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玮↓
小林医生会使用一种神奇的催眠术,漫不经心地三言两语之后,仅靠一根缓缓晃动的手指,就能让患者不知不觉进入梦境,然后自言自语把心底的秘密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这个消息伴随三月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趁着夜色在桃镇刮来刮去,第二天,沉寂多时的桃镇像桃花沟白色薄冰底下有点发暗的河水一样蠢蠢欲动起来,桃镇人的耳朵里满是尖利的一夜风声之后苍白空洞的耳鸣,他们手足无措地站在被大风刮得干干净净的大街上,目光飘忽漫无目的,偶尔打量相互像在看着一出哑剧。太阳把人的脸照暖之后,桃花沟里响起积蓄已久欢快的冰凌炸裂声,桃镇的人开始像解冻一样慢慢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起来,不多时桃镇的上空便飘荡起一股莫名其妙而又令人不安的神秘气息。这跟桃镇的偏僻没有关系,跟小林医生来自城里也没有关系,况且桃镇人从来也不承认桃镇的偏僻,拥有十辆驴车见多识广的蓖麻贩子牛三腿、桃镇最为博学的中学校长谷子斋、年少时曾经当过七年道士的许葫芦,一致表示对催眠术闻所未闻。
许葫芦兴冲冲地来到桃镇医院,站在有点阴暗空荡的走廊里观察诊室里的小林医生。他看见身体单薄的小林医生静静地坐在诊室里,阳光从小林医生一侧的窗子照射进来,把诊室切割成两部分,半明半暗,林医生和他的半张桌子处在明亮的那部分,林医生的耳轮上毛茸茸地发亮,他作为医生年轻得有点让人不放心,许葫芦最后看到了小林医生按在处方签上的手,手指又细又白,在酱紫色的枣木桌子上像玉一样,许葫芦记起了十六岁当道士时躲在幕帐后偷偷看到的那双香客的玉手,许葫芦脸色苍白、手扶在诊室的门框上,久违的眩晕像波浪一样一阵又一阵袭击着他。许葫芦跌跌撞撞地往回走,他一路嘀嘀咕咕,占卜、符篆、祈禳、禁咒、点金炼丹、炉火黄白,这么多的道术里,他就是没有听说过催眠术。许葫芦回到家里,辟谷服气、存思守一。许葫芦百思不得其解。催眠术的问题很快把鸡皮鹤首的许葫芦折磨得都有点半人半妖了。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37
没有人知道小林医生是为了中止一场让他身心疲惫的爱情才来到偏僻的桃镇的。那场莫名其妙的爱情开始于小林医生一次偶然的无聊举动,他一贯柔软似是而非的态度,最终让这场漫不经心的爱情演变成为一场血腥的伤害,那个戴着隐形眼镜嘴唇像刀片一样薄的女博士在小林医生宿舍的窗前纵身一跃,她的双腿发出藕节一样清脆的断裂声。小林医生在痛恨自己无聊的同时,宁愿自己也失去一双腿,也不愿意继续迁就这场爱情。女博士置生死不顾的爱情,让本来犹豫不定的小林医生一下子坚定起来,他明白自己绝对承受不起,决绝的辜负变成了一副锃亮的铠甲。小林医生在医院里游走,感觉众人的目光像箭一样向他后背射来,他毫不在乎,身上的铠甲抵挡着,那些箭叮叮当当地落在他的脚下。最后他竟然没心没肺地染上嗜睡症,只要头一挨枕头,昏天黑地的睡眠就无边无际,他自己都不知道何时醒来。这让他深以为耻却无可奈何。当他决定把自己放逐到一个穷乡僻壤,来惩罚一下连自己都吃惊的坚硬内心时,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子,那种失而复得的紧张给了他身体复苏的期待。他在单位一面墙大的地图上找来找去,当手指感到针扎似地疼痛,他的手指停顿下来,顺着白色的指尖,他看到了一个从未留意过的地方——桃镇。
桃镇给小林湿漉漉的感觉,桃花沟的水草气被风刮得往人身上扑,清晨街上的石板潮乎乎的,沁着让人不易察觉的细小水珠儿,即使晴天朗日,磨得像铜镜一样的石板透着滋润的油光。桃镇医院像是一个大农舍,院子里长满青草和金黄色的向日葵,没有了城市大医院让人窒息的福尔马林气味,鲜得让人打激灵的陌生田野气息让小林医生精神振奋,夜晚,他眼睛发亮,兴奋地等着桃花沟边一波又一波的“喊火”嚎叫响起。由嗜睡到久违的失眠,他一步就从此岸跨越到了彼岸。小林医生的失眠之痛,让他那一身坚硬的铠甲慢慢如鳞片一样脱落,他相信,自己在桃镇早晚会长出一副鲜生生的新身子。
桃镇的人对小林医生的到来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热情,相反倒是有着一些不易让人察觉的敌意。桃镇的人身体硬朗,得了小病喜欢抗一阵儿,用以显示身体的强壮,很少有患者主动上门。小林医生到桃花沟水边去散步,总会收到不友好的目光,尤其是年轻人,姑娘们见了小林医生,会立即伸长脖子,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骄傲得像一只只白鹅,壮男们则像斗牛,脸像被刀子削过一样冷峻无情,眼神里不是蔑视就是挑衅。面对无妄的冷落和敌意,小林医生表现得逆来顺受,甚至有些正中下怀式的满足。这不由得让桃镇医院院长、牙科医生郑定海对小林医生刮目相看,郑牙医在水盆里捏着石膏块,笑眯眯地对老婆乔护士说,这个小林医生,你别看他瘦瘦弱弱,他心里有一条桃花沟,深实着呢。
桃镇的人喜欢吃酸山枣,咬核桃,嚼蚕豆,从桃镇人的身边走过,一般都会听到他们嘴巴里传出咔巴咔巴的声音。这个流传已久的习惯,也让桃镇人有了害牙病的传统。即使从小就不吃硬物的人,牙齿也会得这样那样的毛病,即使是小孩子,牙齿也生得长长短短,里出外拐,龇出一口像狗一样的牙齿。桃镇的人,包括那些长着一口整整齐齐的牙齿的人,一般不到二十岁,牙病就缠上了身,虫蛀的,长结石的,烂出牙窟窿的,就开始了敲敲打打、修修补补,一再坏下去,就开始了断断续续的拔牙。拔了还要镶牙,镶一口不行还要镶两口,修牙、补牙、拔牙、镶牙,是桃镇人一辈子绕不开的必经之路。这趟路走完了,人也该进坟墓了,埋葬的时候还要额外定一副假牙陪葬在棺材里,桃镇临死的人,都睁着眼睛不咽气,等着儿女到牙医那里取回预订的假牙。在桃镇医院,牙科医生是最大的权威,院长历来都由牙科医生担任。牙科门诊一再扩大,最后不得不占用了医院的会议室,郑定海白色的隔离衣外面套着一件油光闪闪的黑色皮褡裢,袖子上经常血迹斑斑,使得他不像个医生,倒是像个屠夫。郑定海让病人坐成一排,齐刷刷地张着黑洞洞的嘴巴让他挨个检查,他先把病情较轻的患者剔除,让乔护士来处理,然后怒气冲冲地把需要手术的患者叫到那张吱吱呀呀的皮椅子上,他呵叱牲口一样把病号弄得晕头转向,病号吃惯了他这一套,服服帖帖地坐在手术椅上,在严厉的训斥中忽略手术的疼痛。牙科游医历来在桃镇没有市场,他们穿着浆洗得发硬的白大褂,脸上挂着低三下四的谄笑,一看就是因为技术不过关的心虚所致,虽然游医们价格低廉,态度谦恭,在桃镇他们基本上是无人问津。
