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给一只鸟放过生。那只鸟很小,我把五指勾拢起来,形成一个环状的小屋,鸟儿蹲在里面,扁圆型的脑袋在食指和拇指之间转来转去,眨着警惕的眼睛。我能感觉出它的足正在我的手心里一点点用力。那是一对柔嫩的小爪子,被粉红色的皮包裹着,指尖末处是光泽度很好的甲。它使我想起古画里那些玉女的手,长长的,却纤弱得让人不敢去握它们。我站在河堤上,缓缓张开自己的五指。很小心,也很用心。因为我怕手打得太开会让它不适应。现在是早晨七点多钟,空气中浸润着湿漉漉的水分子的味道。我看到鸟的眼睛开始变得明亮起来,它蹲在我的掌心上,身体已经完全裸露在空气里。它一动不动地看着前面,好像在看我下一步如何动作。这是只极不起眼的小鸟,羽毛浅褐,喙有些短,长不过盈指。在鸟家族里大抵属于丑小鸭一类的角色。我把手臂向上扬了一下,它没有反映。我又抬了抬手臂,它还是没有动静。我怀疑它失去了飞翔的能力,因为它带着伤。
太阳这时一点点升起来,灰而白的颜色透过云霭,把光亮打在林间的树梢上,原先静谧的河岸渐渐变得热闹起来。飞禽的啁啾声也按照各自不同的韵律唱着。我托着那只鸟,一下一下重复着放飞的动作,终于,它缩得很紧的翅膀慢慢松动起来。看样子它在试图支起身子,但由于右翅丢掉一根很重要的翎,这使它一次次失去平衡。我开始有点泄气了。太阳现在升得很高,上班的人不时从我身后走过,他们用狐疑的目光盯着我,先是设法弄清我手中的物件,又把眼神十分负责地挪向我的脸。这令我无端地生出某种做贼的感觉,我想我必须先把问题解决掉,否则人们会把我当成疯子。这时我注意到远处有片花生地。刚刚收割过的麦茬中间,一丛丛叶苗正在疯长着。我逡巡了几个来回,也没有看到适合鸟类生存的地方。我又把目光收回来,近处依然是绿颜色少得可怜的河滩。就在我准备放弃努力的时候,突然手心一麻,却见那只鸟抖抖翅膀,竟然像箭簇一般朝远处飞去!
2010年夏天的某个早晨,我给一只鸟放了生。人们也许并不清楚,这件事对我是多么重要。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来的,但我想它肯定不愿意呆在户内抑或有人气的地方。因为它从房子里往外冲的时候,表现出某种视死如归的决绝和顽固。它从天花板的隔台上飞起来,朝窗子撞过去,又飞起来,又撞过去。扑扑愣愣,把灰尘弄得满屋子都是。我在它飞到第七个来回时才弄清是一只鸟的。那时灯绳还在我的手里,我大张着嘴巴,以为那是只依靠触角飞行的蝙蝠。此刻它蹲在隔板的纸箱子上,正露着半个脑袋和我对峙。我先是看到它尖尖的喙,又看到喙的上部一路柔和上去,松松圆圆的,两边各嵌着两粒亮晶晶的眼睛,再往后去是半个包着翅膀的身体,这才搞清楚它的确切身份。至于它在鸟类家族中属于贵族还是平民就无从得知了。我们在灯影里对视着,大约都在揣摸对方的心理。不瞒你说,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它抓住,然后用手抚摸它光滑的羽毛,那一定是种非常美妙的感觉。接下来自然是供给它米和水,这是人类充满爱意的表示,我想它没有理由拒绝。但那鸟脖子上的羽毛直愣愣地乍着,看得出它的想法和我刚好相反。也许它惟一要做的就是不被我捉住吧。由于观念上的分歧,人鸟战争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表现形式之一就是我跑过去,鸟飞过来,我跑过来,
鸟又飞过去。在不足二十平米的房间里,那只鸟和我展开了智斗。几个回合下来,我披头散发状如厉鬼,只有脸上挂着一绺绺的灰渍坐在椅子上喘气的份儿。而那只鸟却越战越勇,以蚊账,书橱,还有壁洞里的堆积物作为屏障作出各种高难度的翻飞。好在鸟算终归不如人算,接下去它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就是一次次扎向透明的玻璃窗子。这个战略性的失误使它每扎一次小脑袋就要受到重重地一击。对方也许永远弄不明白,为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外面的河流、绿树和阳光却飞不过去。事不宜迟,趁着它晕乎乎的劲儿我得赶快把事情了结掉,因为天渐渐黑了,我从下班到现在锅不动瓢未响,而明天参加中考的女儿马上就要回家吃饭啦。
