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雅艳
《利玛窦中国札记》①利玛窦、金尼阁:《利玛窦中国札记》,何高济、王遵仲、李申译,中华书局,1983年,第3页。是由金尼阁在利玛窦意大利文日记手稿的基础上加工整理而成的,记述了从1565年耶稣会进入澳门直至1610年利玛窦病逝期间天主教耶稣会在中国的传教活动,又名《基督教远征中国史》。比起同时代其他一些记述中国情况的作者,利玛窦是第一个在中国生活多年、谙熟汉语并了解中国文化的欧洲人。他从一个外国人冷静、客观的旁观者的视角,描述了中国的风俗、法律、制度、宗教等情况,为读者展现了一幅16世纪全景式的中国生活画卷,同时也为当时的欧洲社会建构了一个具体真实的中国形象。
巴柔指出,所谓异国形象,即“在文学化,同时也是社会化的过程中所得到的关于异国的看法的总合”②巴柔:《形象》,见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54页。,比较文学意义上的形象,是一种“自我”对“他者”的描述,因此所谓异国形象的研究,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两种文化之间的对话。具体到《札记》一书中的中国形象,既是从一个侧面对中国明代社会现实的客观反映,同时也反映了一个16世纪欧洲传教士的独特认知和体验。
早在三个世纪前,一个强大富庶的中国形象就已经通过马可·波罗的描述进入了欧洲人关于中国的社会集体想象,而利玛窦更是用自己的亲历印证和延续了这一神话。但比起前者的夸张,利玛窦的叙述则显得更为真实可信。
说到中国的版图,利玛窦认为,“就其领土漫长的伸延和边界而言,它目前超过世界上所有的王国合在一起,并且就我所知,在以往所有时代里,它都是超过它们的”③同①,第7页。。至于中国的物产之丰富,利玛窦更是大胆地断言,由于疆域广阔和气候的多样性,“世界上没有别的地方在单独一个国家的范围内可以发现有这么多品种的动植物”,“凡是人们为了维持生存和幸福所需的东西,无论是衣食或甚至是奇巧与奢侈,在这个王国的境内都有丰富的出产,无需外国进口”,“凡是在欧洲生长的一切都照样可以在中国找到”。④同①,第10页。其钦羡之情比起马可·波罗来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利玛窦的眼中,中国是一个既不为外界理解又不想了解外部世界的封闭堡垒。这个早在基督诞生前2636年就有编年史记载的“丝绸之国”却“从来没有听说过外国人给他们国度起过各样的名称,而且也完全没有觉察这些国家的存在”。⑤同①,第5页。当利玛窦把一幅世界地图展现在中国人眼前时,中国人第一次发现他们的帝国不在地图的中央而在最东的边缘并为此而迷惑不解,因为在他们的观念中,“他们辽阔领土的范围实际上是与宇宙的边缘接壤”,“整个世界都包括在他们的国家之内”①利玛窦、金尼阁:《利玛窦中国札记》,第46页。,“而中国则位于这块平原的中央。”②同①,第6页。利玛窦把造成中国闭关自大心态原因归结为其辽阔的幅员和在周边国家的声望上。中国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它的防卫得非常好,周围“只有几个穷国,中国人很少或根本不予理睬,因为他们既不怕它们也不认为值得吞并它”。③同①,第9页。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每年税收超过一亿五千万,维持着一百万装备精良的服役军队的国家,“却从未想过要发动侵略战争。他们很满足于自己已有的东西,没有征服的野心。”④同①,第59页。
利玛窦认为,中国和西方重大差别之一是中国是由知识阶层即哲学家来治理的。“战争策略由哲学家规划”,“他们的建议比军事领袖的更受皇上的重视”。但实际上,“凡是希望成为有教养的人都不赞成战争,他们宁愿做最低等的哲学家,也不愿做最高的武官”⑤同①,第59页。,这或许是中华帝国始终没有兴趣扩张版图的另一个原因。虽然利玛窦承认中国在天文学和数学方面取得的进步,但仍指出了中国人文和自然科学的发展落后于欧洲国家的现实。“中国所熟习的唯一较高深的哲理科学就是道德哲学”,“他们没有逻辑规则的概念”,“毫不考虑这一课题各个分支相互的内在联系”,只有“在理性之光的指引下所达到的一些列混乱的格言和推论”⑥同①,第31页。。尽管如此,他极力推崇孔子的儒家思想,认为儒家的最终目的和总的意图是社会的安定和秩序,以及家庭经济安全和个人的道德修养,而这些“完全符合良心的光明与基督教的真理”⑦同①,第104页。。
