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蒙昧到觉醒——我所接受的战时文化教育

2011-08-15 00:42文履平
红岩春秋 2011年5期
关键词:学校

文◎文履平

从蒙昧到觉醒
——我所接受的战时文化教育

文◎文履平

从听评书之趣到爱上新文学

1925年,我出生在嘉陵江、涪江、渠江三江交汇的一个小县城里,居住地接近县城南部。靠近水流沙坝成长起来的娃儿,从小就颇为任性。7岁发蒙,我就读于本街的一家私塾,白天在学堂摇头晃脑地熟读“子曰”、“诗云”,晚上就在附近的茶铺子闲逛玩耍。这些茶铺子中的说书人深深吸引了我,只见他们手执一块惊堂木,口中却有千军万马。还记得那连台的《水浒传》,抑扬顿挫间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

然而,这说书人讲得太慢,我想不如自己看书,便去了一个名叫“大达”的书店,那里果然有《水浒传》。这是我看的第一部长篇巨著,尽管书中大半的字都不识,也硬着头皮半猜半认地读了下去,勉强知晓了情节,一批英雄好汉的形象也深深印在脑中。后来又接连看了《三侠五义》、《七剑十三侠》等等武侠小说,从此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还瞒着大人把自个儿的零用钱积存起来买打折的书。但随着大达书店的书被同业收走堆焚,我美好的读书时光不得不戛然而止。

这时,我已经养成了读书的习惯,一旦无书可读,便觉日子难过。在街上闲逛时,好几次经过这家书店,只见大门紧闭,很是萧然。终于,又一次偶然经过,突然发现书店的大门打开了,欣喜之余我便顺腿进去看看,发现它仍旧是在卖书,不过已经没有了大达书店的那些武侠小说,而是《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之类的书,对此我却没有兴趣,看了一阵,有些索然了。

就在此时,一个年轻的店员走了过来,此人在我原先买书时多次打过交道,大家已颇为熟识了。他知道我的爱好,却对我说:“你先前看的那些书,他们现在已经不卖了,但还可以另选别的书看。”说着,他从书案上找出两本书递给我,“这些都是新文学的书,你可以试着看看,都很好看,你会喜欢上的。”我无可选择,不知好坏,只觉得人家既然好心推荐,也就不妨拿回去试读,好看便看下去,不好看也就作罢。

然而这一拿,却放不下手了。这两本是田汉和郁达夫的文学选集,由同一家书店出版,20个作家20个选本,是一套丛书。其中,田汉选集都是剧本,其《获虎之夜》、《咖啡店之一夜》深深地打动了我,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中不乏深刻的社会关注,向我开启了一个全新的视界。剧中的插曲《梅娘曲》,至今我都大体记得。而郁达夫选集则都是小说,其中《沉沦》、《迷局》中那深刻的自剖、心灵的独白以及充分暴露私欲的大胆分析,正是我们青年一代压抑苦闷的真实写照。于是,我再次“一发不可收拾”了。

很快,我把这套丛书的20位作家选集都买来读了,当然并非全部喜欢。比如,鲁迅的文字虽然都是白话文,但我觉得深奥,不大看得懂。张资平的什么三角、四角恋爱,我完全不知,也毫无体会。

但从此,我爱上了新文学,并将读书的兴趣完全转移于此,如饥似渴地搜寻着、翻捡着,以阅读新文学书篇为能事。读巴金,我为他笔下奔涌的热情所吸引,为高家三少爷觉慧的毅然离家出走而击掌称赞,为大少爷觉新的“作揖哲学”扼腕叹息,我切齿痛恨吃人的礼教,向往投身革命,但书中的“革命”二字却是一个抽象而空洞的名词,虽然反封建意识非常鲜明。读茅盾,我感受到其内涵的深刻和文字的洗练,为其大开大合场面的驾驭能力而深深折服,他的观察和分析犹如解剖似的鞭辟入里,深不可及,其间有好些内容是我不曾接触的,也就有了不解之处,比如炒股票、做多头、空头等。后来,我在育才学校文学组学习的时候,借茅盾讲课之机,还向他提起了《子夜》中的炒股问题,他作了解释,主要谈了谈这些内容在书中的意义。

