇一致揭示出由天汉跌落人间的谪凡意识,其中超凡逸俗的芙蓉意象适为李德裕南楚罢相的自我观照提供了深切的文学隐喻:
吴兴郡南白苹亭有重台芙蓉,本生于长城章后旧居之侧,移植于苹洲,至今滋茂。余顷岁徙根于金陵桂亭,奇秀芬芳,非世间之物。因为此赋,以代美人记意焉。①《重台芙蓉赋序》,《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一,第408页。
序中除抒发浓郁的楚骚香草美人之思外,这两篇赋皆刻意高揭芙蓉本生于“长城章后旧居之侧”或“瑶池”、“天汉”的谪凡意识,于是“在灵境而何降,居下泽而何偏”、“降玄实于瑶池,徙灵根于天汉”②《重台芙蓉赋》、《白芙蓉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一,第408、406页。的天上人间谪凡与南楚罢相历劫,遂一一成为互为表里的芙蓉书写旨谛。
另一方面而言,面对平生志业空前挫折的李德裕,在南楚花木辞赋里屡屡兴发天意音绝、归返无望的忧怀,例如:
怅霄路兮永绝,与时芳兮共玩。听高柳之旱蝉,悲此岁之过半。……乃为歌曰:……菖花紫兮君不识,萍实丹兮君不逢。③《白芙蓉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一,第406~407页。
彼天意之所属,谅难得而知焉。……乃为歌曰:……莲虽多兮无厥类,兰徒芳兮何足贵。人已去兮代不留,独含情兮托兹地。④同①。
自我放逐,块然岩中。泰初忧而绝笔,殷浩默而书空。……方资此以终老,永躬耕于典坟。⑤《斑竹管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二,第428页。
叹此物之具美,以幽深而见遗。……望旧国兮无际,思故人兮未期。……慨路远而莫致,抑毫端而孔悲。⑥《柳柏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二,第430页。
由是观之,这些辞赋所流露的霄路永绝、旧国无际的书写隐喻,其实说明了李德裕南楚罢相时期的花木辞赋,除适为作者与屈骚香草美人书写提供文本互涉的具体例证外,同时也丰富并深化了辞赋书写史上芙蓉花木意象的世变意蕴。其中关键复在,屈骚的香草花木本属南楚风物,因此在楚骚文学世界里,南国香草乃因地制宜或就地取材的文学、文化隐喻;相形之下,李德裕赋篇的香草美人之思,尤其是以芙蓉为主的书写隐喻,已然从其原生的历史与地理范畴上跳脱南楚地图。其中,揭明“白芙蓉”由天汉瑶池降生,其间天壤之别,历历分明;至于“重台芙蓉”,亦本非生长于南楚,乃由北方南迁,“移植于苹洲”,于是其中谪凡与罢相,一体两面,双篇芙蓉赋适化身为李德裕另一种出发、历劫与回归的罢相书写程序。因此,归返天汉或北国,不仅是重返京城兼济天下,抑或归返家园独善其身的重要生命姿态;另一方面,缘自于如芙蓉之花木族谱的文化书写变创,其中北归京城与家园,更成为他摆脱罢相梦魇与南楚“畏途”①按李德裕文宗开成元年,有赋《北归六首》,其一即名《畏途赋》。参见《畏途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二,第435~436页。的人生转捩。据此而言,李德裕前后以“芙蓉”双璧为主的花木辞赋,既以文本互涉的书写模式重现屈骚之香草美人隐喻,同时又针对攸关家族传统的花木谱系,改写并牵动屈骚中香草美人的文化地图,从而转化为一场涵摄家族与地图,并深具历史与地理二元文化跨界展演的辞赋论述。
李德裕花木书写所关涉的家族文化深层意涵,除了前述花木辞赋与《平泉山居草木记》二者,彼此之文类竞合所形塑的山居园林图景外,又进而延展为体现李德裕祖德薪传的世代家训旨趣,而且此层文化旨谛,可藉由这些花木辞赋与《平泉山居戒子孙记》的文类对读,渐次浮现。
洛阳平泉山居经始于敬宗宝历初年,李德裕宝历元年(825)任职浙西观察使时,其所撰《近于伊川卜山居将命者画图而至欣然有感聊赋此诗兼寄上浙东元相公大夫使求青田胎化鹤》诗可证②参见《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九,第581页。刘禹锡《和浙西李大夫伊川卜居》即依李德裕诗原韵酬和而作。。而据作者于文宗开成五年(840)所撰《平泉山居戒子孙记》追述兴建缘起,固然乃“前守金陵,于龙门之西,得乔处士故居”,重加修治所成,然而其中庭园草木,乃至于花石的安排,显然亦为李德裕处心积虑打造平泉山居之一景观重心:
得乔处士故居。……首阳翠岑,尚有薇厥;山羊旧径,唯余草木。乃吾剪茎莽,驱狐狸。使立班生之宅,渐成应叟之地。又得江南珍木奇石,列于亭际。平生素怀,于此足矣。③《平泉山居戒子孙记》,《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九,第568页。
由是观之,李德裕辗转得自天下四方的奇花珍木与异石怪树,适成平泉山居铺陈李氏家族园林的重要美学元素。
《平泉山居戒子孙记》所流露的“江南珍木奇石”此一园林美学要素,固然成就与实现了李德裕家族平泉山居图的地理景观,然则平泉山居的丰富深邃还在于背后历史文化等人文意蕴的融汇及陶冶,并且具体藉由李德裕花木辞赋与《平泉山居戒子孙记》的书写竞合及其文类对读获得印证。
《平泉山居戒子孙记》开宗明义地揭示“经始平泉,追先志也”。可见平泉山居之经营实发轫于追思先祖,于是以祖德先志为中心的家族历史文化理念乃为李德裕打造平泉山居园林文化美学的精神旨归。文中追忆作者早年“随侍先太师忠毅公,在外十四年,上会稽,探禹穴,历楚泽,登巫山,游沅湘,望衡峤”的宦游经历,深受父李吉甫宦海浮沈、萌生“退居伊、洛之志”并赋诗明志的启迪,乃有日后自身“得江南草木奇石,列于亭际。平生素怀,于此足矣”的情志告白,此即为平泉山居地理景观背后攸关家族历史及其文化之一深层意蕴。李德裕平泉山居既肇始于以其父李吉甫为中心的聿追先志,体现其家族文化意涵,从而乃深具文学、历史与地理融合的多元人文底蕴。
倘若藉由江南珍木奇石之参与,成就李氏洛阳平泉山居追念祖德先志的家族文化历史承传,则其中的重要关键诚然亦深系于李吉甫、李德裕父子的南楚宦游履历。如是这般的仕途动线,其实构成了李氏家族不同世代的共同人生经验。此事既属于李氏父子家族史谱的珍贵文献,同时,二人共同的江南宦游经验,对照于洛阳平泉山居的家园坐标,显然其意义不会仅单薄地拘囿于以家族为中心的历史内涵,至少还应赋予另一宦游地图与心灵地图的文化底蕴。换言之,洛阳平泉山居深刻书写出李氏父子的家族承传,甚至还深谋远虑地用之作为另一种家族世代薪传的精神宝典,如文中所谓“留此林居,遗厥后代”,并且耳提面命,谆谆戒诲“鬻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非佳也”①以上两条引文,参见《平泉山居戒子孙记》,《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九,第568~569页。的家训旨谛。然自另一历史地理或人文地图的文化面向而言,上述李氏父子的家族文化及其历史承传,皆源自由中原京洛出发、迁谪南楚与归返平泉山居所勾勒描绘而成的宦游地图,并且此一攸关李德裕宰相家族与心灵史学术建构的基础工程,适宜藉由李德裕罢相南楚的花木辞赋与《平泉山居戒子孙记》的文类对读,始得初步略窥其中深邃幽微的重要文化底蕴。
首先,李吉甫于唐德宗贞元初年任职屯田员外郎与驾部员外郎,后因坐宰相窦参党争而外贬地方,李德裕遂缘此随侍父亲宦游明州、忠州、郴州、饶州。而据李吉甫所撰《元和郡县图志》的唐代州县建置,其中除忠州隶属山南道外,明州、饶州、郴州俱隶属江南道,为浙西观察使、江西观察使、湖南观察使的行政辖区。②参见[唐]李吉甫撰:《元和郡县图志》,贺次若点校,中华书局,1983年。其中,“忠州”参见书末附录[清]缪荃孙校辑《元和郡县图志缺卷逸文·山南道》卷一(第1060页),至于“明州”、“饶州”、“郴州”分别见正文卷二十六(第629页)、卷二十八(第671页),卷二十九(第706页)。其后,宪宗元和二年,李德裕因父拜相而入京洛,但元和三年李吉甫罢相后,李德裕又随侍其父于淮南节度使任上。③参见傅璇琮等撰:《李德裕年表》,《李德裕文集校笺·附录》,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据此,则前后约十年间李氏父子主要辗转仕宦于南楚一带,当即《平泉山居戒子孙记》所述“随侍先太师忠毅公,在外十四年,上会稽,探禹穴,历楚泽,登巫山,游沅湘,望衡峤”的江南游历记忆及其宦游经验,并且刻骨铭心地成为三十载后李德裕于开成五年所撰《平泉山居戒子孙记》的家族史页及其父子共有的宦游地图记忆。