现在,我面目狰狞,手里掂着一根水火棍跟在飞鸟的余尘后跌跌撞撞地挥舞着。无论我的初衷如何,在对方看来,我眼下肯定是一名手持大棒的刽子手无疑。所以在我最后一次竭尽力气朝它扑过去的时候,它倏地钻进蚊帐隔板上的纸箱子里,然后什么动静都没有了。不知为什么,我有些担忧起来。我不得不考虑一下这只鸟的命运。它或许被我吓傻了,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窝在某个地方,也许被箱子缝卡住了脚,要不就是被我一闷棍击中,掉在纸箱的缝隙里。上述几种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在这一瞬间我心里突然生出某种犯罪感。这种感觉就像水湿海绵似地慢慢浸洇开来,然后渗进我的每个汗毛孔。我知道自己做了蠢事。我杀了生。这条生命刚才还活泼泼地存在着,现在却不知魂归何处了。
我恹恹地歪在椅子上,完全失去刚才神气活现的劲头。我想我得做点什么弥补一下,可又不知该如何去做。我,一位基层部门庸庸碌碌的公务员,每天的工作就是乐此不疲地炮制一些除了贴在墙上实际不起任何作用的规章条文。我诅咒体制对人性的扼制却又不得不靠它来维持最基本的生存。比如用以裹腹的各类维生素和碳水化合物,再比如女儿昂贵的学费以及冬天的烤羊肉串夏天的冰棒冷饮等等。早在上个世纪末也就是十年前,我站在办公的六楼上,就曾看着窗外的流云生出某种破窗而出的欲望。因为在这架机器里你不能有任何不着边际的想法,从你的举止到面部表情都必须整齐划一,否则便会被视作异端。我无数次策划过胜利大逃亡,我对自己说走吧天亮就出发。之后却又机械地随着上下班的人流走进我那千古不变的单位或家里。我就像刚才的那只鸟,误撞进某只笼子后永远失去自由,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从一只笼子到另一只笼子,日复一日年年如此,最终熬成失去灵魂的躯壳,每天做着惯性运动却不知道何时才是归宿。
现在,那只鸟卡在箱子缝里已经很长时间了,生死未卜,我不能坐视不管。玄臧西行时就有智者劝善曰:救一条命胜造七级浮屠。一想到这些我就有点心虚了。我开始隐隐升起一丝念头,它起初藏在云霭里,随着渐来渐近,最后慢慢走向明晰。我开始变得莫明奇妙的兴奋,心跳也失去了正常的频率。
我要给这只鸟放生。我对自己说,如果它还活着,我一定要让它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我对着镜子,又字正腔圆地重复了一遍。
眼下面临的是如何把鸟取出来。隔板在蚊帐上方,而蚊帐架子是用铁螺帽固定的。如果我要伸手去探隔板上的箱子,就得把蚊帐卸下来。那么做这件事前我必须先完成以下几项:第一,寻找螺丝刀。它一向行踪不定,有时在明灭不定的日光灯管上,有时在厕所间的窗台上,那是我用来修理欢唱不休的马桶用的。为了那练嗓子的抽水马桶,我已经用坏三把螺丝刀了。现在它可能又飞到酒橱上面的杂物筐里。那里面摆满了五十年代的针头线脑七十年代的扣子和若干或扁或圆的螺钉。第二,用螺丝刀对准每个铁螺帽眼猛转,左三圈,右三圈,然后旋下和帐杆咬合在一起的螺钉。然而且慢,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因为蚊帐有四个角,每个角有四个螺帽分别固定着八块菱型铸铁,以旋下每只螺帽需五分钟计,估计完成十六只螺帽也得八十分钟。那时估计我女儿不但吃不上饭,就是回来也该入睡多时了。
