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二十年前,我在一所乡下中学教书。那里离县城不远,骑自行车最多半个小时。当时,像我们这些刚从师专毕业的县城青年,没什么背景或只有那么一点点背景的,能分到这里已经不错了。不然,要被“发配”到更远的地方去。那几年,县城的师专毕业生似乎特别多。一则当时教师还有一点点地位,二则我们县城青年没有乡下孩子用功,能考个师专就算完成了大人交给我们的任务。我至今还记得人事股长那张不冷不热的脸。像块麻石条。冰凉坚硬。据说只有烟酒或乡下的菜油才能软化它。
跟我同时分到这里来的,有七八个。浩浩荡荡,像大部队。其中,唐朝勇和王久利是我的同班同学。他们的模样有点像,都是高个子,宽边脸,戴茶色近视眼镜。刚来时,很多人是分辨不出来的。不同的是唐朝勇因为练过武功,胳膊要粗一些,胸肌要挺一些。但谁会观察得那么细呢。有一天晚上,大家玩扑克到深夜,把牌甩得又响又亮。饿了,唐朝勇自告奋勇,说去给大家弄吃的。他出了校门,还好,对面的一家小吃店还剩一扇门没关,进去,见里面的锅灶已经冷了,灯也昏暗,不由得心凉了半截,正想退出来,那老板忽然热情地站起来招呼他:咦,阎秘书啊,坐,快请坐!
老板问唐朝勇想吃什么,唐朝勇说,我房间里还有几个人呢。老板说,那好,我给你们炒粉。
不一会儿,老板把炒粉弄好了。猪油,葱段,姜末,老板挖了一大勺肉丝,想想,又挖了一小勺。看得唐朝勇喉结滚动,心花怒放,又用力捂住嘴。老板用泡沫饭盒(当时还是稀罕东西)把炒粉装好,叠在塑料袋里递给唐朝勇。唐朝勇问多少钱,老板说不要不要,这点小东西,不值钱的。唐朝勇回来吹嘘了一番他的奇遇。过了两天,王久利去买早点,他不知道唐朝勇那天晚上的事情,他请假回城里去了。那个老板看了他一眼,又看他一眼,一把抓住他的手,说好啊,原来你不是阎秘书,害得我白白损失了四盒炒粉,你赔我!王久利说我什么时候吃你的炒粉了,老板说你别想抵赖。王久利毕竟是城里人,有心理优势,他说你肯定认错人了,你仔细看看,是不是我?老板说,不用看,只要你不是阎秘书,就不用看。王久利说,什么阎秘书不阎秘书?老板说,乡里新来的阎秘书啊!王久利说,我不管是盐秘书还是油秘书,我是中学的老师。老板说,那就对了,找你要钱就没错了。王久利说,你凭什么找我要钱,我什么时候欠了你的钱?老板说,难道你忘了前天晚上的四盒炒粉了么?王久利便猜到是唐朝勇干的好事,代他把钱付了,说,我是我,他是他,下次别搞错。这下,轮到老板迷惑了,他说,难道他不是你?王久利说,应该说我不是他。老板还是糊涂的,只是把手里的钱攥紧,其他不管。回到学校里来,王久利把唐朝勇一顿臭骂,唐朝勇一副死皮赖脸,说,又不是我故意诓他,是他硬要把炒粉往我手里塞的,谁叫他一个劲地想拍那个阎秘书的马屁。
此后,唐朝勇不再去那里买早点。太不好意思了。实在要买,叫我们给他带。不过时间长了,他也就渐渐忘了,一个周末,我们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到路边等班车回县城。秋雨绵绵,我们的自行车都丢在家里没骑出来。我们没意识到就站在小吃店前面。那老板看到唐朝勇和王久利,惊讶得合不拢嘴,跑出来问他们,你们到底谁是谁啊?
唐朝勇腾的红了脸。
王久利说,我姓王,那红脸的姓唐。
老板说,奇怪,真是奇怪,我一点也分不出来。
王久利说,分不出来很正常,你要是分出来了,那才奇怪,我们大学里的同学,至今都有分不出我们来的。不过我可以教你一个简单的办法,他练过武术,胳膊手腕比我粗。
老板惊喜地问唐朝勇,真的吗?你真的练过武功吗?