小林医生没事的时候,就会到隔壁的牙科诊室转转,他对郑定海的诊疗手段吃惊不小,郑定海当着患者的面,毫不客气地跟小林医生解释,每天看百十张黑嘴巴,闻着他们嘴里呼出来的腥臭气,熏得我脑仁儿痛,能不烦啊。由于患者们都张着嘴巴,郑定海的话让他们发出一堆奇怪的笑声,小林医生从一排排张开的嘴巴觉察到,那堆及时的笑声是对郑定海的支持,是对郑定海此言不虚的一个响应。更让小林医生纳罕的是郑定海对老婆乔护士的态度,从来都是和风细雨,总是笑眯眯,脸上永远都是巴结和讨好的神情。郑定海好像有两张脸,一张对患者,一张对老婆,在他的诊室里,郑定海不断把两张脸换来换去,小林医生觉得比川剧变脸的绝活都精彩。而乔护士,脸就像生着白毛的冬瓜,对郑定海专门变给她的笑脸,理所当然地接受,有时候甚至会毫不留情地白上郑定海一眼。
那是一对看起来十分恩爱的夫妻,丈夫是一个打渔的,裸露的皮肤是古铜色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水腥气,妻子是一位低眉顺眼的妇人,头发柔软,脸色苍白,夫妻二人的眼睛都充满血丝,脸上是相同的忧虑神色。丈夫告诉小林医生,本来他们的日子很快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妻子突然对丈夫充满恐惧,丈夫爱抚的手只要触摸到她的皮肤,妻子就会失声尖叫、颤抖不已,晚上睡觉时,在睡梦中碰到丈夫的腿她也会惊醒,身子蜷成一团,手指把枕头抠裂,而面对别人,妻子不正常的迹象像烟雾一样消失,变得与平日一模一样。经过小林医生的常规检查之后,妻子的结果显示一切正常。最后小林医生想起了同事心理学医生杨时教给他的一点简单的催眠术,他先是让那位一直沉默不语的妻子坐到诊室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然后让她深深地吸气呼气,在自己的手指在她面前缓缓地晃动之后,妻子竟然意想不到地进入催眠状态。几分钟后,妻子开始回答小林医生的问题,原来有一次丈夫在桃花沟打死了一条巨大的鳝鱼,那条鳝鱼的身上有着滑溜溜的黏液,它不断地从丈夫手中滑落,啪啪地窜到地上,丈夫的双手沾满那种透明的黏液,又不断地从地上抓起鳝鱼哈哈大笑,她就是在鳝鱼的黏液、蹿动的身影、丈夫的笑声中感到了恐惧。小林医生望了望身边的丈夫,丈夫张大了嘴巴,冲小林医生点了点头。在经过继续的催眠之后,妻子讲出了更加惊人的一段往事,在她七岁的那年,炎热的夏季午后,她躺在树荫下的苇席上睡觉,在睡梦中她看见有一条蛇从附近的一棵枣树上静悄悄地爬了下来,那是一条青花蛇,身上一层亮晶晶的黏液,青花蛇甩了甩尾巴,一头钻进她的裤管,缓缓地从另一条裤管爬出,她赫然惊醒,并没有发现睡梦中的那条蛇,但她褪下裤子,发现两条腿上清晰地长出一条紫色的爬痕…………
经过小林医生的治疗,妻子痊愈了。丈夫感激不尽,隔上两天就会送来一桶桃花沟里打上的活蹦乱跳的鱼来,小林医生把鱼送给乔护士,乔护士的冬瓜脸上笑出花来,生动得让小林医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第二次催眠术的使用纯粹是一次乐于助人的催眠试验,蓖麻贩子牛三腿的父亲牛笼头在土改的时候偷偷把一罐子银元埋在地下,由于当时过于紧张和年代久远,牛笼头忘记了埋银元的确切地点,牛三腿曾经请许葫芦拿着罗盘在自家的院子里转了三天,根据许葫芦的指点,他用一根三米长的钢钎将自己的院子扎了五六遍,把平整光滑的院子扎得像一面烂筛子。最后,他不得不相信了许葫芦所说的银元化水走移的说法。当牛三腿听说了神奇的催眠术之后,把当时正在吸的烟卷丢在地下,慌慌张张地跑到家里,背起瘫痪在床的牛笼头就走。小林医生看到牛家父子的时候吃惊不已,年老的牛笼头像垂死的牛一样耷拉着头,嘴里连绵不断流出细长明亮的涎水,牛三腿则气喘吁吁,脑袋上冒着白烟一样的热气。这次催眠遇到了一些困难,牛笼头年老耳背,加上听不懂小林医生的城里口音,他眨巴着浑浊的小眼睛,望着小林医生缓缓晃动的手指不知所从,最后,小林医生说一句,牛三腿伏在牛笼头耳边大声翻译一句。进入催眠状态之后,牛笼头像是换了一个人,头脑不再明白一阵儿糊涂一阵儿,口齿也不再含混不清,牛笼头先是嘟嘟囔囔地抱怨农会,后来又清晰地说起谁谁分了自己家的地,谁谁牵走了自己家的骡子,谁谁抬走了自己家的八仙桌,把个牛三腿的脸上弄得赤白相间、花瓜一般。牛三腿趴在牛笼头耳边,不好意思地说,别说这些啦,抓紧说说那罐子银元到底埋在哪里了?牛笼头眨巴了半天眼睛,嘴角露出笑意,牛笼头说,我先是想埋到灶台底下,恐怕常年柴火烘烤把地烤焦把罐子烤炸,后来想埋到茅坑底下,又恐怕尿水把银元碱蚀,后来才想到埋在阳沟的石板底下,干不着,湿不着,是个好地儿。
牛三腿在阳沟底下挖出了一罐子银元,那是一罐子闪闪发亮的银元,偏瘫多年的牛笼头看到那罐子银元,一下子站了起来,谁也没有搀扶,走到罐子前哆哆嗦嗦地拿了一块银元塞到嘴里,牛笼头的偏瘫奇迹般地消失。牛三腿把银元拿到城里兑换了,开了一辆卡车回到桃镇。牛三腿把埋银元的罐子洗干净了,装上满满一罐子蓖麻油,恭恭敬敬地送给了小林医生。
桃镇医院终于改变了牙科门诊一统天下的格局,先是掀起了一股寻找旧物的热潮,丢戒指的,丢簸箕的,丢烟袋的,丢手表的,人们热热闹闹地来,热热闹闹地去。小林医生的诊室开始人满为患,天气好的辰光院子里挤满了人,桃镇医院人声鼎沸、窝里翻天,除了桃花沟起塘逮鱼就没有见过这么闹腾的场面,郑定海满头大汗地在院子里指挥,他像个大头鱼似的在人群中穿梭不停,他的出现只能让混乱的局面越来越混乱。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38
在一次催眠中,中学校长谷子斋说出了让在场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话。谷子斋每年都会暗恋上学校里的一个女学生,他清晰地说出了二十多个学生的姓名,他一直在悄悄地喜欢她们,每个夜晚,谷子斋都会在床上回忆一遍她们的身影和气息,随着教龄的增加,夜晚的回忆变得越来越漫长,他变得越来越贪婪和迷恋,谷子斋以喜欢清静的借口把老婆赶出了卧室,他不允许老女人的气味夹杂在那么清新的少女的气息里。那次尴尬的催眠之后,谷子斋羞愧万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头耷拉到低得不能再低,两只多余的耳朵又红又亮,路上的人行色匆匆,但是鸦雀无声,他感觉行人像纸片一样从身边飘过。从医院到家像走了一万年,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有点留恋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路由于正午的阳光照射,像一条白河,他明白走完的不仅仅是一条路,还有他的声名和尊严。门在他的身后关闭,他听见门像枪声一样响了一下,一颗子弹从他的身体穿过,一身肥肉的谷子斋在阴暗的门洞里瘫成了烂泥。谷子斋的老婆,那个干巴瘦小的女人,不知道生长出了什么力量,她把谷子斋提溜起来,毫不费力地扔到了床上。这个一辈子都察言观色地生活在丈夫身边,从来不敢大声跟丈夫说话的女人,像是结束了隐身人的生活,一下子在桃镇显现出来,她意气风发地走在桃镇的路上,步伐零碎而得意,她身影周围的空气都亮晃晃的,身后的谷子斋变成了一个不会发声的影子。道貌岸然的谷子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形容猥琐的男人。只有在夜晚,谷子斋才会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轻松,有人在桃花沟的水边听见他轻声哼唱,也有人看见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坐在桃花沟边,有月亮的时候会看见他在水边望着水里的身影沉思,水面像一面镜子,谷子斋的身影在里面跳舞。
