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洪金
刘汝璋是一个画家,画山水的,国画家。
刘汝璋开始画画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听说他是从画毛主席像开始出名的,那时候,应该还是文革时期吧。那时候,在沧城电影院,放电影之前,先由刘汝璋画好电影宣传画,悬挂在门口进行宣传。毛主席在那时候应该是中国所有的电影里的主角,他画毛主席在各种不同时期的形象,画来画去,竟然画得与众不同起来,很快就出名了。但是,我没有看过他那时候的画,也许,只有在回顾往事的时候,他也才好意思提起来。我看到的他最早的作品是那幅《醉秋风》,确实好。行家们都说好,我这个外行也觉得好,应该算是真的好作品吧。
刘汝璋是沧城人,见到他的时候,我刚刚结婚没同几天。沧城文坛的领军人马霁鸿带着像我一样的几个后生去他家,在那挂满了字画的客厅里聊天。三杯美酒,几段掌故之后,夜色已近凌晨,回去单位宿舍,大门早已关了,说了许多好话,门卫才放我进去。十年后重提旧事,刘汝璋还笑文友们只顾神聊而误了我的新婚良宵。后来,我又去了几次他家,其中一回,我带了四五岁的女儿,一起去拜访“画家爷爷”,刘汝璋正在院子里用一把锯子解火腿。不能站在一旁看着他做这样的力气活,我便接了过来,沙沙沙地锯着。想不到,锯子在我的手里会拐弯,竟然来了一个弧线,把火腿里的一根骨头从头到尾剖成了两半,刘汝璋看着火腿弯弯曲曲的剖面,用他一贯的沉静的笑容说:搞艺术的人就是不一样,连锯火腿都要来一个曲线形状。
在很多地方,我都看过刘汝璋送人的画。刚刚认识他的时候,我也说,方便的时候,也画一幅送我吧。他满口答应了,说,一定会好好地画一幅送你的。但是,十年时间转眼就过去了,我一直没有拿到他送我的画。我想,之所以这样,原因为外有二:其一,他十年之间都不方便吧;其二,他自己觉得十年间的画,不太满意。现在想想,两个原因都是各有道理的。对于其一,主要是他虽然只有中学文凭,但是被好几所大学聘请为客座教授,专门给国画专业的大学生授课,沧城里的文人们,一年内是难得见上他几面的。对于其二,坊间说,他有一个怪毛病,每见到他送人的早期作品,先借过来看看,拿到手里,说,这幅画不好,我画了好作品再补赠你。说完便撕了。我想,没有他的画也好,反正不小心会被他撕了,不如等他真有满意的作品,一定会主动送我罢。
在沧城里,刘汝璋出身书香世家。在他之前的情况,我不太清楚,倒是他的晚辈,我却是都清楚的。他的女儿刘晓雁,主要是画工笔水粉,我们在工作中经常合作,有事无事碰在一起,谈的都是文艺上的事。他的女婿成联柱,主要画油画,我编了两期县里的文艺杂志,一期用他的油画作封面,一期用他的油画作插图。他儿子刘晓翔,主要做艺术设计,我做过的两种杂志,他都帮忙设计过。他的小女儿刘晓蓉,六岁时的画作在日本得过奖,我读高中时,我们做过短暂的同学。十多年后,又见了一面,这时候,她已经是一所大学的教授了。
沧城里的居民都喜欢在自家门上贴对联。很多对联,其实都是自己家里人写的。好多人都说,沧城书家之中,高体运的书法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在沧城里,我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哪天一定要见识一下这位沧城书法界的泰山北斗。于是,我便暗地里留心起他的字来。
然而,机会总是绕着我走,我在沧城呆了近十年,一直没有能够见到高体运,心里便暗暗地着急起来。我刚到沧城的时候,马霁鸿家刚刚建起了新房,在他家的客厅里,悬挂着两件艺术品,背靠着的墙壁上,是刘汝璋送的一幅山水画,面对着的墙壁上,就是高体运送的一幅字。当我对着面对那些草书的字,用类似于发呆的眼神品味的时候,马霁鸿说,这是高体运写的。后来,马霁鸿调到另一座城里工作,那幅字还是悬挂在他新家的书房里,开始显现出陈旧的淡黄色来。
沧城是的一群艺术家的,一有时间,他们便会彼此约了,举办一些展览。这时候,我便会牵着女儿的小手,悄悄地去看。在展览室里,在众多的作品之间,看到高体运的字,装裱了,挂在各种各样的行草篆隶之间,置身于浓烈的墨香里,我又想起我没有能够一识庐山真面目的遗憾来。