作为一个古老民族,中国人早已为欧洲所熟知,但其面目却始终是模糊不清的,而利玛窦则在札记中首次展现了中国人复杂的民族性格。“这个古老的帝国以讲究温文有礼而知名于世”,他们不仅“办事体谅、尊重和恭敬别人”,而且尤其推崇对父母和长辈的孝道,在日常生活中,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时刻注重长幼尊卑的礼仪。但就是这样一个多礼的民族对外的态度却是猜忌和多疑的,他们“不允许外国人在他们的国境内自由居住”,“无论什么情况,他们都不允许外国人深入到这个国家的腹地”⑧同①,第62页。,利玛窦认为其原因是世代以来对外国和外国人根深蒂固的恐惧和不信任。此外,中国人还有一种愚昧的优越感,“把所有外国人都看做没有知识的野蛮人”,“不屑从外国人的书里学习任何东西,因为他们相信只有他们自己才有真正的科学和知识”⑨同①,第95页。。而这种源自无知的骄傲很容易被现实挫败,转化为自卑。“中国人有一种天真的脾气,一旦发现外国货质量好,就喜好外来的东西有甚于自己的东西”。⑩同①,第23页。
巴柔指出,“比较文学意义上的形象,并不是简单现实的复制品,而是按照注视者的文化模式、程序而重组、重写的”,它“往往可以传递出本土文化有时难以感受、表述、想象到的某些东西”。①巴柔:《形象》,见孟华《比较文学形象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54页。所以,我们研究一部作品中的异国形象的目的,并不是一味探究其是否忠实于“被注视者”的文化(即异己文化),而是要考察它在多大程度上符合“注视者”的文化。具体到札记中的中国形象,我们所要考察的不是中国那个时期的历史真实,而是要探究16世纪欧洲文化构筑中国形象的意义过程和观念视野。
出于资本原始积累和获取商业利润的需要,欧洲国家纷纷走上了疯狂的海外扩张和掠夺的道路。赫德逊说:“17世纪,西方是世界所有海洋的主人”②赫德逊:《欧洲与中国》,王遵仲等译,中华书局,1995年,第14页。,“全世界的海洋都已经为欧洲征服,欧洲企业可以到达任何海岸”③同②,第12页。。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而激起他冒险远航的灵感则来自马可·波罗打造的充满财富和世俗享乐的“中国神话”。接着,达·伽玛向东打通了到达印度的航线,麦哲伦沿着西航道到达了东印度群岛,至此,通向东方的东西两条海上航线全部打通,而中国则是两条航线共同的终点。
西方的扩张不仅表现为军事征服和经济掠夺,也体现为代表西方文化精神的基督教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中国作为伊斯兰世界以外最大的异教国度,自然吸引了富于冒险精神的传教士们。15世纪后期,在基督教新教的冲击下,天主教内部也产生了一股改革维新的思潮,成立于1535年的耶稣会正是这一潮流的代表。其成员不仅是虔诚的天主教神父,同时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他们的主要任务是传教和教育。在欧洲,他们兴办了很多大学,为耶稣会培养人才。在海外,耶稣会派遣大批传教士,在世界范围内推广自己的信仰。
如果说马可·波罗为欧洲人塑造了一个物质层面的中国形象,那么,利玛窦则将其提升到了精神层面,在延续前者关于王权与财富的中国神话的基础上,植入了历史和文化的因素,为欧洲人建构了一个文明智慧与道德秩序的真实清晰的中国形象,使之成为了西方中国形象演变历史上一个里程碑式的新的起点,为其后在欧洲持续了近两个世纪的“中国热”提供了全面的、权威的认知参照体系。
当一个全新的文明中国的形象进入西方文化视野,启蒙主义者便从中发掘出了一个相对于西方文化传统的“他者”的异域形象中所蕴含的可资利用的文化启蒙价值。此时的中国,对于欧洲人来说,已不再意味着发现土地和获取财富的机会,而是代表着一种独特的、优越的政治制度和伦理文化,即中国的开明君主政治和孔子的儒家思想,它们恰恰为欧洲提供了一个创新与超越的楷模,成为了一种改造社会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