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与永恒

山间的花丛灿烂在我心里，无言的灿烂。

我是来梅山寺拜佛的，不经意间被寺旁万绿丛中的花所吸引，就向佛祖道了声歉，走到花的面前。我从小到大，千姿百态的花在我眼前闪来晃去，从没有静下心来欣赏过。这世上许多东西诱惑着我，一颗心像浮云，整天飘啊飘的，不知飘向哪方。此刻，花就那么本色地直面我，我涌出如梦方醒的喜悦。花原来开在最寂静的地方，像苍天遗落的绝句，美丽着。寺里的暮鼓晨钟，招来多少香客，有的为平安而来，有的为钱财而来，有的为子孙发达而来。他们拜过佛，又回到茫茫尘世去，路永远是遥远不可知的。他们对寺旁山间一丛一丛的花匆匆看几眼，就走了。花依然与佛一样寂静，没有人来惊扰花，花也不想惊扰拜佛的人。

我来此间拜佛，是有点来由的。佛在我心里，是一粒种子。种在心里的善，为我之外的人开过花么？如果真开过，别人看到了么？我母亲说过，做善事最好不要让别人看到。我当然能感到母亲对世界的一颗善心。不过，我总是这样想：做善事，让人看到了，就不是善事了吗？比如花，人看它，它是花；人不看它，它还是花。人是过客，花是梦影，人非花，花非人，但最后“流水落花春去也”，终成土灰。所以佛家清醒地观到了这种美的短暂，就以其大慈大悲，接引芸芸众生跳出这短暂，来求得永远的安宁。

其实，这同样是佛家的一种理想。战争，瘟疫，自然灾难，勾心斗角，欲海横流，每天在人世的大舞台上进行着。所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基本上是佛家对苦短人生的觉叹。尘世茫茫，幸福像一朵花，那么悄悄地绽放一下，就逝去了。

尽管如此，我仍然坚信幸福这朵花能在这世界永久绽放，如果连这一念都没有，那么活着几乎没有意义。我来梅山寺拜佛，没别的，就是祈求幸福多一些，苦难少一些。佛前也供了花。法师告诉我，花代表“因”，开花后就结果。

真的是每一朵花皆可结果？

我拜过佛，与法师走到寺外，一阵阵花香无声袭来。这里大多是一些山茶和野菊。山茶有红白两种，野菊金黄一色。鸟叫声时不时飘过来，重复着山间寂寞。法师是北方人，据他自己说，以前是个处级干部，人到中年，事业、家庭的双重压力令他不堪承受，便出了家。我无心了解他的身世，每个人的身世像一片海，藏着尘世间的惊涛骇浪。法师的口才好，又慈眉善目，偶尔给香客们卜卜卦看看面相手相。这当然属于一种简单的心理疏导。凡饱含沧桑之人，更悲悯尘世，应该不以嫉恨或怨恼来面对他人。嫉恨之类早在风霜雨雪中拂去了，留着的是心灵的温暖。残缺的温暖。正如夕照，随便照到尘世哪个角落，都温暖。但法师对所有问前程的香客，都赠一字：信。相信正果，相信做好人必有回报。香客们其实心里一直相信，只是被太多尘埃蒙住双目，法师绝不是仙圣，却也让他们心头一亮。人，只要减少一些嫉妒、猜疑，多一些虔诚、关爱，就可能使当下生活豁然开朗起来。人们明明知道看相是有趣的游戏，但宁可信，也不可不信。相信一切会好起来，这似乎是生活的唯一理由。

法师除了打坐念经呷斋之外，一人寂寞时，就搬把木椅，在大雄宝殿外面一角坐着，看远处。远处有河，有山影，有树，还有蚂蚁般晃动的人。看着看着，就神游物外，万物成了一个模糊的意识。他喜欢看云。云看似有形状，其实是没有形状的。云仿佛飘来的梦影，美丽，虚空，却又安静。安静中隐匿着变化无穷。从某一时刻来讲，云就是那么一瞬，可它就像无法预料的希望，令人心生想往。遇上黄昏时刻，彩云漫天。法师的心刹那间被彩云燃着了，他蓦然感到这色彩是在早晨。这真是怪。法师对我说，二十年前，他看夕照，总像在看朝阳。后来，人生秋意渐浓，他一看到夕阳就产生去日无多之悲凉。现在，可能是能够笑对人生了，便自然出现了这种感受。黄昏这一轮日头，与早晨那一轮，全走在一条轨迹上面，心境在尘世间起伏罢了。仔细想起来，一生不知怎么就过来了，真快，短暂如花。可面对万物，尽管觉得短，也依旧爱着这世界。这份爱，是一个人的根。满心沧桑，炼出一个爱字，短暂便短暂罢，世界在这个爱字中天长地久。

隐约记得我精神疲惫不堪时，发过誓：出家。现在想来，出家未必就能解脱。我的朋友常常嘲笑我：出家？你能耐得住那份苦寂？我无言以答。偶尔阅读一本书，是讲弘一法师的，他出家后修的是律宗，最难修的一种。弘一是奇人，他究竟修到了心的永恒否，也只有他自己知晓。佛家很有点自相矛盾，既认为世间没有永恒，又无时不在追求永恒。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是没法领悟了。但我对此心怀迷惑，便做了一首不太像样的小诗——

只有渺小是永恒的

像草

像水

像数也数不清的星子

随永恒一起生

一起灭

我将此诗交给法师，请他指点一下。法师笑了笑，用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几句：天边消息实难思，切莫多心望强求。若把石头磨做镜，枉费工夫叹不休。

法师这几句，我看来看去像一首现代朦胧诗。但我喜欢这意境，它把短暂与永恒巧妙地混沌成一体了。这正是佛禅美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