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杰 王晓蕾
辛亥革命是百年前发生在中国的旋乾转坤的历史巨变,长期处于统治地位的专制王朝被推翻了,中华民国建立起来了,共和制度出现了。在这场值得后人认真总结的、以“辛亥”命名的革命运动中,时人是如何回答“国家再造”①有关“国家再造”这一问题的研究,参见[美]杜赞奇:《文化、权力与国家——1900—1942年的华北农村》,王福明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94年。这一时代主题的?革命思想是怎样提出并传播开去的?而诸如此类的问题也自然会引发人们的不断追问。显然,广泛的社会宣传和动员是必不可少的。革命团体的机关报在这方面所做出的尝试和努力,当然不容忽视。这是因为,作为文化生产与传播的近代载体之一,报纸媒体拥有传播思想、交流讯息、引导舆论等多重功能,并拥有一定数量的读者群。因此,报纸的创办人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利用自身所建构的公共舆论空间,向受众宣传自身所倡导的理念,实现对社会的干预。正如戈公振在《中国报学史》中所言:报纸不仅报告事实,对于重要问题,且独立加以评论,且其评论乃以个人之丰富知识为根据,有时可以超越普通仅由事实观察者之意见,甚且超越一报纸之意见因而成为一般公众之意见,是即为舆论②戈公振:《中国报学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0页。。
正是由于报纸媒体具有这样的属性,所以身为兴中会重要成员、孙中山同窗好友的陈少白于1900年1月在香港创办了《中国日报》和《中国旬报》,二者合称“中国报”。以陈少白、冯自由为代表的革命者对孙中山一贯宣传、主张的革命思想进行了深入浅出的论述,使之转化为普通读者都能够知晓和接受的公共知识,并使其传播的速度加快,影响的范围扩大。因此,在辛亥革命的宣传工作中,“中国报”占据着极为特殊的地位,并创下了七项“第一”:(1)香港出现的第一份鼓吹革命的报纸。(2)革命团体创办的第一份革命报刊。(3)兴中会创办的第一份机关报。(4)第一份刊登宣传“三民主义”的报纸。(5)第一份同时具有党务、起义、宣传三大功能的报纸。(6)连续出版时间最长的革命团体的报纸。(7)在1905年《民报》创办之前,影响力最大的革命报纸。①参见李谷城:《〈中国旬报〉研究》,香港华夏书局,2010年,第9~10页。
为此,“中国报”的收集、整理和研究工作受到了学术界的长期关注。然而,由于《中国日报》大量散佚,因此学术界对于“中国报”的搜集主要集中在《中国旬报》上,并取得一定的成果。早在1968年,位于台北的中国国民党党史会影印出版了精装一册的《中国旬报》,收录了该报第21~22、第25~37期的内容。1993年,香港学者李志刚拍摄了《中国旬报》第1~2期、第3期、第5期、第6期、第8期、第 9~11期、第 12~14期、第 15~18 期、第 19~25 期、第 26~27 期、第 28~29 期、第 30~34 期、第35~36期,共得胶卷13卷。1999年,他又对《中国旬报》的剩余部分进行了补拍。
