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伟
疾病不仅是人的身心状况的表征,更与社会﹑历史和文化因素密切相关。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的状况使疾病美学获得了某种本体论的意义。疾病的社会内涵在很大程度上已成为道德偏见的灌注,疾病本身已成为一种隐喻和一种修辞,这一现象值得关注。
疾病一直是西方文艺创作中的一个重要母题。从希腊神话、《圣经》、浪漫主义、批判现实主义、颓废派,直到当代世界,疾病在文学艺术作品中大量涌现。许多作家、哲学家和艺术家都和疾病结下了不解之缘。
疾病不仅与遗传有关,更与众多社会和文化因素密切相关。疾病的生理属性﹑文化属性与社会属性相互交织,形成一张巨大的网络;其所彰显的是先天的基因与后天的文化与社会因素,尤其是后二者,对人的肉体和精神的规约。从这个角度来说,疾病的特性使其自身具有了某种本体论意义,质言之,存在即疾病。正因为如此,疾病成为许多文艺家所热衷的题材,并形成了中外文艺作品中常见的“疾病和治疗母题”。
阿多诺认为,在当代资本主义消费社会环境下,人以碎片化形式病态地存在着,人性的丰富和均衡难以达到。在启蒙理性和其建构的知识已成为一种神话的时代,唯有文学艺术可以使人性回复到健康状态。尼采也曾断言:“幸好我们还可以用艺术敲碎真理的锁链。”对人类来说,疾病既已成为存在本身,文学艺术也就成为必需之物。文艺创作中疾病和治疗母题的泛化也导致了这种观点被广为接受:疾病本身已成为生活的一种方式,而艺术则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诊断和治疗。
“疾病美学”审美观照的两个基本角度是疾病悲观化和疾病浪漫化。前者看重疾病的负面影响,疾病对肉体的折磨和社会对某些疾病的歧视导致病人产生愤怒、软弱、畏缩、悲观和被异化的感觉。这一切似乎把病人隔绝在一个孤苦无望的监狱里,导致肉体和精神的加速衰败。后者往往倾向于把疾病浪漫化,认为疾病使人的生命得以升华。譬如,白血病并非常见病,但在文艺作品中却成为一种高发的“审美疾病”。肺结核则是另一种最常被赋予审美意义的疾病。林黛玉和茶花女的病态美为广大读者所熟知。诺瓦利斯和尼采在他们的著作中把疾病说成是创造力,说疾病虽然痛苦,却能使人获致精神上的升华和清醒、浓缩的生命状态。托马斯·曼也称“疾病即是伟大”,疾病不可被看作“生命的贬值”,而应看作“生命的升华”。
数千年来,疾病被灌注了太多的隐喻色彩。在医学还不发达的古希腊时代,人们认为疾病是对祖先过失、个人过错或集体罪责的惩罚;而瘟疫的爆发则属于神的行为,是反复无常、不可预测的。在《伊利亚特》和《俄狄浦斯》等作品中,瘟疫肆虐的原因便是人的罪行触怒了天神。斯多葛学派和基督教从不同角度给疾病附加了不同的道德意蕴。斯多葛学派从禁欲主义视角出发,认为疾病的根源是过度的情欲。基督教神学则把疾病看成放浪不羁、犯罪和对神缺乏敬畏的结果。《出埃及记》讲述了“蛙灾”、“蝇灾”、“疮灾”等十大瘟疫接连袭击埃及,显示了上帝对不服从者的严厉惩罚。在《新约》的“四福音书”和“使徒行传”中则记载了耶稣基督和使徒为民治病的神迹。这些都暗示着疾病的痊愈不仅是躯体康复的过程,更是道德自新与信奉、皈依的过程。在西方人的观念中,疾病与“犯罪”、治疗和“救赎”产生了极为紧密的联系。
到了启蒙时代,卢梭不再把疾病视为惩罚,而将其看作内在自我激情的表现,把与疾病紧密相连的过度激情看成积极的因素而加以肯定。进入19世纪,一直被视为邪恶象征和神的惩罚的疾病却有被浪漫化的倾向。“浪漫派以一种新的方式通过结核病导致的死亡来赋予死亡以道德色彩,认为这样的死亡消解了粗俗的肉身,使人格变得空灵,使人大彻大悟。”①[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20页。那时的人们认为病态的美很有诱惑力。肺结核是纤细敏感的艺术家才会罹患的疾病;因为它超越了庸俗的健康,甚至连它造成的死亡也是美丽的。某些疾病被赋予浪漫化隐喻色彩的倾向一直延续到20世纪初的文学中。
疾病的隐喻还被广泛用于表现国家和社会政治的混乱和无序。柏拉图的《国家篇》、《政治篇》在论述社会政治问题的时候就使用了疾病的隐喻。马基雅维理和霍布斯也认为社会内部的紊乱与疾病相类似。列宁曾经称帝国主义阶段资本主义经济从高潮到危机又从危机到高潮的发展为“寒热病似的发展”、“按时复发的可怕的慢性病”。
