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莉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广受大众关注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前七届。在8月20日到21日刚刚宣布结果的24小时里,媒体、微博热议的盛况使人恍然想起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最为鼎盛时的景象。这再次表明中国社会内部深藏的“文学情结”与“文学热情”。
评奖结果大抵令人欣慰——持续关注与阅读当代文学作品的读者会了解,五部作品基本代表了四年来中国文学的水准。在笔者看来,相对而言,它也是茅盾文学奖评奖以来最令人满意的一次。这与此次评奖引进的新机制有关,如启动大评审团及实名投票,这当然非常重要,但我更想强调评委人员的构成:他们中既有评论家、作家,也有高校从事现当代文学教学工作的教师,以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者为主。62名评审人员的年龄分布相对合理,身份构成相对多样,文学审美较为开放。这样的人员构成,使一批具有创新精神的文学作品具有了脱颖而出的可能性。当然,关于茅盾文学奖的争议也不容回避,但大部分争议只停留在评奖的外部,如作品的长度、批评家是否能读完作品等等,而几乎没有对获奖作品文学品质的否定。
评奖是一种文学机制,也是值得讨论的文学现象。众多评委何以不约而同地把三分之二以上的票数投给了这五部而不是其它的作品?——颁奖与获奖从来不仅仅是一种行为、一种仪式,它是一种文学价值取向的彰显,更是对一种文学精神的鼓励。从这些获奖作品可以看出第八届评审委员会对茅盾文学奖精神的领会,即他们认为哪部作品与茅盾文学奖的精神更相吻合。换言之,从获奖作品入手,我们可以看到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与前七届评奖的细微差异。
传统的批评家认为茅盾文学奖的主导话语是宏大叙事、写实主义与史诗性作品,这固然言之成理,但也不能完全概括此次获奖作品的文学特质。与往届评选相比,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更为包容、弹性,从莫言的《蛙》、毕飞宇的《推拿》以及刘震云《一句顶一万句》的获奖可以看出,本次茅盾文学奖并不把“宏大”和“史诗性”作为评判的唯一尺度,它鼓励长篇小说写作的多元化写作,既强调获奖作品的精神内涵,也强调作品的文学品质。如果我们把茅盾文学奖视为中国当代长篇小说创作风向标,本届评奖对文学创新、文学品质与文学精神的鼓励,对今后中国文学的写作无疑将有激励作用。
需要强调说明的是,本届评奖的颁奖词与获奖作品表明,本届茅奖尤为重视当代作家对新文学优秀传统宝贵财富的传承,这些财富包括:写实主义、人道主义以及文学创新。——多年后回过头来看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审,或许我们会发现,它已成为当代文学发展的一个“关节点”,对中国长篇小说的写作与发展有着相当深远的影响。限于篇幅,本文仅以莫言的《蛙》、毕飞宇的《推拿》为例。
《蛙》与《推拿》是两部直面现实的作品,具有典型的写实风格。莫言着眼于三十年来中国人的身体疼痛,他借一位基层计划生育工作者的际遇,书写了整个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化。《蛙》的主人公是姑姑,一个名叫万心的共产党人,一位助产士。她曾经是高密东北乡著名的“送子观音”,后来成为当地计划生育政策的基层执行者。以姑姑的一生为镜,《蛙》书写了中国社会生育制度的巨大变革。姑姑的内心是国家意志与民间伦理紧张对抗的角逐场。她劝解正值生育期的男人或女人,遭遇的是抵制,哭嚎,咒骂。《蛙》所书写的,是整个现代中国社会发展以来的巨大困惑,它以高密东北乡人的方式,让我们重新面对三十年来中国社会的发展与变化。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对《蛙》的授奖词是:“小说以多端的视角呈现历史和现实的复杂苍茫,表达了对生命伦理的深切思考。”①《茅盾文学奖授奖词》,《文艺报》,2011年9月19日。的确如此,阅读《蛙》的每一位读者都会深刻感受到作家莫言面对时代那辗转反侧的疼痛,他为高密东北乡的男女子民们顽固的子嗣观念迷惑,他为走出那块土地的陈耳和陈眉姐妹的悲惨命运悲伤:在东丽玩具厂的大火中,她们一个被烧成焦炭,一个被毁容。《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生育史,更是几十年来被时代纽结的中国人命运的缩影。莫言具有一位书写者应有的敏锐。
