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综述

2011-08-15 00:44冷嘉
文学与文化 2011年1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教授文学

2010年11月5日,由南开大学文学院和上海大学中国当代文化研究中心联合主办的“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在南开大学举行。会议开幕式由南开大学文学院乔以钢教授主持,南开大学常务副校长陈洪教授到会致辞。来自全国各地和海外的近三十位文学、文化研究学者参加了会议。

会上,上海大学闵冬潮教授、蔡翔教授,清华大学王中忱教授、解志熙教授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孙郁教授,日本早稻田大学千野拓政教授,宁波大学戴光中教授,《文艺理论与批评》杂志社李云雷副主编,以及南开大学耿传明教授、李锡龙教授等,分别做了主题发言。上海大学王晓明教授就会议的讨论作了学术总结。与会学者和现场的青年学生积极加入了话题讨论。

一 反思“女性身体写作”与文化研究的中土化

闵冬潮教授的发言题目是“身体写作与女性主义”。她表达了对曾经流行的“身体写作”及其研究现状的不满:“身体写作”为什么在1990年代在中国大陆出现、流行?这一时代背景下的“身体写作”要谈什么样的/谁的身体?其决定因素又有哪些?现有“身体写作”的研究对上述问题未能给予充分解答。她的质询包含着对当下知识生产状况的焦虑。在知识全球化图景中,国内研究者大量援用西方流行的理论资源并聚焦流行现象,希图借此开出新的知识生产空间。然而,由于研究者忽略对象所处的脉络和语境,对自身所占据的主体位置又缺乏足够的反省,使得某些对社会及其文化现象的解释趋于抽象化、狭隘化和空洞化。闵教授的发问,提醒人们必须注意还原文化现象的时代语境。她对抽象的“身体”概念覆盖下种种具体特质的追问,敏锐地揭示出“女性身体写作”这一特定文化现象所潜藏着的狡谲的政治策略。

接下来,闵冬潮教授将“女性”和“身体”这两个关键词放在具体的历史语境和理论脉络中加以呈现。从“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新女性”,到中国共产党思想视野中的“妇女问题”,再到1980年代妇女研究中的“女性意识”,“女性”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应对着不同的意识形态、现实状况和历史任务。另一方面,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阶层分化加剧,阶级处境成为讲述个人生活的重要内容。阶级视野的引入,使性别问题和“人”的问题都变得更为复杂,而我们也可以借此反思那种狭义的“女性写作”的局限性。至于来自西方的“身体”理论和叙事同中国国情的联系,可能更加浮泛无力。我们所熟知的女性身体写作,可能只是简单复制了城市中产阶级的消费主义的身体想象。闵教授认为,我们必须打开身体写作的多种思路,进一步深究身体和种族、阶级、性别等历史范畴的关系,坚持在中土语境中,发现、叙述和阐释关于“身体”的种种特殊的经验,并且画出身体与社会历史相交接的中介性环节。

闵冬潮教授的发言在与会者中引起共鸣。南开大学的青年教师刘堃博士从文学史的角度,对这一问题做了具体阐发。她说,在我们的文学叙事和社会观察中,其实一直存在着另一个脉络即底层女性的身体书写。从夏衍的《包身工》所描绘的“芦柴棒”形象,到当代著名打工女诗人郑晓琼笔下的“断指”意象,这一序列的文学叙事中蕴含了对女性身体的另一种编码方式,即女性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是对不合理社会境遇的控诉者,是某种社会情绪的宣泄者。这样的身体写作,真正挟带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经验和痛楚,亟需我们加以关注和阐释。

二 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勾连、困境与突围

文学研究何为?在今天,这是每一个文学研究者都必须认真思考和对待的问题。会议中几篇聚焦中国文学问题的报告很有新意和启发性,它们在如何因应现实问题、重构知识视野的层面上显示出研究者的深入思考。

