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村年逾花甲的油画大师华为国因一位女弟子的出走而寝食难安!
那位女弟子带着对他的怨恨,赌气地扔下画室钥匙,离他而去。
华为国在国内政界、艺术界、学术界,均有较高的地位,他的脑袋上顶着一大摞的头衔,享有较高的声望;而在国外艺术界,也享有较高声誉。他是那种让女人说不准年龄的男人,不仅面相年轻,而且心更年少。此次失恋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难受、非常痛苦的事,并且这种难受与痛苦,他自己无法排解,更无法与人诉说,郁结在心里堵得慌,倍感压抑、胸闷。几乎一夜之间,他那满头的黑发就变成了白发,如同白毛女一样披散着;雪白的胡子一直垂挂到胸口,像从口中泻出的瀑布。
当华为国对曾经的恋爱产生些许负疚的同时,内心深处又陡增对人才提携的紧迫感与使命感。他感觉初荷是个难得的艺术人才,若不把她带出来,埋没掉,实在太可惜了。她即使不做他的妻子,但却不该不做他的学生。
华为国这人有点怪,他像生活在另类世界,与现实社会的人群有点不相融洽。他失恋之后,对每天的作息时间做了特殊的安排:早晨起床之后,用一小时三十分钟,必做三件事:一是听《国歌》;二是背着双肩包,骑着山地自行车,在画家村里转悠;三是花十五分钟洗漱,十五分钟早餐。八点钟准时开始两眼发亮地盯着画布画画。
凌晨六时,当“喔喔——喔——”的雄鸡报晓声与“起床啦!起床啦!”的童女叫唤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时,华为国床头柜上的闹钟声也准时响了起来,他犹如士兵听到出操的号角一般,迅速翻身下床。那一刻,他第一次注意到穿在身上的睡衣如同他人一样,突然间衰老了许多:白色的老头衫成了渔网状;黑色的七分裤,绽开个老长的缝口。穿戴整齐后,他摁下时钟的闹铃,打开电脑,播放起《国歌》来:
起来!
……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
起来!起来!起来!
……
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
前进!前进!进!
听完《国歌》,他走出房间,推起山地自行车,开关屋门、院门后,便跨上车去,迎着风雪骑向艺术盲流区。
几年前,华为国在画家村初建时,就圈地三十亩。画室、展厅,生活用房占地十亩;绿化,亭、台、楼、榭和山水占地二十亩。他深居简出,潜心油画。偶尔出去采风,他喜欢背着双肩包,骑着山地自行车,在画家村里转悠。他虽然配有公车,也配有专职司机,但他不习惯坐车,只有参加重大活动、出席重要会议……才勉为其难。
华为国是专画时代主流题材的人物油画大师。他取材的目光,往往聚焦在重大历史事件和历史转折点的关键时刻,落墨的重点总是在起决定性作用的伟人和杰出人物瞬间传神的动作与表情上。他的画很值钱,每一幅巨画,拍卖底价均在二千万以上,相当于一个年收入一万元的人二千多年的劳动所得!画家村乃至中外艺术界,谁见到他,如同国军将领见到总裁驾临,肃然起敬;亦如德军士兵见到党卫军,立正、敬礼,并高呼“哈依希特勒!”
早在五十几年前,华为国还是一个骨瘦如柴、衣不蔽体的农家孩子,成天孤独、苦心地趴在地上,手握篾片,涂抹花草挤出的色汁,用牛粪灰和草木灰调和成的颜料来作画。他幼年即有一颗伟大的心,一心想着长大了当名画家。他相信自己的理想是能够实现的,前途是光明灿烂的。经过几十年孤独和苦心创作,他真的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上了成功之路,并且得到了他想得到的和没想得到的一切!