没有老师指导,没有朋友导引,我所读之多半都是左翼作家的进步作品,它们代表和预示着时代的潮流和发展倾向,而我不过是不自觉地受到了吸引,投身于这股洪流中而已。这些书大大地丰富了我的视野,开阔了我的胸怀,使我睁大双眼去看待一种新的生活、新的思想。除自己以外,我还懂得了要去关心人、认识人,要更广泛和深入地看待家庭、学校、社会、国家和世界。可以说,我的思想和生活有了一个新的转折点。

育才的特色教育

此时,日本帝国主义加紧了对中国的侵略步伐,意欲将中国征服成为其殖民地。如此情势下,抗日救亡成为全民的一致诉求。

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的时候,我不过10岁出头,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初小学生,但对抗战初期救亡运动如火如荼的激烈场面难以忘怀。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墙壁、门窗、柱头上都贴满了标语和壁报,整天人头攒动,宣传队一队接一队,高唱着嘹亮的抗日歌曲,呼喊着激昂的救亡口号。不时有人停下来,搭一根板凳,站上去作讲演。就连我所读的学校也组织了话剧团到渠河里几个偏远乡镇去作巡回公演,并发动募捐。在这些激越的人群中,不时能听到有人在谈论陕北和“朱毛红军”,有人在组织发动去陕北,后来我还在本地报纸上看到公然发表的本地人所写的延安来信。这时间,群情激奋,众志成城。

然而,在武汉失守、重庆成为战时首都后,全民抗战的热潮却跌入低谷。物资短缺,物价疯涨,平民的生活日益艰难。特别是整个夏天,日本飞机无休止的“疯狂轰炸”,更是雪上加霜。而那些高官显贵却天天歌舞升平,“朱门酒肉臭”,大发“国难财”。对于被压得喘不过气的百姓,究竟出路在何方?光明在哪里?此时,和其他人一样,小小年纪的我也深感彷徨不安。

终于,生活的拐点出现了。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了育才学校,起初只是想暂时停留几天,了解一下情况。巧合的是,我去的那一天,历史学家翦伯赞先生也前来讲学,这可是我生平见到的第一位学者!他的《中国史纲》我才读完不久呢,机会如此难得,我决定坐下来听听。几天之后,他讲完课离开了,但我却想留下来。于是,我提出要参加学习,校方答应了,我便成为文学组的一名学生。

育才学校是由教育家陶行知先生创办并担任校长的生活教育实验学校,主要的生源是从各个战时儿童保育院送来的战区流亡儿童。但这只是对外所言,实际还另有不可公开的一面。

学校的礼堂正中,挂着一块白纸黑字的横幅,上书“觉悟性之启发,创造力之培养”两句话,前者讲的是提高政治思想觉悟,属于优育范畴;后者则是指通过开展专业知识的教育,培养独立工作的能力,属于智育范畴。在当时,学校的生活教育就是通过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主要内容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来启发和提高人的政治思想觉悟,进而参加革命、为革命工作。这也是中国共产党对培养干部的要求。而专业教育则是按照学生的需要设置音乐、戏剧、绘画等组,分别上课学习。

实际上,全校的学习内容、要求和进度都是由指导部负责实施的,而指导部的负责人从建校之日起就是由陶校长早期创办的“晓庄师范”的学生担任,他们是推行生活教育的骨干,更重要的——他们都是共产党员。

学校从建校之日起即有了直属于中共南方局领导的党支部,南方局书记周恩来还亲自把建立支部和党员情况向陶先生作过交代。这些党员其实都是跟陶先生一起工作多年的同事,他们原来就很熟悉,也互相信任。平日里,陶先生主要在城里参加民主运动和募捐活动,但凡住校的日子,党支部如召开研究教学问题的会议,总会请他参加,陶先生也和他们一起商讨工作,共同决定实行。因此,实际办学的是党支部,这也成为学校不可公开的“秘密”。