从此,桃镇医院里出现了一对对妻子押着丈夫来催眠的夫妻,他们排起了长队,与以往不同,他们井然有序,怀着各自的心事,默默等待迷局揭开。
好在桃镇地处偏僻,人口不多,人只是喜欢一窝蜂做事,热闹头一过,小林医生的诊室恢复了平静。牙医郑定海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催眠的人多起来的时候,桃镇害牙痛的人就会减少,催眠的人一少,害牙痛的人就多。郑定海试探着让小林医生给自己催眠,果然发现自己的牙痛消失了。牙医郑定海其实牙也痛得厉害,作为桃镇最权威的牙医,虚荣心让他不得不隐瞒牙痛的痛苦,他夜以继日默默地忍受着这些折磨,连冬瓜脸妻子也蒙在鼓里。桃镇流传一个临时治疗牙痛的偏方,就是跑到桃花沟水边伸着脖子嚎叫,桃镇人管这叫“喊火”,夜里郑定海听着桃花沟传来此起彼伏的喊火嚎叫,自己的牙痛也被一阵儿一阵儿勾引出来,他咬紧牙关,汗水把枕头都弄湿了,天气好的时候,来医院看病的人就看见郑定海的冬瓜脸老婆嘟嘟囔囔地晒枕头,她用一根木棍使劲抽打着黑色枕头上的白色碱花儿,枕头起起伏伏在她怀里跳做一团。
郑定海的事情是他自己告诉给小林医生的,那是小林医生第一次走进医院的后院,靠近院墙的地方横七竖八堆着很多麻袋,郑定海说那些麻袋里装着他这些年给病人拔下的坏牙,那些麻袋鼓鼓囊囊,有的上面生着小草,有的开着黄花。小林医生笑笑,郑定海望着小林医生一口闪亮的白牙,说起了自己的往事。跟小林医生这样年轻时,郑定海来到桃镇医院上班,他很快对自己的专业失望了,老院长有一手密不传人的牙科医术和一批狂热的拥趸,经过两年的努力,郑定海如愿成为老院长的接班人,学得了精湛的牙科医术,当上了院长,按照约定,一表人才的郑定海强作欢颜迎娶了老院长的冬瓜脸女儿。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39
郑定海叹了一口气,我工作时整天一肚子怨气,其实不是因为病人。
郑定海用脚踢着麻袋,麻袋里发出咯咯啷啷和吱吱呀呀的声音,郑定海自言自语,这些牙不老实,每天夜里都打架,吵得我睡不着觉。
小林医生,你知道为什么你刚来桃镇时大家对你那么不友好吗?郑定海笑眯眯地问小林医生。没有等小林医生回答,郑定海说出了原委。小林医生的前任陈医生也是一个来自城里的医生,陈医生是桃镇第一个来自城里的医生,尽管医术一般,桃镇人还是给了他最大的热情,争先恐后地邀请他到家里去吃饭。陈医生身材高大,文质彬彬,一头黑亮的头发总是向后甩啊甩的,这个甩头的动作一直被桃镇的小伙子悄悄模仿,桃镇许多美丽的姑娘无可奈何地动了向往之心。陈医生给最漂亮的五个桃镇姑娘起名为五朵金花,并以此公开赞美她们。陈医生有一张城里带来的弩,休班的时候,他分别带着五朵金花去山里射弩打猎,陈医生箭法精准,每次都带着鲜血淋漓的猎物满载而归。桃镇的人不知道的是,陈医生做了精心计划,在桃镇工作的一年时间里,他按部就班地依次虏获了五朵金花。陈医生像个狡猾的狐狸,悄无声息地逃离桃镇,就像他压根儿没有到过桃镇一样。愤怒的桃镇小伙子来到桃镇医院,把陈医生坐过的椅子踩烂,扔到桃花沟里去,他们也不肯原谅轻率委身的五朵金花,结果五朵金花在桃镇没有立足之处,她们只有在山里随便找个人家嫁了。
郑定海拍着小林医生的肩膀说,桃镇的人以为城里人都一样,担心你继续采摘他们的金花儿。
小林医生不由觉得好笑,心说,我来桃镇不是寻找爱情的,是来埋葬爱情的,现在,我根本不相信世间有什么爱情。
桃花坞的四甲是那年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来找小林医生的,就是那一次,小林医生第一次听四甲说起了六奶奶的故事。四甲是到桃镇来卖藤绳的,四甲的藤绳又粗又软,闪着绿油油的光,一看就知道是地道的山藤货,不到晌午就卖光了,四甲就到桃镇医院里给娘买药,四甲的娘好头疼,疼起来就说有虫子在咬她的脑子,吃上桃镇医院医生开的止痛片就管用。本来四甲要去找谢医生开药,四甲在集市上卖藤绳的时候听人说起了小林医生催眠的事情,四甲就想一定要把六奶奶的故事告诉给小林医生,因为四甲觉得,小林医生对六奶奶很重要,六奶奶对小林医生似乎也很重要。
在这个山里的孩子给母亲开了止痛片的处方之后,他仍然没有走的意思,小林医生把蘸水笔慢慢放进墨水瓶,问,还有什么事情吗?四甲用小绵羊一样的有点发潮的眼神眼巴巴地望着小林医生,张了张嘴巴,皱起了眉头,一时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这时,小林医生听见了四甲的肚子里传出一阵咕咕噜噜的鸣叫,他笑了笑,领着这个越来越窘迫的桃花坞少年到宿舍里吃饭去了。
四甲抹掉了嘴巴上的饭粒,顿了顿嗓子,林医生,我要告诉你六奶奶的事情。
在我们桃花坞,很多人都知道六奶奶会仙术,但是都不知道六奶奶仙术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见过六爷爷,整个桃花坞现在没有活着一个见过六爷爷的人了。县里曾经派人给六奶奶发过一块铜匾,说六奶奶一百零三岁,根据确凿的调查,她是方圆几百里整个县域老人中最长寿的人。六奶奶望着那块锃光瓦亮的铜匾笑,她说等六爷爷回来一准不高兴,他比六奶奶大五岁呢,他才是这个地区最长寿的人。我只记得从记事的时候,六奶奶就那个模样,到了现在一点都没有变老。我母亲也说,她嫁到桃花坞到现在,六奶奶的模样就是一直固定的。六奶奶虽然一百零三岁,还是满头黑发,腰也不弯,桃花坞的人都说,六奶奶保持这副模样是在等六爷爷,见不了六爷爷,六奶奶不会变老。保持容颜不老并不是六奶奶的仙术,在我们桃花坞,差不多过上几十年,就会有一件容颜不老的故事出现。六奶奶会仙术,是一个夜晚经常在村子里偷窥的光棍发现的,一个隆冬的深夜,这个光棍从窗子的缝隙看到六奶奶纹丝不动地坐在炕上,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块大青砖,六奶奶穿得整整齐齐,头也梳得油光水滑,六奶奶闭着眼睛,对着青砖说着话,六奶奶老是念叨一个人的名字,光棍支棱起耳朵,听清楚六奶奶念叨的是六爷爷的小名,六奶奶似乎在提醒六爷爷,寒冬腊月,要穿厚棉袄,她可不希望六爷爷冻出毛病来,像坞后的棵爷,害了哮喘病,喘气像拉风箱一样,呼哒呼哒直响。