此刻,华为国骑着山地自行车,在风雪中的艺术盲流区慢慢转悠。艺术盲流区的民居虽然散乱,生态环境却很宜人。各家各户的房前屋后,植被常青,隆冬叠翠,整体上与远处的山峦形成连绵不绝的自然生态格局。聚居在这里的艺术盲流,来自不同的地域。他们是一族被艺术之火燃烧得发疯的剩男剩女。没有人向他们示爱,他们也不配向别人示爱。他们年轻幼稚,对自己的天赋缺乏足够正确的认识,单凭纯粹理想化的信念,做着画家梦。他们脏兮兮的,贫病交加,落魄潦倒,痛苦挣扎,盲目而不乏执着地追求艺术。他们各自租赁村民仅有几平米一间的蜗居房作画室。他们夏天用不起空调和电扇,冬天用不起暖气。他们作画需要购买画具、画笔、颜料、画布……生活需要吃饭、穿衣、打的……交房租、水费、电费、话费、网络费、医药费……哪来那么多钱?他们交不起房租的时候,就赤裸上体去给卖菜的房东拉板车,以工抵租,顺便蹭烟蹭饭。
华为国从一间小屋门前下意识地加速穿过。他知道,这一间小屋原先的承租人就是他的初恋情人、画家村里的艺花初荷。他与她相识的那天,她穿着天蓝色的迷你裙,紫红色的吊带衫,在这间小屋里专心致志地画画,以至他下车,来到她的身后,她都浑然不知。他看了她挂在墙上已经完成的几幅画稿——
一个头戴草帽的老农民,一手扶犁,一手扬鞭策牛……
一个农家小女孩,手敲铜锣,驱赶着谷池里的麻雀……
几个男人在向水田里抛秧把,一群妇女在栽秧……
画中衬托的背景,都是原始的乡村自然风情,对华为国来说,他太熟悉了!虽然已成记忆,已成历史,但仍然给他以身临其境的艺术感染力和震撼力,勾起他对画中往事的回忆和感叹!作者采用的是传统画法,功底扎实,非已形成艺术思想体系和精神基础的人,不可能画出如此构思巧妙的佳作。看来她很执着,很有潜力,是成长型的天才艺术家。他当即决定收她为关门弟子。
初荷妩媚温柔,却性情火热。天气闷热,她穿着短袖,在他的画室里作画,他站在她身后看了一会,说了一句既没来由,又不着边际的赞美:“初荷,你真漂亮!”初荷丢下画笔,扭过头来笑问:“导师看我哪儿漂亮?”他惶恐而又口拙地补白道:“你膀子上的皮肤真白!”“还有哪儿白?”“还有……”“说啊!”“这!”他头皮一阵麻木,竟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初荷的双乳。初荷虽然是在朦胧的爱意驱使下,用挑逗的语言煽情的,她也没想到导师会做出如此唐突的反应。猝不及防,使初荷羞怯地闹了个大红脸。但她又很快做出了回应:就势伸出双手吊住导师的颈项,同时把舌头伸入他的口中……他们相爱了,而且很快爱得如胶似漆。华为国问起初荷的家境。初荷说,家在农村,很穷。“家里都有什么人?都干什么?他们都好吗?”华为国关心而又急切地问。初荷告诉他,家里就爸妈两个人,她是独生女,爸妈种地。谈什么好不好,也就那样吧!华为国接着又问:“那你在画家村的生活来源呢?”初荷说:“靠自己画画卖钱呗!华为国不解地问:“卖画能得多少钱,够用吗?”初荷实话实说道:“不够,连一天三顿老米干饭都维持不了。”她说的可是真话,因为每天早上,她用漱口的搪瓷茶杯装一杯米时,总要拿放在锅盖上蒸成弓形的竹筷子从杯口上括一下,好让杯中的米凹下去一点,再倒进锅中,煮成稠粥烂饭。盛饭前,她也要把剪刀掰直,在饭锅里划两刀,把饭切成三块,一顿吃一块。华为国突然问道:“通常一幅油画,你能卖多少钱?”初荷说:“说不准,有时候还二姑娘倒贴呢!”这时,她自然谈起了一件令自己无比辛酸的事:上周六上午,城里有个白领来买她一幅“农民打谷晒粮图”的油画,砍价到最后二百元成交。若不是因为断餐,急等用钱解救无米之炊,她八百块也未必舍得出手。那个白领显然捡了个大便宜,藏着鬼坏的笑,一手交钱,一手拿画,不等把画卷好就走人。没想到走了十几步远,又被她拖回头来。白领以为她反悔了,连忙掏出一张红票子说:“你拖我干什么?加你一百就是啦!”她听后,不慌不忙地从墙上把她和爸妈的全家福相框拿下,取出里面的照片,要过白领手上的油画小心翼翼地装进去,这才认真对他说:“说好的价钱哪能随意加呢?”白领不解地问:“那你把我拖回头干什么?”她说:“画就好比画家的女儿,如今她要出嫁了,我不能让她光着屁股到婆家去,得给她穿上衣服!”华为国听后,唏嘘地摇了摇头说:“初荷,你真好!我无缘照顾你的过去,但我可以照顾你现在和将来。