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以来的语言本体自觉,使从语言视角出发进行研究成为新诗的重要阐释途径之一。为深入总结新诗语言探索中的规律、经验和教训,发掘被遮蔽的盲点,同时为当下诗歌创作提供一定的启示,南开大学文学院与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于2011年6月25日至6月27日在南开大学联合举办了中国现代诗歌语言国际学术研讨会。来自国内外的三十余名专家、学者、诗人共聚一堂,围绕“重审‘五四’白话新诗的语言革命”、“现代诗歌的语言与形式问题”、“‘文革’时期的诗歌语言反思”、“当代先锋诗歌语言变革的理论与实践研究”、“百年新诗的语言理论研究”、“重要诗人/诗作的语言研究”等议题,进行了广泛深入的研讨。
会议开幕式由南开大学文学院罗振亚教授主持。南开大学文学院副院长沈立岩教授和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首都师范大学吴思敬教授出席开幕式并分别致辞。吴思敬教授在致词中,结合当前“梨花体”、“羊羔体”被大肆炒作的诗坛热点现象,就口语写作及与其研究相关的三大问题(诗歌语言与实用语言的界限长期受到忽视和混淆,对语言转向与第三代诗人语言观问题研究不够以及当下口语诗歌写作良莠不齐等)发表了看法,并表达了对会议讨论的期许。
研讨会上,一些学者从宏观角度和翻译视角出发,对新诗语言进行了考察。杨匡汉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在《诗与随想》的主题发言中谈及了三个问题。关于思维方式,他认为诗歌研究需要的是尊重和探索艺术规律以及各不同门类的文学艺术自身规律的科学思维。关于好的现代诗歌的标准,他提出:好诗应同时具备民族性、精神性、审美性,并拥有透明、简约、富于象征性和音乐性等语言特点。关于语言哲学,他指出,汉语的语音和字形自成一套与拼音文字不同的语法系统,评价标准是艺术第一,所以当前诗歌要重视哲学修养和汉语本身传统在当今的发展。王家新教授(中国人民大学)结合自己近年来的翻译实践,阐述了翻译对中国新诗发展产生的作用,强调“在翻译的过程中也要承受我们自身语言降生的剧痛”。他还以胡适、郭沫若、冯至、王佐良等人的翻译为例,指出翻译在帮助中国新诗摆脱旧诗束缚、活跃古老的文学语言、打破语言的封闭性、改善汉语匮乏等方面的贡献。他认为,翻译把新诗语言带入自我变新,推向了不断的拓展和成熟。戴迈河先生(美国国家大学)从接受者的角度审视诗歌翻译,以北岛近作在纽约的翻译为例,论述了诗歌翻译在处理技巧、语感、韵律等方面的困难,以及选择恰当的方法在翻译中表达背景处境的重要性,并强调了注释在诗歌翻译中的作用。简政珍教授(台湾亚洲大学)在题为“现代诗抽象的具象化”的发言中,结合林彧、艾略特、李敬文、白灵、陈大为等诗人的作品,将抽象与具象的交互运用而不流于言说的状况概括为六点:以具象让抽象显现轮廓;抽象的字眼尽量着眼状态或情境而非意识情态或是口号性、情绪性的字眼;将情绪用语巧妙处理展现创意;抽象成为意识灵巧的化身,可能颇为具象;使抽象用语比实象更具象;谨慎使用抽象拟人化等。他提醒诗人在使用抽象的具象化方法展开诗歌新天地的同时,要步步为营,避免步入陷阱。