六奶奶指着青砖说,你看看你,老把手枪掖在腰里,这是块凉铁啊,快拿出来,把人冰出病来,等回到桃花坞,我可不伺候你。六奶奶的话把光棍弄得头发都竖起来了,光棍睁大眼睛,往青砖上一看,昏黄的灯影里,青砖上影影绰绰有一个穿军装的人,这个人身材魁梧,笔直地站着,手里拿着枪在比划,黑洞洞的枪口突然指向了窗棂。光棍出溜到地下,瘫成一坨泥巴,第二天早上太阳出来,烤得有了暖意的光棍才使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捂着胸口,晃晃荡荡地回到家里。三天后,光棍活泛起来,走到街上,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夜晚的发现传播开来,有人信,也有人不信。六奶奶的家就在我家的后院,我跑到六奶奶屋里,东摸西找,希望找出那块青砖,被六奶奶发现了,其实不用六奶奶说话我就知道她在我身后,六奶奶身上有一股檀树的清香味,六奶奶到我家来串门,隔着大门,只要闻见檀树的清香,我就知道六奶奶来了,但这是我的一个秘密,对谁也没有说过。六奶奶塞进我手里一把红枣,小鬼头,踅摸啥呢,当心蜘蛛吃了你的小狗爪子。
我真的见到那块青砖是在我十岁的时候。那年我发高烧,烧了几天几夜,烧得我的头像一个大火球,我感觉头发都刺啦刺啦地响,快要冒烟了。清醒的时候,我大哭,我以为这次快要死了。母亲坐在炕沿上,泪水无声地滴落在被子上,我对母亲说,娘,我快要死了,你快把六奶奶喊来吧,我要在她那块青砖上看看我爹,我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我爹,临死之前我一定要看看我爹的模样,要不到了那边,我认不得爹的模样,我就又没有爹又没有娘了。娘听完我的话,死死地攥住我的手,过了好久,一声门响,娘出去了,我等啊等啊,终于闻见了檀树的清香气息,抬起头来,六奶奶捧着那块青砖,颤颤巍巍地站在炕头前。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40
六奶奶关上屋门,落下窗帘,点上菜油灯,在那块青砖上,我果然看到了父亲,他微微笑着,冲我眨巴着眼睛,父亲说,四甲你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你娘还要你伺候到老呢。说完话,父亲就消失了,六奶奶的眼泪滴落在青砖上,青砖上响起嗞嗞的声音,六奶奶小心翼翼地把青砖裹在一块粗布方巾里,塞进怀里,颤颤巍巍地走了。
咔吧一声,我的头上喷出一道白烟,我头上的热顷刻散去。我告诉娘,你不是说我爹是大胡子吗,我看见的爹嘴巴上怎么光光滑滑呢?娘抹了一把眼泪,说,你爹在这边忙,没空儿刮胡子,到了那边,人也干净起来了。
四甲讲完,头顶冒出腾腾的热气,窗子外的阳光照进来,四甲的头上出现了一道小小的彩虹。四甲走后,小林医生开始数着日子,热切地盼望四甲再一次到来,因为四甲对于六奶奶的身世知道得不多,小林医生希望他问清楚了母亲再来告诉他。小林对自己燃起的好奇有些激动,他知道四甲的到来还要等很多日子之后,桃花坞离桃镇很远,大部分是山路,很难走,差不多要走上一天,四甲每次到桃镇来,都要挑选一个明亮的月夜,经过一个夜晚,第二天黎明时刻到达桃镇。尽管如此,他还是在盼望那个桃花坞的少年早些到来。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41
很长时间后,小林医生经常会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谢医生的情景。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在无精打采的蝉鸣里,小林医生踩着自己的影子,迷迷糊糊地去上班,当他推开诊室门的时候,看到了一个人笔直地坐在办公桌前,小林医生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房间,也意识到那个坐得笔直的人就是一直在家养病的谢医生,小林医生尴尬地笑笑,你是谢医生吧?我是新来的小林。谢医生站起来,点点头,长长地伸出一只手来,小林医生握上去的时候,感觉到一阵冰凉。谢医生继续笔直地坐着,他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两只眼睛盯着桌子上的某一点一动不动,小林医生还没有从刚才的尴尬中完全解脱,就继续进入一个更持久的尴尬,直到小林医生悄悄退出,谢医生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后来,小林医生从郑定海口中知道,谢医生原来不这样,走路都唱着歌,下了班就在院子里拉二胡,有一年冬天,谢医生到城里参加了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培训班,培训班回来之后,谢医生提出要跟老婆离婚,不知道为了什么离来离去成了一场马拉松离婚,结果一直没有离成,慢慢地谢医生就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身体上也出现奇特的现象,冬天的时候,穿单薄的衣服都冒汗,夏天的时候穿薄棉衣都感觉冷,每年春天都会害一场大病,到了夏天立刻就不治而愈。谢医生的牙病也不治而愈,他是桃镇土著唯一不麻烦牙医郑定海的人。郑定海说,老谢的整个身体都乱套了,像机器零件倒着转一样,该出问题的地方一点问题没有,不该闹毛病的地方却到处是毛病。
谢医生的宿舍里有一个盛标本的大玻璃瓶子,里面是他专门到酿酒作坊里弄到的缸头酒,里面泡着苦藤,酒的颜色发绿。伙房的老李趁谢医生不在,偷喝过一次,老李的头当场像变魔术一样肿胀成一个绿色的大球,他狂吐不止,先黄后红,最后吐出的是绿得像水藻一样的泡沫,那些泡沫飘起来,在桃镇医院的上空飘来飘去,谢医生就是在看到天空中那些泡沫才意识到出了事情,谢医生最后让老李趴在井边,给他胃里灌进去两桶凉水,老李的肿胀成绿色的大头才恢复本色。从此之后,老李条件反射得不行,只要别人说起谢医生的苦藤酒,他都得跑出去呕吐半天。老李说,那是酒吗?那是比苦胆都苦一千倍的毒药。
不过老李因祸得福,牙也不大痛了,老李心有余悸地说,我宁愿害一万次牙痛,也不愿意喝一口苦藤酒。
谢医生每次遇到小林医生,都会慢慢地点点头,郑定海对小林医生说这已经是整个医院的最高待遇了,谢医生对其他同事都是熟视无睹的,他把我们当空气,空气,郑定海的手在空中划了一下,有点恼恨地说。有一次谢医生在点过头之后,站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小林医生感觉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但是谢医生在半分钟之后恢复了常态,扭头走开了。小林医生想了半天,谢医生那个时刻想告诉自己什么呢?