你最好搬过来住吧,只是……我已年逾花甲,而你才二十三岁……”初荷羞涩地瞪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说:“谁叫你跑那么快、跑那么远的?也不等等我,真是!”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有点调皮地问:“嗳,你知道上次我到你画室去,第一眼看到的、第一口吸进胃里的是什么吗?”“是什么?”“是你放在暖气管道上烤着的玉米、山芋和诱人的香味!”华为国又唏嘘地摇了摇头。初荷说:“爸妈要是知道你收我做了关门弟子,他们会给你下跪谢恩的!”华为国说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和你一样,都是爸妈的孩子。爸妈咋好给自己的孩子下跪谢恩,那不折了我的阳寿?”初荷很快改口道:“我跟你说着玩的。爸妈不会给你下跪谢恩,但他们会在心里感激你!——哎,我跟你说,假如你真的做了我爸妈的女婿,你叫他们什么啊?要知道,他们都比你小十多岁哩!”这个问题对华为国来说,不是没有考虑,只是没作过多考虑而已,他深思片刻,然后回答道:“我会跟你一样,叫他们爸妈的。因为辈份这玩艺儿没法改,八十岁老人管三岁毛孩叫爷的也不是没有啊!”见初荷听后微微点着头,华为国又说:“你知道吗?和你恋爱,对我们来说,是初恋又是伦恋;对我来说,是黄昏恋。而这黄昏恋却是我的初恋!我没想到恋爱这么浪漫、这么有情趣!我突然间感觉自己内心充满了青春活力!我过去一个人孤独惯了,一年也说不到现在一天的话。”他把初荷拥入怀抱,抚摸着她飘逸的秀发继续动情地说:“荷,我爱你!永远爱你!永远永远爱你!”初荷把半边脸贴紧他的胸口说:“我也是,永远爱你!永远永远爱你!”
热恋中的初荷、华为国,成天被无比的幸福感笼罩着。初荷成了华为国心目中的红颜知己,他把自己画室的钥匙拿了一把给初荷。初荷从他手上接过钥匙,激动地拥抱着华为国一阵猛吻。华为国却突然把初荷的脑袋从胸前掰开说:“荷,其实我有过婚史,你应该人性化的理解我,像我这种有特殊成就的艺术家,表现情感的方式也有其独特性。”
接着,华为国向初荷叙述了他的一段婚史。
那是华为国二十出头成了青年画家后,在朋友为他庆贺画展成功的聚会上与前妻相识的。他在书画院工作的一位同事,曾跟在外贸部门工作的她开玩笑说:“李爱东,我看你不要叫李爱东、李爱西了,就改名叫李爱我吧!”话音刚落,几乎满座轰然大笑,唯独紧靠李爱东座位的华为国只咧着嘴淡淡地笑了一下。人们谁也没料到,偏偏就这淡淡的一笑,成就了他的婚姻。当时,李爱东忸怩地红着脸,羞涩地低声埋怨华为国说:“你也跟在后面笑?!”她的这句话,其实是向华为国在传递爱的信息,他自然领悟到了。这样一来二往,终于有一天,她下班之后来到他的画室,淘气地向他撒娇,并不时哼哼唧唧地用一侧肩膀不轻不重地拱撞他。他先是一言不发,后来忽然扔下画笔,转身将她摁倒在画板的反面就干了那事。事后不久,她就成了他的妻子。
后来他才知道,他根本不适合她的家族,或者说与她的家族缺少缘分。她的父亲是一家大型国营企业厂长,仕途已达中央候补委员。她在她爸的福星高照下,从一个小小的办事员,三年跨越几大步,坐上了地级市副市长的宝座。他与妻子地位的悬殊,无形中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形成了沟通的障碍。一天晚上,父女俩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说笑,而他只顾闷头闷脑地拖地板。事后,爸对她说:“和一个乡下木虫子生活在一起真是悲剧,没有一点情调,没有一点幽默感,趁早一脚蹬了他!”爸在家里是老爷子,说一不二。华为国就被扫地出门了。女儿归妻抚养,与他断绝父女关系,从小到大,不要他贴一分钱抚养费。
谁知世事难料,风水轮流转。当华为国成为大名鼎鼎的画家时,老爷子的企业垮了,中央候补委员也没了。而他的前妻因想与情人共筑爱巢,竟然挪用驻京办事处的经费在京购置房产,结果东窗事发,锒铛入狱。
女儿去美国留学,他支付了一笔足够的费用。女儿报答他的,是在他和离异的音乐系主任余丽琴之间扯了一根红线,使余丽琴成了他的续妻。
余丽琴婚前第一次前往他的画室,进门就缠绵扑入他怀抱,撒娇地说起骚话来:“我好想……好想……来一把……我们来一把!”