各组的专业课按照实际的学习需求,教授基础知识和艺术理论,更主要的是自己动手,音乐组练歌、弹琴,话剧组排戏、演戏,绘画组则练习绘画和办展览。在这些具体的操作中,老师指导有方,学子们勤奋努力,成效颇为显著。不到1年,音乐组就在重庆城里举办演唱会了,且表现不俗,受到了广泛称赞。之后,话剧公演,绘画、木刻展览相继举行,反响热烈。在很多人的眼中,我们学校是极具水平的艺术团体,这对于我们潜心学习、提高思想觉悟而不为外界所知颇有裨益。

在学读中成长

我在文学组学习的专业课主要是几种文学史,其中,俄国文学史更让我心生兴致。除了课堂听讲以外,我会自己找书阅读。我几乎读遍了当时所能找到的关于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著作的所有中译文本,深为作品中批判现实主义的人文关怀和人道主义精神所吸引、所触动。继而又读到苏联文学,如高尔基的《母亲》、绥拉菲靡维奇的《铁流》、法捷耶夫的《毁灭》等。特别是《钢铁是怎样练成的》,我几乎一口气读完,其中读到保尔的那段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予人只有一次……”时,我不禁热血澎湃,当即一字不漏地背了下来。在当时,我读书已经有点痴迷了,几乎废寝忘食。还记得肖洛霍夫所著《静静的顿河》金人译本的四大卷,我仅用了两天两夜就读完了,那两天正是端阳节,嘉陵江上还有龙舟竞帆呢。

到了育才学校后,我才发现自己的理论知识太差,特别是对哲学和社会科学知之甚少。于是,我抓紧时间补课,先读艾思奇、薛幕桥等人所著的关于哲学和社会科学的基础知识读本,接着又读政治经济学书籍,还逐渐发展到读马克思、恩格斯的原著。其中,对《共产党宣言》、《法兰西内战》还勉强读懂,而《费尔巴哈论》、《反社林论》就读得比较吃力,甚至莫知所云。

不过,真正对中国革命有所了解,还是在课堂上较为系统的学习。华岗所著的《中华民族解放运动史》是我们的主要教材,此外,我们还学了《新民民主主义论》和《论联合政府》等重要文献。无论是讲课还是自学或者讨论,大家都努力而扎实地下功夫,也相互传阅一些经典著作。美国记者斯诺的《西行漫记》和他妻子尼姆·威尔基的《续西行漫记》揭示了许多外人不可得知的关于中国革命的真实情况,这两部书我从别人手里接过来,读后又传给他人,其它就不闻不问了。这都是大家暗中默认的规矩。

通过读书和学习,我开始清醒地认识到:中国当前的革命,是由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联合“四个朋友”(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和民主资产阶级)、打倒“三个敌人”(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民族民主革命,革命的特点是以“武装的革命反对武装的反革命”。具体而言,就是要从中国驱逐日本侵略军,推翻国民政府的独裁政权,打倒国民党的一党专政,建立民主、自由的新民主主义中国,并进而通过经济建设,逐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再发展到共产主义社会。

带着这些认识与所悟,书斋课本之外,我开始直面现实。1946年2月10日,国民党特务组织以暴力手段破坏了在重庆较场口举行的“陪都各界庆祝政治协商会议成功大会”,多名与会人士被国民党特务和打手殴伤。我也是“较场口事件”的亲历者,站在街道转角处,目睹了大游行和学生队伍离去后,特务打手冲进《新华日报》营业部摧毁房屋的种种暴行。此外,2月23日,我还到枇杷山苏联大使馆参加了“红军节”庆祝酒会。

触动与见识之后,我的认识更为深刻,信念也愈加坚定,我决心投身于革命阵营。离校之前,学校地下党支部书记给了我一张字条,叫我去中共南方局青年组。就这样,我接上了组织关系,由青年组分配我的工作,随后便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为实现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的战士。

从好听评书、读武侠到爱上新文学,再到在育才学校的废寝忘食;从儿时的蒙昧浅知到投身革命继续奋斗,成为中共南方局青年组成员——本文作者身为战时文化教育的亲历者,回首自己启蒙成长之路,也由此见证了一段特别的历史岁月。

吴佳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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