王中忱教授对近代文学中的基本文献和基本文本的再解读,呈现了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的历史维度。他回到历史现场,深入文本脉络,解析了近代思想、文学中的一些重要概念和极富暗示性的情节结构。例如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的“群治”一词,在后世研究中多被转译为“政治”、“社会”等,但是这样的翻译是否确切?它们能否还原出梁启超在这篇文献中所表达的政治想象?“群治”同当时流行的“群”、“群学”这些词汇是什么关系?这篇文献中的另一个值得考究的问题,是由“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一语引出。梁先生的这句话流播极广,但我们一直习焉不察地用现代的文类概念来理解句中的“小说”和“文学”二词。王中忱教授的追问是:梁先生究竟是在一种什么样的脉络里提高了小说的地位?如果在梁先生当时的心目中文学是指更加广义的文和文章,那么,与其说梁先生提高了小说在文学当中的位置,不如说他提高了一种虚构的、想象性的文体样式在现代的地位,这样是不是更准确一些?借助《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王中忱将大家带入了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核心语境。他还同与会者分享了阅读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的心得。这部作品通常都被定义为“政治小说”和“乌托邦小说”,但在王中忱看来,它既是一部“政治幻想小说”,同时又是一部和政治时事紧密结合的“时事小说”。梁启超将当时世界范围内发生的许多政治事件,以及他从日本报纸上搜寻来的中国时事,都编织在了小说文本的叙述当中。那么,在这部小说中,梁启超先生是怎样“让未来照进现实”的?他又是如何将那些带有特定国族立场的新闻报道内容转换到自己的脉络之中的?这些问题值得进一步深究。

耿传明教授主要以东西的长篇小说《耳光响亮》为例,透视当代文化中存在的问题。小说《耳光响亮》引出的一个重要问题是,“父”之缺位后的价值失序和权威认同的困境。在传统社会中,“父兄”发挥着秩序维护者和保障者的重要作用,可到了当代社会,“父兄”不存在了或者说他们已不能负起他们在传统语境中所担当的责任,当文化意义上的“父亲”失踪以后,人们只可能“辛苦而恣睢地活着”——任由自己的欲望,为了生存不择手段,但又很辛苦,没有约束、导引自己的原则。耿教授认为,这就是后传统、后革命时代人们普遍的生存状况,它是为现代性拔根之后、处于漂浮状态的人们急于寻找某种确定性的表现。

李云雷的发言表现出对当下文学状况的深深忧虑。“文学边缘化”势成必然,当各路新兴媒体都在勇猛地抢占和扩张它们的意义生产地盘时,严肃文学的表现却相当萎顿,它的影响力越来越小,不但在文学的格局中如此,在整个社会生活、思想文化领域中,它的地位和所发挥的作用更是远远无法和20世纪80年代的状况相比。面对这一状况,李云雷反观从“五四”延续到20世纪80、90年代的“新文学”传统,认为在现今这个新文学的瓦解期,我们有可能获得独特的视角来分析新文学的源流,检讨其得失。

蔡翔教授的发言在某种意义上可看作对上述忧虑的回应。在蔡翔看来,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后,文学研究逐渐丧失对社会历史以及民众生活中的真问题的关切;相应地,在学科内部它也不再能同其他人文学科共享问题视野。而文化研究跨学科、跨范畴的视野与方法,为中国文学研究重新打开自身与诸问题领域的通渠提供了实践的可能。然而,随着文化研究理论(其中主要是西方的文化理论)越来越深入地渗透到中国文学研究的理路之中,一些新的问题也显现出来。从理论资源这一面来看,西方理论往往在着陆于中国现实的时候出现问题。后现代理论对世界的碎片化的描述,很可能混淆中国历史运动中的一些基本特质——中国近现代历史的一个重要特点是普遍主义关怀和历史的方向感,后现代的理论显然无法处理这一历史的方向感和普遍性话语的问题,也无法揭示其中所蕴含的政治想象力和历史合法性。所以,如果我们不满足于后现代理论所描述的碎片化的世界,如果我们还想重新争夺一种对普遍性的合法性解释,那么便亟需创造性地整合我们的历史经验和叙事资源,进而发展出基于中国经验和中国问题的分析理论。

