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峰
后殖民主义(Postcolonialism)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兴起的一股具有世界影响的学术思潮。这股思潮发端于西方的文学研究领域,进而影响到了历史、哲学、艺术甚至宗教等各个学科。后殖民主义尤以其鲜明的反殖民、反种族歧视、反西方中心主义色彩和现实关怀精神而受到第三世界国家学术界的热切关注。不过,虽然后殖民主义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并拥有广泛的接受群体,但对于后殖民主义的准确含义究竟是什么,其内部又经历了怎样的发展脉络、产生了怎样的争论等问题,却仍是人言人殊。梳理和澄清这些问题,对于我们准确理解后殖民主义理论,以至于对后殖民主义自身的发展,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1978年,巴勒斯坦裔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比较文学教授爱德华·萨义德(Edward W.Said)发表了《东方学》(Orientalism)。此书一出即在西方学界引起轰动,并成为后殖民主义理论诞生的奠基性文本。在这本书中,萨义德批判性地梳理和考察了西方学界几百年来的东方学研究。萨义德认为,西方的东方学研究最早起始于1312年。那一年,基督教公会在维也纳设立了东方语言系列讲席①[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 61~62页。,以加强教会对东方地区政治和文化的了解。因此,东方学一开始就有服务于宗教传播的目的。萨义德认为,随着西方社会进入殖民扩张时代,东方学又逐渐转型为一个描述和传播关于东方的知识,并为殖民运动提供指导和合法性的学术领域。萨义德相信,经过几百年的发展,今日的东方学虽然已经成为西方学界的重镇,在西方的学术、文化甚至政治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但是其本质属性并未发生改变,东方学研究所产生的依然不是客观的知识。东方学的研究本质上是一种政治研究,其目的并不是客观完整地展现东方的面貌,而是为西方人塑造一个适合他们自己需要的东方,进而为西方对东方的统治服务。萨义德对东方学的批评可谓直言不讳,他说:“我们可以将东方学描述为通过做出与东方有关的陈述,对有关东方的观点进行权威裁断,对东方进行描述、教授、殖民、统治等方式来处理东方的一种机制:简言之,将东方学视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②同上,第4页。在萨义德的理论中,西方的东方学研究所具有的这种意识形态色彩,被称为“东方主义”。
萨义德此论一出,即遭到东方学专家们的激烈反驳。他们认为萨义德的理论歪曲和抹杀了东方学研究几百年的成绩。有专家甚至指责萨义德没有资格评论东方学这样专门的知识领域。然而,萨义德理论所获得的拥护和支持远远超过了反对。尤其在众多东方国家和第三世界国家,萨义德甚至成了知识领域的反西方斗士。萨义德的拥护者们认为,萨义德理论揭示了东方学貌似客观的知识背后隐藏的政治和权力意图;它不仅为人们反思东西方关系,而且为人们对知识本身的认识,带来了新的启示。“东方主义”自此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术语。
如果说《东方学》开创了后殖民研究思想范式的话,那么1993年萨义德发表的《文化与帝国主义》(Culture and Imperialism)一书则将后殖民主义的研究扩展到了文学领域。在这部作品中,萨义德直接在西方文化与帝国之间建立了联系。萨义德提出:“维系帝国的存在取决于‘建立帝国’这样一个概念”,而建立帝国的“一切准备工作都是在文化中做的”,帝国正是在“文化中获得了一种协调一致,一套经验,还得到了统治者和被统治者”。①[美]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12页。萨义德这段话说得或许有些绕口,但其意思是明显的,即帝国事业的合法性需要文化来配合、论证和支持。不过,这种认识还不是《文化与帝国主义》中最令大家吃惊的。最令人吃惊的是,萨义德指出,以往那些在我们看来毫无政治色彩的文学作品,其实在欧洲的帝国主义事业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萨义德毫不客气地说:“伟大的欧洲现实主义小说达到了它的主要目的之一——几乎无人察觉地维持了社会对海外扩张的赞同。”②同上,第14页。这种全新的观点彻底打破了人们对西方文学的传统认识。难道在狄更斯的故事中有殖民主义么?