《推拿》关注的也是社会的隐密疼痛,即前进中的中国社会里“尊严感”的缺失。“我们现在越来越不在意人的尊严了,这不是一个好事情,我愿意把这件事情看成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②《毕飞宇答海杰访问》,《time out?上海》2008年第17期。《推拿》书写了盲人的世界。尽管之前也有小说家以盲人当作书写对象,但是,尚没有一部作品为我们完整勾勒出他们生活的日常性,他们作为普通人(而不是残疾人)的喜怒哀乐。盲人生活借助《推拿》浮出“黑暗”,毕飞宇把一个完整、新鲜、令人惊异的世界推到我们面前。《推拿》中都红的“不能欠”的人生观需要被记住。“对残疾人来说,‘还债’有一个恐怖的名字:‘报答’。都红恐惧的正是这个‘报答’。残疾人似乎就是为了‘报答’才来到这个世界的……你是残疾,你就只能‘报答’。”都红站在舞台上被主持人要求报答全社会的关心后,再也不愿意出现在聚光灯下。她的自尊其实不应被理解为是一个盲人的自尊,而应该理解为一个人的自尊。这需要全社会的正视。
《推拿》没有使人感觉到盲人是“另类”,几乎所有的读者都不会体会他们是“他者”。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尊重——《推拿》在细微的层面上启发我们认识日常生活中的尊严感的重要。《推拿》没有满足普通人的“窥视欲”、“怜悯癖”、“流泪欲”,它远离了自上而下的悲悯,也远离了自上而下的关怀与怜爱,《推拿》是作家对隐密疼痛的深切感触和锐利表达。
莫言和毕飞宇为读者书写了他们眼中的现实世界,也许这与我们眼前的现实并不能形成一一对应的关系——优秀的文学作品并不应该仅仅被视作是现实的镜子,它包含作家对现实的理解与发现,表达的是我们每个身在现实之中的人能够切身感受但却无力表达的那部分。“文学的任务在于从社会的角度观察个人的现象,从个人的角度观察社会现象。文学表现情况各异的生活,展示与外部现实相互作用的生活,展示诸多人的诸多现象;它们之所以生动活泼,栩栩如生,不仅仅因为有许多真凭实据的确切细节,还因为它们表现了人们的内心生活,表现了人们对生活的全部希望、恐惧、矛盾、痛楚和胜利。”③锡·芬克斯坦:《社会期望作家什么》,《普鲁斯特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174页。
这两部作品都具有“当代性”。无论是生育制度给人带来的茫然、疼痛和纠结,还是尊严感缺失给社会带来的人与人之间关系冷淡,对生命的漠视与不尊重,实际上都是中国社会人的精神生活中遇到的重要问题。莫言和毕飞宇书写了我们社会的某种精神疾患。在当代中国,关注一个人的幸福指数,不只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应该包括我们精神创伤的发现以及医治。当年,在《读〈倪焕之〉》一文中茅盾指出,现实主义的要义在于表现“时代性”,即“一是时代给予人们以怎样的影响,二是人们的集团的活力又怎样地将时代推进了新方向”①茅盾:《读〈倪焕之〉》,《文学周报》第8卷第 20号,1929年5月12日。——《蛙》与《推拿》都具有茅盾所讨论的现实主义的“时代性”一面,两位作家用各自独有的现实感和理解力真切揭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隐疾。