进入冬季,太阳在九点多照进小林医生的诊室,十点钟会把枣木桌子照得明晃晃,下午四点,阳光照在东墙上挂着的那只弩上。风流成性始乱终弃的陈医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把这张弓弩遗留在桃镇,小林医生隔着飞舞的金色灰尘,出神地看着这只弓弩,弩柄是珍贵的黄杨木,弓弦是韧劲十足的鹿皮,悬刀是油闪闪的红铜,小林医生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一个人拉着弓弩打猎的画面,画面里的弓弩当然就是墙上的这只,只是射弩人的身影模模糊糊,只有一次,小林医生清晰地看到,那个一直模糊不清的身影原来是他自己。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42
四甲再次来到小林医生的诊室,已经是深冬。四甲身穿羊皮袄,头顶狗皮帽,脸上被风吹裂开几道血口子,四甲来到屋里就先跺了半天脚,把隔壁的谢医生都惊动过来,站在门口有点狐疑地看着在地上乱蹦的四甲。四甲说,冻死我了,我这两条腿就像没有了一样。
四甲说,林医生,我把六奶奶的事情打听清楚了。
我娘告诉我,在整个桃花坞,现在没有认识六爷爷的人了,六爷爷在不到二十岁就离开桃花坞到北京上洋学堂,从此就没有回来,头两年还天南地北地往家里寄信,不但地点换来换去,连名字也换来换去,六爷爷说自己干的是大事,也是危险的事情,不得已如此。有人说他后来到广州参加了北伐军,也有人说他后来在保定军校当教官,没有个准头。六奶奶是在那年的春天来到桃花坞的,二十四岁的六奶奶穿着丝绸的衣服,当时说着一口南方话,她挎着一只蓝底白花的包袱,桃花坞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六奶奶那样漂亮的人。桃花坞的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听清楚,六爷爷在打仗驻防的时候,丝绸庄老板的女儿看上了英俊的军官六爷爷。六爷爷骑着一匹皮毛像红绸子一样的高头大马,不知道为什么,六爷爷走到哪里,他的身后总会盘旋着一群色彩斑斓的蝴蝶,六奶奶当时就是为了追逐一只俏皮的蝴蝶撞进六爷爷怀里的,撞进六爷爷怀里之后,六奶奶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六爷爷,她就知道自己一辈子也离不开这个男人了。六奶奶的拄着文明棍的绸缎商父亲看不起六爷爷,他不允许自己的女儿跟一个丘八来往,在一个月亮分外明亮的夜晚,六奶奶逃出绸缎庄和六爷爷私订终身,月光下,六奶奶又一次把头扎进六爷爷的怀里不出来,月光洒在六奶奶的肩头,六奶奶的肩膀在水样的光影里颤抖不已。队伍向北开拔,六爷爷在隆隆的炮声中和车马冲起的漫天灰尘中和六奶奶告别,仗打起来就没完没了,日行百里,也没有个准确地点,他要六奶奶自己到北方的老家桃花坞等自己,六爷爷说等打完仗,他就回到桃花坞去和六奶奶过日子。六奶奶来到桃花坞,一等就是一辈子,六爷爷一直没有回来。有一次,我给娘说,是不是六爷爷打仗死在了外边,回不来了?我娘当时就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她让我对着太阳吐了三口吐沫,跳了三个高,娘说,你六奶奶会仙术,她知道你六爷爷一直活着。
四甲目睹了小林医生催眠的过程。桃镇理发店的姚师傅最近老是梦见死去的老婆跟他哭泣,她花白的头埋在姚师傅怀里,泪水弄湿了他的前襟,姚师傅感觉妻子那些滚烫的泪水像虫子一样在他胸前一条条爬下去,妻子埋怨他当年不该把他们生的第一个孩子送人,更不该稀里糊涂地把南方养蜂人说出的地址给稀里糊涂地忘掉。姚师傅对小林医生说,其实当年他故意忘记了那个养蜂人南方老家的地址,他当时想既然把孩子给人家了,就要让对方放心,留下人家的地址就给将来留下可能发生的麻烦。姚师傅保证说,即使通过催眠知道了养蜂人的地址,他把孩子领回来,到妻子的坟上磕三个头,然后再把孩子送回去。面对唉声叹气的姚师傅,小林医生表示自己对结果没有把握,不过可以试试。催眠的过程异常艰难,开始的时候,姚师傅根本不承认曾经把自己的孩子送人,他坚持说在那个艰难的岁月里,孩子是因为营养不良和疾病夭折,小林医生让他回忆一下当年孩子的包裹,姚师傅才进入了把孩子送人的场景,孩子是用一床薄薄的小褥子包裹的,小褥子是他们结婚时一床印花被子改制的,被子是大红面,上面印着脸盆一般大的牡丹花,有一朵牡丹花的花蕊正好在孩子的脖子下。他抱着孩子离开桃镇很远,开始的时候他把孩子放在了路边,因为害怕被野狗叼走,又把孩子放在了大路中央,他自己趴在路边偷偷观望,等了很久,直到他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哗呤哗呤的马铃声,他担心孩子会被车轮碾轧,发疯似的跑到路中央抱起了孩子。那年的枣花开得特别好,他最后跟着一群嗡嗡响的蜜蜂,来到了枣树行里一个南方养蜂人的帐篷前。养蜂人是一对夫妻,他看了一眼养蜂女人的模样,心里就打定主意把孩子送给他们,养蜂的夫妻睁大眼睛听完了他的话,女人抱过孩子,孩子看着女人发出咯咯的笑声。最后,姚师傅学出了南方口音的一个地址。
姚师傅走后,小林医生走到脸盆架擦了一把脸,他感觉背上有一片火辣辣的目光,小林医生回过头,四甲的眼里泪光闪闪,他激动地说,六奶奶如果知道这些,她一定高兴死了。
小林医生笑笑,说不定,我和六奶奶是同行呢。
四甲临走的时候看到了墙上的那张弩,他眼里像闪过一道光一样,林医生到我们桃花坞去打猎吧,特别是下雪的时候,野兔子到处疯跑,不要说使用弓弩,就是抡起木杆,也能砸死一串。
冬季的第一场大雪在四甲走后的第三天就来了,跟大雪一起到来的还有小林医生的同事心理医生杨时和他的情人小米,小米是分配到医院实习的大学生,二十岁的样子,她穿着雪白的羽绒服,脸像红苹果一样,来到桃镇,她兴奋得像一只大白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而渐露老相的杨时身穿黑色的大衣,怎么看都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跟这样的女孩子过日子,你不怵头?小林医生悄悄问杨时。杨时的目光从雪地上玩耍的小米的身上拉回来,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小林医生一眼,杨时摘下手套,我就像这副手套,小米冷了,就想起我,可以戴上取暖,天一暖和,她就像扔手套一样把我丢弃。杨时的嘴里喷出一股寒气,现在的女孩子,没有爱情,只有手套,她们可以同时拥有很多手套。桃镇没有旅社,在心理医生杨时强烈的心理暗示下,小林医生只好把宿舍留给他们。小林医生向郑定海请了假,取了墙上那张弩,走上了赶往桃花坞的道路。