难道奥斯汀的爱情小说也和帝国的事业关系暧昧?几百年来人们一直在阅读这些作品,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它们与帝国有什么关系啊!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萨义德不仅说是二者是有关系的,而且还给出了非常详细的论证。萨义德从殖民和帝国的角度对西方文学经典进行的精辟分析,为人们重新认识西方文学艺术的意义打开了一扇大门。此书出版后,很快在全世界的文学研究领域掀起了一股从文学与帝国、文学与殖民主义的关系角度重评西方乃至东方文学的热潮。《文化与帝国主义》开启和奠定了后殖民主义文学批评的基本范式,后殖民主义文学批评自此正式成为文学研究领域的一个重要流派。
在萨义德之后,西方学界又出了一位重要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家,他就是现任教于哈佛大学的霍米·巴巴(Homi Bhabha)教授。如果说萨义德得理论在某种意义上是以消解的方式强调了“东方主义”所造成的东西之间的二元对立的话,那么霍米·巴巴则更强调殖民和帝国时代给东西方文化带来的交融与混杂。在发表于1994年的《文化的定位》(The Location of Culture)一书中,霍米·巴巴提出,殖民者与被殖民者接触后形成的不是单向的文化流动和文化霸权,而是双向的相互渗透与影响。殖民者固然可以贬低、塑造和控制被殖民者的文化,然而看似弱势的被殖民文化也可以反过来影响、质疑甚至改造殖民者的文化及其权威性。因此,霍米·巴巴认为,后殖民主义研究的焦点不应该过多地放在东西方的对立上,而应该更加关注东西方之间的相互影响和交融。霍米·巴巴说:“国际文化的基础并不是倡导文化多样性的崇洋求异思想,而是对文化的杂交性的刻写和表达。”为此,霍米·巴巴主张,后殖民时代文化建设的主要方式是鼓励文化间的对话和转化,强调混杂状态的普遍意义。他说:“我们应该记住,正是一个‘际’字表达出谈判和转移的切割线,表达出一种‘居中的空间’,承载了文化意义的重负。”③[美]霍米·巴巴:《献身理论》,马海良译,载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201页。霍米·巴巴相信,只有通过开拓一个东西方二元对立之外的、充满了混杂和交融状态的“第三空间”,后殖民时代新文化的建立才有可能。霍米·巴巴对殖民主义造成的文化现象进行的中性化解读,使他在西方学界获得了不少支持者,而“混杂”(Hybridity)也成为后殖民主义理论中的又一个关键词。
萨义德和霍米·巴巴的后殖民主义研究都缺少了一个重要维度,那就是性别。吉尔伯特就曾批评萨义德说:“《东方主义》书中在涉及殖民分野的两边时很少注意妇女的地位,《文化与帝国主义》也基本上仍停留在一个男性/男性主义概念的视野内。”吉尔伯特同时又指出,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的研究“在按照性别划分(后)殖民话题时总是很细致”。①[英]吉尔伯特:《后殖民理论》,陈仲丹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95页。此言不虚。斯皮瓦克和萨义德、霍米·巴巴一起被称为后殖民主义理论的“三剑客”,绝非毫无道理。斯皮瓦克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她将女性问题引入了后殖民主义理论,开启了一种后殖民主义的女性主义研究。
斯皮瓦克目前任教于哥伦比亚大学,然而从学术渊源上讲,她其实出身于印度的“属下研究小组”。这个学术团体以致力于拯救被英国历史书写所掩盖的印度“属下阶层”的声音而闻名。受“属下研究小组”学术风格的影响,斯皮瓦克的研究非常关注第三世界弱势阶层的处境,尤其是第三世界女性的地位。斯皮瓦克的名作《属下能说话么》(Can the Subaltern Speak?)②“属下”有时也被翻译成“底层人”,这里采用“属下”这个译名。的一个重要研究对象就是印度底层妇女。通过对印度古老的寡妇“殉夫自焚”现象的研究,斯皮瓦克指出:“在殖民生产的语境中,如果底层阶级没有历史、不能说话,那么作为女性的底层阶级就被置于更深的阴影之中了。”③[美]斯皮瓦克:《底层人能说话么》,陈永国译,载陈永国、赖立里、郭英剑主编《从解构到全球化批判:斯皮瓦克读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07页。斯皮瓦克还严厉谴责了当今世界对女性问题的很多关注只是出于政治正确的需要,并没有考虑女性自身的想法,“对妇女(今天的‘第三世界妇女’)的保护变成了表示一个好社会的建立的能指”④同上,第118页。,等等。
