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开门,锅碗瓢盆交响曲,锅是第一位的。香喷喷的三餐,是锅烹制的功劳。
乡下的锅是铁锅,生铁做的。安置新家或需要买新锅的人家,就要到杂货铺去购买,尺寸是根据需要,有大有小,家用一般支有三样锅:里锅(最大的锅)、中锅和耳锅(比较小的边锅)。在三口锅之间的里当支上两只汤罐。汤罐是带热水的,烧大锅,汤罐水就带热了。汤罐也有特殊的炊事功能,家里做大小事,汤罐有盛汤煲汤的作用。买汤罐可以放在篮子里、担子里挑回来,而锅不好抓拿,是坎到头上顶回家的(傣族人是不难的),就像越南人的斗笠帽子。去买锅都要从家里验个尺码带着,有一尺、一尺二……四尺八……
锅买回来很累人,顶在头上大意就容易滑到地上打破,两只手要始终举着捏住锅边子抓好,像投降一样,丝毫不敢大意。夏天买锅最辛苦,太阳的能量从锅上吸收到人的身上来,热死人,我的邻居买锅回来就中暑了。
这还是小事。我老庄上的叔叔买锅回来,已晚了,没有叫人摆渡,就自己爬河过来,到了河心也舍不得松手,脚下踩水无力,一锅端沉了下去,再也没有上来。吓得我们好几天都不敢下河去洗澡(游泳)。
我们小时候听惯了一首儿歌:“家住大河边,大门朝南,烟囱朝天,烧穰草,冒青烟”。乡下人,喜欢烧大锅,铁锅煮的饭、烧的菜香。麦草、稻草和其它作物的下脚料,都可以拿来烧火做饭。所以家家都要支锅。
支锅是大事,就像砌房子一样大的事儿,要选择黄道吉日,烧香放炮仗,请灶王爷。
支锅的材料是砖头,黄泥,洋灰(石灰和青灰拌起来的),一般人家支三样锅,按照大中小排,像论资排辈样,分里锅、中锅、和边锅。锅支在厨房靠南墙角处,有一口锅就有一个锅堂,锅与锅之间靠烟囱处支有汤罐。烟囱向上,相互连通,有如接水管一样,由宽宽的统一归一个小小的正方形烟囱穿过屋顶,像一个人把颈项伸了出去。
屋内的烟囱四面砌有几个空洞,正面用来摆放油盐酱醋作料瓶,朝外侧面有放灶王爷手捧金元宝像的,也有放红脸关公手握大刀的。两边有一副对联: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锅支好了,每年腊月二十四(又叫送灶),盛上一碗糯米饭,顿在灶神面前,祈请赵公元帅保佑全家。
上个世纪60年代末,我老家西杨庄一户人家,在安庆要饭流落在外的兄弟几人陆续找回到老家。家,还是那几间破房子,但弟兄几人都要成家立业。还没有被饿死的老娘做主——分家。按照几个儿子,把破房子用土坯篱笆墙隔成小户,像鸽子笼一般。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另立门户开火张(做饭),支锅是必要的。这天分好家,在支的新锅灶把打家里仅有的米,煮了一锅粥,晚上吃顿大锅饭(团圆饭),明天各过各的日子。但因分家可能不公,支锅不顺,引发打破头、砸破新支的锅,好不容易煮的一锅稀粥泼洒在锅堂的灰烬上,争吵、辱骂、号哭乱成一条声……
穷乡亲,支新锅,新日子也难过啊!