对于李德裕而言,李吉甫“自员外郎出官,留滞江淮十五余年”的宦游履历④参见《旧唐书·李吉甫传》,《旧唐书》卷一四八,中华书局,1975年,第3993页。,既是属于青年时期记忆犹深的家族史页,同时又与他在文宗大和八年初次罢相南楚的空前挫折的谪迁区域相互符契,大体前后辗转流离于江南道与淮南道一带。例如,李德裕罢相后最初曾出仕镇海军节度使、浙西观察使,所在之处与其父李吉甫罢相后出仕之明州,皆同为江南道浙西观察使的行政辖区;大和九年德裕再贬袁州,与其父所辖任之饶州,皆隶属于江南道江西观察使的辖区;至于其后他由袁州长史改任滁州刺史,据清缪荃孙《元和郡县图志缺卷逸文》,其所在地唐时大体归隶于淮南道⑤参见《元和郡县图志·附录》,中华书局,1983年,第1071~1076页。,亦即属于淮南节度使的行政范畴,然则淮南节度使不仅适为其父于元和三年罢相后出镇扬州所谪迁的官职,并且李德裕本身于开成元年后虽一度北返洛阳,但旋即三度赴任浙西观察使,并于次年改迁淮南节度使。上述李吉甫、李德裕父子二人的首次罢相的仕宦动线及其地理区域,大体近似,若合符契。换言之,如是的迁谪轨迹,俨然成为一幅李氏父子前呼后应、同质复制的中晚唐宰相家族之迁谪地图。
倘若藉由上述李吉甫、李德裕父子的相关史学文献,可以初步勾勒出此一中晚唐宰相家族宦海浮沉之历史地图轮廓的话,则进一步借助李德裕初次罢相期间的重要文学创作——花木辞赋(包括南楚五篇花木赋,及任淮南节度使后,于开成五年孟秋二度入相前后所撰之《金松赋》)的情志书写,与上述《平泉山居戒子孙记》之对读,始得深入其境地在李德裕的宰相家族历史及其宦游地图外,细致经纬出另一幅幽微深邃的文化注记及其心灵地图。
李德裕“再至江南”并二度任职浙西观察使期间所撰之《白芙蓉赋》、《重台芙蓉赋》等篇,正式展开了其花木赋的书写系列。他此后辗转各地,所撰《斑竹管赋》、《柳柏赋》、《二芳丛赋》、《金松赋》等以江南花木为题的作品,皆藉由“铺采摛文,体物写志”的赋笔彩绘,以物色比兴之姿,水到渠成地映现其罢相南楚、宦海漂流的情志脉动,俨然一幅罢相宦游的心灵地图。然而,潜隐于这一谪迁文学表层叙写幕纱之下、殊堪玩味的深层底蕴,或许应是作者含蕴于这一系列宦海花事书写背后的宰辅心事,且为攸关家族文化本质的祖德先志及其家书家训。
作为李德裕花木辞赋书写初始发轫的两篇“芙蓉赋”,原隶属于作者所拟总标题“再至江南四首”之列。所谓“再至江南”,固然可以直接理解为二度任职浙西观察使的仕宦经历,然对照前后,李德裕此时身处罢相困境,心态径自迥异。但更值得关注者,诚在由是所召唤的家族记忆,盖如前述作者早年曾随父宦游南楚各地,其中明州即属浙西观察使所辖,加上李吉甫亦曾遭逢罢相南楚的仕途挫折,于是父子境同情深的彼此牵引之下,遂一一触动其不同世代南楚罢相的历史记忆及家族召唤。据此而言,南楚之地的花木辞赋形同以文学仪式化身为吊唁罢相伤痛的家族挽歌;同时亦可能成为李德裕面对罢相困境与生命幽谷的最后的心灵慰藉。这一点在日后李德裕迁谪淮南节度使,面对其父同一仕宦地图位置的家族追忆时,即以此段家族历史记忆及人生困境翻然转化为另一种形式之家族荣耀与慰藉的情志写真。①参见傅璇琮等:《李德裕年表》,《李德裕文集校笺·附录》,第771页。文谓:“浙西、淮南乃其祖栖筠、父吉甫旧治,故德裕以此为荣。”傅氏又引《献替记》:“自唐有国二百余年,未尝有自润州迁扬州者,况两地皆是旧封,信怀荣感。”
由是观之,李德裕撰写于初次罢相期间的花木辞赋,在复制屈骚“香草美人”传统隐喻外,其实潜隐挟藏其宰相家族的历史记忆及其情志脉动,并且这层幽微深邃的文化底蕴,作者又往往体现为穿梭交织于不同文类世界里的回归书写,并且是以自我凝视及其家族认同的文化身影,认识并深化一般地图的空间意义,跻登于心灵地图的归返观照,从而深具从文学、地理到历史等多元文化的跨界意涵。