斯皮瓦克的后殖民女性主义在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上尤为成绩斐然,大放异彩。在文学理论上,斯皮瓦克以后殖民主义的视角,反思了国际女性主义理论中存在的问题。例如,在分析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对中国妇女问题的研究时,斯皮瓦克就批评克里斯蒂娃“毫无保留地接受了弗洛伊德关于‘前俄狄浦斯阶段的结论’,而没有分析中国妇女的经历”。⑤[美]斯皮瓦克:《在国际框架里的法国女性主义》,刘世铸译,载张京媛主编《后殖民理论与文化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83页。斯皮瓦克认为,克里斯蒂娃这样的女性主义研究带有明显的西方女性中心主义色彩,她们从未反思过自己作为第一世界中产阶级妇女的优越地位是如何获得的。斯皮瓦克还直接批评克里斯蒂娃的研究“带有殖民主义者乐善好施的症状”。⑥同上,第84页。在文学批评上,斯皮瓦克通过后殖民主义的视角,对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的一些经典文本做出了全新的解读。例如,斯皮瓦克认为,从英国社会秩序的角度来,《简·爱》中的女主人公简·爱一开始是处于一种反家庭的不道德地位,但是在小说的结尾,她和罗彻斯特的结合却被广泛接受为一种女性独立和幸福美满生活的标志。而这种转化是如何完成的呢?斯皮瓦克指出,“是活跃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提供了”⑦[美]斯皮瓦克:《三个女性文本和一种帝国主义批评》,裴亚莉译,载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163页。一个转化的话语场,即不受质疑的帝国主义意识形态通过将罗彻斯特的原配夫人——那个阁楼上疯狂的伯莎·梅森描绘成无法控制的野兽,为简·爱铺平了走向合法婚姻的道路。斯皮瓦克认为,其中的关键就在于,伯莎·梅森是个牙买加的克里奥尔人,一个英帝国意识中的殖民地女人和野蛮人;对这样的女性进行任何可怕的描绘,在当时的英国人看来都是合情合理的。斯皮瓦克谴责西方的女权主义者没有注意到这一点,没有在自己的研究中纳入帝国/殖民的概念,从而客观上复制了“帝国主义的公理”。⑧同上,第158页。通过将后殖民主义和女性主义相结合,斯皮瓦克丰富了后殖民主义和女性主义的研究内容,拓展了两者的研究视野。
从历史的角度看,以萨义德、霍米·巴巴和斯皮瓦克为代表的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兴起绝非偶然,它是以20世纪西方政治和社会思想的巨大变动为依据的。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来,随着斯大林造成的巨大错误逐渐为全世界所认识,西方社会内部的马克思主义者开始重新反思和调整自己与苏联之间的关系。一大批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从支持苏联,转而主动与苏联保持距离,进而在学术研究的方法上避开苏联提倡的政治经济学模式。他们以20世纪二三十年代发现的马克思的巴黎手稿为依据,避开了对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的政治经济层面的研究,转而强调文化和上层建筑在社会变革中的作用,由此在西方学界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化研究运动。后殖民主义作为批判理论的一种,正是文化研究思潮影响下的产物。后殖民主义在论述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问题时所运用的理论资源,也不再是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论述,而是转而求助于20世纪西方学界内部生产的批判性资源。比如,萨义德理论的哲学基础就是法国哲学家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和意大利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福柯认为,话语绝非一种中性存在,任何话语以及附着在话语中的知识,都是权力实现的保证。萨义德对“东方主义”、对西方文学和殖民主义之间关系的论述,都是建立在福柯这一理论基础之上的。葛兰西对萨义德同样影响深远。萨义德曾将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概括为:“在任何非集权的社会,某些文化形式都可能获得支配另一些文化形式的权力”,这种具有支配作用的文化权力就是文化霸权。萨义德谈道,正是文化霸权“赋予了东方学以我一直在谈论的那种持久的耐力和力量”。①[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第 9~10页。另外,斯皮瓦克虽然借用了一些马克思的论述,但是她和霍米·巴巴的理论资源除了福柯外,主要都是法国哲学家德里达。