唐朝勇矜持地点点头。
老板说,哎呀,太好了!我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不肯读书,去年就退了学,天天睡懒觉,什么活也不干,不理人,成天想着怎么上少林武当。要是能请到唐老师教我儿子一点武功,就好了,免得他真的跑到少林武当去当和尚道士。他说,他家三代单传,要是这样,他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唐朝勇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说,那好,下星期你带他来见我。
老板喜得身子一蹦老高,但转而又为难起来:唐老师,不是我不懂礼节,按道理,我肯定要带那个不孝之子上你的门去拜师,但他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吃饭都是他妈送进去的,我的话他根本不听。
唐朝勇说,这个好办,那我上你家去。
老板说,那太好了!太好了!哎呀,我……真不该……我……
中巴车来了,唐朝勇依然矜持地朝老板摆摆手,我们上了车,把老板丢在汽车的灰黄尾气里,老板不但没躲避,反而在尽情地呼吸着。唐朝勇再也绷不住,哗的一声仿佛把身子笑成了一堆零件。
我们笑他,现在别说炒粉,好酒好肉也常有了。
——苟富贵,勿相忘啊。
——有福同享啊。
——这是哪跟哪儿,好像我要受到那个小老板的提拔似的。我们也太自降身价了吧。唐朝勇推了推眼镜。
笑归笑,我们还是有个疑问,那个阎秘书,难道真的长得像唐朝勇王久利吗?区区一个小镇,忽然冒出三个长得很像的人,想想都怕,似乎只有在美国佬的科幻电影里才有。
过完星期天,我们又上班了。唐朝勇真的去了饭店老板家里一趟,回来跟我们说,饭店老板的儿子大概是看多了武侠小说,完全沉浸在幻想中,一会儿以为自己在走凌波微步,一会儿说要练一指禅。他去的时候,那孩子正在床上做倒立,两脚笔直搭在墙上,来了人也一动不动。唐朝勇叫老板忙自己的事情去,不希望他在教武功的时候有人在旁边看。老板连连点头,哈着腰出去了。他问那孩子这样可以坚持多久,那孩子没理他。唐朝勇二话不说,一个老鹰抓小鸡,两手往地面一叉,脚也笔直竖到了墙上。
一会儿,那孩子坚持不住了,气喘吁吁倒了下来,唐朝勇依然竖着纹丝未动。那孩子不禁好奇,问,你是谁?跑我这里来干什么?
唐朝勇说,我是你师傅,你老子请我来教你武功。
那孩子冷冷地说,谁要你教,我天天自己练,最厉害的武功不是别人教的,是自己练出来的。霍元甲,杨过,周伯通,海灯法师。你看郭靖那个笨蛋,那么多师傅教过他,武功还是比不上晚辈杨过。
唐朝勇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再厉害的武功大师,刚开始总要有个人领他进门,我就是来领你进门的人。
那孩子翻身坐起,说,你这话说的对,我感觉自己万事俱备,就缺一个师傅。看你做倒立,还是有些功夫的,师傅,你下来,受我一拜。
唐朝勇把双脚从墙上拿开,一个弹跳,站起来,拍拍手,脸不红气不喘,说,不要叫我师傅,我姓唐,你就叫我唐老师吧。
那孩子说,我知道,你是中学的老师,但我不叫你老师要叫你师傅,这样才有感觉。叫老师有什么好,从小学到中学,我不知叫过多少人老师,可我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你肯定跟他们不一样,再说,我已经退了学,你是教我武功又不是教我数理化。
唐朝勇说,你年纪这么小,怎么不读书呢?
那孩子说,要我读也行,我跟我爸说了,我要是再读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搞个炸药包来把教学楼炸了(你听没听说过,流泗中学就发生过这样的事),读还是不读,你说吧。我爸就说,那还是不读吧。
唐朝勇心想这家伙话还挺多的,并不像饭店老板说的那样幽闭。他说师傅就师傅吧,你下来走几步我看看。
那孩子一骨碌下了地,说,好。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说,师傅你看,我这架势是个练武的料子吧?