自从这一次,也是迄今为止第一次与她发生性关系后,他心中就很后悔,就有了一种过错感。他不想再与她发生第二次性关系,甚至在心里开始厌恶起这个女人,真不希望对方再出现在他眼前。因为那次在他们云雨之欢的兴头上,她竟问他手上有多少存款,先给她买辆进口轿车,再在城里买一座古式的四合院,令他兴趣索然。他觉得她的秉性与她的职业资质实在大相径庭,或者更形象地说,她简直像是一只母老虎,一开始就对他的钱财虎视眈眈。而这个女人如同一帖膏药,贴在身上想撕也撕不掉了。接下来,她三天两天地来纠缠他,逼他去登记结婚,给她买车、买房。他在婚姻道德传统的束缚下,又顾及自己的名声,迫不得已,才同余丽琴领取了结婚证书。
初荷听后,对他说:“我能理解你!我不在乎你的昨天,我只在乎你的今天和明天!”她说他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性格内向,又几十年如一日,孤独地潜心于油画艺术,真诚地用心去画那些最喜欢、最崇拜的人物,神经几乎疯狂,精神进入高度忘我的状态。她说他不善与人交流,甚至在公众场合也寡言少语。他的婚姻与情感之不幸,根源就在这里。“我会给你爱、给你幸福的!”他听后,有点不放心地问:“你怎么会爱我这么一个老头的?”她则用坚定的语气回答说:“你不知道我们这一代姑娘的心,找个‘富二代’什么的,都是穷甩,游手好闲,坐吃山空,靠不住。老的事业有成,知道疼爱小的,靠得住!”他说:“你真好!”说完,再次与她相互拥抱,甜蜜地接吻。
“我说呢!怪不得不肯给我买车、不肯给我买房!原来是被骚狐狸精迷上了!”
那天,没想到余丽琴竟会从天而降。她住在市区,以往都要打电话叫华为国派车接她来,唯独今天例外。
于是,两个女人很快扭成一团……华为国虽怜惜初荷,却畏惧余丽琴,不敢给初荷伸出援手。事后,初荷责问他为什么在余丽琴面前表现的那么软弱与懦怯?他说:“我怕……”初荷又问他:“你到底想不想跟她离婚、跟我结婚?”他仍说:“我怕……”初荷再问他:“我们今后还怎么相处?”他还是说:“我怕……”他在与初荷对话时,神情始终是黯然的,低着头,不敢面对和正视初荷的眼睛。初荷终于悲愤地说:“怕、怕、怕!你总是怕!你是怕你的乌纱帽被风刮了,还是怕你虚幻的名声受损?人活在世上还有比事业和心上人更重要的东西吗?你是男人吗?!”说完,扔下画室钥匙,愤然离去。
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密,仿佛天是一只筛子,在往地球上筛面粉。
华为国的身边不时走过几个抄手、缩颈、哈腰的艺术盲流。他们合伙向村民租用了一间库房,存放了少得可怜的画具和生活用品,两手空空地冒雪返乡。按照常规,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他们还会再来。他们认定只有经过画家村艺术氛围的熏陶才能走上成功之路。接着,路上又有几个背着行李的艺术盲流,他们终于省悟:艺术这玩艺儿,对他们来说,至多是一种爱好罢了,他们天生就不是当艺术家的料,他们卷铺盖走人,与画家村永别了。
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大多艺术盲流在租住的蜗居房里再也蹲不下去了。他们身无分文,食不裹腹,衣不御寒,也许他们现在所面临的重大的实际问题是为谋生而艺术,而不是为艺术而谋生。他们从租住的房屋中走出来,寻找可以打工的饭店、旅馆、商店、休闲中心……他们的美梦做醒了,他们终于意识到现在所要谋取的职业,才是他们一生的归宿。
“我怎么这么没用?我怎么这么没用啊?!”
“你没钱买暖气,你没钱买早饭米,你连你自己都养不活,你还追求什么狗屁艺术啊?你还怎么让我跟你过日子啊?!”
