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有关五四新文化“激进主义”、“全盘西化”、“割裂传统”等质疑之声,每每点燃争议,鲁迅亦裹挟其中:他所提供的精神特质是否已经“过时”,不再适用于当代中国?他的思想是否过于“偏狭”,其反传统的决绝是否需要反拨?凡此种种,涉及鲁迅研究乃至现代文学研究共同面临的“价值危机”。与此同时,今天的学术研究正在成为文化知识生产的机械一环,日益规范化、专业化,与日常生活渐行渐远,逐渐失去与现实碰撞的热烈和蓬勃。怎样做到既回归学术,又不脱离现实关怀;既拓展现代文学研究的视野,又厘定自身的“边界”;如何保持学术研究的活力,积极地参与当代价值的
重建,有关这些问题的思考构成了本次“纪念鲁迅诞辰130周年学术讨论会”的核心议题。
本次会议由南开大学文学院和鲁迅博物馆联合主办。来自全国十五个省市的近六十位专家学者参加了会议。鲁迅博物馆王得后研究员,北京大学黄子平教授,中国传媒大学逄增玉教授,南京大学王彬彬教授,吉林大学张福贵、王学谦教授,浙江大学黄健教授,厦门大学俞兆平教授,华南师范大学袁国兴教授,河北大学田建民、阎浩岗教授,山东师范大学吕周聚教授,河南大学张先飞教授,天津师范大学鲍国华副教授,南开大学刘家鸣、张铁荣、耿传明教授做了精彩发言。自由讨论期间,其他学者也各陈己见。
以下概要介绍几个讨论相对集中的话题。
有关鲁迅的研究已成为庞大的阐释体系,某些“言说鲁迅”和“鲁迅言说”之间存在着巨大罅隙。如何避免由阐释方式的复杂而产生理解障碍?如何拨丝去茧,寻找鲁迅研究新的生长点?与会专家认为“回到鲁迅”成为必须,其具体路径主要表现为回到“文学鲁迅”、回到鲁迅言说的历史现场、回到文学文本。众与会者的作家本体和文学本体研究,都不同程度地呼应了这一共识。
首先,回到“文学鲁迅”。新时期以来,鲁迅研究经历了从强调革命家到重视思想家的转型,田建民认为当下鲁迅研究面临着新的转型任务,即从思想研究转向文学研究,这种转型召唤一个“文学鲁迅”的“重生”。王彬彬也认为对“文学鲁迅”的研究不够充分,对鲁迅特有的修辞方式、鲁迅对现代汊语和文学表达的可能性的探索等方面尤其欠缺。如田建民等所言,鲁迅并非一个原创意义上的哲学家或思想家,他的魅力在于将这些思想赋予文学的形式,这个“文学的鲁迅”的特质是什么?鲁迅的精神、文化与他的文学表达是怎样的关系?黄子平立足于细致的文本细读和横向比较,对这一问题作了别开生面的探索。他借用法国思想家德勒兹关于“结巴”的说法,认为鲁迅与麦尔维尔、卡夫卡等作家一样,也具有“结巴”的文体,即他的表达类似恶性欧化,总是很“拧巴”。具体表现在连用破折号,表示多种选择之中的不选择,或是只选择其中的几种;大量运用文言虚词,尤其是转折性词语;强行使用多重修饰,所谓“的的不休”。在与同时代的胡适、郭沫若等人的比较之下,鲁迅的“结巴”格外突出。所以,这并非从旧的语言系统过渡到新的语言系统时产生的病句,而是由于鲁迅有意要让语言做更多的事情。鲁迅试图通过“精密化”语言来改造思维,改造含混模糊的国民性;用现代汉语进行绘画(如《好的故事》);用词语来表达沉默(如《影的告别》)。鲁迅的种种尝试,有成有败。黄子平认为鲁迅体验到“小民族”文学(德勒兹语)所遭遇的时代压力和表述困难,他以语言的危机(“结巴”文体)表达了他的抵抗和挣扎。
其次,回到鲁迅言说的历史语境。鲁迅诞辰130周年,正值辛亥革命百年,历史的耦合使鲁迅与辛亥革命的关系再次成为关注热点,有了富于“实证”色彩的考察。刘家鸣提取鲁迅参与辛亥革命活动的三个方面,在此基础上辨析鲁迅对孙中山和辛亥革命的复杂态度。张铁荣则由两部历史著作出发,一方面宏观勾勒辛亥革命期间波云诡谲的政治局面,一方面微观描绘鲁迅留日期间秋瑾“回国事件”的情状,并推究此事带给鲁迅细密而深远的影响。二者都关注特定历史语境中作家的思想变迁,文本与史实两相印证,呈现出鲁迅“辛亥观”中复杂矛盾的一面。鲁迅与左联的历史关系是另一疑义丛生的话题。王观泉以鲁迅与托洛斯基文艺理论的关系为线索,联系文坛的风云变幻,探讨了鲁迅与中共早期的文化姻缘,再现了一个“经纬纵横”的历史现场。