关于新诗在现代时期的诗歌语言变革问题,与会学者也做了较为深入的回顾和反思。王光明教授(首都师范大学)在题为“从语言变革出发——五四‘新诗’的一个背景“的发言中指出,要关注中国新诗的总体变革,必须重新关注晚清的语言要求。他基于一个世纪以来“中国新诗一直在学习着新语言,寻找着新世界”的认识,区分了新诗的“以文为诗”与宋诗的“以文为诗”的差异;以黄遵宪等为例,指出“五四”新诗让语言摆脱了工具论的倾向,与晚清时期语言变革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即都是要解决写作和说话的不一致问题,体现了新的社会意识和文化诉求。朱西女士(意大利莱切大学)在题为“诗歌用大自然的词汇唤醒生活:两个二十世纪的女诗人——陈敬容(中国)和阿尔达·梅丽尼(Alda Merini,意大利)”的发言中,采用形式分析方法,从奥地利评论家利奥·斯皮策的“作品偏离读者的期望,揭示作者的心灵”的观点出发,对二位女诗人的诗歌进行了文本细读。她从两人的相似生活经验谈起,特别强调了她们在自然词汇上选择与使用的不同,认为两人对“水”和“土”等意象的不同偏好是本国文化传统影响的结果。程国君教授(陕西师范大学)以穆旦的诗艺探索为例,总结出九叶诗派在三个方面对“五四”以来诗歌语言口语化、白话化作出的革新:一是强调诗歌的知性品格,增加了哲理和议论的成分;二是强调新感性,增加了表达感受的修辞性语言;三是把诗歌语言当作艺术性语言。陈仲义教授(厦门城市学院)的发言“现代诗语的衍变、成色与历险”则用“演变、历险、夹生、成色、驳杂”等五个关键词,描述百年现代诗语的变化。他认为早期白话诗语经历青涩、夹生的前奏阶段,告别了文言诗语的章法套路,适配于现代性价值诉求下的现代思维,拥有广泛、得体的语料基础,促成现代诗语自白话开始,在混杂性的语境中集其正反两方面的经验。中期新诗语言有很大部分扮演工具论角色。50年代以降,台湾现代诗语以三种策略克服新诗诗语的毛病,尤其对知性统摄下意象诗语做出了成功推进。解志熙教授(清华大学)的发言“鸥外鸥‘反抒情诗’的批判意向及其语言转向”,着眼边缘诗人鸥外鸥的创作,将他的重要性提升到与徐志摩、戴望舒等人并论的高度,肯定鸥外鸥不同于戴望舒“现代其表、古典其里”的另一条“反抒情诗”探索实践,提醒人们对“反抒情诗”之文学史意义以及鸥外鸥对其他诗人产生的影响给予更多关注。陈爱中副教授(哈尔滨师范大学)的发言“以旧的姿态重读《尝试集》”注意到了《尝试集》初版与“增订四版”的版本差异,并延伸出增删诗作的问题,指出胡适创作和理论的分裂性;同时,他对胡适对自己译诗的重要性拔高提出了质疑,并最终将《尝试集》评价为“用旧的姿态来昭示着新诗,而不是以新的姿态来告别旧诗”。
无论是在台港地区、海外还是在大陆,当下诗歌观念与诗歌创作均有不少带有一定争议性的问题,比如游戏、民间等诗学概念等。本次研讨会对此给予了重点关注。郑慧如教授(台湾逢甲大学)的发言“当代汉诗游戏论述的省思”结合台湾当红诗人陈黎的创作,以他的《国家》、《赠卫八处士》等作品为例,指出这些诗歌以玩文字游戏为傲的“无聊”和“没意思”,揭露出这种现象背后博取名气、追求时尚、轻松浅陋的本质,并以“娱乐论、方法论、本质论”概括其创作思想,提出应当追求“不刻意、不浅陋、不潜在”的、有意味的终极艺术形式。沈奇教授(西安财经学院)在运用“字思维”方式,提出三对关键字——“文”与“言”、“释”与“惑”、“势”与“道”,分别从语言文字角度探讨了新诗语言机制问题,指出了中国诗歌从古典诗的“以文字起诗性”到现代诗的“以思绪和情绪起诗性”的变化;从哲学方面探讨了纯化机制问题,认为西方语言以“解释”为宗旨的科学语言建立在可知论基础之上,而中国语言的朦胧、含混特质则建立在不可知论的哲学基础上;从社会学方面探讨了心理机制问题,批评当今诗人从追求“道”的诗人向追求“势”的诗人的倾向,呼唤诗人的回归。陈卫教授(福建师范大学)在题为“现代汉诗语言探索途径及反思”的发言中,探讨了现代汉诗语言的四个来源:从古典诗文中借鉴构词方式、语法、形式、节奏;从外文诗歌中借鉴外来语言、修辞手段;从公文术语中借鉴改装式的政治语言、宗教语言、以及将公文与日常语言结合;从民间语言中借鉴口语、方言、俚语、网络语言等;同时对这四条途径进行反思,认为成功的借鉴使现代汉诗语言瑰丽、鲜活、亲切,而失败的借鉴则引起啰嗦、口水诗泛滥等问题。林巾力女士(荷兰莱顿大学)的发言“诗歌如何‘民间’?