华为国骑在山地自行车上,刚到被称为艺术盲流区“风景独一处”的门前,就听见屋内传出男人悲痛的自责和嚎啕,夹带着一连串“咚!咚!”的拳击脑袋和墙壁的声音,接着又传出女人歇斯底里的责问声。他们是来自东北的一对同居者,男的画画,女的卖画布。他们吵架之后,散伙、走人。女的说:“我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男的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
华为国看过这个东北小伙子的《荷塘妙趣》画稿,煽情的意境一目了然:那荷塘里稀疏而细长的水草,初开的荷花,摇摆着瘦长尾巴游弋的蝌蚪……意象少女的阴毛、卵巢,男人的精子……华为国对自诩为传统艺术掘墓人宣扬的性决定一切、性变革历史,狂言要用性艺术、行为艺术粉碎政体、颠覆政治、改变观念的反叛艺术,深恶痛绝!
华为国也有了常人的想法:失去的东西才是宝贵的。他从艺术盲流的身上,更加清楚地看出来了,初荷是被埋没在艺术盲流区的沙中金,他一定要把她淘出来,让她闪闪发光。
也许是白天怕羞的缘故,此刻雪越下越小,越下越稀疏起来。
华为国在返回的路上,无意中看见初荷在新租的一间小屋里挥笔作画。他不知道初荷看见他没有,也不知道如果她看见了他,脸上的表情会是怎样的?他今天出来的本意,就是想找到初荷,叫她跟他回画室,继续她的学业的,可他不知怎地,真的找到她的时候,他却惶恐地把脸转向了一边,装着没有看见她的样子,装着还是那么自在地骑走了。但他心里却又开始懊悔,他平常自视甚高,总以为自己的涵养、修养和教养,非常人能比。然而,通过刚才的这件小事来看,自己的表现一点都不洒脱、不大度、不豁达,也不过是俗人一个!他骑在车上,前面的路上重重叠叠的全是初荷的身影,她就在他的车前,若无其事的漫步,她这个雪中丽人挡住了他的视线,影响了他的车速……他也想不明白,这是怎么搞的?
此后的一段时间,华为国去欧洲几个国家参加了一项艺术外事活动,及至回国后,又忙于政务活动,好多日子没再背着双肩包、骑着山地自行车到画家村里转悠了,也不知初荷的境况可好?
余丽琴在华为国回国后,多次来纠缠和骚扰他,说他与初荷是命中注定有缘无分。她向他传播了关于初荷的一个又一个绯闻,最后是噩耗。
绯闻之一:初荷迫于生计,把作画的功夫放在了画外。初荷之花被一个贵人采摘了,贵人批准初荷举办了个人行为艺术展。她去看了,展出的作品有:端坐,喝茶;反坐木椅,背对参展观众,把身体的各个部位完全张开;面对观众,脱裤,岔腿,张开阴唇,然后手拿洗脚布,蹲在一只高脚木盆内洗屁股;裸身,仰卧在画板上,追思车祸丧生的男友——一只手臂勾着亡友雕塑的颈部,一只手臂伸向亡友雕塑的裆部——那翘着的阳具之粗壮,几乎与亡友的身段相当……余丽琴被初荷的行为艺术感动了,还为她喝彩、鼓掌、流泪了。
余丽琴说给华为国听的时候,他听了两句就用双手捂起耳朵说:“我不听!”余丽琴又要放录像给他看,他用双手挡着摄像机,使劲地把头扭开去说:“我不看!”
绯闻之二:初荷的画和行为艺术被游离猎艳的评论家赞赏为“最大胆的性艺术。”
噩耗:初荷耐不住寂寞,与画家村的一个农民登记结婚了。可她天生是个短命鬼和克夫命。结婚那天,男方在骑摩托车来接她回去完婚的路上,遭遇车祸,双双身亡。
华为国只觉心里憋闷,有颇多唏嘘感叹,他眼前闪现出初荷绘画三峡大坝截流的情景。她用仰视,给人以巨大冲击力的表现手法,艺术地再现了三峡截流工程惊心动魄的那一刻。她为体验三峡截流人员的艰难困苦与坚定信念,也曾两次背着双肩包,骑着山地自行车,实地考察。她真是一个极有天赋的艺术人才。初荷悲惨的结局,都因他而起,都是他造成的,都是他的责任,简直是他的罪过!是他毁了初荷的一生,他深感对不起初荷的在天之灵!可他又对余丽琴的话将信将疑,半信半疑。他掏出手机,想给初荷发个短信,探个虚实。可心里又想:如果她真的死了,死人怎会给活人回复短信?如果她还活着,即使收到他的短信,她赌气不回复,那又怎么判定她的生死?假如她还活着,收到他的短信,也给他回复了,他在她的心目中的人格魅力是否会荡然无存?还有,万一初荷的手机变成了遗物,是外人在用,收到他的短信,会不会无端地惹上什么麻烦?思之再三,他觉得如果初荷真的死了,他作为她的导师,也应该去吊唁一下她的在天之灵;如果她还活着,作为一个艺术家,问候一下同行的晚辈,也无可非议。何况他们还曾经相爱过,这就够了,做什么都值得!于是,他给初荷发出一则试探性的短信:
你是初荷吗?
