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巴黎的阴渠,是一切排泄物和一切铤而走险者的汇合处。”
(雨果《巴黎圣母院》)
“腐败的肚子上苍蝇嗡嗡聚集,/黑压压一大群蛆虫/爬出来,好像一股粘稠的液体,/顺着活的皮囊流动。”(波德莱尔《腐尸》)当波德莱尔游荡于十九世纪的巴黎街道时是否感觉到就像穿行于下水道之中呢?从诗人对腐尸、蛆虫、虱子、幽灵、恶魔、酒鬼、盲人、妓女、凶手、拾荒者和吸血鬼这些黑色意象的迷恋之中,可以体会到他生活在巴黎城中的真实感受。这些来自下水道的意象被诗人用来表达对地上城市的感情。曾经作为地上空间对立镜像的下水道,在波德莱尔这里,却成为了地上世界的效仿对象和灵感来源。最初地上与地下被划为神圣与世俗、洁净与肮脏之分的界线消失了。
下水道最初作为公共设施在古罗马出现,既出于卫生医学的考虑,又具有宗教象征的作用。处于沼泽与湿地的包围之中、居住人口过度膨胀、生活废水排泄量过大的生存环境,使罗马城面临着严重的疾病威胁。为解决这个问题,古罗马的政治领袖将开掘下水道作为预防恶疾和疫病的重要措施纳入了公共设施建设的主要项目之中。同时,这也符合传统的天与地、上与下等二分法的心理要求。而且,自基督教在罗马取得合法地位之后,教众们基本都相信只有纯洁的灵魂才可以进入天堂,而灵魂的纯洁又是与生活环境的清洁分不开的,所以就必须有将生活污水引下地狱的市政工程。因此,下水道不仅成了罗马人排放生活污物的渠道,同时也是他们清除和埋葬灵魂排泄物的坟墓。
地上世界所不能容忍的肮脏、恶臭之物都被加以抛弃,排入下水道。纯洁的灵魂与污秽的脏物在下水道与地上世界两个空间上各得其所,形成了两个鲜明的“等级阶层”。然而,这些排泄物和腐烂物所孕育的病菌、瘟疫及其所带来的恐慌却经常从下水道的黑暗空间中向地上渗透,威胁着地上城市的日常生活。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直接地揭示了下水道的奥秘——既是承载社会排泄物的渣滓堆,同时又是传播疾病和恐慌的场所。“瘟疫在那儿发生,暴君在那儿死亡。民众见到这些腐烂物的温床、骇人的死亡的摇篮时几乎产生一种宗教性质的恐惧。”
除了是秽物、疾病、“罪恶”的聚集地之外,下水道还是走私者、贩毒者、流亡者、行凶者、强盗、小偷、乞丐、职业革命家和激进派人士的避难所。雨果曾对此做过细致的描述:“巴黎的阴渠是一个可怕的老家伙,它曾是坟墓,它曾是避难所。罪恶、智慧、社会上的抗议、信仰自由、思想、盗窃,一切人类法律所追究的或曾追究过的都曾藏在这洞里;十四世纪巴黎的持槌抗税者,十五世纪沿路拦劫的强盗,十六世纪蒙难的新教徒,十七世纪的莫兰集团,十八世纪的烧足匪徒都藏在里面。”小偷从那儿出来寻找运气,而行凶杀人者刚好从外面逃回来;乞丐刚被地上世界驱赶下来,而强盗想暂时离开此地;走私者抬着违禁品悄悄地躲进来,而职业革命家全身武装正准备出去。地上城市的各色边缘人群披着黑色幽灵的面纱,在黑暗、潮湿、阴森、丑恶的地下空间里自由出没。
这些遭受地上世界驱逐、藏身于下水道的黑色幽灵,要么间接地揭露了地上城市的阴暗面,要么直接地批判了地上城市的强权。因此,雨果赋予了下水道“城市的良心”的意义。雨果《悲惨世界》中的冉·阿让就是利用下水道巧妙地避开了警察的追捕,救出了进步青年马里尤斯。同样,在法国电影《肖申克的救赎》中,主人公安迪最后也是通过下水道逃离了黑暗的狱中生活,获得了人身的自由。
对生活在地下的幽灵们来说,下水道既是个黑暗、恐怖的空间,同时又是个温暖、安全的避难所。作为失去生存条件、处于弱势无助的生存者,他们大都与地上世界格格不入,都是为躲避地上权力的“强光”而藏匿于地下的。在他们眼里,地上世界也早已和地下世界一样,成为黑暗和丑恶之地。“可笑的人类,凡是太阳照临的地方,/死神都在惊叹着你们扭动的姿势,/而且像你们一样涂抹上没药之香,/在你们的狂态里掺杂着他的讽刺!”(波德莱尔《骷髅舞》)而下水道尽管同样“浓雾”弥漫,但还能为他们提供一个生存空间,还能给予他们一道寻找“为此邦所无的椰子树木”的希望之光。“我想起那个黑女人,消瘦的痨病鬼,/在泥泞中踟蹰,睁着凶悍的眼睛,/向浓雾大墙的后面探寻那些生长在/壮丽的非洲、为此邦所无的椰子树木……”(波德莱尔《天鹅》)下水道的抒情诗人波德莱尔仿佛是地下幽灵们的化身,又仿佛是他们在地上世界的代言人。