新锅是生铁铸成的,为了防止锈蚀,在启用之前,最好先要把锅“油”一下。油得好的锅,水揩干了不易生锈,煮饭不易粘锅,做菜不易吃油(从前吃油紧张),更主要的是经久耐用。
油锅,最好是用洗净的新锅熬荤油(猪油或其它动物的脂肪),把锅熬得黑又亮,看上去滑堂堂的。
过年,家家户户多多少少有点油面,如果是这时候买个新锅回来,做菜顺便油一油。遇有婚丧喜事在家办的人家,新锅一次性就油足了。一般人家,平时要等动荤的时候才有可能。不像今天日子这么甜,天天像过年。
记忆里,我们家买过新锅,家里穷没有办法油锅,一锅生铁给人生硬的样子。烧出来的食物都有股铁锈的腥味。父亲想了个办法,启用我们家的垫笼(引诱、捉住动物的铁丝笼子),笼子的后半段身子较长,笼子的屁股上开了一个活动的门,称为后门,有抽槽,门板可以抽上来,一松可以自如的落下去。笼子的前头是长笼子隔开的四分之一,像拖货的小火车,“车头”专放诱饵用的。诱饵通常是放兔子、鸡等活物或者吊着鱼、肉、死鸟什么的。笼子中间靠前面的钢丝隔挡放着一块踏板,有一小绳子扣牢靠隔挡这一头的踏板,穿到笼子的顶面(脊背)的机关(手脚)上来,当后面的门拎起来,踏板的前头就呈15°的角悬起来,绳子搭上机关,哪个畜生要是踩上踏板,它就跑不掉了。小得笼子可以张(捕)老鼠,大的可以张黄烟子(黄鼠狼)、水獭猫、金钱豹。这些动物我们都张到过,它们的肉都吃过。我父亲把大的垫笼放在父亲房间与猪圈之间的巷子里,巷子朝北的墙上开个小方洞,讲笼子的屁股上的后门严丝合缝地对准它,然后放好诱饵,搞准机关,只要捕到猎物,父亲就会听到墙外的笼子里猎物惊天动地狂躁撞击声和嘶叫声,然后就把我们叫醒,拿掉诱饵,把笼子抬到河边,沉到水里,只见猎物在水里的笼子里还一气挣扎,渐渐地没有声响了……就像今天在电视里看到的沉猪笼。
那几天,我们一直盼望着,而天天落空,父亲和我们都期盼着有所收获。一天夜里,我和父亲睡在房间,虽然我们睡着了,但却听到垫笼的后门笃的一声,然后是撞击和鸣叫。父亲和我“咕噜”翻身下床,拎着马灯一看,猎物身上长着老虎样的黄色条文,不像是水獭猫,更不是金钱豹和黄鼠狼。虽然它恶声恶气的叫声一声比一声惨烈。但我和父亲都违心地说,可能是水獭猫。然后沉进水里闷死(溺死),剥了皮,把肉剁剁,放在锅里,先煸炒,再闷烧,总算把锅油了一下。但猫的腥臊味弄得满屋三间都是,我们闻得只想呕吐,一块肉也吃不下去。
锅用到一定时候,锅底就会帮上厚厚的锅灰,既影响加热的速度又伤烧草(燃料),过几天就要刮一下,就像刮胡子一样。
一般大锅即里锅刮得少,因为平时用的少,一般用来烀猪食和过年煨猪头、磨豆腐、蒸馒头用。而边锅(小锅)和中锅用的频率高,要刮得勤。刮锅的时候,把锅拎出锅台,砍过来(倒扣)放到门口,用刮锅铲子、厨刀的顶头、小挖锹子从锅底向四周铲,但下劲不要太猛,悠着点,别把锅铲坏了,刮过锅,地上就留了一圈黑黑的锅灰,像个月环食,带着朴实的神秘和诗意。
刮过的锅放在锅灶上要“嘭”一下。大早,我们还迷迷糊糊睡着,父亲就起床,门外传来“刳吱刳吱”的声音,我们就知道父亲在刮锅。父亲装上一袋旱烟衔在嘴上,然后把锅放在锅灶上,在锅堂里点上火,把锅烧红,再从水缸里舀半瓢清水,绕着锅箍了一圈,泼向锅里,水“嘭”一声,化为白气,冲向锅上屋顶,像原子弹爆炸,蘑菇云似的,弥漫开来,叫“嘭锅”。此时,鸡窝里的鸡子和只把鸭子都窃窃私语、叽叽喳喳起来,好像说着夜里做了什么梦,偶尔也有你挤我,我挤你,你踩了我,我踩了你的骚动,鸡窝里的热气、父亲的旱烟味和轻轻的咳声,带着一点铁腥的油香味钻到我们的被窝里来,我们闭着眼睛,头缩在被窝里,感觉到家里的温暖、温润、温馨!
正常的刮锅是做饭的需要,非正常的是有的人家遇到不顺序的事,按照神汉、巫婆说的迷信方法,在门外或路上,放上白菜、葱、碗笤帚之类的,锅砍(倒扣)在上面,然后刮锅,锅的黑灰就把这些东西圈在里面了。这是谁人在夜里干的,我们都不知道,也没有干过,听大人们说是“做关目山”,我们理解是送什么凶险的东西,但不是我们听说的“放猖”一类的,我想。但神秘兮兮的,我们很畏惧,路遇时都绕道走,里面有再好的东西也不敢拿,汗毛已经竖竖的了。
春三月听到“刮锅”的声音是最难熬的。
麦子快成熟了,大多数庄户人家青黄不接,饿着肚子。没有东西下锅,锅刮了也是白刮。特别早晨,天还没有大亮,我们还睡在床上,听到一只鸟儿在叫:“刮锅刮锅”“刮锅刮锅”,刮到心里去了。父亲说,刮锅子叫,是说要下地割麦子了,有新粮食吃了,赶快把锅刮干净。
后来知道,这“刮锅子”叫杜鹃。又听说它叫的是“光棍好过”“光棍好过”,还一路叫来叫去叫个不停,把生产队的男女劳力都叫的笑了起来,说:“光棍难过”。
后来读书的时候,我知道了“杜鹃啼血”、“精卫填海”,心里寡捞捞的,比没有粮食吃的时候听到刮锅声要孤寂、悠远、苍茫、无助得多!