另一方面的问题出在文学研究自身的定位上。蔡翔教授感到,随着这几年文学研究不断进行跨学科和理论越界的尝试,文学的独特性成为了一个问题。也就是说,文学研究在进入人文社会学科共同的问题域后,其自身的概念、范畴、研究手段却没有作出相应的调整和提升,这使得文学研究对这些共同性的问题的探究,最终可能只是重复一遍其它社会学科的结论而已。在这个意义上,蔡翔教授重新强调文学研究的专业性。这里的专业性绝不是指封闭性的学院建制,而是想要探索一套适用于文学创作领域的特点的分析方法,从而使文学研究在介入现实和历史的过程中真正能为人们带来独特的启示。为此,蔡翔教授提出“情感”这一概念作为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个关键性的论述范畴。他所提供的思路是,文学创作通过生产情感化的观念,不断地塑造着人的情感结构,而这种个人的或时代的情感结构又通过一系列中介,参与到历史和政治的实践之中。这样一个过程,我们可以将之称为“情感的政治化”或“政治的情感化”。藉由这一思路,可能重新开启文学作品中普遍存在的情感性话题,并从文学这扇窗口看到不同的历史风景。蔡翔教授的见解,具有方法论上的重要意义,他在文学和政治的关系之间添加了中介性的因素和环节,使我们对这样一个从叙事到政治介入的过程有了更加丰满的认识,这在很大程度上矫正了过去现代文学研究中那种将两者关系简化、抽象化的研究模式。

三 全球化视野与地方文化的流失

千野拓政教授是来自日本早稻田大学的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学者,他的发言选取“总体战”这一历史现象,从世界文化体系转型的角度,来勾画现当代的历史轨迹。所谓“总体战”,是指区别于古代战争的现代战争形式。在现代战争中,几乎一切社会物资、能源、思想、文化,甚至人的精神都会被组织和动员起来投入战争。“总体战”在各国都有其文化形式,千野先生为我们展示了他多年间收集的大量图文材料,包括中外多个国家的战时宣传画,各国中小学教科书中书写战斗英雄的篇章,分布于各个城市的战斗纪念碑和雕塑的图片等。在千野先生看来,所有这些都是“总体战”状态的文化外现,并且这些材料显示,拥有不同民族传统、意识形态和政治立场的国家,在对“总体战”战争动员的表达上有着惊人的相似。那么,我们该如何解释这一现象呢?千野教授的研究方式引起了与会者讨论。有学者认为,千野先生的研究似乎显现出将各国的文化现象抽离其所处的历史脉络和政治语境,对它们做同质化类比的倾向。但是,如果从全球化的层面来看或许可以说,他是在尝试编织一种新的知识脉络。具体而言,20世纪以来,资本主义全球扩张和争夺利益的发展方式将世界上大多数地区、大多数人口的生活卷入其中,并在此过程中逐渐形成了资本主义的全球历史和全球文化体系。在这一整体性的历史和文化转向中,不同民族地区的历史发展脉络都被深刻地改变了。千野先生的研究提示我们,面对大量文化现象,可以从不同脉络的交互关系中探讨综合性把握。

不同于千野教授的宏观视角,宁波大学文学院的戴光中教授从地方文化的角度展开话题。戴光中教授谈到,从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来看,地方文化一直是构成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的重要元素,许多重要作家的创作中都包含着地方文化的特色,这使得中国现代文学在书写与推进时代主题时常常流露出一种深邃的家园感,从而为中国的现代性添加了暧昧、复杂的内容。但是大约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地方文化的特色逐渐从文学创作中淡出。戴光中教授认为中国当代文化中的这一现象深堪忧虑。