多少令人感到有些遗憾的是,对于这些来之不易的珍贵资料,很长一段时间少有海外学者进行比较深入的研究。倒是大陆学者在1980年出版的《新闻研究资料》②《新闻研究资料》第三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三辑上发表了与《中国旬报》相关的两篇简介性的文稿:一是丁守和撰写的《资产阶级革命派最早的报刊之一:中国旬报》;二是李默撰写的《中国旬报》。直到2010年,香港学者李谷城在上述搜求不易的原始资料基础上,经过长年潜心研究,终于撰写出《香港〈中国旬报〉研究》③李谷城:《〈中国旬报〉研究》,第39页。一书。作者透过《中国旬报》,评述与《中国日报》相关的内容,并揭示孙中山所领导的辛亥革命与香港之间的特殊关系。这种透过一种媒体研究另外一种媒体的方式,某种程度上解决了原始资料缺失的问题,在近代报纸媒体研究中无疑具有一定的创新价值和意义。稍感不足的是,李谷城偏重于对“中国报”的整体研究,对《中国旬报》本身的探讨仍有进一步深化的空间和可能。
相对来说,有关《中国日报》的研究成果比较多,水平也比较高。台湾学者张玉法在有关兴中会时期的革命理论宣传的系列研究成果中,对于《中国日报》,特别是中国报馆与辛亥革命关系给予高度关注和积极评价。他依据陈少白的自述,得出《中国日报》对革命的宣传,颇为有力的结论。④张玉法:《兴中会时期的革命宣传》,《台北市立女子师范专科学校暑期部学报》第四期(1974年)陈少白在所著《兴中会史要》中明确指出:“中国报者,唯一创始之公言革命报,亦革命过程中一继往开来之总枢纽也。自乙未(1895年)广州事败,同志星散,团体几解。中国报出,以悬一线未断之革命工作,唤醒多少国民昏睡未醒之迷梦,鼓吹中国乃中国人之中国之主义,战败康氏保皇之妖说,号召中外,蔚为大革命之风。不数年,国内商埠,海外华侨,闻风兴起,同主义之报林立。而惠州之役(1900年),固亦以中国报馆为机关之地也。”⑤张玉法:《兴中会时期的革命宣传》,转引自陈孟坚《大众传播与辛亥革命》,中国文化学院博士论文,1980年。足见,中国报馆在辛亥革命时期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不论是舆论宣传,还是组织活动等方面。
香港学者刘智鹏在《辛亥革命与香港》一文中则对《中国日报》的创办、特点及其社会影响展开集中论述⑥参见侯杰主编:《辛亥革命二十讲》,山西教育出版社,2011年即将出版。,有助于笔者对《中国旬报》与辛亥革命关系的认识和了解。
有鉴于此,笔者拟借鉴传播学以及传统史学的相关研究方法,从社会、报纸、报人、读者及其互动等角度切入,初步解读革命团体和革命者如何利用报纸媒体进行革命宣传,从而实现自我形象的社会建构,揭示宣传动员工作对辛亥革命的意义与价值。
一
众所周知,近代报纸媒体大致是由这样几部分组成:媒体环境(社会)、媒体本身(报纸)、媒体制造者(报人或发行者)、媒体反应者(读者)。因此,在对《中国旬报》展开讨论之前,首先要观察报纸媒体赖以存在的社会环境。
近代以来,香港凭借其独特的地缘优势,在辛亥革命中扮演了不可替代的角色。首先,香港是孙中山革命思想的萌发之所。中国本土与香港之间的巨大差异,激发起孙中山的革命热情。他尝言:“我之此等思想发源地即为香港,至于如何得之,则我于三十年前在香港读书,暇时则闲步市街,见其秩序整齐……脑海中留有甚深之印象……香港政府官员皆洁己奉公,贪赃纳贿之事绝无仅有,此与中国情形正相反。盖中国官员以贪赃纳贿为常事,而洁己奉公为变例也。”①孙中山:《在香港大学的演说》,《孙中山全集》第7卷,中华书局,1985年,第115~116页。因而,在香港求学之际,孙中山就已经萌生了“推翻满洲政府,还我汉族河山”②李金强:《一生难忘:孙中山在香港的求学与革命》,香港孙中山纪念馆,2008年,第19页。的理想。学医的孙中山与同学们谈论最多的是反满,尝谓:“医生救人只几命,反满救人无量数,吾欲反满,吾此生舍反满莫属矣!”③同②,第21页。在离开香港赴澳门行医时,他更是产生了筹划武装起义,推翻清朝政府的想法。