因为疾病与人类文明的混乱类似,思想家们每借疾病为喻来警告人类。在20世纪30~40年代——这个盘尼西林已被发明、肺结核和梅毒都可以被治愈、瘟疫本不该大规模爆发的年代——瘟疫的政治隐喻却广泛存在于西方文学之中,如恰佩克的剧本《白色瘟疫》和加缪的《鼠疫》等。这些都是用来隐射当时肆虐欧洲的法西斯主义的。这恰好印证了病理学家鲁道夫·弗乔的观点:“医学是一门社会科学,而政治只不过是大范围内的医学。”②[英]威廉·拜纳姆:《19世纪医学史》,曹珍芬译,复旦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114页。
在20世纪,随着肺结核被人类彻底征服,关于它的种种想象也渐趋消失,癌症逐渐取代了肺结核的位置。人类对这种“非固定、反常的、非连续性生长的”、难以发现且快速致死的疾病怀有特殊的恐惧。在癌症的隐喻中,很少表现出浪漫的含意。它被认为是“恶魔般的妊娠”,是“中产阶级生活导致的病,一种与富裕、奢华相联系的病”。①[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15页。癌症作为“另类疾病”的隐喻已经令病人不堪重负,而艾滋病由于和不名誉的恶行相关,必然给其患者带来比癌症患者耻辱得多的社会身份。在社会公众眼中,艾滋病是堕落与淫荡的后果,它的传播被视为社会性的灾难。
由此可见,疾病的隐喻,从肺结核到癌症和艾滋病的发展过程,似乎经历了浪漫主义而转向后现代主义。因此,疾病的社会内涵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道德和历史偏见的灌注。
在中国文学史上,西汉枚乘的《七发》是以文学手段治疗疾病的极佳范例。钱钟书的《管锥编》提到了《七发》并特意对中国历史上的相关事件作过总结②钱钟书:《管锥编·第3册》,中华书局,1979年,第905页。。西方文化很早就认识到文学艺术的这一基本功能。毕达哥拉斯和亚里士多德都曾谈到艺术对于心灵苦闷的特殊治疗作用。在古德语中,医学一词就是“治愈的艺术”之意。《圣经·撒母耳记·下》记载:扫罗死后,大卫悲痛不已,为扫罗和约拿单作哀歌而唱颂,这才止住悲痛受膏成为新王。这是文学作品使不良情绪得以宣泄,心理和情绪回归正常的较早的范例。而“迷狂说”和“净化说”等理论都符合心理医学的基本原理。
到了近代,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揭示了文学的非理性内核;艺术被认为是原欲的泄导和升华。弗氏的理论被日本的厨川白村加以发展,认为艺术是“苦闷的象征”;而厨川的理论经由鲁迅译介到国内后产生了极大影响。弗莱在《文学的疗效》中曾说:“在当今这样一个疯狂的世界里,不应当忽视文学和艺术所具有的助人康复的巨大力量。可惜的是诗人往往意识不到他们自己在这方面的潜力……在文学艺术具有疗效的整个范围内,我们无疑会发现,最佳词语按最理想排列就能以许多方式对人体产生作用。”③[加]诺思洛普·弗莱:《诺思洛普·弗莱文论选集》,吴持哲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77页。
有学者总结诸家之说,认为文学能满足人的符号(语言)游戏(维特根斯坦、利奥塔等的语言游戏说、文学游戏说)、幻想补偿(弗洛伊德的艺术白日梦说、霍兰德的防御置换说)、排解释放压抑和紧张(亚里士多德的净化说、荣格的原型说)、自我确证(布鲁东等的超现实主义说、拉康的镜象阶段说)、自我陶醉(柏拉图的迷狂说、巴赫金的狂欢化说)等多种精神需要。④叶舒宪:《文学与治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第12页。笔者认为,文学之所以具有治疗功能在于它拥有使人从压抑和压迫中解脱的功用。因为无论是符号(语言)游戏、幻象补偿还是自我确证和自我陶醉都是从精神压抑中解脱的有效途径。黑格尔说过:“审美带有令人解放的性质。”人本主义心理学的几位大师罗杰斯、马斯洛和罗洛·梅等也都曾指出审美对人心灵解放的重大作用。
对疾病和治疗相关话题的反复书写使已其成为中西思想史和文艺史上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形式,从心理学角度来讲具有对作者和读者的双重治疗功效,这已为许多治疗个案所证实⑤参阅高颖、李明、杨广学:《艺术心理治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7年。。从这个层面上讲,综合了医学﹑心理学、文艺学﹑人类学、宗教学和社会学等相关知识的“疾病美学”确是一座值得深入发掘的学术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