《蛙》和《推拿》具有强烈的人道主义立场,作家对写作对象的认识与理解超越了简单的层面。看起来司空见惯的最为普通的事情,在两位作家那里从不平常。《蛙》的意义在于,它不是从国家视阈角度讲述三十年来中国生育革命的变化,而是从高密东北乡出发的讲述。它是普通子民的讲述,这是个体的,这是民间的,它表达的是生活在群落里的个人的悲伤。叙述人对这每一个人的疼痛都是理解的,也是感同身受的。每一个正值生育期的身体都有过种种磨难:做了节扎的男人们觉得自己不再是男人,性功能出现问题。叙述人蝌蚪的妻子王仁美终于怀上二胎,但在姑姑的劝说和威胁之下答应引产,不幸最终留下遗言:“姑姑,我好冷呀。”美丽的侏儒女子王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早产了第二个女儿陈眉,也留下她对姑姑带血的感激:谢谢你让孩子来到人间……姑姑晚年充满了负罪感。在一个夜晚她听到了蛙鸣,好似婴儿哭泣。她嫁给捏泥人的郝大手,希望将消失在风中的那些孩子们重塑。赎罪意识来自中国民间的伦理,更是一个现代人内心的反省意识。负罪感伴随着姑姑,一直到小说的最后,她渴望死后重生……《蛙》使每一位阅读过小说的人对当年我们看完小品《超生游击队》时的大笑行为感到内疚和懊悔。高密东北乡百姓们的“东躲西藏”并不好笑,也从不可笑。
疼痛的敏锐感知背后,是莫言作为一位知天命男人的慈悲之心。这慈悲是“姑姑”面对那些“娃”们的忏悔,是“父亲”莫言面对那些消失的孩子们的眷恋,是兄长莫言对生活在当下的兄弟姐妹运命的深切关注。疼痛感与慈悲心是《蛙》提供给我们这个时代的异质力量,这些力量是被时代遗忘或者视而不见的。《蛙》的读者会强烈意识到,莫言从未曾离开过他的土地和家乡,他和他的父老乡亲们在一起——受苦在一起,疼痛在一起,反省在一起,赎罪在一起,受罚也在一起。
毕飞宇是一位始终对人的命运保持关注的小说家,也是一位对“世界”和“人”有着自己独特认识的书写者。在经历了先锋写作之后,给予纸上人物以鲜活的生命成为毕飞宇最为出色的本领。《推拿》中,他躲避了盲人生活中显而易见的障碍而选择更抽象和更有挑战力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困境以及他们在困境面前的挣脱。小说家耐心细致地讲述每一个个体的内心世界。先天盲人沙复明迷恋诗句,但“盲”使他理解古诗受到巨大困扰。“什么是高贵的单纯?什么是静穆的伟大?什么是雄伟?什么是壮丽?”这些诗句在沙复明那里具有不可逾越性。《推拿》的人道主义立场不只是体现在以盲人为书写对象这个层面。小说没有把盲人看成可以打包的整体。他细心讲述他们的成长背景,那是普通人想象力所不及的。小孔小时候,父亲喝醉了就去扳她的眼皮,希望她能睁开眼。张宗琪童年时,后妈威胁他的方式是信不信我可以毒死你——长大了的张宗琪忧郁、谨慎、多疑,他甚至害怕与女友接吻。《推拿》中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有尊严的有血肉的个体,不同命运的人汇聚于此,日常生活便变得复杂而纵深。
毕飞宇的写作美学不追求“宏大”而瞩意精微、深入、体贴、准确。这使《推拿》在当代长篇小说写作领域独树一帜——小说中每一个人物的故事和背景,都具有可以成为赚人眼泪的“好故事”的元素。在另一种风格的书写者那里,盲人推拿师们很有成为“社会标兵”的可能性。可是,毕飞宇没有使故事变得“轻逸”,他谨慎地使每个人物保持尊严。小说选择推拿房是重要的,只有在这里,推拿的人才是主角,被推拿的人是配角。因而,《推拿》的叙述方式和换位视角的意义应该被重新认识,我们的世界在此间发生了微妙的“颠倒”,所有读者换了位,我们在《推拿》的世界里“盲”了一回。“叙事与其被当作一种再现的形式,不如被视为一种谈论(无论是实在的还是虚构的)事件的方式。”①海登·怀特:《形式的内容》,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3页。——当毕飞宇对每一个盲人的内心世界进行“深描”时,他在隐性意义上传达了一位作家的“人道主义”情怀与立场。在他那里,人们应该承认并正视这个世界上的局限性,并对这种局限表示尊重与理解。诚如茅盾文学奖的授奖词所说:“毕飞宇直面这个时代复杂丰盛的经验,举重若轻地克服认识和表现的难度,在日常人伦的基本状态中呈现人心风俗的经络,诚恳而珍重地照亮人心中的隐疾与善好。”②《茅盾文学奖授奖词》,《文艺报》,2011年9月19日。
作家的任务是书写他眼中的人与社会,但更重要的是站在何种立场上去理解与观察。立场至关重要。对于计划生育题材的书写,莫言超越了普通的立场而进入了更为纠结的民间的、个体的感受之中,而毕飞宇对于盲人的理解既摒弃了站在“正常人”的立场,但也并不完全站在盲人的立场——
他超越了普通的是否残疾带来的困扰,而站在人性的角度去认识他的写作对象。正是基于人性的立场与理解力,使这两部作品焕发出优秀作品的光芒。这令人印象深刻地想到茅盾的长篇小说《腐蚀》。小说关注女青年赵惠明精神世界曲折的变化,体察一个人在特定的社会与时代环境下无法抹除的精神创伤。对赵惠明在黑暗中的挣扎和疼痛的书写,是茅盾基于人道主义立场的复杂表达,这也使它成为茅盾继《子夜》之后的不可或缺的长篇代表作品。