时置盛夏,蚊子借着夜色的掩护不断对我进行热情高涨的突袭,不时在腿或脖子上啄下几个大包。我想我用八十分钟把帐子放下来,代价除去一顿迟做的晚饭或女儿空着肚子上学外,还意味着我要用同样八十分钟把蚊帐拧上去。我是谁,我不是《摩登时代》里的夏洛克,如果我练就那个小丑的一身本领没准能完成这项工程。或许这件事可以放在明天做?我随即又想起明天还得下乡跑片。那是我在单位分管的某项业务,因为长时间没有下去督查,已经被领导点名批评了。再说分管领导要看的计划还没拟好,再这样耗下去显然是没有道理的。只是让人心生疑窦的是:那只鸟是否能熬到明天。可怜的家伙本来就受了伤,又在窗子上撞了十几个来回,早已经气息奄奄。它卡在某个地方,尖尖的嘴巴一张一阖地挣扎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儿,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一命呜呼了。它小小的身体由热变冷,然后一点点僵硬起来,最终风干成实验室的标本。这还算比较理想的出路。天太热,也许它会很快腐烂,生出许多不知名的卵……我没有再想下去。
看来除了今天晚上做成这件事,我别无选择。奇怪的是我连找三个地方也没有看到那把螺丝刀。最后当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丢弃的鞋盒里把它找出来的时候,才发现找到和没找到没有什么两样。因为这是一把扁型螺刀而我需要的是带五字花的那种。说到这里你也许明白了,我要的其实是一把梅花钻的螺刀。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渴望得出结果。于是捏着螺刀开始找另一把螺刀。但它不在家里,因为有限的几个地方都被我翻遍了。
我奔到卧室拿起电话:喂?我说,是S吗?我要找的S是我的老公,梅花钻的携带者。我敢打赌,梅花钻就在他的屁股上悬着。也许我该说得更细一些,是在他屁股后面的万能兜里悬着。因为此人最大的嗜好就在于拆卸和组装。比如家里钟摆的发条,螺钉和螺帽,一截轴承,半只电扇脚的滑轮,都会被他接榫合缝地按到某个地方并适时地发挥着作用。我想找到他也就找到了螺刀。我说喂,那边很快有了回应。什么事,他问。我说一只鸟,一只很小的鸟。对方不耐烦地说我们在政治学习,你要什么快点讲。我觉得有点扯得太远,忙说钻头在你那里吗?我说的是梅花钻。S重重地咳了一声说,被大宝借去了。大宝说明天见就把我的万能兜拿走啦。我说你能不能要回来。S的声音明显有些粗重:什么事这么上紧。我急急地说,那只鸟……S突然哈哈大笑,一只鸟,你开什么玩笑,没看见我在忙正事吗?就撂了话筒。
我摸摸脑门是不是有点发热,。没有,我很正常。我开始莫名地烦躁起来。老公在单位洗脑,女儿马上要回来吃饭,领导要看的检查细则还没拟好。每件事都拖延不起,每个人都得罪不起。这都是正正经经的大事情,和这些相比一只鸟的命运又算什么。可怜那只鸟,它也许只剩下最后一丝游气。它粉嫩的指爪在抽搐着,它的小眼睛一点点失去了光亮……人类有足够的理由漠视异类。其中也包括我,一位挥舞着大棒的魔鬼。可上帝知道那决非我的本意。那我的本意又是什么?难道那只鸟会愚蠢到相信挥舞着棍子的人类吗?现在容不得细想许多了。时钟的指针这时刚好交汇在7字上,我不得不拖着沉重的腿走进厨房做饭。因为再过一刻钟我女儿就回来了。
新一轮战斗大约发生在凌晨五点钟。我刚从睡梦中醒过来,忽听女儿喊,鸟。我走进北屋,看到那只鸟正抱着必死的信念朝玻璃窗子冲过去。我一时慌了手脚,连声叫着使不得呀使不得呀。鸟儿好像听清了我在说什么,突然一扑愣翅膀,斜刺里朝我飞过来。我喜出望外忙张开怀抱去迎接,就听噗的一声鸟又不见了。我呆呆地站了半天,分辨出鸟振翅的声音是从南边的房间里传过来的。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我冲着床上还在昏睡的S说快起来帮忙。S因为刚刚被政治理论修整过,脑子果然清爽得很。只见他随手抄起一本杂志冲着飞得正欢势的小鸟兜头一击!其稳、准、狠,动作之干净果决令我辈所不及。就听啪的一声,那只鸟终于掉到了沙发上。S把杂志朝床上一扔,说好,帮你完成任务啦。说完又拱到帐子里梦游去了。