由于其鲜明的政治色彩、毫不妥协的批判性和对理论资源的特定选择等原因,以萨义德为代表的后殖民主义自产生那一天起,就开始面对各种各样的质疑和批评。然而比较特别是,对后殖民主义的很多批评性声音却是出于和萨义德、霍米·巴巴、斯皮瓦克三位同样的理论初衷,即反思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文化霸权。这些批评者以批判的方式指出了“三剑客”的后殖民主义理论中存在的误区和盲点,实际上是从另一个角度参与了后殖民主义的建构,充实了后殖民主义的理论体系。换句话说,这些批评者实际上是以批判的形式将自己纳入到了后殖民主义的理论体系中;这些反思和批判的声音,只是以批判的形象出现的后殖民主义的另一幅面孔。理论内部这种充满了张力的争论,也正是后殖民主义可以不断向前发展的动力所在。在这些以批判的面目出现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艾贾兹·阿赫默德(Aijaz Ahmad)和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
艾贾兹·阿赫默德出生于印度,是当代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1992年,阿赫默德出版了《理论的内部:阶级、民族、文学》(In Theory:Classes,Nations,Literatures)一书,对萨义德及其后殖民主义理论提出了质疑。阿赫默德认为,虽然萨义德对西方文化与殖民主义、帝国主义之间的共谋有着非常深刻的理解和批判,然而具有反讽意味的是,萨义德自己实际上却是个西方文化的忠实拥趸。他不仅熟读西方文学经典,而且奉西方人文主义研究的大师奥尔巴赫为楷模。阿赫默德写道:“与奥尔巴赫一样,萨义德假定在阿基琉斯和现代欧洲之间有一种连续性;但他和奥尔巴赫却从来没有质疑一下,这种连续性是否是后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构造出来的……虽然奥尔巴赫在欧洲经典中发现的是人文主义思想,萨义德则只是发现了这些经典中的缺陷,但是他们阅读的却都是同样的书籍,至少是同样类型的书籍,而且他们看问题的价值观都是一样的。”②Aijaz Ahmad, “Orientalism and after: Ambivalence and Cosmopolitan in the Work of Edward Said”, Edi.G.N.Devy,Indian Literary Criticism: Theory and Interpretation, India: Orient Longman Private Ltd., p.267.由此,阿赫默德指出,貌似激进的萨义德理论,实际上对西方文化并不构成真正的批判和挑战。
与阿赫默德相比,德里克对以萨义德为代表的后殖民主义的批判更加系统、深入和富于建设性。德里克是美国著名的历史学家和汉学家,长期执教于美国杜克大学,现已荣休,其研究专长为20世纪中国革命史和后殖民理论。德里克认为,以萨义德为代表的西方后殖民主义理论的最大缺陷在于,它过于执著于文化问题而忘记了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现实。德里克相信,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远远没有消失。殖民和帝国的逻辑仍然主导着当代世界的国际关系,并继续在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间制造着巨大的政治和经济不平等。德里克指责以萨义德为代表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家有意对此视而不见,好像殖民主义已经远去,留给当下的“唯一任务就是清扫殖民主义的意识形态遗产和文化遗产”。①Arif Dirlik, “The postcolonial Aura: Third World Criticism in the Age of Global Capitalism”, Critical Inquiry, Winter 1994, p.343.德里克认为,以萨义德为代表的后殖民主义的这一巨大理论缺陷,只会掩盖现实并助长帝国和殖民主义的力量。德里克对霍米·巴巴的“混杂”理论也非常不满。