机会终于来了。那年,我当选为文联的专职副主席,应邀参加了文友们在一个开满了荷花的地方举行了小聚会。高体运也去了,看上去,这是一个清清瘦瘦的小老头,年纪跟我爷爷差不多。那天,他写了两幅字,都不满意,连名字都没有题上,更别说落印了。我也不好意思初次见面就跟人家讨字,一直在旁边沉默着。后来,又见了一次面,那是在画家张振雄家里,我家离他家不到百米,听说沧城几位画家在那里聚会,我便又带了女儿去凑热闹了。吃晚饭的时候,见到了高体运。席间聊天,大伙都谈到了他不久前得的那场病,都为他担心着。再后来,便得到了高体运过世的消息。我跟单位领导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做了一个花圈,便与刘晓雁一起去他家里。葬礼开始的时候,别人戴的是白色的小纸花,家属给我的是只有亡者亲属才有资格带的白纱,我为这种礼遇而感动。
高体运的儿子高平,应该算得上是继承了高体运衣钵的。高平在书法上擅长行草,虽不及高休运,但也有自己的风格。他更擅长画竹,沧城文人送给他一个外号“高竹子”。与之相对应,善于画傈僳族风情的刘汝璋,便有一个外号“刘傈僳”。高体运的孙女高文琼,也是画画的,在沧城里那所中学里教美术,曾经是我妻子的同事,见过一面,没什么印象,但是我编的杂志里用她的油画作过插图,是沧城女画家群体中的中坚分子。
张振雄,雅号“沧城闲人”,其妻刘秀春,雅号“柳荫居士”,两人均为沧城文坛雅士。
到这里,有必要把刘汝璋、高体运、高平、张振雄合起来,花点笔墨说说。这四人,在沧时里约了一些同道者,每隔几天,便要聚在一起,切磋技艺,互相指点批评——他们几十年如一日,经常对彼此的作品更多的是提意见,而非吹捧。稍微了解一些沧城文坛掌故的人都知道,他们有一个小团体,叫做沧阳画友,沧阳便是沧城这座小城的别称。
张振雄的山水画和书法,在沧城里也是很有名气的。他的山水画往往以沧城周边景物为题,加以写意,别有韵味。某年,离沧城不远的程海湖边,建起了一座毛氏宗祠,建筑完成以后,便有人邀请了张振雄一行四五人去,给宗祠里画壁画。他与画友们住进了新建的宗祠里,花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完成了绘画工作。等我们踏进那四合院的时候,便看到了满眼墨汁与颜料经过神来之笔演绎出来的韵味。面对来自四方的赞叹,张振雄和他的画友们,还是沧城文人一贯的谦逊与内敛,不动声色地谈论着各自笔划与线条之间的感悟与心得。
张振雄在沧城的家里,有一幢四层的楼房。在第二层,便是他的画室。那是用整整一层楼做的画室,向西的窗外便是街道,平时行人稀少,也算安静。在我的记忆中,沧城在很长一个时期里,难以找到一个像样的举办书画展览的地方。某一年,沧阳画友们的书画展览,便是在他的这间宽大的画室里举办的。我去他家的时候,看到那间画室里,经常是靠墙竖放着几张他正在创作的巨幅国画,中间一张铺了画家们经常使用的羊毛毯子,却是空着的,露出星星点点的墨迹来。
张振雄的妻子刘秀春,也画国画。但是,也许是因为张振雄的缘故吧,很多人都只对她的诗词有印象,还有,就是她做的菜让人老是想着往张振雄家跑。
闵文昭本人跟他的名字一样,散发出浓浓的书香气息。在闵文昭面前,他的目光,让人有一种想坐下去,用悠缓的语气,跟他聊聊远古的文人雅士们的抚琴品茗意境的念头。他的神色总是很平静的,谦逊的,委婉的,甚至于你在他的语气里几乎听不出抑扬顿挫来。在沧城,闵文昭似乎一直是一个教师,不教书,从事教育行政的那种,沧城里所有的老师们都对他有着很纯洁的敬重。
教育行政工作其实远非寻常人眼里那样八面威风,在他的职业生涯中,闵文昭应该算是老黄牛那一类人,一直把工作做得兢兢业业的。在我的眼里,闵文昭真正的艺术生命是从他退休时开始的。虽然在几十年前,他曾经跟他的弟弟闵文新一道,在沧城里兴办过一回书画展览,用他父亲闵星甫、他本人、他弟弟闵文新的作品,让沧城人惊奇地发现,这个沧城书画世家有着很高的艺术内涵。但是,当他退休以后,才把自己关进家里那座小楼上,开始潜心练习他心爱的书法艺术。