雪很大,小林医生走过去,后面留下两行窟窿般的脚印。没有太阳,天色青成一片,干净得像洗过一样,没有风,干干地冷,冷得很干脆。开始的时候,小林医生听着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雪声还有点兴奋,看到满世界的银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小林医生顿生侠客豪情,他不时停下来用弩对着路边的树木瞄准,嘴里发出嗖嗖的声响。走到两个小时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耐烦,汗水贴住他的内衣,背上像冰凉的一块铁板,咯吱咯吱的雪声没有尽头,从大腿根以下开始发麻,两条腿好像是木头做的,膝盖关节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走到中午,他就筋疲力尽了,在路边的石桥上,他遇到了一个坐在桥头休息的女人,小林医生才想起自己可以休息一下,他在心里埋怨自己脑袋也给冻僵了,身子像被折断一样倒在雪窝里,雪不堪重负,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隆声,小林医生的狼狈惹得女人笑出了声,女人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肩头的雪,向桃镇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她回过头对小林医生说,小伙子走雪路的时候,你的心里最好揣着个念想,揣着念想走,你就不冷,也不累。小林医生注意到了女人的眼神,清澈、坚定、湿润,曾经看过的一幅照片像打闪一样出现在小林医生眼前,那是一头非洲草原上的麋鹿,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倾听着远方,眼神里就是这种快要滴下水来的明亮和坚定。
小林医生揣着到桃花坞打兔子的念想,在一个村庄遇到来收购蓖麻子的牛三腿后被彻底放弃,牛三腿把他领到一个朋友家中,地上燃起了柴火,在噼啪作响的火光旁,那个念想像冰一样悄悄融化,最后被烤成一股烟散去。小林医生喝了半夜酒,昏昏睡下,第二天中午,火热的火炕把他给烫醒了。
经过实地考察可以看出,南京体育学院的民间体育训练没有其专门的训练场馆,上课的场所属于随机选择。在器材的使用方面仅限于提供给参与民间体育课程的学生使用,对于其他专业的学生没有机会深入了解。场地不足就会影响教学、竞赛训练和社团活动的开展。近两年南京体育学院对外招生数量增大,场地面积不能满足学习、开展训练和教学,所以产生了场地共享。民间体育课程主要在学校的操场、瑜伽房、排球场等地开展,没有专属于民间体育课程的场地,但是民间体育对场地的要求并不是很高,只要有空间就可以开展。如于翠兰教授创新的新型石锁,在民间体育课程中使用更加方便与智能,对场地要求不高,而且材质的升级减少了器材对场地的损坏。
小林医生回到桃镇医院的时候,杨时和小米已经走了,在桌子上,杨时的那副手套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两具双胞胎动物的尸体。
很多天以后,小林医生正坐在诊室里看挂在墙上的那张弓弩,听见外面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隔着窗子,小林医生看见桃镇邮局的大胡子一条腿搭在绿色的自行车大梁上,一条腿站在地下,他一只手掌着车把,一只手高高举起,两封信在他手里晃来晃去。
一封是来自桃花坞的信,是四甲写来的,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每个字都像核桃那样大。四甲说他回到桃花坞的那个夜晚就推开了六奶奶的门,六奶奶在静静地听完小林医生的催眠术之后,悄无声息地流下了泪水,泪水在灯影下变得又红又亮,像两行血流在六奶奶的脸上,四甲在那天晚上闻到了比以往更为强烈的檀香。就在下大雪的日子,六奶奶失踪了,桃花坞的人在距离桃镇的不远的路边发现了她,六奶奶给冻死了。那么大的雪,那么远的路,谁也不知道六奶奶为什么要到桃镇去。六奶奶死的时候坐在一棵大树底下,她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冲着桃花坞的方向,奇怪的是六奶奶的头发全部白了,脸上也满是皱纹,桃花坞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衰老的六奶奶,六奶奶下了葬,埋在了桃花坞靠近水边的坟地里,四甲把那快青砖也放到了六奶奶身旁,那块青砖的棱角被抚摸得有些光滑,不像是一块砖,像人的皮肤一样,有光泽和温度,当青砖放进棺材的时候,四甲觉得那快青砖逐渐变凉,青砖在六奶奶的手边,一会儿的工夫竟然化成一堆青白色的齑粉。坟头堆起来的时候,四甲闻见一股檀树的清香从坟头尖冒出来,在自己的脸前一闪,随风向着南方飘去。
第二封信是杨时写来的,他说小米回去就和他分手了,桃镇之行,是他们的开始,也是他们的结束。从桃镇回到城里之后,杨时就患上了莫名其妙的牙痛,那种隐隐约约的牙痛像线一样的细蛇在牙床底下钻来钻去,直到小米离开他时对他面无表情地一瞥,牙痛在那一瞬间戛然而止。在信的结尾,杨时告诉小林医生,他在桃镇的时候替小林医生给一个女人进行了催眠,那个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偏偏说自己已经一百多岁,他把杨时当成了小林医生,她催眠的结果是问问自己在年轻的时候和恋人的一个约定。杨时说他感到荒唐可笑,认为大约遇到了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可是经不住小米的好奇,杨时最终还是答应了她。催眠完成,杨时告诉那个女人,根据她在梦境的回忆,当年那个军官恋人告诉她的地址不是桃镇的桃花坞,而是一百里之外的桃花坞,杨时对那个地方最熟悉不过了,那个桃花坞是他的外婆家。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43
