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轮回

2011-07-24 07:24:46
青春 2011年12期
关键词:舅母村庄外婆

精灵的雨馨

整个村庄都在老去,八岁的雨馨成了大家共同的宝贝。

这个村庄女娃多男娃少在三十年前成了事实。当年“无后”的现实表现为三十年后村庄的冷清。

处于旺盛生育期的人们数了一下,连我在内短短的一排农庄上一共十个丫头。对于这个数字,我父母的功效算是少的,总共才生一个,最多的一户人家贡献了三个,高的矮的一路排下去。还有的刚刚贡献了两个,想继续奋斗的时候,计划生育政策来了,排山倒海的气势,于是只好作罢。三十年前不太老的男男女女们互相打趣,说大家都是绝后代,谁也不要笑话谁。这是这个世界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明证之一。

这个村庄最恶毒的诅咒人的话就是,你拽什么拽,你这个绝后代,死了拖你去葬的人都没有。在吵架的时候,这句话是至人于死地的意思了,对方那斗牛一样的气势立马会泄气。但是,村庄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丢弃女宝宝的事,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新村庄。

我的外公,为这事情没有少生闷气。在长达十年整个家族的抑郁气氛中,我的舅母勇敢地承担了家族的重任,在生了两个和我一般大的表姐妹之后,又生了一个比我们小十岁左右的小表弟。初生的婴儿让舅母的二姐悄悄抱回家了。这一抱就是十年,在这十年里,小表弟叫自己的姨妈为妈,叫自己的妈为姨妈。在这十年里,小表弟到自己的亲妈家像个小亲戚。

表弟是十岁的时候回到自己家的。在此之前,舅舅家村里乡里找了很多的人,该送的送了,该请的请了,帮村里做了很多义务工,又是挖渠又是修路,之后才将表弟真正接回了家。现在舅舅家两个表姐出嫁了,家里一下子冷清起来,为表弟忙亲事成了舅舅一家最大的中心议题,舅母为此浪费了不少的金钱和感情,但是世俗的快乐油然而生。相比以下,当时响应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只生一个好的我的父母亲就孤单了不少。

幸好,还有雨馨。雨馨长得不赖,人见人爱的样子,白皙的皮肤,卷卷的头发。她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爷爷奶奶又忙,带雨馨常常是左右邻居不要吩咐的义务和责任,雨馨也就成了周围好几户人家共同的宝贝,给大家带来了很多的快乐。五岁的雨馨曾经吐着舌头在我家大门口磨磨噌噌不很响亮地说,那个橙子喔,我不吃的。这句话有点突如其来,但是要是想起昨天给她吃了一个橙子后,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她今天还想要一个。小小的雨馨还常常被人们围起来要她唱歌。一分钟的功夫,雨馨要换几首歌,一开始是小燕子,穿花衣;很快就变成了世上只有妈妈好;后面就成了常回家看看……雨馨唱歌的功夫不怎么的,但是身体却不会闲着,舞动着随手扯来的扁豆花,扭动着不算细的腰,露出一节小肚皮,翘出兰花指……

村里的人对雨馨都很好,雨馨还悄悄问过我,她小的时候到底是东家的奶奶带的还是西家的奶奶带的?但是,雨馨就像一只小狗,到了晚上妈妈回来了,自然还是要归家的,或者碰巧她妈妈休息的时候,就毫不含糊地粘着自己的妈妈了。对于这一点,我母亲说,人家的人到底还是人家的人,你对她再好也是没有用的。尽管大家都这样认为,但是雨馨俨然成了大家共同的孙女。

这些年,雨馨无忧无虑地生活在村子里,袒露在村子里,她是整个村子的,整个村子也是她的。之前几年,有人叫她说爷爷爬灰,就给她棒棒糖吃,她就说爷爷爬灰;有人让她喊爸爸给冰棍儿吃,她就喊人家爸爸……于是大家都很开心。但是家里人在的时候,雨馨是憋红了脸不说不喊的。八岁的雨馨说话的神情已经全然不一样了,她具备了某种观察村庄的能力,成了代替我的村庄游历者。我回家的时候,雨馨介绍村里谁谁谁家新砌了楼房,谁谁谁又出去读书了,谁谁谁家刚生了孙子,谁谁谁又结婚了,谁谁谁的父母亲老吵架……雨馨每每这样说的时候,都像个小大人,表情神秘而庄严。

我能从雨馨的表情中揣摩我们长大的某些瞬间,回味曾经长大的某些语境。若干年后当我重返村庄的时候,重温了这样的语境。父亲和他的近房侄子,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也算是在外面闯荡过的,就着一壶小酒,开始谈天说地,先从外面的大事说起,说着说着就开始说村上的人家,说村长和那条到现在还没有修起来的道路的关系,说是上面下来的钱十有八九进了村长自己的口袋;说在县城当派出所所长的村上某个发迹的能人,家里过年的香烟从来不要自己买;说村里哪个人家的媳妇出轨了,但是公婆却不肯说……

