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琴
“猪圈”:隐喻与叙事
□张 琴
《猪圈》是一部“看不懂”的电影,就像《十诫》、《罗生门》、《秋天奏鸣曲》等诸多“经典中的经典”那样。然而,这似乎并不妨碍观影者对“猪圈”、“荒野”和“女体”的肆意想象——之所以是肆意、亦需要肆意,答案或许全在于“寓言诗人”帕索里尼自己原本就没有(清晰的)答案。
既为寓言,又怎不暧昧?
受费里尼和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双重影响,帕氏的影片不仅继承了费里尼晦涩、深奥的特点,同时也延续了新现实主义朴素的记录风格。然而在探讨生命、宗教、哲学以及社会存在等题材问题上,他又有自身独特的创新:自处女作《乞丐》以来,叙事的隐喻性一直在延续,无论是《罗马妈妈》、《小鸟与大鸟》、《马太福音》还是《索多玛120天》,无一例外——《猪圈》则更是极端化的隐喻叙事。
从这些影片可以看出,导演关注的是形上的终极命题:生与死、压迫与反抗、原罪与救赎、自由与专制、和平与暴力、高贵与卑贱、纯洁与肮脏……这些二元对立的矛盾从未得到化解,而最终均通向了死亡。
影片的基调和故事的结局说明,因为深受萨特存在主义之影响,导演对现实充满了失望、无奈的悲观情绪,无论是基督教、弗洛伊德还是马克思,都无法拯救这个世界。
鉴于命题的特殊性,帕氏没有固守新现实主义的叙事传统,除保留平实、朴素的原生态画面风格外,在镜头、剪辑、故事情节等方面都有突破。
例如新现实主义代表作《偷自行车的人》可谓是对生活的忠实记录:摄影机跟随父亲来回移动,情节发展平铺直叙,画面单纯再现,没有特殊的取景,也不附加任何隐喻。然而帕氏的影片则不同,镜头变化频繁、景别分割、交叉剪辑、寓言化情节等都被用到。
如《乞丐》中,通过分镜头把情节切成大量包含静止或连续的画面,还赋予皮条客的命运以明显的宗教色彩——交叉双臂死去,身边的两个同伴都戴着手铐,正是《福音书》中两个窃贼的形象。
《罗马妈妈》也是一部具有宗教色彩的情节剧,戏剧化的叙事使影片成为富有个性象征体系的载体。
《索多玛120天》则以极端肮脏的影像来控诉法西斯社会的腐朽和糜烂,具有鲜明的指向性。
再看《猪圈》,导演把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材料通过拆分、重组,并置在一起,赋予影像新的含义。
这些与新现实主义规则相悖的影像呈现,共同成就了帕索尼里电影命题的寓言化表达。
《猪圈》由两个看似无关的平行叙事组成。
一个是神经质的年轻人置身荒野,戴着角型头盔,手拿火枪和长剑,宛若中世纪的骑士。先是砍了路过士兵、女囚的头,祭祀般地将其扔进正在冒烟的火山口,然后再将受难者的骨肉烤焦、吃掉,吃的神态仿佛虔诚的基督徒在祷告。年轻人的暴行震惊了城堡里的人,最后军队诱捕了他。行刑时他脱光衣物,面对身后遭野狗撕咬的命运只反复说出唯一的那句话:“I killed my father,I ate human flesh and I quiver with joy.”(我杀了我的父亲,我吃人类的肉并以此为乐。)
第二条线相对沉闷,也是一个年轻人、前纳粹工业家的儿子。他有位思想成熟的自由派女友,而他自己则想去参加马克思主义者的聚会,喜欢念叨“布尔什维克犹太政委”这样刺激他父亲的词句,更喜欢呆在猪圈而不是自己所居住的这个人类社群。最后,年轻人终于被猪吞噬,“被吃得一点儿都没剩”,“一点儿都没有”,哪怕是头发、鞋子、纽扣什么的。当父亲强调这点时,他的纳粹朋友作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then not a word to a soul”,影片结束。
帕索里尼曾说“我如此强烈又如此失望地热爱着生活,以至于我无法从生活中获取任何益处……因而,我疯狂地吞食着他们,不停地吞噬……”作为生命意识敏感的诗人和电影实践者,他越是热爱生活,就越对生活的现状感到失望,因为现实仍然充斥着饥饿与贫困、色情与暴力、污浊与肮脏……
因此其影片中所表现出血腥暴力、肮脏污秽的场面正是现实缩影。作为影像极端抽象化的《猪圈》,叙事的隐喻性不言而喻。“食人者”与“被食者”两条线索被一个共同的命题串联起来,即自由与囚笼、理性与暴力。
从某种意义上说,原始社会至今,人类从未拥有过自由和理性,囚笼与暴力贯穿始终,仅形式有别而已。从古至今,人类社会存在的暴力从个体走向了集体,从非法走向了合法,从行为走向了精神。《猪圈》的叙事正好解释了这一变化历程:
故事一:荒漠中的年轻人面临饥饿死亡的威胁。对他而言,无论手段,获取食物是唯一的目的,吃虫吃蛇与吃人没有什么区别。他的行为虽然暴力,但仍旧是在追求自由(满足生理需求),只是后来被宗教和世俗暴力制止。他信仰宗教(把人头扔进火山坑)却被宗教制裁,追求自由却被自由的保障(制度)扼杀,使用暴力却被暴力吞噬。他的结局让我们不得不思考,个体自由与集体自由、个体暴力与集体暴力究竟哪一个具有合法性?合法的标准又是什么?