李德裕南楚罢相后的重要文类——辞赋,大体皆以地理方位命名。依序有“再至江南四首”、“袁州七首”、“袁州八首”、“北归六首”等四大系列。其中,两篇芙蓉赋隶属“再至江南四首”;《斑竹管赋》、《柳柏赋》、《二芳丛赋》皆属“袁州八首”。由是观之,李德裕罢相时的花木赋系列,显然深具浓郁的地理书写意识。无论文章如何铺陈归返京洛之取向,如“怅霄路之永绝”、“望旧国之无际”,亦或“独念情托兹地”、“方资此以终老”、“望苍梧兮日远”的悲观消沉,但其皆关情并着墨于花木之身世、才学、德行等,亦即攸涉深层的历史文化范畴,从而展现作者花品与人品一体两面及其互涉互证的书写策略。例如:
嗟夫!楚泽之中,无莲不红。惟斯华以素为绚,犹美人以礼防躬。银辉光而流烛,玉精气而舒虹。虽有贵其符,且未匹其华容。……且谓降玄实于瑶池,徙灵根于天汉。怅霄路兮永绝,与时芳兮共玩。②《白芙蓉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一,第406页。
吴兴郡南白苹亭有重台芙蓉,本生于长城章后旧居之侧,移植苹洲,至今滋茂。余顷岁徙根于金陵桂亭,奇秀芬芳,非世间之物。……愿得荐佳名于君子,悦丽色于当年。……惟斯物之特丽,宜独秀于寥天。在灵境而何降,居下泽而何偏。①《重台芙蓉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一,第408页。
爰有良牧,采之严址。表贞节于苦寒,见虚心于君子。始裁截以成管,因天资而具美。疑具锦之濯波,似余霞之散绮。……曾不知择美于江潭,访奇于湘岸。……维兹物之日用,与造化之齐均。②《斑竹管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二,第428页。
夫受天地之正者,惟松柏而已。故圣人称其有心,美其后凋。……予尝叹柏之为物,贞苦有余,而姿华不足,……独此郡有柳柏,风姿濯濯,宛若荑杨,而冒霜停雪,四时不改,斯得为之具美矣。嗟乎,材不可备,人亦如斯。……叹此物之具美,以幽深而见遗。③《柳柏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二,第429~430页。
上述花木日后大多移植于京洛之平泉山居,且联袂成为李德裕罢相的宦游地图及人生经历的见证。另一方面,这些采掇于南楚的奇花珍木,不仅扮演了作者罢相岁月的对话知音,质实而言,更是李德裕藉由辞赋书写所彩绘的自我写真。缘此,它们日后才得以随李德裕北归,成为其经始家族山居园林不可或缺的重要队伍,并且从此“托根”、“不迁”,以李德裕另类生命共同体的姿态,臻至转化为李氏宰相家族永垂不朽的历史符码。撰于开成五年春之《金松赋》,适可视为具体而微的文学脚注:
广陵东南,有颜太师犹子旧宅,其地即孔北海故台。予因晚春夕景,命驾游眺,忽睹奇木,植于庭际……粲然有光。访其名,曰金松。讯其所来,得于台岭。乃就主人,求得一本,列于平泉。今闻封植得地,枝叶茂盛。叙其所自,作此赋焉。④《金松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九,第573页。
《金松赋序》如是地详加交代花木的身世来源及辗转流离。其始终不改坚韧光盛的生命美质,与前列花木赋绾合花品与人品的隐喻书写本质并无二致,并且以文质彬彬及华实相扶的君子之姿,成为李德裕自我凝视与认同,以至于以祖德先志及家族历史文化风范回归的精神隐喻:
不受命于严霜,谅同心于寒柏。含春霭而葱蒨,映夕阳而的皪。……奇树以垂珠而擅名,金松以潜颖而莫觌。亦犹处子在于隐沦,奇才遗于草泽。我有衡宇,依山岑寂。……托根此地,似在崖壁。殊橘柚之不迁,同甘棠之可惜。庶封植于园林,永爱殖而无斁。⑤同④。
《金松赋》所映现的宦海流观以及家园归返,透露出李德裕花木赋超越文学“香草美人”隐喻文学传统的另一深层文化意蕴。缘是他撰写于滁州刺史任上,也是北归洛阳前夕的《怀崧楼记》,即标识他饱经罢相困境及宦海飘流的沧桑后,对于告别魏阙、折返家园的自我商榷以及生命省思,于是强烈的乡愁召唤及人事凋零遂成为《怀崧楼记》的基本书写动机:
怀崧,思解组也。元和庚子岁,予获在内庭,同僚九人,丞弼者五。数十年间,零落将尽,今所存者,惟三川守李公而已。洎太和己丑岁,复接旧老,同升台阶,或纔叹止舆,已协白鸡之梦;或未闻税驾,遽有黄犬之悲,向之荣华,可以凄怆。况余忧伤所侵,疲薾多病,常惊北叟之福,岂忘东山之归。……周视原野,永怀崧峰。肇此佳名,且符夙尚。①《怀崧楼记》,《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七,第548~549页。