——从两岸诗学论争看起”以比较文学的视野观照台湾诗坛的现代诗论争与大陆诗坛的盘峰论战,认为二者都是环绕西方与中国、现代与传统、知识分子与民间以及语言上的晦涩或平易等问题展开。她以周宁、余光中为代表,介绍了台湾诗人在回归传统时对“民间江湖”的创新性选择;以于坚为代表,介绍在大陆民间诗人理论中的“双重的时间结构”等现代性成分,最终提出“口语到底是什么”的议题。张立群副教授(辽宁大学)针对社会上“建立新体诗”的提法,首先提出“真的诗人在自律过程中能实现新体诗的建设”的观点,继而强调胡适观念创新的价值;其次探讨了创作主体在其策略背后的意识形态因素;最后直面网络语言对纯文学语言的巨大冲击,发动学者思考它的结构方式、分行方式以及图像方式之于新诗的借鉴意义。王素霞副教授(深圳大学)的发言“‘诗’的以后还是‘诗’?”体现了学者对喧嚣生活带给诗歌负面影响的深切忧虑。她将21世纪诗坛的芜杂现象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诗歌精神追求相对比,指出一部分诗歌走向了形而下的粗鄙之路,并以港台诗人的坚守对照大陆诗人的随波逐流。她发掘出丁成等认真创作的青年诗人,通过对丁成作品的分析指出“内心存在着或者蕴藏着对诗歌的向往对诗歌灵魂的向往”才能真正使诗意自然流露。北塔研究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的发言“语言诗:语言乎?诗乎?”,从2007年华中师范大学举办的“20世纪美国诗歌研讨会”谈起,对美国的语言诗进行了批判,认为它有语言大于诗、理论大于创作、解释大于文本、表演性大于诗歌本身的美学意义等四方面弱点,尤其是没有生命力;但他肯定了语言诗派理论阐释的启示意义,认为它能帮助我们重新思考如何刷新语言及语言经验。
本次研讨会除了对现代新诗史的固有问题进行重新反思和清理,还对近年诗歌史研究的新话题(如前朦胧诗及其“文革”地下诗歌所关涉的语言问题、史料问题等)进行了多角度的阐释和讨论。罗振亚教授(南开大学)在题为“解构与建构——前朦胧诗意象的象征”的发言中,从“破”的解构与“立”的建构两个方面探讨了前朦胧诗意象语言的独特性,认为多多、芒克、根子等解构了“太阳”、“春天”和“大地”等传统的圣词、公共象征,体现了强烈的怀疑情绪和反抗姿态,食指、黄翔、芒克等创造的“鱼儿”、“火”、“秋天”、“黑夜”等私设的个人象征意象,展现出他们自我启蒙、自我救赎的不服输姿态,以不说出来的方式达到说不出来的审美效果,实现了把握世界方式的立体化、间接化和内容化。王学东博士(西华大学)在“文革地下诗歌的语言变革及其意义”的发言中,针对学者在地下诗歌研究中侧重精神向度而忽视诗学特质的问题,探讨了“地下诗歌”语言变革的三个渐进维度——“独唱,独白,独思”。霍俊明副教授(北京教育学院)的发言“重序地下诗歌、‘今天’诗歌与第三代诗”,立足于所发掘的白洋淀诗派史料,以文白洋的书信、日记以及多多受毛泽东影响的古体诗创作为佐证,认为“文革”“地下诗歌”语言具有多层次性,不仅受到西方现代主义等非主流影响,也受到主流阅读和主流诗歌语言的影响,沿用了部分当年的意象符号,具有广场宣讲等特征。李润霞副教授(南开大学)在题为“地下与公开的对峙——论“文革”诗歌的话语特征”的发言中,运用语言哲学、现象学研究的思想和方法,着重探讨了“地下诗歌”与公开发表诗歌在存在方式上的对立和疏离:一是诗歌言说方式的表层对峙,体现在对词汇语汇、抒情方式、修辞方式、诗歌形式等四方面的选择和运用上;二是语言深层角度的关联和差异,体现在言说与沉寂、缺席与在场的矛盾上。她认为,两种话语的对峙从深层上代表了两种价值系统与文化系统的对峙。