他们的讲述虽然是东一榔头西一棒的不成体系,但却有一种说不清的迷人魅力,所有作人的长长短短的价值判断标志都在当中。

村庄本来就是一面镜子,我就是在这样的镜子中端照自己,长大成人。

村庄轮回更替,现在到了雨馨。她成了代替我的村庄游历者。而我却已经成了一个局外人。

风干的外婆

外婆像风干的蜡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灭火了。

外婆细若游丝地坐在我家门口,由于青花眼眼睛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了。但是耳朵确实相当的灵,只要宝宝一出动,她就知道了,大喊快点来人宝宝要出去了。宝宝喊他婆太太,外婆激动得直笑,说没想到还能听到女儿的女儿的女儿喊她婆太太。

其实,两年前我带满月的宝宝回家的时候,外婆就感慨,说没想到还能看见外孙女的宝宝。以我现在渐入中年的心态来看,我觉得当时的外婆是没有矫情的,我三十岁生女儿,如果按照这样的品种和速度进化下去,我要到90岁的时候才能看见我的女儿的女儿的女儿。这是一件想当没有把握的事情。

外婆的眼睛已经相当不好了,她说让我看看宝宝长得什么样子,她干枯的长满皱纹的脸一直凑到宝宝的脸上去,说看见了看见了,长得还不错,有点像娘。外婆的眼睛噙着泪,可能也不是泪,就是眼液。眼角零乱的白头发在风中飘啊飘,外婆总是下意识地想将它弄好,又总是弄不好。

外婆整个的不可避免地显示出了颓败之气,就像一盏老油灯,被经年累月地耗掉了;甚至连老油灯都不如,老油灯重新加了油或重新修缮了,尚有继续点燃的希望,但显然每一个老去的人都没有这样的希望,只能任摇曳的火苗一点点熄灭。父亲对外婆老去的方式颇不以为然,说很多时候都是她自找的,小的都大了,也没人要你管,你何必要去管呢?这是真的。有一件事情是这样的,表弟回到自己的家之后,家里的两个姐姐很不习惯多出一个小人来分享他们本来的东西,大姐姐还稍微好一点,小姐姐的脾气更不好,弟弟抢了她的东西,是举手就要打的,于是弟弟就哇哇地哭。姐姐说还敢哭,哭的话更加打,于是又打,于是更加地哭,两个小的不可开交地干起来了。听到声音的外婆赶过来,拖了这个拖那个,却没有办法制止这一场纷争。我亲眼看见我的已经年迈的外婆双膝跪在自己的孙女面前,说你不能打他,他是我们家唯一的后,你把他打坏了怎么得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一幕场景,我回家学给父亲听了,很长的时间之内父亲对外婆的做法相当诟病。

现在我为人母了,又想起了另外一幕场景。我宝宝小的时候,不会互动交流,又养成一个睡觉要摇晃的坏习惯,为了哄她睡觉,我甚至利用了我的外婆,我将宝宝放在当年我满月的时候外婆送的摇篮里,吩咐让她摇宝宝。我说我出去溜达一会儿。外婆很听话,虔诚地摇着宝宝,嘴巴里不知道在哼唱什么歌谣,听起来,像遥远的上个世纪传出来的声音,丝丝呀呀没有任何连接点。等我出去遛达了一圈回来,宝宝睡觉了,外婆也睡觉了。外婆佝偻的身体躺在床上像一只风干的虾,脚却还放在宝宝的摇篮上,大概睡着之前,外婆决定躺下用脚代替手,蹬着摇篮继续轻轻地摇。

其实,很多年来,与外公相当重男轻女的思维所不同,外婆是比较照顾我们家。外婆曾经偷偷地将卖鸡蛋的钱积下来,给母亲买了一架蝴蝶牌的缝纫机。我上小学的书包就是那个缝纫机缝出来的。外婆还悄悄将藏好的印有袁世凯头像的洋钱给了我母亲几个。这件事情被舅母知道了,耿耿于怀了很长时间,并在这段时间里都含沙射影地追问一个绞丝手镯的下落。为了这件事情,外婆没有少受舅母的气。但是这样的叙述方式自然是我父母亲说的,至于舅母是不是这样的人,我不得而知,至少舅母在我们面前还是识大体的。但是,就此可以看出婆媳和姑嫂关系相处之难。

牵挂常常以琐碎、平庸而纠结的方式存在,让我们每个人逐一老去。

外婆还坚强地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真正的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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