唐朝勇说,嗯,有些像段誉的凌波微步。
那孩子一拍手,说,师傅你太厉害了,居然一眼就看出来了,我爸见了我这样,总骂我神经病。他什么都不懂。
其实唐朝勇哪见过什么凌波微步,无非是想先夸夸他,卸除他的心理屏障。见那孩子怪里怪气走路的样子,忽然想到了曾经看过的金庸。
那孩子说,这段时间,他一直在刻苦练习站桩。他听人说,站桩是练武的基本功。如果说武功是水,那站桩就是杯子(真不愧是饭店老板的儿子)。为此他天天把房门关紧,在里面练,他爸以为他在睡懒觉,唉声叹气急得要死,他干脆将计就计(在用到这个词的时候,他微微得意),他爸一上楼他就躺到床上装睡觉。他已经练到可以连蹲两分钟脚不酸了。除了站桩,他还练深呼吸,气沉丹田,意念潜行。将来,说不定还可以练小周天大周天。这些,都是他从武侠书里自学来的。说着,他眉毛一扬,果真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本书来,上面写着四个遒劲大字:少林武功。他说师傅你看,这些武术的招数,比语文老师讲的那些古代诗词都好,什么二龙戏珠,回头望月,霸王卸甲,推窗望月,多美啊!在梦里,我像一只飞镖那样飞了起来,飞啊,飞啊。
唐朝勇说,很好,继续练,再练一段时间,我就教你拳法。
那孩子说,我的基本功已经很扎实了,师傅你可以教我拳法了,有时候,我也自己瞎琢磨乱练,但听说,那样很容易走火入魔,所以,我又不敢练了。
唐朝勇说,那好,从明天起,我就教你一点拳法。
真的?太好了!那孩子跳了起来。他跳的样子挺像饭店老板。向上蹦着。奇怪,他本来是不怎么像的,但一跳,就很像了,好像一条鱼把衣服脱光了。唐朝勇跟我们说。
我说,鱼哪里穿过衣服。
唐朝勇说,反正就那种感觉。
停了停,他说,整个一中了邪的孩子。我怕他学了武术,对武术反而要失望了。哪有那么浪漫嘛。那些影视和小说,都把武术美化了,神化了,孩子哪分得清。他们在操场上拳打脚踢,呼呼生风,其实用的是嘴巴,把嘴巴当麦克风了。
王久利笑他:看来,你不是要教他武功,而是要教他别学武功。
秦刚文说,小心,明天你在路上走,也会忽然有个人冲上来叫你师傅。
王久利说,最好还请我下一顿馆子。
唐朝勇说,不,我要教他武功,这样,他才能真的了解武功是怎么回事。唐那样子,有点儿像热血青年。的确,当时离九十年代还有几年。那之后,我们的命运就很不同了。有的调进了县城,有的却远走他乡。此是后话,不表。
他第二次去饭店里,真的教那孩子拳法了。那孩子学的还挺认真。悟性也不错。当年唐朝勇自己用好几天才能学会的一套拳,那孩子仅用一上午,就能学得个形似。唐朝勇都有点嫉妒了,他想,照这种速度,他很快就做不了那孩子的师傅了,因为他自己的拳法,也很有限。那还是在师专读书时,跟体育老师学的。无门无派。到那时,那孩子欲罢不能,大概真的要奔少林武当而去了,这岂不跟饭店老板请他教孩子武功的初衷相反?所以他又故意放慢了速度。每天教几招,更多的是跟那孩子聊天。
这天,有几个调皮的学生跟政教处的张凯打了一架,把张凯打得头破血流,送到医院里去了。但政教主任老董支支吾吾的,一直不肯把那几个学生交给派出所,引起了青年老师的不满。原来,其中为头的一个学生戴凌云,姐夫是附近有名的罗汉,老董不敢得罪,戴凌云为此在学校里神气活现,跟乡长的小舅子还有什么厂长的儿子一伙,经常干坏事,据说有两个女生的肚子都被他搞大了,但谁也没敢把他怎么样。唐朝勇问那孩子跟戴凌云他们联系多不多。按他的理解,他们应该是差不多的类型。谁知那孩子听了很生气,说,师傅你怎么把我看成是他们一伙的,不,恰恰相反,等我武功练成了,我要跟他们作对,不让他们那么容易做坏事。
唐朝勇说,你跟他们有什么过节么?