历经罢相沧桑,羁旅倦劳,加上岁月人事的忧伤感慨,促使李德裕萌生解组归园之思。这固然部分地源自“夙志在林阁”、“我有爱山心,如饥复如渴”、“顾余知止足,所乐在归休”、“只是爱山游”、“惟思卧鹿门”等怀思平泉山居组诗中所告白的衷情宿志。②上引分别见《忆平泉山居赠沈吏部一首》、《怀山居邀松阳子同作》、《思归赤松村成松阳子》、《思登家山林岭》、《春日独坐思归》等诗,《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九,第582~590页。然而《怀崧楼记》所展现的以“周视原野,永怀崧峰”为聚焦的南楚想望,除了上述不同侧面的表层因素之外,宜其乃又缘自早年随父宦游江南十四年的家族记忆,及其背后所蕴涵的深刻文化旨谛和祖德先志。其中关键则在透过前述以《金松赋》为中心的花木赋系列与《怀崧楼记》之对读,所展现的京洛园林归返情志,显然不尽然单纯缘自陶潜“鸟倦飞而归巢”的前代归返范式,而是迥然别具追念祖德先志的家族文化意涵。此一深远旨趣,在李德裕花木赋与《怀崧楼记》的归园书写笔触下,如出一辙地呈现为蕴藉含蓄、融而未明的诗化叙写取向,因此必须绾合《平泉山居戒子孙》的文类对读及其旨趣整合,方得以拨云见月地正视作者“周视原野,永怀崧峰”的归园情志的真正原委及家族追忆真相:
经始平泉,追先志也。吾随侍先太师忠毅公,在外十四年。……先公每维舟清眺,意有所感,必凄然遐想,属目伊川。尝赋曰:“龙门南岳尽伊原,草树人烟目所存。正是北州梨枣熟,梦魂秋日到郊园。”吾心感是诗,有退居伊、洛之志。③《平泉山居戒子孙记》,《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九,第569页。
前后对照这些不同文类的京洛归返书写,不仅可以豁然开朗地揭开其中深邃幽微的家族身影及心灵脉动,并且可以同时解读李德裕于文宗开成初年创作的组诗,即《重忆山居六首》、《忆平泉杂咏》(十首)、《春暮思平泉杂咏二十首》等撰于李德裕三度任职浙西观察使之后、改迁淮南节度使时期大量追忆平泉山庄的系列诗歌书写。其背后固不宜轻易排除家族身影及历史追忆,个中关键之一又在淮南节度使适为其父李吉甫罢相外谪的代表性官职,因此《怀崧楼记》所谓“周视原野,永怀崧峰”不仅为其日后所撰《平泉山居戒子孙记》开宗明义叙写追思先父的字里行间提供笺注;同时,也为上述近四十首的平泉山居追忆组诗揭开其宦述羁旅倦劳之外的另一家族历史书写背景要素。换言之,在深系李德裕父子情深、见证其宰相人生的家族记忆档案里,父亲伫立南楚、遥望伊洛的历史画面,不仅为日后李德裕罢相书写的经典复制,更是其宰相家族历史记忆与世代嬗递的精神依据,亦缘此在其平泉山居的追忆诗歌里,“梦”与“忆”二者成为印证与温习此一家族记忆的主要抒情程序。例如:
只有思归夕,空帘且梦游。
丹青写不尽,宵梦叹非真。
怀兹常在梦,归去且无缘。
谁念江潭上,中宵旅梦赊。
闲谣紫芝曲,归梦赤松村。④以上分别参见 《初夏有怀山居》、《首夏清景想望山居》、《思在山居日偶成此咏》、《忆平泉杂咏·忆药栏》、《于所居平泉村舍近蒙韦常侍大尹特改嘉名因寄诗以谢》等诗,《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十,第593、608、612、618、621页。
如是运用“忆”与“梦”的诗歌抒情书写,适可与《平泉山居戒子孙记》所载李吉甫思归京洛之诗“梦魂秋日到郊园”互相发明。由是观之,参差于李德裕不同文类里此起彼落的“谁念沧海上,归欤起叹音”①《山信至说平泉别墅草木滋长地转幽深怅然思归赋此作》,《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十,第621页。的归返书写,如《春暮思平泉杂咏二十首·自叙》中的怀崧望乡书写“七十难可期,一丘乃为尚。遥怀少室山,常恐非吾望”②《春暮思平泉杂咏二十首·自叙》,《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十,第605页。等,即与上述《平泉山居戒子孙记》的宰相家族父子记忆相互辉映。