如果说大的历史事件构成了文本阐释的“大语境”,同时代人的解读也许构成了另外一种“小语境”。俞兆平的《〈阿Q正传〉新论》正是建立在对历史“小语境”的充分重视之上。他认为周作人的评论文章《关于阿Q正传》距小说发表不到一年,且曾收入《呐喊》的第一版,最贴近当时历史语境并得到鲁迅认可,文中“主旨是‘憎’,精神是‘负’”的判断更符合鲁迅对阿Q的审美态度。经过细致而翔实的文本分析,俞兆平对这一经典文本做出了不同于以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概括的“新论”,即鲁迅对阿Q不是“怒其不争”,而是“惧怕其争”,其内在的思想理路是对民粹主义的警惕。
第三,回到文学文本。近年来,历史学、社会学等跨学科方法的引入使现代文学获得了某种“共享话题”的便利,但同时也带来了有关学科“边界”的争议。与会专家认为,对于已经成果迭出、充满“影响的焦虑”的鲁迅研究领域而言,回到文学文本不仅有保持学科独特性的意味,更是回到原点“再出发”的现实需求。几位学者对鲁迅经典文本的“重读”则是对这种“再出发”有益尝试。鲁四老爷是《祝福》中的边缘人物,以往多认为他是遵从宋明理学、儒家礼教的“封建卫道士”,是直接造成祥林嫂死亡的“有主名”的“吃人者”之一。逄增玉的《鲁四老爷论》对这一“定评”别有新解,并由此窥探鲁迅和新文化运动的另一种思想资源。作者“索隐式”地考察小说中书房和书籍的描写,剖析鲁四老爷的思想构成,指出鲁四老爷不仅仅是通常认为的儒家代表,他的身上更具一种“道学气”;认为这种半儒半道、亦儒亦道的思想构成符合鲁迅在“五四”时期对儒教和道学的认识与评价。袁国兴关注的是文本叙事层面的“潜台词”。他认为《祝福》和《伤逝》中两位女主角都经历了精神痛苦而走向死亡,但文本并未明确交代死因,却又暗示其自杀身亡,这种“模糊”的叙述是所谓“隐性自杀”。他进一步认为对祥林嫂和子君具体死因的确认,对认识作品的精神品格和鲁迅小说的类型意识有重要意义。阎浩岗借用互文性理论,“发掘”了《祝福》的两个前文本(叶绍钧的《这也是一个人》和许钦文的《疯妇》),并探讨三者的关系。他通过对小说人物形象、叙事技巧、思想内涵的多方考察,认为从《这也是一个人》到《疯妇》再到《祝福》,可以看出中国现代小说发展成长的清晰轨迹。
正如与会者指出的那样,百年来,无论崇拜还是贬损,围绕鲁迅的争论从未停歇,鲁迅已经成为一个超越学术的思想标志。回望鲁迅与中国人世纪性的纠葛,面对世纪之交延续至今的“告别鲁迅”的声浪,钩沉鲁迅的精神遗产,再次问询它与当代中国的关系,是学人们共同关心的话题。学者们就鲁迅与“国学”、鲁迅的精神遗产及其当代性等阐述了看法。
首先,关于鲁迅与“国学”。近年来,“国学热”的兴起给“反传统”的鲁迅带来了某种尴尬,鲁迅对“国学”的态度成为他为人诟病的理由。如何看待现代文学构成的“新传统”,尤其是它与几千年“大传统”的关系,是牵涉鲁迅研究乃至现代文学学科“价值尺度”的问题。①关于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价值尺度”问题的讨论,参看温儒敏:《现代文学研究的“边界”及“价值尺度”问题——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现状的梳理与思考》,《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王得后先生的《鲁迅与所谓“国学”三题》从一个朴素的角度进入讨论。该文追溯“国学”概念的历史生成,厘清鲁迅“反传统”的针对性,辨明了鲁迅对“国学”的态度。