那孩子说,没有,我跟他们不来往,甚至话也没说过一句。我不喜欢他们。尽干坏事不干好事,不是一个侠客之所为。气人的是,一旦我不肯读书退了学,许多人就把我跟他们联系起来,说我跟他们一伙,师傅你也这样。侠客是侠客,混混是混混,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可在许多人眼里,怎么就成了一样的人了呢?
唐朝勇说,大概,他们都有点不劳而获吧。
那孩子说,你总不能指望一个侠客去老老实实耕田耙地,或像我爸这样开个小饭店,手上身上整天油腻腻亮光光吧。
唐朝勇说,为什么不可以,你脑中的侠客是小说和电视剧里的,生活中,侠客也是普通的人,也要赚钱养家,穿衣吃饭。也会占小便宜,或者讨价还价。水浒传里的阮氏兄弟不也是打渔的,张青和朱贵不也是开小餐馆的?
那孩子说,这个我知道,我是很气愤大家把我当成了戴凌云一伙的。
唐朝勇说,那你就把自己跟他们不一样的地方表现出来嘛。
那孩子说,是啊,等我练成了武功,就跟他们斗,首先要把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然后,我要把社会上的坏人,一个个都收拾干净。
唐朝勇说,你又不是法官,哪有这样的权力。
那孩子说,法官有个卵用,法官只敢对好人用法律,对坏人,就跟他们成一伙了。
唐朝勇说,现在时代不同了,反正你这样蛮干是不行的。
那孩子竟叹了口气,说,是啊,我也知道这样干不行,早知这样,我还不如不转世。
唐朝勇吃了一惊,说,你怎么知道自己是谁转世的?
那孩子说,你知道袁铁匠吧?
唐朝勇说,袁铁匠是谁?我还真不知道。
那孩子说,袁铁匠就是袁铁匠,我们这里人都叫他袁铁匠,因为他是一个打铁的。他是我们镇上人,听说他的事情,县志上都有。我相信,我就是他转世来的。
唐朝勇说,他是什么时候的人?你干吗说自己是他转世的?
那孩子说,他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他是个英雄。是我们这里,最大最大的英雄。
唐朝勇回来说,那孩子,怕是脑子真的出问题了。
他又特意对我说,你比我爱读书,什么时候帮我去查查县志,看是否真的有袁铁匠这么个人,我倒要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英雄。
我想,这好办,我刚好要去文化站借书。
这段时间,我背着他们偷偷往文化站跑。那里藏着一个漂亮姑娘。她天天躲在一排排书后面,很多人没注意到。小镇上漂亮姑娘有限,我们这些城里来的粉刺青年大多只盯着卫生院和中心小学,而忽略了文化站这样的冷僻地方。于是我经常装做借书的样子往那里跑。我藏着这个秘密,不跟他人共享,就像我小时候发现了月亮山某个地方有大片草莓,也不告诉同伴,而在悄悄等着它们成熟。我找了一遍,那里基本上没有我想借的书,我要“借”的是人。即使有几本我感兴趣的,也早已在师专的图书馆里借来看了。但这话,我不能跟姑娘明说,不然,对她的自尊心是多大伤害啊。我要装出一副知识就是力量、对知识如饥似渴的样子,才能触动她的母性,打动她的芳心。我把已经读过的书借来在枕头下压了一个晚上,我幻想着压的就是她。第二天又去换一本。她当然不知道我已经在想象中枕了她一夜。她对我的阅读速度似乎并不惊讶,若无其事地按我的要求给我换书。然而等我走出大门,我感觉她在非常温柔地目送我。我几乎趔趄了一下。我还暗暗观察,是否有别人在追求她。还好,我没有发现想象中的情敌。