我感到有股子凉气从脚底下升上来,冷嗖嗖地弥满了头发梢子。S的举动快得让人来不及细想,事态的性质就发生了根本性的转移。现在我成了同案犯。惟一的收获是经过一夜的努力,我终于可以窥见这只鸟的全貌了。我把它拿在手里,发现它的指爪勾偻着,身体的余温正穿过羽毛弥散在我的指缝中间。而在它篷松的肚子下面抵着我拇指的地方,有一颗小小的心脏正在微弱地跳动着,卜,卜卜,卜卜卜卜。头却歪在一旁,连扶几次都耷拉着。我把它的两个翅子拢拢正,摆成葡匐在地的样子,手一松它又瘫倒了。我用掌心托着这个小生命,想不到自己的放生梦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我想为什么不能先把它抓起来?人怎么能够如此残忍。四周一片阗寂。没有人能够应答我的问题。现在是凌晨五点钟,再过一会天就会变得很亮。那时候女儿要上学,老公要上班,而接我下乡的车也来了。我捧着一只死雀子在这里喃喃自语,会让所有的人认为我患了魔症。我想我得先找个地方把它安顿下来再说。接下去我就看到意尔康,一种今年夏天疯靡Z镇的凉鞋,高腰细带的那种。我把装鞋的盒子打开,将鸟尸体轻轻放了进去。同时放进去的还有米和水。我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想弥补什么还是祈祷什么发生。
一个奇迹发生了。那只倒霉的鸟,它复活了!我当时的惊喜绝不亚于本人中了意想不到的彩票大奖。但是它复活的方式却给我带来了麻烦——它是在女儿揭开鞋盒盖去窥视的时候突然冲出来飞到壁橱上的。
现在是早晨六点钟,就是说,那只鸟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完成了生命的再生。我不得不揣着复杂的心情重新投入战斗。我淘汰了棍和杂志,我只想用手轻轻把它捂住,然后再放到盒子里静养,但这只鸟显然不领情,它带着劫后余生的表情钻到沙发背后,瞪着两只贼亮的小眼睛盯着我。这是一组极坚固的沙发,呈七组半环绕在房间的拐角里。它们由于长时间没清理,沙发后面的积尘约半指有余。复活鸟现在以沙发作屏障,又开始和我斗法。我拖开A组,它钻进B组,我拖开B组,它又钻进C组,一时间屋子里狼烟四起,进入了人鸟大战的高潮。而这一切的前提背景是接我下乡的车子快要来了,急着上学的女儿坐在桌子旁等我给她的作业签字,杀鸟的刽子手在那边抻着懒腰趿着拖鞋踢踢橐橐地走过来。而我的忍耐力也在ABCD的排列组合过程中超过了极限。我想这时我有本杂志在手,没准也要给这个倒霉蛋一下子一了百了。可现在我却像患了老年性近视,两眼发花,手抖抖呵呵地在半空里抓挠着,眼看着离预想的目标越来越远。我似乎快接近崩溃的边缘了。如果不是女儿眼疾手快帮了忙,还真不知道这场闹剧要进行到什么时候,只见她把盒盖啪地一打,说妈快来帮我签字,要不我就迟到啦。
事情到了这份上,我不得不观注鸟的出路问题。它受了伤,显然一时半会是飞不远的。我得给它设计几条救命的方案。第一是我自己养起来。我想起村上春树和他的拧发条鸟。那个心理怪谲的中年人听到附近树上传来不规则的鸟鸣,吱吱吱,同拧发条的声音无异,于是就称其为拧发条鸟。它每天飞临到附近的树上拧动属于那个静谧天地的发条。我不知道这只鸟的叫声是什么样子,或许像拧动的发条也未可知。最近一段时间,我的人体生物钟一直处在紊乱状态。它不是在半夜三更把我扰醒就是在我上班的时候给我带来麻烦。我怀疑它的时差还停留在上个世纪。说实在的,那是段令人留恋的光阴。老牛破车田园牧歌,人们用挥舞着破芭蕉扇在柳树底下乘凉的心态追赶着信息时代,速度虽慢却不失为一种模式。可现在分明是二十一世纪了,你就是拎着一颗农民脑袋也得发疯似地去赶末班车。否则就会像刚发芽的麦子,还没来得及鼓苞就被甩在路边上自生自灭掉。如此想来,这只鸟能在我的耳边拧拧发条,及时给我提个醒倒不失为一件美事。但现在它刚复活,恐怕是暂时拧不动发条的。再说我对鸟类一向没有研究。关于它们的生活习性,关于它们在什么气候下生存更适宜等等。我想我得赶紧找本鸟类知识大全拜读一下,然后才能奢谈其它。可Z镇的书店少得可怜,仅有的一家国营老店除了经营毛衣编织中学生练习册就是马恩列斯毛,不可能有这类读物的。而且我马上要出发了,也许还要在基层驻点。这一去三五日不定,我可不想给参加中考的女儿添个累赘。第二条是送到我母亲那里。