他认为,首先,所谓“国学”的典籍都是汉族的。一族之学称为“国学”,在晚清有历史的合理性,辛亥革命后建立“五族共和”的中华民国,这个称谓就失去了合理性,应该放弃。如“汉语”不再称“国语”一样。第二,鲁迅对于汉族典籍,做了大量辑校、研究。通观鲁迅对所谓“国学”的批判,聚焦在儒家“正统”的“三纲”及“仁义道德”,也即统治者倡导的“主流”思想,并不是一般的“反传统”,尤其不是“彻底地”“全面地”反传统。第三,鲁迅对于所谓“国学”,赞成专家研究而反对鼓动青年“读经”。他的根本原则是“保存我们,的确是第一义。只要问他有无保存我们的力量,不管他是否国粹”。而历史已经证明:所谓“国学”不但不能“保存我们”,相反只是巩固权势者统治的工具、迫使民众做奴隶的工具。
其次,鲁迅的精神遗产及其当代意义。鲁迅最宝贵的精神遗产是什么?在今天有怎样的意义?发言者分别从中西方文化谱系、文明转型、宏大叙事和日常化叙事、知识分子精神等层面透视鲁迅精神的价值和意义。鲁迅的“狂人文化”的意义和价值受到格外重视。耿传明认为从“五四”新文学是以《狂人日记》这样的非常态人物和非常态叙事为开端的,这种现代“狂人”的出现成为新文学标示其自身文学文化特性的突出标志。《狂人日记》的重要性在于它于文化鼎革之际通过传统自然人性论与西方浪漫主义文学的结缘重新激活了疯癫与文明这一古老命题,“五四”“现代性”在很大程度上即意味着立足于自然人性论的这种道德浪漫主义态度的复兴。清末民初文学异于“五四”新文学的一个深层的差异是由淑世型到勘世型的文化气质的转变,前者出于人类追求协同性的愿望,后者出于人类追求客观性的愿望。“五四”新文学以唯我论和唯理论的文学形态出现,将被协同性文化所压抑的人的主观性和客观性追求解放出来,为中国文学的发展提供了别开生面的价值和意义。王学谦希望反拨历史目的论和文学目的论,将鲁迅还原为“随性”的个体,他认为鲁迅所提供的“狂人文化”是中国社会现实和传统所稀缺的个人类型和自由精神。从中国的知识谱系来讲,鲁迅的“人学”根基,建立在道家最狂的一派基础上。在与西方知识谱系的关联上,他认为鲁迅的“人学”与西方最主要的联系,还是与存在主义、后现代主义、福柯等流脉的联系。这个知识谱系提供的“人学”是以差异性为主,以“顽强的个人”对抗“没有结构的世界”,孤独、焦躁、绝望,同时保持顽强的意志,“以恶为善”是其重要品质。
黄健提出应在文明转型的历史语境中考察鲁迅的价值。鲁迅南京求学期间受到进化论这种以理性主义为主导的思潮影响,在日本留学期间已开始接触现代主义(即所谓非理性主义)。而所谓非理性主义并非不讲理性,它是工业文明达到高峰之后人类反省自身的思潮。原本不相容的理性主义与非理性主义,恰恰相融在鲁迅的思想中,这造就了鲁迅思想的悖论。在中国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程中,鲁迅对传统文明的反叛具有“价值重构”的意义;他的“立人”起点正是新文明的起点。我们应在文明的节点上看到鲁迅的价值,而不该过多地纠缠于他所谓的“缺陷”。鲁迅的历史局限,不成为其不伟大的理由,也不成为今天不纪念他的理由。
张福贵从宏大叙事和日常化叙事两个方面讨论鲁迅带来的珍贵启示:首先,“人”的启示,即鲁迅对国民性或者叫民族根性与传统文化的历史批判,挑战的不是哪一个个人,而是中国的文化传统、民族根性、社会状态。鲁迅批判的目的就是要使人成为人,强调真的人、世界人、“致人性于全”。由此提出很多重大命题,比如改造国民性、“幼者本位”、“拿来主义”,一切都是中间物、习惯与改革等,而在半个多世纪里,这些宏大叙事主题没有真正实现。鲁迅警示我们,今天存在的所有社会问题,根源都是对“人”的不尊重,无论是当下事件,还是历史事件,都可以从中找到原因。第二,是“做人”的启示,即人要真实、真诚、不虚伪,这是一个日常化的启示,最重要的是人如何真诚、善良。中国社会各种精神危机就出在“做人”上。