作为早期地下空间的核心意象,下水道书写着人类的历史,倾注着人类对于地下空间的无限想像力。从最初作为公共卫生建设设施和宗教象征物到成为流浪汉收容所和政治避难所,下水道被赋予了丰富的历史内涵和文化精神。“黑暗”则是下水道中最耀眼的法定史官和永久居民。下水道长年自由出没的黑色幽灵,尽管为之增添了一丝人性的光亮,但仍不足以掩盖掉弥漫其中的黑暗而潮湿、阴森而恐怖的色彩。这种黑暗、阴森、恐怖的色调长时期地统治着地下空间。直到地下铁路的开通,照明技术的发展,地下空间才逐渐被注入光亮的色调。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枝条上朵朵花瓣。
(庞德《地铁车站》)
地下铁路的出现并不能马上为长期处于黑暗统治中的地下空间射入一道强而有力的光芒,消除人们对地下空间长期以来阴暗、潮湿、肮脏、污秽的印象和感受。尽管最早的地下铁——伦敦地铁于1863年开通时,前六个月每天的乘客都有上万人次,但仍有很多人对“地下”怀有一种潜意识的恐惧,不敢乘坐这个“地下怪兽”。而且当时地下铁还主要靠烧煤运行,隧道里的空气污浊不堪,气味非常难闻,这也导致人们不太放心,想尽可能地留在地面上。但随着机械设备的电气化和照明技术的高度发达,地下铁很快就凭其便捷的交通功能和明亮的空间感觉,成为了城市大受欢迎的交通工具。
与下水道复杂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功能相比,地下铁的产生及其功用都显得过于单调和简单。地下铁的出现主要是为了缓解城市发展和人口膨胀而导致的交通不便,它的主要功能也主要是负责输送川流不息的人群。尽管地下铁在战争时期也像下水道一样,承担过指挥中心、工厂、避难所以及绝密通道的功用,但是在这个追求利益最大化、避免战争冲突的时代,它就只剩下输送城市人群的功能了。除非到了像在俄国作家德米特里?格鲁克夫斯基的《地铁2033》中所描述的那样,整个世界都笼罩在核战爆发的威胁之下,地下铁才会又成为人们的诺亚方舟。与包庇、纵容地上世界所排斥的幽灵的下水道不同,地下铁是地上世界的延伸,容许地上世界各色人等在其中出入、游移。它夜以继日地运作,将成千上万的人搬运到城市的各个角落。人们从地上走入地下,到了目的地又走回地面。
下水道的幽灵常常夜间出没,身影扑朔,面孔迷离,瞬间就进入地下,或跃出地面。而地下铁上来来往往的面孔都是清晰的,出色的照明工具为之提供了足够明亮的光线。但地下铁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的脸上却有一种“灰色”的迷离和恍惚。对这些随着封闭的、狭窄的、明亮的长形铁皮箱子在城市中移动的人群来说,这个世界总是恍惚不清,带有某种不真实的幻觉。每个人都陷于人群之中,但每个人都只是孤身一人,视线只局限于自己的狭小范围,心灵只局限于自己的个人世界。通过读书、看报、听音乐、发短信、手机上网等方式,每个人都努力克制着自己的身体动作,谨慎地回避着他人。置身于这个强大的搬运箱之中,从这里到那里,每个人都是陌生的,每个都丧失了面容,成了幻影般的灰色幽灵。一群群幽灵挤在地下铁这个移动的长形搬运箱之中,在城市中来回穿梭,仿佛有目的地,又仿佛没有目的地。在伦敦地铁开通后没多久,英国诗人庞德就在他的诗篇《地铁车站》中以玄妙的意象、简练的笔调表现了现代出没地下空间的都市人群的幽灵状态。
不断发展的科学技术与膨胀的经济资本促进了地铁空间的扩展,催生了许多与地铁通道连在一起的地下空间——地下商场、公交车站、公共广场等。尽管这些扩展的地下空间能调节地下铁狭窄、压抑的氛围,给人们提供更大的移动空间,但由于地下铁作为交通工具的功用要求人群快速移动,直奔目的地,使得这些地铁空间在改变人们的精神状态上并不奏效。即使那些能停下脚步,在这些地下商场和公共广场游荡的人,也往往因为深陷于物质消费的泥淖之中,无法成为本雅明所说的“游荡者”。
但通过引入艺术作品,创造艺术空间,能在一定程度上为人们提供一个悦目、舒适和享受的心理空间。世界上很多地铁站都有意识地创造这样的艺术空间,比如被誉为世界上最长艺术画廊的斯德哥尔摩地铁,大部分站台都有艺术作品;莫斯科的地铁站内也装饰了大量的灯饰、壁画和雕塑,使车站仿佛成了一座艺术博物馆;深圳曾安放过当代艺术家的巨型画作,新建成的蛇口线每一站都有一道长达14米的艺术墙,展示各种风格的艺术作品。地下铁通过艺术所创造出来的开放、包容的空间,对缓释地下穿行人群的紧张和压抑情绪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在某种程度上能改变都市幽灵的地下生活方式。
从黑暗而潮湿的下水道到明亮而快捷的地下铁,地下空间仍没能驱除掉它内心的“黑暗”。科学技术所发出的物理光亮驱散了物理空间的黑暗,但却无法驱散人们心理空间的灰暗。从黑色幽灵到灰色幽灵,地下空间仍然是城市幽灵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