退休对于一个有着追求的人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每一天的时间都全部属于自己。这时候,闵文昭仿佛一个隐士,闭门不谢客。我与文友几次跨进他的小楼,都会看到宣纸与笔墨之间的闵文昭。他的书案面对的墙上,是一幅《兰亭集序》的影印字贴,闵文昭说,那一段时间,他每天的时光从临摹《兰亭集序》开始,每一个字,每一个笔划,都会临上无数遍,直到自己心有所悟为止。过了近一年时间,再去拜访,他说,最近在研究小篆。再后来,听坊间友人说,他又参加了北京的一个书法函授培训班,做起学生来了。
说起做学生,做了大半辈子教育行政工作的闵文昭却是有一番恒心的。沧城里刚刚建起了一座文化楼,城里许多文化单位,比如文化馆、图书馆、报社、文物管理所、文艺创作室都搬了进去,那幢楼便成了沧城文人们聚集的新场所。某日,沧城来了两位书法家,交流书法技艺,我便应邀去凑热闹。其中一位叫张一彬的,年纪跟我差不多,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他在一张宣纸上演示书法创作的技艺和心得。闵文昭站在旁边,像一个小学生,屏心静气地听着,眼睛紧紧地盯着张一彬舞动的笔尖,不肯放过每一个细节。时间向晚,闵文昭恭恭敬敬地请张一彬与他合影留念。
闵文昭的父亲闵星甫是沧城更久远一些的书画名家,当我听到他的名号的时候,他早已过世多年了。闵文昭的弟弟闵文新在电视台工作,擅长行楷,他的电视散文曾经多次在中央电视台播出。闵文昭的儿子蔡平波是我近十年的同事,楷书拙朴,擅长摄影,我编的一期杂志曾经专门推出过他的摄影展。蔡平波的女儿蔡瑞香,现在大概有七八岁,听说,她的铅笔字写得非常好。
杨立基是沧城里书画家当中年纪较小的一个,年龄跟我上下不到五岁,应该算得上是同一茬人。
沧城是一个比较传统的小城,沧城小小的文坛里,也就非常讲究年齿。在年长一辈中,无形当中,渐渐地形成了以刘汝璋为代表的队伍,而年轻人当中,人们都不自觉地看重杨立基,觉得他是可以继承沧城书画衣钵的后辈。
在沧城里,其实许多人都叫他晓钟。他的绝大多数字画的题款,也都是晓钟。这可能是他的小名吧,我没有问过,大家都叫他晓钟,我也叫他晓钟。但是,有时候,我又想,晓钟这个名字,也许在更大程度上有着晨钟暮鼓的含义。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名字更应该是他的雅号。
晓钟在城南开了一间字画装裱店,隔壁紧挨着另一家,也是字画装裱店,是高平开的。晓钟的店叫晓钟装裱店,高平的店叫云鹤装裱店,云鹤是高平的雅号。晓钟的店铺左边是一条深巷,里面的三所学校,一所是幼儿园,一所是小学,我女儿都在里面读过书。有时候,我去接女儿,时间还早,我就到晓钟的装裱店里坐一会儿。晓钟在店里,活计不是很多,经常可以停下来陪我抽支烟,聊聊天。
这时候,我便发现,他的装裱店里悬挂着沧城里一些书画家的字画,这些字画送来装裱好,挂上一段时间,顺便出售。在晓钟的店里闲坐的次数多了,我偶尔也会对这些字画说说自己的感觉,往往也只是“好看”“不好看”之类的外行话,如同他们对我的文字的谈论,也只是说,我写的某些情节,他们曾经也经历过。
晓钟最让人称道的是他的书法,行草。当然,他也画山水和花鸟,但是沧城里的人最喜欢的还是他的字。听说,他写字可以左右开弓,左手写的字跟右手写的一样好,但是,我没有见过。也许,连他自己也不是太在意,觉得那是只是一种小伎俩,不值得像电视娱乐节目里的人们那样炫耀的。沧城人都是这样的性格,为人很低调,不事张扬的。年长的一辈人,如刘汝璋、张振雄、闵文昭,年轻一辈如刘晓雁、杨立基、蔡平波等,立身处世都很谦恭。我在沧城居住了十年,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显示出跟他们不一样的道行来。
跟沧城里其他人不一样的是,晓钟在城外还有几亩地。农忙的时候,他便会关了店门,跟他的妻子一道去播种、收割。在他的店里闲坐的时候,我曾经劝他,把那几亩地转让给别人算了,这样可以让他专心经营他的店铺。但是,他只有笑笑,不置可否,也许,我的建议确实有些天真吧。农人与文人的结合,不是陶潜之流叫嚷了几千年也不曾实现的梦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