其次,孙中山所领导的资产阶级革命还得到了香港社会各阶层人士的鼎力支持。早在鸦片战争以前,香港就吸引了许多中国商人来此发展。至19世纪后半叶,中国商人已经成为当地不容忽视的社会力量。他们在拥有巨大社会财富的同时,也需要反映他们意志的政党团体和舆论工具。因而,无论是革命党人在香港的活动,还是革命报纸在此地的创办,都离不开他们巨额的资助。此外,王韬、何启、胡礼垣等一直致力于变法维新的香港华人,也对孙中山的革命活动给予大力支持。当孙中山来到上海时,郑观应特意为其撰写致盛宣怀的介绍信,并帮他结识王韬。王韬不但为《上李鸿章书》润色,并且修函李鸿章幕僚罗丰禄等人,“为之推介”。④同②,第92页。不仅如此,孙中山还在香港结识了陈少白、尤少钱、杨鹤龄等人。“四人相依甚密,非谈革命则无以为欢,数年如一日。故港澳间之戚友交游,皆呼予等为‘四大寇’”⑤孙中山:《建国方略》,《孙中山全集》第6卷,中华书局,1984年,第229页。,组建了早期的革命领导核心。在此基础上,1895年,孙中山在香港成立兴中会总部,并在此发动、组织多次武装起义。从1895年香港兴中会建立到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孙中山共发动、领导了十次武装起义,其中有八次是以香港为基地秘密筹划的。此时,香港已经成为孙中山发动武装起义的指挥中心。它既是海内外革命党人联络与招募社会力量的要地,又是革命经费的筹集之所,还是每次起义失败后革命者和武装起义参加者的避难场所。
正是由于香港在辛亥革命中的地位如此突出。因而革命者一直将其作为革命的舆论宣传重地。香港在革命理论传播中的重要地位,还得益于当地媒体业比较发达,从业者享有较内地为多的言论、集会与结社自由。自19世纪起,陆续有若干种中、英文报纸媒体在香港出版发行。香港民众在日常生活中也逐渐养成了阅读报纸的习惯。因而,在这里创办革命报纸媒体,有利于争取广泛的受众群体。除此之外,香港地处华南沿海,具有沟通中外信息的地利之便。革命者将机关刊物的创办地点选在这里,不仅使革命思想的影响力得以迅速地由海外扩展至中国本土,争取海内外民众的同情、支持,甚至参与革命,而且还有利于“中国报”自身的生存、发展。这是因为,香港属于商业社会,普通民众对于政治似乎并不十分关心。“中国报”出版数年,在香港的销量不足千份;但对与香港毗邻的广东绅学等阶层人士则具有特别大的吸引力。缘于他们正致力于中国社会的改良,急于需要各种新潮言论的启迪。这就为“中国报”提供了潜在的读者群体。因此,冯自由在追忆“中国报”的历史时就曾明确指出,“中国报”虽发刊于香港,实则有赖于广州。⑥参见冯自由:《香港中国报及同盟会》,《革命文献》第66辑,国民党中央党史会,1974年,第252~253页。由此可见,革命党人对“中国报”创办地点的选择还是比较成功的。
二
要想深入研究“中国报”与辛亥革命之间的关系,还离不开对媒体创办者的分析。这是因为,报纸媒体与社会之间的沟通,很大程度上也取决于创办人、书写者,以及运营者和出资人在其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以及所发挥的各自作用。
兴中会总部成立后,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者多次以香港为枢纽发动、组织武装起义。然而遗憾的是,这些起义无一例外地遭到失败。与此同时,康有为、梁启超等流亡海外的保皇团体成员则通过创办《清议报》、《新民丛报》、《亚东报》、《天南新报》、《新中国报》、《文兴报》、《维新报》、《东华新报》等报纸和刊物,大肆宣传保皇的言论,并在海内外民众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以至于一些兴中会成员因此加入保皇团体。