跟我同来的这帮家伙,除了打牌投篮和跟学校已经结婚的女老师没有下文地调情,顶多到卫生院或中心小学去转转,看有没有被人扔下的女孩可捡。这当然是痴心妄想。谁叫他们不喜欢看书呢。不喜欢看书,自然不知道藏在书后面的漂亮姑娘。我每次去的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在里面。宽阔的乒乓球桌反衬着借阅室的寂静。她坐的很直,像根小竹子。文文静静的。让人心动。她戴着耳机。我猜她在听贝多芬或莫扎特。当然也可能是舒伯特或巴赫的《圣母颂》。那些靡靡之音或下里巴人的吼叫,她是根本听不进去的。最起码,也应该是俞丽拿的小提琴《梁山伯与祝英台》。她看不看书根本不要紧,因为她本人就是一本书,一本诱人的书。
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你叫我小宛好了,我姓宛。
我说,这个姓好啊,用在女孩子身上,尤其好。
她说,姓有什么好不好的。
我说,我也说不清楚哪里好,反正就觉得好。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知道宛城么,曹操因贪恋女色在那里差点把命丢了,他有个儿子叫曹植,才华顶呱呱,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叫《洛神赋》,洛神是神仙的女儿,漂亮得不得了,所以在我的印象里,姓宛的女孩子都跟洛神一样漂亮。
绕了这么大一个弯,总算绕过来了。我额角冒汗。
她不露齿地笑了一下,说,你是新来的吧?
我说,是啊,刚到乡下来真有些不适应,幸好有你这个文化站。
她说,文化站是乡里的,哪是我的。你是城里人么,难怪。
我说,难怪什么?
她摇了摇头,说,没什么。她两只马尾巴甩得像两只蝴蝶。
此后我们就时不时地聊几句。她似乎挺喜欢跟我聊天,看来对我印象不坏。她说,你马上也要调回城里去吧?我说,干吗要调回城里,我要一辈子呆在乡下。她说,你骗人,你们城里人,谁不想调回去。你们中学那些老师,顶多待两年就要调回去了。我说,我偏不,咱们打个赌?我想我一定得表现出扎根乡下的坚强决心,才能打动她。果然,她异样地看了我一眼,又一笑,说,才不跟你打赌。这次她露了一点点牙齿。她的牙齿真白,白得好像画龙点睛。
这天,我去的时候,见有两个人在那里打乒乓球。一个中年人,秃顶,红光满面。我父亲说过,红光满面其实是不健康的标志。这一点,当时并没有多少人能意识到。另一个戴着眼镜,胸口插着一支钢笔,仿佛“秘书”的“书”字那神气的一竖。我推门时,红脸男人正挥拍狠狠抽了乒乓球一板,这一板,用力虽大,却很老实,眼镜却装出中弹受伤的样子,夸张地惊叫着,说乡长你这一抽简直带着一股亚洲雄风,让我找不到北了。小宛则跑前跑后忙着给他们捡乒乓球。
我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他们谁也没看我,仿佛我这个人根本不存在。又过了一会儿,红脸说,出汗了,回去洗澡了。眼镜说,那好,下次再跟您学手艺。红脸大笑起来,说,你这个家伙,明明比我打得好,偏偏装得这么谦虚,要知道,过分的谦虚等于骄傲啊。眼镜说哪里哪里,刚才那几个球,是我瞎碰上的,即使有进步,也是您教导有方,跟您一起打球,进步就是快。红脸又大笑。
等那两个人走了,小宛才回过头来,说,昨天借的书,又看完了啊?
我模仿眼镜说,在您这儿借的书,看起来就是快。
小宛扑哧笑了。这次露的牙齿更多。她的牙龈真红。她说,他也是刚调来的。
我说,是阎秘书?
她说,你认识他?