大跃进年代,大炼钢铁,要生铁,打里锅。
砸锅是为了断其后路,有破釜沉舟之意。左的时代砸锅,是破私立公,砸去开小灶的欲望。乡亲们砸锅献铁之后,大人小孩就到大集体吃大锅饭。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父亲不在家,我母亲重病在床,我哥哥拎了个粥罐子去打粥。当书记的叔公毫无私情地说道:“你家大人不来,叫小孩子来?没有粥!不劳动还想粥吃?”哥哥说:“妈妈有病了。”叔公“铁面无私”,六亲不认:“是真病还是懒病?回家叫人抬她来!”。
哥哥才六、七岁,不懂事,叔公的话他竹筒倒豆子全告诉了妈妈。妈妈都快气过去了。那年妈妈去世了。
特殊情况也有砸锅的时候。我的邻居家里谈了一门亲,姑娘也同意了,但女方的父母嫌弃男方,姑娘躲到他家,女方母亲气冲冲地跑来,把四尺八的烧豆浆的大里锅砸了个大洞,才恶狠狠走了。
生产队的人在一起劳动,说了男女之间说不得的事或说漏了嘴或互相吵架指桑骂槐揭了对方偷情养汉的隐私,脸上挂不住,就到对方家里把锅给砸了,用以平气,掩人耳目,以证明清白。
人们把吃看得很重,他们经过饥饿的年代,亲眼看到过饿殍、路倒,深切地知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一天不吃软叮当。饭是锅做起来的,锅是何等重要。能到你家去砸锅,说明这件事已升级到不共戴天不砸锅不足以解恨的程度了。
现在砸锅的事很少发生了,一阵子“砸铁饭碗”成为时髦。一来那些说不上嘴的破事司空见惯,有了还是人物呢,谁还会找事做关心他人;二来可以砸家电了;三来思想解放了,为了出名希望有个绯闻炒作一下;四来真把锅、电饭煲砸了,可以上饭店吃饭,有的是票子,省得在家里开火,麻烦。
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口锅要用好多年,锅有了洞或裂了缝,都舍不得仍掉,喊个补锅的来再补起来。
补锅的大都住在船上,行踪不大固定。船靠在某个河边,补锅的上岸,一头挑着炭炉子,一头挑着风箱,走庄串户,吆喝着:“补锅喽——”
到了一个村庄,朝一户人家门口一顿,庄上人家有锅要补的,都拎着锅送来。补锅的嘴上叼上一袋烟,不慌不忙地支好炭炉子,用一根管子把风箱和炭炉子接起来,补锅的坐在小凳上,左手拉风箱,右手伺候炭炉子生火,炭火亮得胀眼,温度极高,放上坩锅子——特殊的泥锅,铁疙瘩子化开成铁水。然后用火钳拣出坩锅,把铁水倒在锅的砂眼或裂开的破缝上,铁水红彤彤的,像一颗火红的珍珠,里外各一颗,左手托着用草灰垫着的布块接着,按住,一颗颗排列直到把裂缝遮满。待冷却后,补过的地方像蚯蚓拱的路子,也像刀口子伤疤,经补锅的打磨抛光就好看得多了,再放在水里检验,看漏不漏。
假如遇上闲时或者放工回来,补锅的时候,等待取锅的,陪着站闲的,都围着补锅的,一边看怎么补,一边拉家常,说闲话,甚至关心补锅的家庭情况,问长问短,问寒问暖。有的妇女就故意逮着那个年轻的小大姐,顺水推舟开玩笑,说“补锅的啊,她的那‘锅’也要修补一下,你可补啊?”补锅的憨厚地笑笑,而那妇女已笑打成一团。不过也有和补锅的私奔的,待生米煮成熟饭,家长也就认了,甚至成为一段佳话。
补过的锅,一般用来烧水、煮粥,炒菜、铲锅巴时要小心。大意一下,补过的铁疤子会被铲掉。
我好吃锅巴,无意中常把锅给捣破了还不知道,再煮饭的时候,水往锅堂里漏,坐在锅堂门口烧火的父亲就会幽默地叫起来:“吃肉(漏)喽”。我先是一愣,后来才醒悟过来,是锅漏了,又要喊补锅的了。
一个要补锅,一个要把锅来补。贫困的日子就这么补补厾厾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