“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体现了鲁迅先生的“立人”思想——对人道主义立场的强调与追求其实是1919年发生的新文学运动留给我们最宝贵的财富。如何去尊重我们身边活生生的每个人,如何理解人的内心、精神与权利,能否站在人道主义立场上去书写,是我们区别新文学与旧文学、“人的文学”与“非人的文学”的巨大分水岭。毫无疑问,《蛙》、《推拿》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人道主义”写作向更深处推进了一步。
毕飞宇出生于1964年1月,是本届茅奖最年轻的获奖者,也是本届茅奖唯一的六十年代出生的获奖作家。从1991年开始发表第一篇小说《孤岛》到2001年以《推拿》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他已经有了二十年的创作历程。“毕飞宇遵守的是一种文学写作最传统的行业操守,也就是以人物为中心,将人物、故事、细节写深写透。所谓写深写透,就是作品的人物、故事、情节,要有一种作家自己的体会和发现,就像是手工作坊中的一件件作品,带有手工作业者自己清晰的风格烙印,而不像机器制品,创作者个人风格是消失在制品中的。”③扬扬:《〈推拿〉:常态的文学创作》,《光明日报》,2011年9月5日。《推拿》采取了独特的结构方式,小说以进入个人生活的角度切入。结构的有效性在于它打破了日常生活的简单与冗长。盲人生活是单调的,他们的交际面也并不宽广,《推拿》只能向纵深处开掘。从每个人讲起的方式,使我们认识到每个人都是一口井,小说家便如挖井人。他唯有尽可能地进入每个人的内心世界,人物才会打开他们各自的内心。深入内心的过程,也是体验各种盲的过程。尽管都是盲人,但盲与盲的感觉终究不同。小马是后天盲人,那么他对生活的憧憬是彩色的,有光,有草原,有骏马。所以小说讲述他的愿望时会说,如果能拥有爱,小马觉得“比浑身长满了眼睛都要好”。而泰来是先天盲人,那么当他说金嫣好看时,会说她像红烧肉一样好看。这是味觉的好,不是视觉上的——小说家是站在他们每个人的角度去感受世界、理解世界的。这是一种中国式画卷的写作方法,每一次展开,都各有一个世界。
《推拿》是有难度的写作,作家需要面对书写盲人感受时的种种障碍:小说中的叙述人是全知视角,但也并不全知全能,它暗自“受限”——当他作为客观叙述人的时候,他是局外人,不是盲人;可是,当他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时,他就同样的“盲”了。叙述人得沉浸在黑暗中书写他们。盲人的交流侧重的是触觉,而不是视觉,在先盲者那里,不能使用色彩。小说家必须时时顾及盲人的身份,考虑哪个是全盲,哪个是半盲,哪个时候的叙述人两眼漆黑,哪个时候他又目光如炬。《推拿》中的书写处处是束缚,处处是陷阱,处处需要思量,处处需要跨越。这无异于戴着重重镣铐舞蹈。小说成功地克服了这些障碍。读者们从《推拿》中意识到,作为小说家,毕飞宇“有力地回到小说艺术的根本所在,见微知著,以生动的细节刻画鲜明的性格。在他精悍、体贴、富于诗意的讲述中,寻常的日子机锋深藏,狭小的人生波澜壮阔”①《茅盾文学奖授奖词》,《文艺报》,2011年9月19日。
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当代文学都在讲“写什么”,以此作为评价作品的唯一标准。而当前对于底层文学的强调也与这样的传统有关。“写什么”固然重要,但写得如何,即小说的文学性和文学品质更为关键。《推拿》具有内在坚实的文学品质,这品质有如中国的“推拿”本领,功夫是内在的,力道需要体会。在一个被漫画、视频、影像、有声资料充斥的时代里,毕飞宇在试图给予汉语写作以尊严——作家不受当代流行的影视话语痕迹的干扰,不追求跌宕起伏的情节,在一个并不宽敞的推拿房里,仅以单纯的语言与叙述便成功抵达黑暗世界。这是一位态度严肃的写作者,字字推敲,精益求精。如果读者试着把毕飞宇小说中那凝炼、简短、富有节奏感的动词、形容词进行置换,那基本上是徒劳。写作者在尽可能寻找到最好的那个词、那个句子。评委们感受到了他对当代文学写作的拓展性贡献,也看到了他使汉语的书写更趋完善的努力。在《魅力来自“难度”》中,评委黄桂元认为,“他(毕飞宇)把宏大叙事之外的长篇小说写作推向了另一种极致。”②黄桂元:《魅力来自“难度”》,《文学报》,2011年 9月 15日。评委扬扬则说,“《推拿》带给人们的是纯粹的阅读快乐,它让读者领略了文学的语言之美和巨大的扩展可能性”③扬扬:《〈推拿〉:常态的文学创作》,《光明日报》,2011年9月5日。。