原因有二,一是老人喂了三只鸡四只鸭,它们自发地实行共产主义的配给制,每天你叨米给我吃,我叨米给你吃,间或兴致勃勃地按各个声部排练大合唱,一派天下大同的和乐景象,自然不应该嫌弃新朋友。二来老家有两只鸟。一只翠绿毛,它也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刚来那天蹲在晾衣服的绳子上,像个受委屈的小媳妇一般絮絮叨叨粒米不进。隔了几日心情才渐渐开朗起来,声音也比原先好听多了。喳,呼噜噜,喳,呼噜噜。偶尔闭着眼睛听上去,竟有点像林间百鸟在唱合。后来又有一只红嘴,也是一副落魄的小可怜样子。这只倒不是自己飞来的,而是我外甥大毛的杰作。大毛说我看到它停在马路上孤零零的很难过,就把它带来啦。这种说法固然令人生疑,但谁也没有时间去刨根问底。两只鸟开始谁也不理谁,过了些日子就唧唧咕咕挤到一起,你啄我一下我啄你一下,热闹得很。
令人不安的是大毛正处在爬墙摸瓜的年龄,连放屁都要找人多的地方。一向对大家漠视他的存在表示不满,现在家里凭空添了两只鸟,自然就有了游戏的引子。方式之一就是趁鸟儿窃窃私语的时候拿竹竿子猛捣几个来回。嘴里还不停地说你下来你有本事你下来。搞得大家都很愤怒。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把伤鸟送回去,无异于虎口投食了。我益发感到拿不定主意。
风这时从河对岸吹过来,把我家临街那扇后窗吹得噼啪作响。窗上的钩子早就锈透了,在某个大雨倾盆的晚上,就听当的一声,它飞到三楼的隔热棚上。现在窗子只好用细铁丝挂着。听说在五金店里有配件卖,可我没有时间逛商场,我很忙。至于忙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总之我每天都很忙。因为在我们那个单位,据说只有忙才不算废物,所以大家一律很忙。尽管很多人说不清在忙什么,但只要你很忙就是了。于是我也成了很忙但也什么都说不清楚的人之一。所以我就失去了买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的时间。这样一来窗子只能用铁丝固定着,无风的时候偶尔打开透透空气,但多数是紧闭着的。那只倒霉的鸟,它或许是在我开窗透气的时候从河对岸闯进来的吧。想到这里我的心里隐约一闪,觉得摸到问题的本质了。
我推开窗子,又看到十年不变的老画面。不妨这样说,它是深藏在我心里的一块绿洲。我简单地给你描摩一下你就会知道原因之所在。隔我的住处三百米是一条河,那是Z镇惟一的护城河。三十年前它很清。现在它很臭。但这并不影响我对它的感情,因为离河太远我闻不到。我看到的是河对岸那一排排水杉树,高大茂密,郁郁苍苍。恍眼看上去它们会给我造成原始森林的假象。再往近处推是效区农人的民房和菜地。绿色掩映着红瓦。在我看来,那哪里是一处菜地,分明是一片花园。那个种菜的老农简直就是巧手绣花的天工。有一年秋天我看到他蹲在菜地里,那时各种应时的菜蔬都长得恰到好处。黄的油菜花开了,紫茄子圆鼓鼓的,长长的绿豆角低垂着,西红柿一嘟噜一嘟噜从架子上耷下来。老农蹲在那里,雀子和蝴蝶成团地在他四周翻飞着。他看上去像个国王。我家这只鸟,没准就是它们的小兄弟,现在让它回归原处当不失为最佳的选择了。主意一定,我小心翼翼地把盒盖闪开一道缝。现在鸟儿明显恢复了体力,正蹲在那里瞅我。盘子已经打翻,米和水撒了一地。看来它并不领会我的意图。听说有种鸟气性大,只要被人抓住就会不停地叫或者在笼子里到处冲撞,,直到碰死为止。所幸它还不是人们说的那种。我压紧盒盖,把手小心地探进去,摸了没有两下,就觉得手背一阵钻心的疼痛。我知道我被啄了。我想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因为我是那个手持大棒的人,它没有理由信任我。我忍痛拽住它的一条腿。腿很嫩,我真怕一用力就把它折断。我将手摸索上去,又抓住它的另一条腿,就这样,鸟完全盈握在我的手里。现在我得重新找个东西把它装起来。意尔康显然是不能用的,不然人们以为我整天琢磨的就是这个。天知道我脚上的凉鞋穿了近两年,式样已经明显落伍了。但我没有时间去壁橱里找我的另一双,更重要的是我必须朴素。因为我知道这决不仅仅是鞋的问题。接下来我又否定了塑料袋网兜竹篮子或垃圾桶等一系列装具。我想包装物首先得透气性好,我可不想再扮演杀手的角色。情况发展到现在,我觉得已经不单是一只鸟的事情,而增添了许多我说不清的东西。尽管我说不清,但我还是必须去做。我想这对我可能是个开端。至于它究竟预示着什么则是我无法知晓的。