有鉴于此,为加强革命舆论的生产和传播,建构革命团体的社会形象,1899年,孙中山委派他的亲密战友陈少白主持创办兴中会的机关报——“中国报”。在“中国报”所建构起来的舆论空间内,以陈少白为代表的革命者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陈少白是孙中山在香港求学时的同窗,对于中学和西学均有所了解,而且才思敏捷。孙中山在这一时期所提出的许多重要革命思想,均经过他的系统阐释后方得以在革命者和民众之中传播。受他的影响,香港兴中会的重要成员还将“中国报”的报馆当作交流武装斗争经验的主要场所。例如在“中国报”创办之初,“在报馆下榻者有史古愚、史坚如、苏卓南、张硕臣等。当时在报馆聚谈者有杨衢云、郑士良、宋少东……实不下数百人之多,可谓一时之盛”①冯自由:《革命逸史》,商务印书馆,1939年。。这一场域中,香港兴中会的重要成员们均直接或间接参与了“中国报”的创办,并运用自身的知识积累和价值判断,生产出符合其切身利益的独特媒体文化。正如陈少白所言“中国报者,唯一创始之中国革命报,亦革命过程中一继往开来之总枢纽也”②陈少白:《香港中国报经过略史》,《革命之倡导与发展(兴中会下)》,正中书局,1964年,第499页。。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供职于“中国报”的编者、作者在思想方法和行为方式等不断地接受着革命思想的影响,对于革命的理解也进一步深入。冯自由就是典型例证。尽管他很早就在孙中山的动员下加入兴中会,对于一点,其在晚年所作的《革命逸史》中有所披露:“中山先生询余好读何书。余曰,好读小说……中山先生曰,《三国演义》人物汝最喜欢何人?余曰,孔明。中山先生笑曰……我等之兴中会便是汉朝之刘备、诸葛亮。今之满洲皇帝,便是曹操、司马懿。我等之起兵驱逐满洲,即如孔明之六出祁山也。因谓余父曰,令郎能熟读《三国演义》,何不令其入会?余父遂命余填写誓约。”然而,冯自由对于革命的认识在一段时间内还是有些含混不清。在大学求学期间,他结识了任职于“中国报”的郑贯公。在郑贯公的介绍下,冯自由出任“中国报”驻东京记者。任职期间,他不仅对于革命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其在革命阵营中的地位也得到了提升。1906年,他出任“中国报”的社长兼总编辑,成为香港同盟会的领导核心,并在革命团体的组织、革命活动的策划以及革命言论的宣传方面贡献良多。
“中国报”在承担起革命宣传和文化建设诸项任务的同时,还依据经济规律解决自身运营所遇到的一些问题。尽管“中国报”获得了可观的广告收入,然而要想得以继续存在和发展却离不开出资人的支持。在“中国报”创办初期,李纪堂斥资数万,给予大力资助。1906年以后,“中国报”的运营经费,实有赖于李煜堂的资金支持。他们为“中国报”提供资助的动机和愿望,并非为了追求商业赢利,而是为了表达自身的爱国情怀。同时,他们也试图借此机会与革命党结盟,获得在未来社会中的领导权。虽然这些出资者出资的目的并不单纯,有为了保障自身在现行社会中的商业利益等打算,所以自觉或不自觉地会同“中国报”中的革命者保持一定的距离。然而随着与革命者交往的日益深入,他们之中的一些人对于其政治理念予以高度认同,甚至不顾身家性命,对革命予以鼎力支持。
总而言之,尽管聚集在“中国报”周围的这些人在家庭背景、知识结构、利益要求等方面虽然存在着一定的差异,但是在报纸出版、发行的过程中却不可避免的具有了为着同一个目标而奋斗的属性。特别是有些人还自觉不自觉地接受了革命者的宣传和影响,其情感趋向与认知轨迹也不断受到了革命话语的支配。在他们的努力下,“中国报”的基本功能得到了确立,那就是“立党、宣传、起义”。那么,上述三大功能在《中国旬报》中又得到了怎样的体现?