虽然切入问题的角度不同,千野教授和戴光中教授的发言其实形成了微妙的参照,因为中国地方文化的当代命运从根本上是同全球化的趋势和特质相关的。在这样的视野下,戴光中教授分析了地方文化特色从中国现代文学、文化中逐渐消淡的原因。首要的一点,就是近二三十年来全球化文化的扩张和渗透,逐渐刈平了不同地方文化之间的差别,使不同地区的人民在生活方式、价值观念和生活梦想上都同趋于一种主流的文化模式。在这样一种现实状况下,文化底蕴正在资本逻辑的操作下,失去其内蕴的丰富性与抵抗性,降格为某种资本和消费的符号。

四 中国现代文学的再政治化

对“政治”的理解,可以说是贯穿全会的主题。闵冬潮教授所呈现的性别政治与阶级政治的纠结关系,王中忱教授的历史研究中所显露出来的民国政治想象,耿传明教授提出的现代认同问题,李云雷、蔡翔先生所致力的“美学政治实践”,千野拓政、戴光中教授阐述的全球化语境下的文化政治,以及解志熙教授对修辞的政治的叩问……这些思考都体现出一种对“政治”的更加广泛的理解。

在会议自由讨论环节,南开大学周志强教授铿锵地问道:学院知识分子应该在什么立场上去参与政治?今天是否已经到了将学术研究和现实政治再联系在一起的时刻?在最后的会议总结中,王晓明教授对这种介入政治的热情以及整个会议所表现出来的浓厚的政治气氛,表达了高度认同。然而,在有了这样的共识之后,紧接着便要面对一系列的问题——我们如何捕捉生活中的政治感觉?如何建立政治与我们的学术研究的关系?如何克服自身对现实的沮丧感?在之后的发言中,王晓明教授就这几个问题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他提出,当我们社会中的一切活动和文化形式的政治意味越来越淡薄时,“去政治化”就成为当今时代最大的政治。另一方面,虽然这二十年来我们感到社会各方面的空间是在扩大,但同时又感到前所未有的生存压力。当这个社会上的青年人也和中老年人一样,变得很保守——这里保守的意思是他们不再相信能够把握自己的命运、不再相信能够改变现实,因此最重要的事就是适应现实——当很多青年人有了这种感受时,我们可以判定,这已经是一种高度政治性的生活状况了。再从中国这一二十年的发展来看,我们可以说中国在经济上的进步是巨大的,但与此同时,社会隐患也在逐渐积累,很多隐患现在变成了显患,隐患与显患相互交融。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们进入了一个政治矛盾越来越尖锐的时期。这些都应构成我们现实中的政治感觉和政治判断。

那么,我们如何着手建立政治和学术研究的关系呢?关于这个问题,王晓明教授以印度思想家帕萨·查特吉为例,做了大略的说明。查特吉先生认为,西方政治学的基本概念和理论不能有效地解释世界上大部分地区和人口的实际的现代政治生活,因此,非西方的学者必须从实际的政治经验出发,来创造更适合的概念、分析工具和理论。政治学是这样,现代文学同样如此。王晓明教授提醒道,有了丰富的历史记忆,才有力量面对现实中的困难和复杂性。他特别举了鲁迅看待历史的方式作为当下的借鉴。鲁迅对中国的历史和未来,有很多灰暗的看法,但一直到晚年他仍不断强调中国历史上从来都有“抚哭叛徒的吊客”和“中国的脊梁”,这正是我们拥有政治生活和政治信心的土壤。

最后,或可稍稍回顾一下刚刚过去不久的20世纪80年代文学。那是中国现代文学重新焕发活力的时代,同时也是学术研究高度政治性的时代。80年代我们讲审美,但当时讲的“审美”实际上是个政治性的概念,这在当时的语境下是毋须多加解释的问题。如果将记忆拉得更远一些,回到中国现代文学发轫之初,那时它所应对的问题也是高度政治性的。因此,我们可以说,政治性原本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光荣传统,在如今这个充满了政治疲态和政治隐患的时代,我们面临的紧迫任务就是把这一传统召唤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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