故事二:贵族青年因为信念不能实现而自我毁灭。在物质自由的前提下,精神自由又能否满足呢?在畸形的社会环境扭曲下,贵族青年意识到自由从来都未存在过。他坚守自己的信念——也许自由属于布尔什维克,但不确定。长期的虚幻让他感觉希望的遥遥无期,死亡是解脱精神困扰的唯一途径。
这两则寓言深刻地追问了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如果说牲畜(猪)终究免不了让人宰割,但至少它们曾经洒脱过,而人类却自始至终都与暴力相伴,时刻都可能被人“吃”。在集体的暴力面前,无所谓个体的自由与权利。人为什么被吃、如何被吃都不需要理由。正如片中被野狗吃掉的年轻人,不论他出于何种目的(原始的饥饿或者宗教的虔诚)、何种形式,只要其行为冲撞了集体的意志,他“理所当然”会被“吃掉”。在人类理性的标榜下,年轻人的吃人行径无疑是对人类文明的挑战,为我们可以说他野蛮、暴力、邪恶,然而宗教、世俗体制的惩罚又岂能不是暴力?
由是观之,人类笃信的宗教和体制正把自己像畜生一样圈养着。
面对这样的事实,稍有自觉意识的人都不得不思考“生存还是毁灭”的问题。
也许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选择哪一条毁灭的道路将是最苦恼的问题。与其被狗撕咬,还不如让猪吃饱。要彻底摆脱污浊的社会就必须付出毁灭的代价,就像让猪吃掉的贵族青年。
在社会信念得不到伸张的资本主义体制下,自我毁灭或许是获得解放的唯一途径。当然,他的反抗是微不足道的,就算是骇人听闻的死也不能丝毫影响到现有的体制——正如那个纳粹人所作的手势“then not a word to a soul”。
关于这个年轻人的死,再没有比这个社会的反馈更冷漠(暴力)的了。
从“猪圈”的隐喻来看,帕索尼里并不相信世上有能让人获得真正解脱的途径:反抗者将被制度吞噬,妥协者将自取灭亡。既然囚笼无处不在,而个体最终都无法获得自由,那么与其苟且偷生,不如坦然离去。正如帕索里尼所言:“死亡是绝对必要且有意义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证明污秽的存在。”
帕索里尼一直坚称自己是马克思主义者。吊诡的是,1949年,他的意大利共产党“组织”却以“同性恋”为由将其除名。
1975年11月一个深秋的夜晚,一位17岁的男孩儿因不堪骚扰而将其用乱棍打死。“帕索里尼尸体的碎片零星地散落在海滩上,从肉质的腐烂程度来看已经死了多天,海水浸泡之后青色血管、白皙的浮肿肌肉和黑色的血块——似乎预示着那些丑陋的、黑色的、令人恐惧的事物。”
我们的“寓言诗人”曾希望自己的尸体上混合着白色的精液与殷红的鲜血,不曾想过真一语成谶。
死亡原非无所畏惧,就像先贤庄子所说的,“忽然而已”——生死转换之间,作为“异教徒”的帕索里尼竟又获得了他的倾慕者(譬如萨特、罗兰·巴特、贝尔纳多·贝尔托鲁奇等)一个新的名号:“圣-皮埃尔·保罗”。
(作者单位:湖北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