三
《中国旬报》在创办后,很快就确立了一定的版面,主要包括论说、大事记、官文、时事、电音、上谕、小说等。所登载的文章,大多是把《中国日报》在过去十天内登载的内容重新编排、刊出。自第七期起,《中国旬报》又增加了“视听录”、“钧鉴录”、“党局”、“杂俎”等栏。第十一期以后,“杂俎”栏改名为“鼓吹录”,内容有论说、南音、曲文、院文、班本等。1903年3月,《中国旬报》停刊以后,该栏目移入《中国日报》,并成为该报副刊。在《中国旬报》创办之初,编者就做出如下设计、安排:“其中外之要信、名人之议论、政治、格致、农圃、工艺、商务、方技之学,则采译群书,搜罗新法,汇为旬报,每月逢五兼派。复倩熟知时务之英友,日撰英文论说一通,附录报纸,俾供洋人快睹。又虑议论见识囿于主笔数人,未能恢宏也,复悬润格,征求通人之雄文巨笔,录于旬报,以广阅者目力。”①敦煌韬晦子:《中国报序》,《中国旬报》第1期,1900年1月25日。
显然,以孙中山、陈少白为代表的革命者并不仅仅将报纸媒体当作传播资讯的平台,更将其视为传播救国思想和现代意识的工具。因而,作为以推翻清朝政权为主要目标的革命者,他们需要将平凡无奇的事实赋予特殊的社会意义,证实其革命行为的正当性,并且在更广泛的人群中把自己的革命思想主张、价值观念传播开去。在具体办刊实践中,革命者又是如何通过报纸媒体表达上述诉求的呢?
以《中国旬报》的创刊号为例,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者先后发表了两份重要文献——《中国报序》和《中国报宗旨》。这是两篇极为重要的革命宣言,集中表达了革命者对于中国现状、前途和未来的观察与思考。作者首先剖析了中国面临危局的深刻原因,进而提出了通过改造中国人之思想而救国的主张,明确了“本报之宗旨,大抵以开中国人之风气识力,祛中国人之委靡颓庸,增中国人奋斗之热心,破中国人拘泥之陋习”②同①。。这也充分说明,这些革命者同样也是具备忧国忧民情怀和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苦难与希望并存的年代,不仅赋予了他们关注国家民族前途命运的危难感、焦虑感和使命感,更锻造了革命者百折不挠的精神和在绝望中寻求希望、奋力前行的积极而乐观的态度。在这份报纸上,不管是救亡图存的政治主张,还是发展经济的思想观念,抑或是对于开启民众智识等问题的积极探讨,其实都是他们为宣传、鼓吹革命与救亡而发出的呼吁。
革命者们虽然怀有和平发展、利国福民的高远志向,但是在具体实施计划的过程中,推翻清王朝专制政权无疑是首要任务。与此同时,他们也清醒地意识到:革命团体自身无论在人数上还是力量上皆处于劣势,无法更好地承担起推翻帝制的任务。因此必须尽可能地动员民众,使民众跟随世界民族、民主革命发展的最新潮流,勇于投身改变自身所处的险恶政治环境的奋争,才能焕发出参与革命的积极性和主动性,从而扩大革命的阶级基础。
类似的思想主张,在随后刊出的《民权论》中体现得更为明显。该文明确指出:“君尊民卑之论,言之数千年。自始祖至数百代之孙,自始生迄终死之日……盖积久而不知非也。于是忘其人人自主之权,甘为奴隶而不悔,甘为暴虐而不悔,岂不哀哉!”①愤时子:《民权论》,《中国旬报》第1期,1900年1月25日。显然,作者结合发展变化的社会形势,重新诠释了孟子的“民贵君轻”的思想,集中表达了革命领袖的早期民权主张。其目的不仅是向预设读者传播民主精神,更是要否认清王朝统治的合理性。值得注意的是,革命者虽然提出要推翻清王朝的统治,但是对于政权的理解似乎尚未超越近代改良主义者的某些认知范畴。对此,“中国报”的编者和作者似乎早已有所觉察。为了弥补这些缺陷,他们不得不借用立宪代表人物的言论,向何启、胡礼垣的《新政变通》讨宝。②何启、胡礼垣:《新政变通》,《中国旬报》第1期,1900年1月25日。随后,《中国旬报》还登载了浮田和民撰写的《二十世纪政治问题》之中文译本。该文虽为译著,实则体现了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领袖对某些社会问题的认识,特别是对政权的理解:“故社会之问题,包妇人问题,实地之问题也,于二十世纪要求列国政府之解答,为必然之结果,不可不知。”③浮田和民:《二十世纪政治问题》,《中国旬报》第1期,1900年1月25日。尽管《二十世纪政治问题》并没有触及宪法政治的实质,但仍被革命者奉为至宝。这不但反映了他们革命思想的不成熟之处,也成为了他们所主导的革命宣传无法打破中国民众思想僵局的重要原因。正如吴玉章所说:“没有强有力的思想革命作先导,是辛亥革命的一个重大缺陷。”④吴玉章:《辛亥革命》,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16页。