德里克认为,霍米·巴巴所说的文化混杂,只是殖民运动所造成的影响的一个很小方面,根本不能反映后殖民时代的普遍状况。德里克打趣说,我们这个世界上固然存在一种由桃子和苹果嫁接而成的油桃,但是不要忘了,即使杂交的油桃是存在的,但更普遍存在的却仍然是桃子和苹果。德里克毫不客气地说,当霍米·巴巴大谈所谓混杂状态的重要意义时,“在真实的边界上,而不是在抽象的后殖民主义批评中的边界上,基于种族、性别、阶级和第三世界性的压迫和歧视从未离开”。②Arif Dirlik, “The End of Colonialism? The Colonial Modern in the Making of Global Modernity”, Boundary 2, 32:1,2005, p.28.此外,德里克对萨义德等后殖民主义理论家有意与20世纪前期反殖民的革命和民族独立运动保持距离甚至否定第三世界革命的意义也很不满。德里克批评道:“后殖民理论在概括现代历史时,剔除了最近历史中的革命替代物,以后殖民性同化之,或者干脆视而不见。更严重的是,后殖民性的认识论前提根本不把革命看作有意义的事件。实际上,后殖民理论不仅没有考察昔日的革命,以之为产生自身的可能条件,反而企图将自身乌托邦化的(因而也是脱离历史的)影响投射诸过去。”③[美]阿里夫·德里克:《后革命氛围》,王宁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第84页。德里克认为,这种刻意割断自身理论脉络甚至否定历史的做法,不仅损害了后殖民主义作为批判理论的有效性,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使自己成为全球资本主义霸权的共谋。
萨义德、霍米·巴巴、斯皮瓦克和阿赫默德、德里克之间的争论,从本质上讲,反映的是后殖民主义理论内部不同学术理路之间的争论。萨义德等比较重视从文化层面考察殖民主义和文学艺术之间的关系,阿赫默德和德里克则更强调采用传统的政治经济学方法来分析后殖民问题。虽然两者之间存在激烈的争论,但正是这些争论共同建构了充满活力的后殖民主义理论。
如果说萨义德、霍米·巴巴、斯皮瓦克和阿赫默德、德里克等共同构成了后殖民主义的理论核心,那么围绕在他们周围,则形成了一个更加庞大的从事后殖民主义文学研究的学术共同体。从事后殖民主义文学研究的专家学者遍布世界各地的高校和学术机构。他们运用萨义德等理论家开启的思路,对上至古希腊下迄21世纪的文学展开全面的再解读和再认识,出现了诸如比尔·阿什克罗夫特(Bill Ashcroft)、格里菲斯(Gareth Griffiths)和海伦·蒂芬(Helen Tiffin)共同撰写的《逆写帝国:后殖民文学的理论与实践》(The Empire Writes Back :Theory and Practice in Post-colonial Literatures,1989),博埃默(Elleke Boehmer)的《殖民与后殖民文学:移民的隐喻》(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Literature:Migrant Metaphors,1995)和汤普森(Ewa M.Thompson)的《帝国的知识:俄国文学与殖民主义》(Imperial Knowledge:Russian Literature and Colonialism,2000)等重要研究著作。实际上,围绕后殖民主义所展开的文学研究,正变得越来越多且越来越深入。在我们中国学界,同样也出现了一批优秀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和文学研究著作。
后殖民主义理论从诞生至今已经走过了三十多年的历程。在这三十多年中,后殖民主义一直在与外部的争论和内在的自我反思、批判中,不断调整和修正自己的理论框架和概念体系。这些争论和反思不仅没有削弱后殖民主义的理论活力,反倒极大地增强了它的阐释有效性和应对现实的能力。作为一种积极关注当下问题的批判理论,后殖民主义只有继续保持这种反思精神,提高自己因应现实的能力,才能不断提升自身的理论活力。
东方学是一种思维方式,在大部分时间里,“the Orient”(东方)是与“the Occident”(西方)相对而言的,东方学的思维方式即以二者之间的这一本体论和认识论意义上的区分为基础。有大量的作家,其中包括诗人、小说家、哲学家、政治理论家、经济学家以及帝国的行政官员,接受了这一东方/西方的区分,并将其作为建构与东方、东方的人民、习俗、“心性”(mind)和命运等有关的理论、诗歌、小说、社会分析和政治论说的出发点。①[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第4页。
——萨义德《东方学》