我说,没见过,但我知道他。
接着,我把唐朝勇和王久利的事情讲了一遍,她又笑了一阵。
我说,那晚肯定是饭店老板眼花了,居然把唐朝勇当成了阎秘书,其实除了眼镜,两人没有任何相像之处。
小宛说,是啊,不然,镇上可有三个阎秘书了。
我说,小宛,你谈恋爱了么?我想我得抓紧时间跟她挑明。在学校里,就是因为自己胆小,喜欢的女孩子都被别人先下手为强了。我这人,本质上有点自卑。但在乡下姑娘小宛面前,我可以不这样。虽然,这有点欺负人。但我保证,一旦把她追到手,不管她怎么欺负我都行。
小宛说,你干吗问人家这么敏感的问题,我才懒得回答你。
我心中暗喜。她这是在委婉地告诉我,她还没谈恋爱。至少,目前没在谈。
我说,我也没谈恋爱,我想谈恋爱。
小宛说,那好啊,我看到合适的女孩子,就给你介绍一个。
我很想说,最好能找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但这话太烂了,就像贾宝玉说的那句:这个妹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我吞吞吐吐,说,她最好也爱听音乐。
她笑着说,你要求还挺高嘛。
我说是啊,高才有理想。理想就是这么高高的。我做了个踮脚的动作。
她忍住笑,说好了,等会儿我还有事,你要借什么书,快点找。
我说不用找,我要借一下县志。
她说,好,我拿给你。
县志很好找,在辞典那一块。但放得很高,也有点理想的样子。她拖把椅子来垫脚,才拿到,拍拍上面的灰,说,哎呀,灰太多了,你还是到门外去拍。
我说,不要紧,灰多才更像县志。
虽然这么说,我出了门还是把上面的灰拍掉了。拍了整整一分钟。县志是蓝封皮,一千多页,1985年的版本。拿回来仔细找,我惊讶地发现我祖父的事迹也在里面。我祖父是老中医,还写得一手古体诗,他是本省第一位把某种药物大胆用于临床治疗的人。曾任国民党的军医。1949年后担任我们县一家制药厂的厂长,并发明了一种治疗胃病的新药。后来被打成特务反革命,挂牌,游街,喝药了。他是医生,要喝药谁也挡不了。他的医术也就失传了。我父亲是个游手好闲之辈,有点像陆文夫笔下的朱自治。他只懂一点医学的皮毛。而我,更是连皮毛都不懂。惭愧。要是祖父把他的医术传给我父亲,父亲又把它传给我,我才不去读什么师专。可祖父被写进县志的事情,怎么我们家谁都不知道呢?甚至,我连祖父做出了这么大的贡献都不知道。我想,这个星期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向父亲报喜。
还真有袁铁匠这么个人。收录在“风俗·述异志”。这让我有点失望。按我的猜想,他应该像我祖父一样,在“人物传略”之类的栏目里。他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是传说还是杜撰?看来历史是汪洋大海,浮起来的,仅仅是一些岛屿和大船触礁后散落的木片。
上面说,袁铁匠生于哪一年,已不可考。可考的是,132年前(奇怪,既然是“述异”,又怎么有确切的年份),本地地方官张某在一次出行途中,被人刺死。那凶手得逞后,并不逃跑,让衙役把他抓住。此事震动了半个朝廷,因为这张某是大有来头的,是京城的太子党。谁都知道,他当这个地方官无非是走走过场,过不了多久,就会升迁的,因此地方上的人都很感激上面把他安排到这里来。能拉关系的拉关系,什么珍稀古玩美女都用上了。可现在张某死在自己的地盘上,他们知道自己要受牵连了。这有点类似于打仗时皇上派自己的儿子亲征,结果被敌人打死了,那些将领自然也没有好日子过是一样的道理。他们一方面上报凶信,一方面马上提审凶手,谁知一升堂凶手就把什么都招了,他说他姓袁,在一个地方打铁,别人都叫他袁铁匠。几个月前,他妹妹被张某抢进了府里,受尽凌辱,死掉了,他便谋划为妹妹报仇。
知府闻听马上赶到,审他:张县令张公子贴身侍卫众多,防范甚严,加上他本人还有一身好武功,你是如何得手的?