就在这时,我在楼上听到院子里摁喇叭的声音。一声接一声,像催命似的响着。车来了。我脸上的汗当时就淌下来。我没有想到车会提前五分钟开过来。那时我刚把老公和女儿打点停当,拟了一半的提纲还摊在桌子上,我的行囊整个还没有收拾。我的第三条实施计划更是没有着落。我现在闹了个措手不及。慌乱中我把鸟一把塞进我随身携带的手袋里,因为怕它闷死我只好把手袋拉了一半。现在单位的人都在车上等着,我可不想为了一只鸟把问题搞糟。我拎着手袋和没拟完的计划,一溜小跑来到院子里。与此同时我的肚子拚命叫唤起来,咕噜噜,咕噜噜,酷似鸟鸣的声音。我用手使劲按住胃部,这才想起还没吃早饭呢。
不管怎么说,2010年夏天的某个早晨,在充满蓝天白云和绿树的画面上,有一只鸟抖动着翅膀,像箭一样向远处飞去。它飞翔的样子长久地在我心中定格。尽管河流几近干枯,但它最终会有水的。现在回想起给鸟放生的过程,真是一波三折。告诉你吧,我甚至差一点没把这件事情做成。我上车的时候急匆匆的,有些张惶。更为严重的是,车上的人同时注意到我的手。它此刻在手袋的拉锁上放着。那种感觉是既想关上又想把它拉开的样子。他们不知道我的包里装了什么,又不好细问。看了半天只好悻悻地把目光收回。现在是早晨七点钟,车子在路上摇摇晃晃地颠着,上了河堤。眼前一片风景尽收眼底。随着车子行驶的声音我的心渐渐提了起来。应该说现在是放生的最佳时机。可我除了额头冒出细汗,嗓子眼像卡了鱼刺般难受外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没有吃早饭,包里装着还没写完的计划,所幸带队的没跟我要那玩意儿,否则我还得设法跟他解释。那理由必须是堂而皇之的,用一种绝对平和的语调说出来。我在这方面一向缺乏自信。因为人们衡量某个人是否成熟,往往要看其说谎的本领。如果他(她)们能把假的说成真的,大家会频频点头说某某很有城府。而我恰恰相反,在我看来假的就是假的谎言重复一千遍还是谎言。更何况有时我向人陈述真理的时候,由于底气不是很足,经常要出一点汗。这使曾对我满怀希望的某领导失望地说,你不成熟。我亦对此深信不疑。
现在我又出汗了。不是因为领导跟我要检查提纲,而是我必须找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把鸟放掉。这听起来不免有点滑稽。我们马上要机构改革了,据说现有科室要削掉一半。早在半年前人们就开始私下打听人员的分流去向。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每个人都需要一只饭碗,每个人的饭碗里都需要最大限度地装满物质利益。这种利益是能够让人的心态保持平衡的法码。谁都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能说错一句话,不能走错半步路。而我作为一个位置还算不错的公务员,在奔赴基层检查的途中却要让车子停下来,然后对大家说,对不起稍微耽搁一下,我要去给一只鸟放生。我的神经难道出毛病了?现在每个人都练就了三头六臂铁脑壳,他们正愁没有小辫子抓呢。
尽管如此,并不能证明这一切就能成为阴挡我的理由。我当时已经无暇去分析和判断什么了。没有人能拦住我,我要做的就是把这只鸟放掉。它对我很重要。它现在闷在我的包里,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哇地大叫起来,那时候情况一定更糟。我越想越觉得可怕,汗忍不住一阵阵地冒出来,终于引起邻座的注意。怎么,他说你不舒服?我抹着涔涔的冷汗,含含糊糊地说,胃,是胃有点毛病。他说能不能坚持下去?不行就跟头说说。我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现在好多了。