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面对尘世人间,我们往往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有时甚至远离和忘记了鲁迅,生活由此变得平庸。面对鲁迅是否过时,不再适用于当下的“流行”质疑,吕周聚也认为鲁迅的核心精神如“立人”思想、批判国民性等,并未充分继承和发扬,鲁迅在今天仍具有普适性和当代性。田建民从知识分子精神需求的角度提出今天我们应该学习鲁迅作为真正知识分子的独立性,不依附于任何政治权力、经济权力和文化权力;学习鲁迅的超越性,即超越个人利益得失,超越世俗;学习鲁迅作为独立知识分子的批判性,批判性正是真正知识分子的核心品质。
作为现代文学领域中的“显学”,鲁迅研究积累了较完备的史料和较丰硕的成果,但也存在问题。与会专家就鲁迅研究中的简单化和复杂化倾向、史料的辨伪和校正等问题进行了讨论。
其一,鲁迅研究中的“复杂化”与“简单化”。王彬彬提出要同时警惕鲁迅研究中的这两种倾向。他指出近年来有把鲁迅的精神世界过于复杂化的倾向,以至于没有了一个基本的鲁迅,具体表现在夸大鲁迅与存在主义的关系,遮蔽了鲁迅的本土性和独特性;对鲁迅早期文本(《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等)重视太过,探寻鲁迅的精神世界当然要于此出发,但也仅仅是出发;对《野草》的思想阐释的过于复杂,二《野草》的表达思想的方式即使不比思想更重要,至少也同样重要。“简单化”的几种方式是:当今“新左派“对鲁迅的解释,仍然是过去简单化的延续①参看王彬彬:《“新左派”与鲁迅的中国》,《东岳论丛》2009年第1期。;不能历史地看问题,对鲁迅缺乏有同情的理解②参看王彬彬:《萧红的评价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1年第8期。;“决计问罪在先,收集罪状在后”的妖魔化方式。俞兆平赞同对“简单化”的批判,但就“复杂化”问题提出商榷。他认为对鲁迅的复杂化研究远远还没有达到高度,尤其是对《文化偏至论》等早期文本的考察很少注意到世界性的文化背景。
其二,史料的深度研究和辨伪校正。鲁迅研究新史料的发掘相对困难,对既有史料的深度研究和辨伪校正也许是获取研究动力的主要途径。鲍国华立足于文本比照,在《中国小说史略》和《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的文本缝隙中发现二者不仅有详略之分,还有著作与讲演之别,但其主要差异不在观点,而在体例。这个研究丰富了学者鲁迅的面貌,也凸显了《变迁》自身的学术意义。张先飞对王森然的《鲁迅先生评传》作了辨伪和解析。经过细致考证,他认为此篇评传应为鲁迅逝世后最早的鲁迅传记,但其内容几乎全部来自其他人的撰著,而非原创,对这部传记需要重新定位;但该评传仍有其独特价值。
本次会议开幕式由南开大学文学院乔以钢教授主持,鲁迅博物馆杨阳馆长和南开大学文学院陈洪院长致开幕词,他们一致认为鲁迅先生所具有的批判精神是当代中国特别稀缺的资源,鲁迅所探讨的具有人类普遍性、长期未解决的问题永远具有现实意义。会议由张富贵教授做学术总结,并对与会者的发言做了点评。他认为本次会议准备认真,讨论热烈,与会学者们在宽松自由、诚恳的环境中进行了一次“精神漫游”。他着重指出,鲁迅思想不是悬置的,不是形而上的,而是有不断实践和被实践能力的;目前最迫切的是让鲁迅精神参与现实社会变革,实现其思想价值的最大化。不能因为“延安鲁迅”、“十七年鲁迅”、“‘文革’鲁迅”的影响,而拒绝对鲁迅进行当代性的理解。最后,李新宇教授代表主办方与同行共勉:远离鲁迅会使人平庸。一个完全封闭在书斋里的人是读不懂鲁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