没料到,初荷很快回复了一句反问他的话:
知道还问?
还活着,初荷她还活着!华为国显然有点激动,他立即给初荷回复:
最近有无新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我深感亏欠你的太多,我想给你一点补偿,以慰我心。
很快,华为国的手机响起提示音,他拿起一看,是短信,他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手指有点发抖地摁下显示键一看,是初荷的回复:
我上次看见你背着双肩包,骑着山地自行车,从我的门前经过了。我看见你的头发和胡子全白了,跟换了个人似的。你走了以后,我自责、难过、伤心地哭了一整天,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你赌气,让你遭受那么大的痛苦、折磨和打击……
华为国从字里行间看出,初荷心里一直在爱他,在乎他。于是,他又给初荷发出一条短信:
听说你最近举办个人行为艺术展了?
初荷很快回复短信说:
没有。我不敢苟同行为艺术。我自离你以来,除了买米,哪儿都没有去过!……
华为国心里有数了,关于初荷的绯闻和死讯,都是余丽琴凭空捏造的,至少是移花接木的。她这么费尽心机的目的,无非是要把他与初荷的情丝彻底斩断,把他与初荷的情份赶尽杀绝。余丽琴实在是太阴险了!华为国因此更加爱恋初荷。他不再嫉恨余丽琴,他觉得与这种人计较没意思,他甚至有点感激余丽琴给他的折磨,他觉得只有初荷,才能给他真正的快乐、真正的爱、真正的婚姻。他拿起手机给律师打了个电话,请律师到他的画室里来一下。他授意律师帮他办理同余丽琴协议离婚。只要对方答应离婚,并且保持沉默,别的都好商量。律师明白他的真实意思后,也发表了一番感慨:您有选择心仪对象、追求红颜知己、享受爱情与幸福的权利!您是中华民族和世界人民的艺术家,您的身心健康,对于世界的油画艺术太重要了!您事业辉煌,却婚姻失意;您敢爱初荷,正是您对这个缺陷的自我弥补!常言道:男人找对了女人,事业就成功百分之七十了。初荷与您有共同语言,又志同道合,真是天生的一对生活伴侣和事业搭档。您有初荷这样的红颜知己相伴终生,您将会有更多的艺术成果让世人瞩目。我祝贺您!
华为国听了律师的一番话,心甚欣慰。律师告辞后,他竟如少女思春般地犯起傻来,后悔那天去找初荷,明明是想叫她跟他回画室的,怎么反而装着没看见她,从她的门口骑过去了;后悔当初怎么就跟余丽琴发生了那事,怎么在余丽琴与初荷撕打的时候就没有勇气站出来阻止一下,怎么就没有早点拿出男人的气概来与余丽琴做个了断……他煎熬自责而又失魂落魄地坐着,心里又开始憋闷,恍恍惚惚地老长时间不惬意。初荷真的会像她说的那样理解他吗?他能原谅他吗?她还爱他吗?她还能接受他对她的爱吗?与其自我折磨,还不如干脆把话挑明,看她如何作答。华为国熬不住又给初荷发出一则短信:
我想回答你:我是男人,我是真正的男人!我已授意律师,帮我去办理协议离婚,我同余丽琴从此一刀两断!我既要江山,又要美人——我不再顾忌和在乎世俗的偏见,我要突破婚姻道德传统的束缚,我要与你结为伉俪,你愿意吗?
初荷回复:
我愿意!你是我一辈子的依靠,是我一辈子的幸福!我爱你!我对你的爱是真心的、永恒的!我愿伴你终生!
华为国给初荷回复:
荷,自从你离我之后,我心里就一直很空落,我想你……我太孤单、太寂寞了,你能过来陪我说说话吗?
初荷给华为国回复:
为国,我也想你,我也想和你说说话。你等着,我就来!
华为国看完初荷的短信,立即起身去打开院门,他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夜晚的天空,那满圆的月光洒满了画家村,也洒满了他的画院。今天是阴历十六,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真是一点也不假。他心中的惆怅很快被无边的幸福期待所替代,而眼眶内,不知不觉已盛满了滚烫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