我一着急就把拉链给拉上了。一想不对又赶紧把它拉开了。我不知道这种情景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河堤快要过尽了,再往前去是一条条的高速公路,放生就会化成泡影,到那时鸟肯定会必死无疑。想到这里,我猛地站起身来大声说,停车,快停车,我要下去!满车的人刷地朝我看过来,我又呼地一下摔倒在坐位上。我好像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就随着打开的车门纷纷走了下去。我懵里懵懂跟人下了车。才发现停车是因为车坏了,而不是因为我刚才说的话,也许我压根就没有说。以我对自己的性格揣测,我是绝对没有勇气做出上述举动的。也许一切不过是我臆想中的产物吧。总之我终于下了车。
现在风吹在我的脸上,很舒服。我已经不出汗了。人们三三两两,蹲在路边上说话,或避着路人办要办的事情。再没有比现在的机会更好的了。我紧走几步来到河堤的某一处石级上。我把手再次伸进包里,我摸到柔柔的一团,我知道是那可怜的小家伙。它能在里面呆到现在,一定是练就了特异功能。我轻轻捏住它的两只翅膀,正要往外拎,突然发现Q朝这边走过来。Q是单位有名的热心肠,嗜好之一就是酷爱打听别人的隐私。新来的某某走进局长室,神色有点那个。他说,我刚过去门就腾地关上了,报上没说那天有风呀。
现在,这个热心肠冲我走过来,让我有种头发根子直竖的感觉。我可不想听他历数谁在谁办公室呆了多久,谁绊了谁的脚后跟。那些都与我毫不相干。我所要做的就是赶紧把手头的事办完。接下去我又碰到老E老D和小C。我恰到好处地向老E解释我的胃已经好多了,又捎带着告诉老D我心情不错,转过身来我又跟小C说哎呀你的衣服真好看是皮尔卡丹的还是贝尔蒙当的?我隐约觉得后者好像是某影星的名字可我没有时间去考证了。我得赶紧走开去办我的事情。刚一抬腿又看到领队朝这边走过来。领队是个男的。听说我胃疼,专门跟不知跟什么人要了胃药,现在正高一脚低一脚地朝这边走来,他身后还跟着另外几个人。我手一抖又把鸟放下了。领队说下基层要想得周全些啊,这些都是必备的东西。我说谢谢领队。旁边的人又说了一堆大路话。他们的每句话都是真理,闪烁着从实践到理论的经验之光。可我什么也听不进去我盼着这些人赶紧走开,只要他们不跟我要检查提纲就行。领队说得再没有可说的了,就说我们上车吧。我说好的,好。可我的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无法动弹。领队狐疑地看着我的脸,说怎么了你的腿?车引挚这时已经轰然作响。我突然觉得一切都到了极限。关于鸟关于人关于一天一夜的前因后果和这次的行程等等。所有的事情都好像赶到一起,所有的人都在跟我拧着劲。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不就是想给一只鸟放生吗?我忽然转身朝河堤的丛林深处走去。一步,两步,很坚定也很从容。我好像听到领队在后面喊我,一声比一声急切。隔了几分钟,就什么动静也没有了。
现在,我站在河堤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把那只鸟取出来,它很好看。看样子已经养足了精神。我把手平静地摊开,让它蹲在我的掌心上一点点地舒展着身子。经过这么长时间,我心里对它产生了一种很复杂的东西。我觉得灵魂的一部分已经附着在它身上了。我要看着它飞。我觉得这件事对我是多么重要。在它振翅离去的一刹那,我的手没有收回来。我闭着眼睛,手臂长长地朝前面伸着。那是一种很地道的飞翔的姿态。这时我才真正体会到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劳而无功。车喇叭又响了。我拎着手袋,沿着河堤朝那边慢慢走去。车上的人都在等我。我必须给他们作出一个令人信服(与放生无关)的解释。我也许还会出一些汗。但我心静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