后殖民主义主张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同样享有良好的物质和文化权利。然而现实情况却是,当今世界是一个不平等的世界,众多的差异使西方和非西方民族之间产生了一个巨大的鸿沟。②[英]罗伯特·扬:《后殖民主义与世界格局》,容新芳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第2页。
——罗伯特·扬《后殖民主义与世界格局》
对后殖民主义的任何严肃(而且公正的)批判都不仅应当满足于只涉及可以与后殖民主题相认同的一般性主题,同时也应当探讨与后殖民相关的作家之间的具体差别。③[美]德里克:《跨国资本时代的后殖民批评》,王宁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9页。
——德里克《关于后殖民问题的思考》
尽管马克思主义把后现代主义视为脱离其建筑根源的非历史性运动——因为它怀疑而非证实历史过程,后现代主义还是卷入了与过去的争论和对话中。这正是它与后殖民主义构成重大重合的地方,后殖民主义从定义上说涉及“对历史、政治和社会环境的认识”。④参见罗刚、刘象愚主编:《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陈永国等译,第493页。
——琳达·哈琴《“环绕帝国的排水管”:后殖民主义和后现代主义》
有些批评家要求我们将殖民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置于资本主义的框架之下,然而另一些批评家则指出,这种框架只会把边缘的历史压缩进资本主义的故事中。⑤Ania Loomba, Colonialism/Postcolonialism, New York: Routledge, 1998, p.248.
——阿尼雅·鲁姆巴《殖民主义/后殖民主义》
与后现代主义和后结构主义一样,后殖民主义指的是一种具有高度折中性且难以界定的批评实践。这个术语有时被写成带连字符的形式(后-殖民/后-殖民主义),有时则不带连字符(后殖民/后殖民主义),这两种形式被不同的批评家用来指称他们感兴趣的共同领域。⑥Ato Quayson, Postcolonialism: theory, practice, or process? ,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00, p.1.
——阿托·奎森《后殖民主义:理论,实践还是进程?》
参阅文献推荐
1.[美]萨义德:《东方学》,王宇根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
2.[美]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李琨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
3.Homi Bhabha,The Location of Culture,London:Routledge,1994.
4.G.C.Spivak,A Critique of Post-Colonial Reason:Toward a History of the Vanishing Presen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
5.Aijaz Ahmad,In Theory:Classes,Nations,Literatures,London:Verso,1992.
6.Arif Dirlik,The Postcolonial Aura:Third World Criticism in the Age of Global Capitalism,Boulder:Westview Press,1997.
7.Robert J.C.Young,Postcolonialism:an historical introduction,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s,2001.
8.Ewa M.,Thompson,Imperial Knowledge:Russian Literature and Colonialism,London:Greenwood,2000.
9.Michael Hardt and Antonio Negri,Empir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0.
10.Hamid Dabashi,Post-Orientalism:Knowledge and Power in Time of Terror,New Jersey:Transaction Publishers,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