袁铁匠说,他自幼在深山习武,练了一身功夫,本想报效朝廷,怎奈朝政昏暗,民不聊生,这样的朝廷,如果他还去报效,岂不是助纣为虐!于是他回到老家,隐居镇上,靠给人锻造农具为生。他打的农具,远近闻名,有人夸张地说,那犁头到了地里,几乎都不要耕牛拉,自己就会往前跑了,用起来很是省力。他父母双亡,妹妹年幼,自己成家后对妹妹依然呵护有加,没料想有一天姓张的在马上瞅见了他妹妹,想找个村姑玩玩换换口味,便强行抢入府中,等他赶去,一路人马早已跑得不见了踪影。几天后,他妹妹就死了。怎么死的他不知道,反正是死了。为了报仇,他再次遁入山中,苦练功夫。他知道凭目前的武功,还杀不了姓张的。他重点练轻功和刀功。轻功可以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近姓张的,刀功则可一刀致命。他搞来几张牛皮,晒干,在上面画上张某的样子。牛皮硬如铁。他练了七天,才一刀洞穿。又加一张牛皮。练了七七四十九天,已经加到七张牛皮了。结果,他赢了,那天,他一刀就捅穿了张某的肚子,张某立时倒地,就是华佗再世也救不了他。他大仇已报,不想苟活,只求速死。
知府不敢擅自作主,将此事上报朝廷。但怎么报是个问题。若如实禀报,大大有损张府的形象。知府便动开了脑子,说袁铁匠是土匪,张公子在剿匪的过程中壮烈牺牲。不过这与张公子死时的情形颇为不符,便又改为袁铁匠勾结土匪,被张公子察觉,带人去侦察,谁料袁贼恶人先下手,设下埋伏,张公子不幸因公殉职。全城百姓闻听此事,皆聚集县衙前,顿足捶胸者有之,呼天抢地者有之,皆强烈要求严惩凶手。
案件上报至刑部,刑部不敢怠慢,忙将此事通报给张府。张府自然是哭得天昏地暗,丫环也哭死了好几个。张老爷果然对地方上十分怪罪,张夫人则要亲眼看看杀死他儿子的是什么人,要亲眼看着他被凌迟处死。几天后,她带着一帮人马气势汹汹杀奔而来。地方上接到通报,很是惊慌,担心袁铁匠仍嘴硬,便给他用刑,要他承认自己勾结土匪。袁铁匠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无奈仍是不肯低头,知府恨不得把他的舌头割掉,可那边传话过来,说夫人要亲自审问犯人,他们不好下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后来有人想出一招,那就是,找个人来顶替袁铁匠。这件事倒是容易,监牢里有的是想戴罪立功的犯人。他们找了个口齿伶俐些的。可这件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传到了袁铁匠耳朵里,他在死牢里大喊大叫,说他才是杀死张某的凶手,张某强抢他妹妹又逼死了她。那时县衙和监牢在一个大院子里,像是一家人,他这一叫,都听到了。张夫人听得吵闹,询问究竟,地方上的人说那是个疯子。张夫人说你们干吗把个疯子关起来,地方上的人说那疯子杀了人,不关起来他还会杀人。张夫人说那好,明天你们就让这疯子来替我儿子报仇,把杀害我儿子的那个恶人千刀万剐,我希望他越疯越好。
当晚,以知府为首的地方官集团和袁铁匠谈判,许诺若袁铁匠配合,把那替身杀了,他也就没罪了。他们说,说实话,他们也恨那个姓张的,自从他来了,他们的老婆、妹妹也时刻面临着被欺凌的厄运。但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不敢得罪他。所以从心里来说,他们认为他干得好,不但为民除害,还为官除害了,只要他答应,衙门还要给他一大笔奖金呢。如此等等。让他们意外的是,袁铁匠爽快地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只是叫他们早点把银子送过来。据说那天晚上,袁铁匠从死牢里消失了差不多两个时辰。因为事后衙役翻查,怎么也没找到那包银子。如此看来,他完全有本事从封建社会的监牢里跑出去,只是他不想跑而已(县志特意强调了“封建社会”四个字,就像我几个月前看的一本古代诗选,里面有条批注说:“在封建社会,诗人没有不饮酒的。”)。第二天,他和他的替身同时出现在大堂上,张夫人坐在主审官的位置,地方官陪坐两侧。张夫人对着袁铁匠的替身一顿痛骂,手脚颤抖,那替身则诚惶诚恐,不迭地磕头认罪。谁知袁铁匠忽然大吼一声,说他才是真正的凶手,是他亲手把张某捅死的。张某根本不是什么有为青年和模范官员,而是一个欺压百姓的花花公子,接着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张夫人冲两边的地方官发脾气,问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说,昨晚不是禀告夫人了吗,这人是个疯子。袁铁匠破口大骂:你们才是疯子!他说夫人若是不信,可叫人拿来七张牛皮,我当场表演给你们看。张夫人说,那好啊,我倒想看看。地方官们说,夫人这万万使不得,这人神经不正常,手中有刀万一对夫人作出什么事情来,谁也担待不起。张夫人觉得有理,没敢坚持。
替身被凌迟处死。行刑的当然不是袁铁匠。他真的被当成疯子了。
这感觉比被人捂住嘴不让喘气还难受。他喊:我不是疯子,你们杀了我吧!