后来小林医生不辞而别,并从此在桃镇失踪。有人说他去了南方,蓖麻贩子牛三腿也声称在南方的一个火车站曾经见到过小林医生的一个背影,小林医生急匆匆地走着,肩上扛了一双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拐,牛三腿当时喊了一嗓子,那个背影就嗖的一声消失了,仿佛就是被他那一嗓子给喊成了一股带响声的烟。而据桃镇最后看到小林医生的谢医生说,小林医生是在雪后的一个大雾天出走的,他当时是去酒坊买酒回来,小林医生迎面走来,小林医生出其不意地拍了一下谢医生的肩膀,谢医生感觉小林医生的脸冲他模模糊糊地笑了一下,他抬头看去,只看见两根清晰的手指和一根手臂晃动了两下,谢医生眼前就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雾了。
星期五的晚上,我的朋友兼对门邻居海东突然心血来潮请我去吃麻辣鱼。海东一向小气,在跟海东的交往中,经验告诉我从来没有免费的午餐,也没有免费的晚餐。难耐兴奋的海东在一棵法国梧桐树下向我说出了原委,原来海东看上了麻辣鱼馆里乡下新来的一个女服务员,他以星探似的眼光发现这个女服务员长相酷似电视台的主持人潘小鱼,海东计划用吃饭的机会把这个“潘小鱼”钓到手。潘小鱼是个很清纯的节目主持人,我一直暗暗喜欢,听到海东说潘小鱼,我的心里刷地暗了一块,我看了一眼海东,一小块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海东的脸上像一只白色的鸟儿一样飞来飞去。
鱼馆地处偏僻,空气里有些让人不确定的浑浊,灯光却亮得像是出了什么事情似的。鱼馆里只有我们两个客人,刚进来的时候,静得让人不敢相信,似乎能听到那些在地上、桌子上、墙上的影子晃动的声音。直到穿着短裙的女服务员哒哒的高跟鞋脆响来到我们的桌边,一股浓烈的香水气味立刻把我们罩住,刚才还鬼鬼祟祟的海东一眨眼的工夫就端正起来。我只看了“潘小鱼”一眼,心里暗下去的那块又刷地亮了起来,她胖嘟嘟的身材,婴儿肥的那种,五官还算端正,唯一跟潘小鱼有点相像的大概是笑起来时微微上翘的嘴角,呵,嘴角。此刻的海东脑门锃亮,风度翩翩,目不斜视,颐指气使,他雪白的衬衫,雪白的裤子,雪白的皮鞋,像阿拉伯王子那样威严、优雅、迷人,当我把麻辣鱼吃得只剩骨头时,海东不但如愿跟潘小鱼交换了手机号码、住址、QQ号码甚至包括袜子号码,更让海东喜出望外的是潘小鱼答应明天和我们一起去闸北水库钓鱼。笨得像大白熊似的海东从小在长江边长大,有一手无人能敌的钓鱼技术,他用一根普通的鱼竿,水里的鱼儿像葡萄一样一串儿一串儿地被拽上来,令人眼花缭乱。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44
回到家里已经是十点多了,酒的后劲儿拱到脑袋上来,甩掉皮鞋,我倒在床上。睡梦中出现了若有若无的敲门声,我在这个城市无亲无故,没有人会找上门,大约又是谁家的客人敲错了门,我裹紧了被子,被子蓬松,上面有阳光的味道。果然,敲门声似乎知难而退了,我刚刚进入浅浅的睡眠,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显然更有耐心,敲敲停停,连绵不绝,最后竟然赋予了时而紧密时而舒缓的节奏,似乎敲的不是一面门板,而是一件令人回味无穷的乐器。
光头打夯一样屁股重重地砸在我唯一的一张椅子上,那张椅子发出嘎吱一声怪叫,光头毫不理会,他一点也不客气地拿起我的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他喉结粗大,里面像藏着一只小老鼠在上下蹿动。对这个知道我名字的深夜闯入者,我拿不定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他。光头看着心神不定的我,粗门大嗓地说,我是郑定海,我是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来找你的。就像刚才那股久远的味道一样,我模模糊糊地意识到郑定海这个名字是我曾经熟悉的,一天一夜的火车有多远,至少有两千公里吧。最近这几年,健忘症一直严重地困扰着我,使得我每一次回忆都像徒手在水里摸鱼,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就像大大小小的鱼,费尽周折也不一定能实实在在地摸在手里。日光灯在嗞嗞作响,我的眼睛紧紧盯住地板上的盲点,我的腰没在水里,一些没有用的鱼儿不断地碰在我的手臂上,过了很久,我觉得我的手在水里流出汗水,要寻找的鱼儿还是没有踪迹。我看着眼前这个来自千里之外自称是郑定海的人,眼神里一定充满了疲惫、无助和绝望。
海东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睡眼惺忪嘟嘟囔囔地说,深更半夜乱叫唤,你唱的是哪一出?看到海东的时候,我疑惑不解,刚才明明关上了门,他是怎么进来的?难道他一直有我家的钥匙?海东身穿马戏团小丑一样的睡袍,脚上趿拉着拖鞋,看到光头的时候他一愣,哦,来客人了?他是郑定海,我指着光头对海东咧了咧嘴,我的朋友。光头像弹簧一样在椅子上蹦了一下,他的光头闪了一个光影,什么朋友,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把我写进了一篇小说。我一下子轻松起来,我在水里直起了腰,是一条本来就不存在的鱼,我看了看海东,在他的眼里我看到了同样的内容,疑惑。光头看着两个松懈下来的人,有些不满,他吼道,我是桃镇医院的牙医郑定海!久远的味道明明朗朗地袭来,那条熟悉的大鱼被我牢牢地抓住,我对海东说,我想起来了,郑定海,桃镇医院的牙医,他是我的小说《乡村催眠师》里的一个人物。海东眨巴着眼睛,陌生地看着我,你会写小说?海东的陌生迅速传染了我,我被自己冒出来的话吓傻了,一些神秘的恐惧爬过了我的心头,手里的那条鱼变成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怪物,郑定海,我小说里虚构的人物,见鬼了,他怎么会来找我?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45
你怎么能证明你就是郑定海?你有身份证吗?我终于找到了杀手锏。
光头果然慌乱了起来,他在身上摸摸索索起来,好久才摸出了一张塑料卡片一样的东西,卡片在我眼前一晃,迟疑地停在半空,光头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把卡片交给海东。海东仔细地看,最后还弹了一下,放到耳边听了听,海东把卡片交回到光头手里,有点郑重地对我说,他就是郑定海,住在桃镇桃花沟路桃镇医院。