由此观之,从南楚到京洛的怀崧望乡的家族历史经典图景,成为李德裕花木赋、诗与《怀崧楼记》、《平泉山居戒子孙记》里归返书写的初始文化基因。并且,藉由平泉山居与祖德先志互为表里的家族书写,这些不同文类所展现的归返叙写得以一一化身为李德裕致赠家族亲属、倾吐乡愁的另类文学家书;并且就其所涵摄的文化旨谛而论,更可视作李氏宰相门第世代承传的家训宝典:
吾心感是诗,有退居伊洛之志。……虽有泉石,杳无归期,留此林居,贻厥后代。鬻平泉者,非吾子孙也。以平泉一树一石与人者,非佳子弟也。吾百年后,为权势所夺,则以先人所命,泣而告之,此吾志也。《诗》曰:「维桑与梓,必恭敬止。」言其父所植也。周人之思召伯,爱其所憩之树,近代薛令君于禁省中见先君所据之石,必泫然流涕,汝曹可不慕之,唯岸为谷,谷为陵,然已焉可也。③《平泉山居戒子孙记》,《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卷九,第568~569页。
《平泉山居戒子孙记》从其命题与立意而论,皆呈现典型的家训书写旨趣,尤其文中所涉及的“江南珍木奇石”,即是李德裕家族传承的精神隐喻,即所谓“退居伊洛之志”与“平生素怀于此足矣”。然则他撰写于初次罢相期间的花木辞赋与诗歌,自然随之转化为李氏家训垂示子孙的深刻文化笺注。另一方面,由其花木诗赋不一而足的归返书写观之,适与《怀崧楼记》的望乡主题相互发明。上述以辞赋、诗歌、记体文等不同文类所交互经纬的宦游地图及心灵图景,又复一一化身为《平泉山居戒子孙记》的家族记忆及文化传承的书写隐喻,两者互为表里,从而映现李德裕宦海花事与祖德先志互涉互证的家族论述。
藉由李德裕不同文类花木情思与怀崧望乡意识的对读,可以发现其中“以追先志”为中心的家族文化图腾,然而此一祖德先志的揭橥,则又渊源于其士族门第之家学风范,亦即颇以经术礼法自重自豪的唐代山东旧族学术文化。④参见陈寅恪:《政治革命与党派分野》,《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70~85页。对于族出河北赵郡的赞皇李氏家族,李吉甫、李德裕父子两代高居宰辅且双双二度任相的罕见历史记录,显然深具荣耀之感,尤其李栖筠、李吉甫迄至李德裕祖孙三代,在施政风格、政治理念、待人处事及文章道德诸多面向,皆深切展现以聿追祖德先志、世代承传为荣的家学门风。⑤参见李文才:《试析唐代赞皇李氏之门风——以李栖筠、李吉辅、李德裕政风之比较为中心》,《扬州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然其中尤关紧要者,一在曲直分明与实事求是、二是以德行与文章之兼美自许。此在两唐书本传里颇见载叙,例如:
李德裕,字文饶,元和宰相吉甫子也。少力于学,既冠,卓荦有大节……时帝昏荒(按敬宗宝历),数游幸,狎比群小,听朝简忽。德裕上《丹扆六箴》……辞皆明直婉切……故事,丞郎诣宰相,须乃少间乃敢通,郎官非公事不敢谒。李宗闵时往往通宾客……至德裕则喻御史:“有以事见宰相,必先白台乃听。凡罢朝,由龙尾道趋出。”由是无辄至阁者。①《新唐书·李德裕传》,《新唐书》卷一八○,中华书局,1975年,第5327页。
由庙堂之上的君臣互动史实可以略窥他曲直分明与实事求是的政治风范,正如李德裕在武宗会昌再度拜相之际,即进献君王规箴:
武宗立,召为门下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既入谢,即进戒帝:“辨邪正,专委任。……夫正人既呼小人为邪,小人亦谓正人为邪,何以辨之?请借物为喻,松柏劲特,无所因倚。萝茑为不然,弱不能立,必附他本。故正人一心事君,无待于助。……以是辨之,则无惑矣。”②同①,第5335页。