针对不同时代的不同诗人个体,很多学者也从个案研究的角度,讨论了他们对当下诗歌语言的意义和影响。西渡编审(中国计划出版社)的“骆一禾诗歌语言观初探”,以“非非”的三大语言还原与“他们”的反英雄倾向为对比,展示了骆一禾为诗歌语言觉醒做出的贡献。他将语言分为“上帝的语言”、“语义学的语言”、“诗的语言”三个层面,在生命本体论的情感哲学关照下,想办法让诗歌接近“上帝的语言”;在创作方面,他重视写作速度、在意象之外强调语流,对以海子为首的诸多诗人产生了影响。张大为副研究员(天津社会科学院)从伊沙访谈中对梨花、羊羔体的漠视态度谈起,指出不应该把诗歌看作纯粹私人化的东西,在讨论问题时要注意观念、概念上的层次性以及它们对现实问题影响的非直接性。同时他强调了评论、研究与当下保持距离的重要性,并提醒学者注意普通读者的经验和常识。卢桢博士(南开大学)的发言“都市化的语体特征——中国现代新诗的一个侧面”,从三个方面探讨了都市文化影响下的诗歌语体特征问题。在意象层面,都市诗歌自觉接受外来意象,具备现代性特征,并通过意象组合模拟出间离的效果,尤其强调速度带给现代诗人的观物方式转变;在语言节奏层面,包括现在口语诗在内的都市诗歌,在语音层面注重字词持续的时长,以获得具有表现力的节奏和力度,实现了与生活节奏的对接;在诗行对接层面,诗人常营造视觉明显的诗形来传达都市情绪,对文本进行有意识的断裂形分行,形成行间的相互作用力,以表现生活的杂乱无章和情绪的纷繁复杂。王珂教授(福建师范大学)在其发言“废名新诗应该是自由诗的实际影响和现实意义”中,从本体论概念出发,将新诗定义为“多功能、多形态、多技法的语言艺术”,建议学者们从形式本体和“表现的表达”角度,宽容地看待梨花体等诗歌现象,并反思了自己的研究路向,提出“从生态到功能再到文体再到价值”的研究思路,并以这个思路展开研究,从废名的教学经历出发考察了生活对废名创作的影响。高恒文教授(天津师范大学)在发言中通过对废名的代表作《妆台》、《街头》等作品的细读,分析了废名诗歌因抽象化、概念化的语言而产生的禅宗式美学效果,同时指出这些诗歌隐藏在非具象语言下的本质并不是禅宗思想,而是现实关怀和爱情诵咏。
研讨会上,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与会者围绕“翻译及翻译体”、“诗歌语言”、“游戏诗”、“语言诗”、“口语诗”、“诗歌阅读”、“‘文革’地下诗歌”、“80年代诗歌转型”等问题,发表看法或进行激烈争论,从中体现出严肃思考的学术精神,拓展了新诗语言研究的视野和方法。
闭幕式上,程光炜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在会议总结中指出,本次会议围绕语言问题、翻译问题、具体诗人流派和个案研究问题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研究,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意见,体现出学者们关心诗歌发展的情怀。他强调学者在诗歌研究时的距离感,主张不能将自己与研究对象并置,同时应当避免固定标准和窄化概念。最后,他建议今后或可将当代诗歌的讨论内容适当细分,将当下问题的辩论与经典问题的历史化分开,以期取得更好的效果。南开大学文学院党委书记、中文系主任乔以钢教授在闭幕词中引用了叶嘉莹先生的经典概括:“诗歌可以唤起人们善于感发的,富于联想的,活泼开放的,更富于高瞻远瞩之精神的不死的心灵”,充分肯定本次研讨会在浮躁喧嚣、物欲膨胀、功利主义盛行之社会氛围下的精神意义和学术价值。
“中国现代诗歌语言”国际学术研讨会体现了自由民主的学术思想和严谨求实的学术精神。全体与会学者的发言和讨论反映了明确的问题意识,细致的研究态度,直面当下的勇气以及积极而富有锐气的对话精神。会上有学者提供了新的史料,有学者汲取港台、海外等不同背景的学术给养,提供了新的研究方法和角度,还有部分学者采用跨学科和文化研究的方式,从语言学、文字学等方面为诗歌语言研究探索新的学术生长点和研究切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