他说,姓张的是我杀的,不信我杀给你们看!
这话明显不合常理。看来他真的有点疯了。
他说,我是英雄!你们他妈的全是狗熊!
这话谁听了都不高兴,不管是狱卒还是囚犯。他们联合起来欺负他。把他绑住,搔他的胳肢窝,用嫩草捅他的鼻孔,捉毛毛虫放进他裤管里,或把蜈蚣扔进他裆里。最让他受不了的是,他们从茅厕里捉来许多蛆虫,放在他的七窍周围。同时监狱里流传开了一种谣言,说他是小偷,是强奸犯。无论是不是封建社会,犯这两种罪的人,都是让人瞧不起的。
他被重新打入死牢。为保险起见,地方官们把他的舌头给割掉了。他以头撞墙,想一死了之,但他们肯定不会让他死得那么痛快,直到129年前的那个秋天,他才被五花大绑,押赴刑场。只听得咔嚓一声,便人头落地了。不过这时,他的死已经没有人关心了。在很多人看来,这跟处死一条赖皮狗或踩死一只臭虫没什么区别。
只有极少数人还在翘首以待,等待他的儿子来复仇。不用说,如果他的儿子能证明自己是一条好汉,也就能局部地恢复其父的本来面目。大家猜测,那晚袁铁匠在失踪的近两个时辰里,肯定是把银子送给了老婆孩子,并把他们安全地隐蔽好。他们坚信这一点。但等了许多年,等的人都老了,袁铁匠的儿子还没出现。由于缺乏实证,袁铁匠的英勇事迹渐渐稀薄,到后来仅成为一些人嘴边的传说。连编县志的人都没把握把他写进人物志,而让他仅仅以传说的方式,站在封建统治者的对立面。好像他这个人根本没存在过,无非是下层人民的美好想象的产物。
但这天,唐朝勇还是带回来一件让我们吃惊的事情,他听饭店老板的儿子说,当年处决袁铁匠的刑场,就是我们中学现在的操场。
我决定跟小宛把事情挑明。我不能再错过机会了。自从那天看见阎秘书,我隐隐有一种危机感。这天,我从借书的拱形窗口里朝她说,我喜欢她,想跟她谈恋爱。
她惊讶地说,不会吧,我已经结婚了,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啦!
我说不可能,你看起来就像个女孩子。
她说这话不假,很多人都说她还像女孩子。
我说,那你男人呢,他在哪里?
她说,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镇上的人都知道。他就是有人说跟你两个同学长得很像的那个人啊。
我说,原来是阎秘书,他不是新调来的么?
她说,是啊,以前我们一直两地分居,现在好了,可以过上正常生活了。
我说,看来我的预感很正确,只不过把顺序颠倒了。
我又说,顺便问一句,你听的是什么音乐?
她说,我听的是黄梅戏,我可喜欢黄梅戏了。
最后,我对她笑了笑,说,祝你过上正常生活。
她说,也祝你早日过上正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