于拜相之际进献规箴,固然具体深切地映现出实事求是与曲直分明的政治风范,却亦渊源于家族门风之传承。例如,其祖父李栖筠虽以科举入仕,然却“恶其祖尚浮华,不根艺实”,而赞同杨绾“以进士不乡举,但试辞赋浮文,非取士之实,请置五经、秀才科”的建言③参见《旧唐书·武宗本纪》,《旧唐书》卷一八,中华书局,1975年,第 603页;《新唐书·李栖筠传》,《新唐书》卷一四六,第4736页。,这显然出自一种实事求是的理性思辨,私情公义之间,泾渭分明。相形之下,日后李德裕虽以家族门荫跻登仕途,却一生赏好辞赋,甚至曾于科举试务上增加录取员额,奖掖孤寒士人,终致赢得天下彦士“三百孤寒齐下泪;一时南望李崖州”的推美。④参见[唐]王谠:《唐语林》,中华书局,1987年,第82页。
对于进士科考文化的观照,李栖筠迄至李德裕祖孙三代的出身与论述虽不尽同轨,但皆本诸于实事求是与曲直分明的基本态度,展现其家族传承理性客观之思辨方向。李氏祖孙三代慊慊于进士科考之浮华士风,如对新科进士宴会题名的旧例,李德裕即不乏商榷之论,乃谓:
以国家之设文学之科,求贞正之士,所以行敦风俗,义本君亲,然后升于朝廷,必为国器,岂可怀赏拔之恩惠,忘教化之根源。自谓门生,遂成胶固,所以时风寖薄,臣节何司?树党背公,靡不由此。⑤《停进士宴会题名疏》,《李德裕文集校笺·李卫公集补》,第718页。
其所深思熟虑者,即在当代士臣风气与朋党命题的相互牵动。但自另一面向而言,他不仅关注并推扩进士科考为国抡才的朝廷美意,并且每以辞赋书写自许自得,故史书载叙李氏祖孙三人亦皆富于文采⑥参见李文才:《试析唐代赞皇李氏之门风——以李栖筠、李吉辅、李德裕政风之比较为中心》,《扬州大学学报》2005年第5期。,且德行与文章并为世所称,固不仅止于前述独以风俗教化、君子风节为大纛的山东士族家学与门风,故两《唐书》称:
德裕性孤峭,明辩有风采,善为文章。……其谋议援古为资,衮衮可喜,常以经纶天下自为。①《新唐书·李德裕传》,《新唐书》卷一八○,第5342页。
德裕以器业自负,特达不群。好著书为文,奖善嫉恶,虽位极台辅,而读书不辍。②《旧唐书·李德裕传》,《旧唐书》卷一七四,第4528页。
上述李德裕家族对进士科考文化及士臣风气的思索,不仅展现出以经术教化为尚的门第家学风标,以及德性之外不废文章的文化风情,更进一步彰显了其学术政治上实事求是与是非曲直分明的家族文化身影,亦有助于解读唐代史学上李德裕本身朋党观照的重大命题。如《北梦琐言》所载:
唐相国李太尉德裕,抑退浮薄,奖拔孤寒。于时朝贵朋党,掌武破之,由是结怨,而绝于附会,门无宾客。唯进士卢肇,宜春人,有奇才,每谒见,许脱衫从容。……其年卢肇为状头及第。时论曰:“卢虽受知于掌武,无妨主司之公道也。”③参见[宋]孙光宪:《北梦琐言》,源流出版社,1983年,第35页。
换言之,以经术教化为旨谛的是非曲直与忠贞邪佞,宜其始为李德裕朋党论述的本质底蕴:
理平之世,教化兴行,群臣和于朝,人自砥砺,无所是非,天下焉有朋党哉。仲长统所谓同异生是非,爱憎生朋党,朋党致怨雠是也。东汉桓、灵之朝,政在阍寺,纲纪以乱,风教寖衰,党锢之士,始以议论疵物,于是危言危行,刺讥当世。其志在于维持名教,斥远邪佞,虽乖大道,犹不失正。今之朋党者,皆依倚幸臣,诬陷君子,鼓天下之动以养交游,窃儒家之术以资大盗(大盗谓幸臣也)。……汉之党锢,为理世之罪人;今之朋邪,又党锢之罪人也。④《朋党论》,《李德裕文集校笺·外集》卷三,第476页。
然则李氏向以经术礼法为家学门风和精神大纛的背景,诚为安身立命与处世为政的终极关怀,于是映现于上述君国规箴、朋党商榷及科举士风等重大当代论述,无不归旨于其赞皇家族之历史文化底蕴。因此,据此观照李德裕倾情书写的花木辞赋,则不难察觉这些此起彼落的珍木奇花,诚非单纯作为作者罢相南楚的楚骚召唤及地图标示。换言之,从阅读的文化表层观之,如是前后赓续铺陈的花木图景,固然映现出源自屈骚的香草美人隐喻传统,并有助于李德裕南楚罢相情志风貌及心灵脉动的初步掌握;然而另一方面,倘若重新回归上述关乎李德裕的丰富史传文献及其本人相关文类的书写,加以相形对照,则深潜于“香草美人”隐喻之下的赞皇李氏家学门风和文化身影,亦得以水到渠成地朗朗映现。
赞皇李氏既以经术礼法为家学风标,则旧史经义不一而足的礼法规箴,宜为体现士族门第家学典范的具体而微,故其平生屡见献赋讽喻或规箴事君之例。例如,敬宗宝历元年献替之《丹扆箴序》即援引经义规箴之词。谓:
臣闻《诗》云:“心乎爱矣,瑕不谓矣。”此古之圣人所以笃于事君者也。夫迹疏而言亲者危,地远而意忠者忤……臣顷事先朝,属多阴沴,犹献《大明赋》以讽……臣今日尽节明主……亦犹是心……况臣尝学旧史,颇知官箴,虽在疏远,犹思献替。①《丹扆箴序》,《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八,第556页。
如是重视经史古籍及礼法箴规,诚亦映现于其花木书写的辞赋文本,例如:
嗟夫!楚泽之中,无莲不红。惟斯华以素为绚,犹美人以礼防躬。②《白芙蓉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一,第406页。
有繁华而不实,嗟淑类而莫传。念庄姜以无子,非巧笑之未妍。③《重台芙蓉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一,第408页。
表贞节于苦寒,见虚心于君子。……念楚人之所赋,实周诗之变风。……方资此以终老,永躬耕于典坟。④《斑竹管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二,第428页。
子张之容虽盛,柳惠之贞则亏。有长孺之正色,无思曼之风姿。叹此物之具美,以幽深而见遗。⑤《柳柏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二,第430页。
鷤鴂鸣矣,众芳已衰。美嘉木之并植,惜繁荣之后时。……其繁姿也,时菊之被秋霜。⑥《二芳丛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二,第434页。
不受命于严霜,谅同心于寒柏。……同甘棠之可惜。⑦《金松赋》,《李德裕文集校笺·别集》卷九,第573页。
这一系辞赋中的花木比兴,若非以香草美人之姿伸张其守礼自持竟致见弃,即写其贞德盛容却幽深莫赏,甚或以秋菊傲霜与松柏后凋之君子德风,终老于经史典坟之间。换言之,李德裕笔下的珍花奇木无不深具古之君子高节守礼、文质彬彬之风范。诚如《近世节士论》所论富于“古人之风”的“名节之士”,或者时穷节乃见,或者板荡识忠贞:
夫名节者,非危乱不显,非险乱不彰。……若使不受困辱,不婴楚毒,父母妻子,恬然安乐,则天下之人尽为之矣,又何贵于名节者哉?⑧《近世节士论》,《李德裕文集校笺·外集》卷四,第692页。
对于谨守门第家学却深陷罢相困境的李德裕而言,以名节风骨自持自叹、自许自豪,终成为其缅怀家学家风与祖德先志之际,当仁不让的任重道远。故其论及近世良相乃谓:
恩义至重,实先于爱敬,非社稷大计,不可以强谏,亦犹父有诤子,不获已而诤,岂可以为常也?唯宜将明献替,致其主于三代之隆。《孝经》曰:“天子有诤臣七人。”非宰相之职也。必求端士正人以当言责……唯圣人言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焉用彼相,此亦将明献替之谓也。使其君昭明令德,不至于颠危也。……困于臲卼,以尽天涯,虽剑光不沉,而鸾翮长铩,灵均之九死无悔,柳下之三黜非辜,既没不瞑,号于上帝,似萧望之者,所谓李丞相矣。余亦同病,莫保其生,知我者以为忠,亦已鲜矣。①《近世良相论》,《李德裕文集校笺·外集》卷四,第689页。
据上述李德裕晚年《穷愁志》追忆平生的“节士”与“良相”论述,得以初步略窥其以符合古圣经术礼法典范的忠臣贞士自勉自许的儒门君子形象。而其中即具体藉由屈骚香草美人之思,体现赞皇李氏的门第家学风范,从而成就其花木赋屈骚召唤与祖德缅怀间之竞合书写,从乎映现超越楚骚“香草美人”传统隐喻的门第家族文化底蕴。
李德裕初次罢相南楚以后,渐次展开的花木辞赋书写系列,既在文化地图上以宦游风景之铺陈,开启唐代辞赋与屈骚香草美人隐喻的文类传统对话机制;却又在另一方面注入家族文化及其世代传承的变创元素,重新打造辞赋花木书写的文化越界,融摄宰相家族及其心灵地图为基调世变文化身影。然则这一攸涉唐代辞赋流变与宰相心灵之历史脉动,复仰赖于李德裕花木赋与其诗歌、记体文、论说文等不同文类的交互对读,始得略窥其中的奥旨底蕴。由是观之,藉由辞赋香草美人之文化越界及书写变创,唐代李德裕花木赋所展现的正是一幅当代宰相之宦游风景及其家族图腾的文学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