更为重要的是,由于这一时期的社会各阶层人士担心革命会带来更大的危险,造成更大的社会动乱,所以裹足不前。这样就加大了主张、宣传革命的报纸媒体在制造和引领社会舆论过程中的难度。因此,报人们不仅要顾忌官方对《中国旬报》的干预,更要考虑读者的接受能力。为使报纸能够顺利出版、发行,他们尽量避免使用一些过激言论而选择中性语言。有时候,为保障革命思想和主张安全、顺畅地传达给读者,文章作者的真实姓名和身份也不得不隐蔽起来。以《中国报序》的作者为例,该文署名为“敦煌韬晦子”。尽管文中呈现的作者生平事迹与孙中山或陈少白的个人经历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但是没有比较直接的证据表明,此为谁人撰写或二人分撰抑或合作,故而不能贸然确定。透过字里行间,文章作者的文化身份和政治倾向却表现得非常清晰,并呈现出以下几个特点:其一,作者及其所属的政治力量是孙中山的忠实追随者。其二,作者及其所代表的社会力量正在不断成长,并试图引领时代潮流,扮演革命领导者的角色。其三,从一个侧面彰显出革命者尊重集体智慧和共同创造的精神,在社会上树立起正面形象。
实事求是地说,该报缺乏与读者的深入交流。从《中国旬报》刊登出来的文章看,革命者具有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倾向,自觉或不自觉地将民众置于消极、被动的接受者和被拯救者的位置。这不但使其宣传难以打动读者们的心,而且将《中国旬报》的读者群体限定在了比较狭小的范围内。这也是《中国旬报》在革命舆论宣传工作中遭遇困难的重要原因之一。
总而言之,在辛亥革命的历史进程中,以孙中山为代表的革命领袖异常重视利用报纸媒体制造公共舆论。这是因为,报纸媒体在传播信息等方面具有独特的文化意义,特别是这些宣传革命的报纸媒体首先是独立于官方的社会舆论。其自主性来源于报纸媒体的创办者依据自身的知识结构、社会背景、行为模式所做出的独立价值判断。因此,它在某些时候成为革命者乃至革命党人宣传自己的政治主张、扩展社会权力、树立自身社会形象的工具,并具有说服、教化民众的功能。孙中山等人正是在充分了解上述意义的基础上,才将创办报纸媒体作为促进革命形势进一步发展的重要步骤。
正因为如此,对于《中国旬报》研究,既要理解知识生产者与接受者的双向互动关系,也要深入揭示这种互动关系赖以生存的语言文化环境,尤其是与革命宣传之间的关系。惟有这样,《中国旬报》研究才会呈现出多角度、多层次、多面向的特征。
香港具有沟通中外的地利之便,在孙中山领导的革命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它既是孙中山革命思想的发源地,又是各地革命者乃至革命党人进行沟通、交流的重要枢纽。此外,宽松的舆论氛围还使得香港的传媒业异常发达,并为革命报纸媒体的创办提供了有利的社会条件。
因而,以孙中山、陈少白为代表的革命者以香港为基地,在《中国旬报》所创设的舆论空间中,既积极探索适应时代需要的革命思想,又关注引领社会发展的相关议题,并力图借助现代传媒的技术手段,启发海内外民众接受革命宣传,使革命力量不断发展壮大。不仅如此,透过《中国旬报》,研究者还看到了上世纪初以孙中山、陈少白、冯自由为代表的革命者随着时代的脚步奋力前行的热忱和勇气,及其革命理想在现实社会中的困顿与挫折。尽管他们没有完全实现利用报纸媒体宣传、动员全民参与这场革命的初衷,但以《中国旬报》为代表的革命报纸媒体仍然成为了中国民主革命的宝贵精神遗产,其创办过程中积累的经验与教训为日后的革命实践提供了可资借鉴的重要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