莫言是生长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标志性人物,“莫言一直在坚持不懈地践行着征服难度”④同②。的写作。这种大踏步的创新精神、永远不重复自己的写作态度,使莫言毫无争议地站在了中国当代文学领域最优秀作家行列。“《蛙》的叙事结构别出心裁,对于长篇小说,结构既是外在的形式,也是隐形的编码,从中最可以见出作家超凡脱俗的原创才华。”⑤同②。评委陈晓明则说:“他用稚拙的书信体穿插其中,再以荒诞感十足的戏剧重新演绎一番姑姑的故事。原来压抑的激情和想象,以荒诞剧的形式表现出来,给人以难以名状的冲击。”⑥陈晓明:《〈蛙〉:不懈的创新精神》,《光明日报》,2011年9月5日。的确如此,书信体给予莫言充分的与现实、与历史、与他人对话的空间,也有利于他对个人情感的表达与宣泄。
《蛙》整部作品都具有隐喻性特征。这是有关身体疼痛的书写,那“蛙”声一片,岂不正是“娃”声一片、“蛙”声一片?小说中每一个人都用身体器官命名,蝌蚪、万心、郝大手、陈耳、陈眉、王胆……人物与器官结合在一起,便组合成一个陌生化的遍布疼痛的身体之乡:“高密东北乡”。这是莫言构思的奇妙之处,他也因此使他的文学领地向更为纵深处发展——由《红高粱》、《檀香刑》、《生死疲劳》之后,《蛙》的发表意味着有生命、有痛感的高密东北乡在他的纸上王国中持续不断地生长、呼吸。
《蛙》以话剧形式收场——控制小说写作的各种陈规在莫言这里完全失效了,小说家随心所欲地运用他的文学能力和权力,不受时间困扰,不受空间困扰。莫言将姑姑、郝大手、陈耳、陈眉等人全部置于同一时空之下,人物关系互相交叉互相指责互相宽慰,哭泣、反省、冲突,都集中地呈现出来,荒诞而逼真,浓烈而有冲击力。这种艺术形式将整部小说的艺术感染力推向最高潮。《蛙》是莫言另一部具有探索精神的作品,是他试图返回内心的写作冒险。《蛙》使读者重新感受到虚构文学本该具有的纵横交合的力量,莫言在中国当代小说写作的可能性拓展方面进行了强有力的实验。
20世纪初,在文学革命发生时期,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等都曾设想过未来中国文学的发展方向,前辈们希望建设“人的文学”,希望中国文学从观念、内容到形式实现大变革:就文学观念而言,要否定游戏消遣的、非人的文学思想,建立现代的文学判断标准与价值体系;就文学内容而言,要倡导人道主义思想,体现民主、博爱和平等的思想理念;而在文学语言和形式方面,鼓励吸收西方多样化的文学创作方法,使作品更有利于发出个人的声音。
以福柯的谱系学方式来说,将《蛙》、《推拿》以及其他获奖作品(《你在高原》、《天行者》以及《一句顶一万句》)置于现代文学的文脉,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对新文学优秀传统的传承与发扬。事实上,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授奖词也充分表明评审委员对“五四”新文学运动精神的理解。①《茅盾文学奖授奖词》,《文艺报》,2011年9月19日。文学传统中最核心的财富被重申与强调:面对时代疼痛的现实感;强烈的人道主义情怀;文学创新精神。
文学史从来不是封闭的,对文学传承的理解也不宜僵化。从新文学传统的回顾中我们可以看到当代文学的传承,而从当代文学作品中也可以发现现代文学的优良传统。尽管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在写作环境与写作方法上与近一百年前文学并不完全相同,也或各有其局限,但在精神追求与努力目标上,却具有款曲暗通的潜在“对话”性——藉由对《蛙》、《推拿》等五部作品的表彰和肯定,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完成了它独有的与百年中国现代文学传统的对话和致敬,也为未来中国文学的发展探索着更为广阔、多元的新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