光头像是找到了知己,他亲热地拉住海东的手,你来给我评评这个理。海东冲我挤了挤眼睛,拍了拍光头的手,老郑,慢慢说,慢慢说。
光头说那个《乡村催眠师》的小说是县卫生局的秘书最早看到的,秘书看了一半就敲开了局长的门,局长看完了就很生气。
在海东的鼓励和引导下,光头有点笨拙地叙述了那个叫《乡村催眠师》的小说。
我突然产生了好奇,想听听光头如何来复述我的这篇小说,说实话,虽然这篇小说发表刚刚半年,我对小说里面的许多情节都有些模糊了。
不知道为什么,桃镇的人有害牙病的传统,他们的一生都跟可恶的牙痛纠缠不清,郑定海是医院的牙医,当初他以娶老牙医的冬瓜脸女儿为代价,学会了牙医技术,并顺利当上了院长。他每天怒火冲天地给成群结队的病人拔牙,那些拔掉的坏牙装在一些麻袋里,堆放在院子里供人参观。直到城里的小林医生来到桃镇,这个局面才得到改观,小林医生原本是一名内科医生,医院的一名叫杨时的同事曾经教给他催眠术。渔夫的老婆拒绝爱人的抚摸,小林医生通过催眠,让她回忆起了小时候曾经有一条蛇爬进她的裤管。他还通过催眠,让人想起了几十年前埋藏银元的地点,甚至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治好了桃镇人的莫名其妙的牙痛。桃镇医院还有一个怪人,就是离了半辈子婚一直没有成功的谢医生,他整天喝一种苦藤泡的酒来消解自己的苦闷。小林医生后来遇到了桃花坞的少年四甲,四甲告诉他六奶奶的事情,六奶奶是南方人,一百多岁了还满头黑发,桃花坞的人都说她保持容颜不老是为了六爷爷,六爷爷不回来,六奶奶就那么一直年轻着。桃花坞的六爷爷当年离开故乡,在南方打仗的一个城市爱上了年轻的六奶奶,他让六奶奶到北方的老家去等待他打完仗后团聚,六奶奶这一等就是一辈子,六爷爷一直没有回来。六奶奶有一块青砖,到了晚上,她就会在青砖上看见六爷爷。桃镇下大雪的时候,杨时到桃镇来看望小林医生,小林医生去雪地里打猎,六奶奶走了一天的山路来找小林医生催眠,杨时代替小林医生给六奶奶催眠,后来杨时告诉六奶奶,当年,六爷爷告诉给她的地址是另外一个地方,六奶奶在一个错误的地方等待了一辈子,六奶奶冻死在回桃花坞的路上。
顺着光头的话,我清晰地回忆起了这篇小说,这些情节被我弄成了碎片,故意颠倒了顺序,胡乱穿插在这个一万四千多字的小说里,而眼前的光头,却用几分钟的时间,把这些碎片给黏合好了。
我给光头解释说,小说都是虚构的,胡思乱想编出来的,都是假的,不会有人傻到拿一篇小说较真儿。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46
光头又像弹簧一样蹦了一下,你以为我傻?什么假的,桃镇,牙病,郑定海,小林医生,杨时,四甲,六奶奶,六爷爷,桃花沟,桃花坞,这些都是真的。
都是真的,好事,不是坏事啊,让你们出名了。海东劝光头。
也不完全是真的,也有不符合实际的,光头瞪了我一眼说,你把我们害惨了。
我娶冬瓜脸老婆内心的不满和痛苦啊,我作为牙医也患上牙痛啊,不管是不是真的,这些都是我的隐私,是我做梦都不会说出来的事情,你怎么给写在了纸上了呢?
病人拔下的坏牙,属于典型的医疗垃圾,需要消毒后燃烧处理,怎么能摆在院子里让人参观呢?我们是正规的乡镇医院,怎么会用江湖游医的手段呢?
小林医生明明是内科医生,怎么能随便给人看精神科的疾病呢?你就是写他给病人催眠也应该在他个人的宿舍,属于个人行为,怎么能发生在医院的诊室呢?
六奶奶的死亡是因为天气寒冷,天灾人祸,不是医疗事故,我们医院也没有邀请杨时来坐诊,杨时怎么会在我们桃镇医院非法行医呢?
小林医生的前任,来自城里的陈医生不过是跟桃镇的五朵金花分别到山里打过猎,你怎么写成陈医生按照计划有条不紊地占有她们的身体呢?陈医生是不是色狼我们不管,你让我们桃镇的五个姑娘怎么嫁人呢?
光头说到“呢”的时候带有很特别的外地口音,声音猛然挑高,迅速有力,他把那些问号变成了箭头,嗖嗖地射向了我,我感觉到了无辜,我怎么知道会这么巧,如果我当初写的不是桃镇而是李镇或者杏镇,写的不是郑定海而是郑定江或者郑定河,写的不是六奶奶而是七奶奶或者八奶奶,哪里还会有这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我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我看到了海东背后的大拇指,正幸灾乐祸地冲我点着。
光头吸着海东递过去的烟,面前很快就烟雾缭绕起来,本来愁眉苦脸的他看起来变得苦大仇深,光头在烟雾里说起了最近老是重复做的一个梦。
梦有点奇怪,那一篇小说总是在光头面前,不断发出意味深长的讥笑声,愤怒的光头把那些纸撕烂,扔到桃花沟的水塘里,那些字却脱离了纸,一堆蝌蚪一样漂在水面上游来游去,后来那些字像长了脚,跑到岸上,蹦到另外一些雪白的纸上,这个梦周而复始地出现在光头的梦中,这些日子所有的夜晚,光头都筋疲力尽地跟这些黑字搏斗。
海东用无限同情的神情看着光头,煞有介事地握紧光头的手,嘴里说出煽风点火的话,事情已经这样了,那怎么办呢?光头呼地站了起来,他神秘地冲漆黑的窗外看了一眼,他压低嗓音,不是我一个人来的,我们的人在外面埋伏着。光头像一个英雄一样把手指向了我,你必须跟我去一趟桃镇,给桃镇一个交代,也让你知道你那篇狗屁小说有多荒唐。
光头和我撕扯起来,我发觉光头没有重量,像海绵一样轻柔,还没有等疑虑完全爬上心头,在这个时刻我非常恰当地醒了,我手里攥着被子的一角,心有余悸地回想刚才的梦。蓝色的天光从窗口照到墙壁上的时钟,指针扑打扑打地响着指向了凌晨三点的位置,我从床上溜下去,捂住胸口站在门口听了听,马路上一辆汽车急速驶过,发出簌簌的声音,我的水杯静静地放在桌子上,里面是纹丝不动的一杯水。打开桌子上的电脑,鼠标哆哆嗦嗦地点开了百度地图,在两千里之外,屏幕上黑点逐渐刷大,我吃惊地看到了桃镇、桃花沟、桃花坞这些地名。
到达桃镇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的中午,走出桃镇车站的出口,海东最后一个气急败坏的短信发了过来,疯子,蓝色的屏幕上只有两个字。我可以想象得到,灿烂的日光下,海东肩上扛着渔具,手里提着水桶,对着门上我留给他的纸条咬牙切齿。
桃花沟的水边三三两两坐着一些钓鱼的人,其中一个人钓竿一抖,一条银光闪闪的鱼在水面的上空摆来摆去,岸上的人围拢过去,发出叽叽喳喳类似一堆麻雀的声音。
我在桃镇医院的诊室见到郑定海,他有着一头铁丝一样的黑发,嘴巴刮得铁青,戴着一副文质彬彬的眼镜,没有一点梦里光头的影子。虽然事情发生在几年以前,郑定海还是充满热情地叙述了我所关心的一切。
郑定海一开始是反对小林医生到来的,他像桃镇的其他人一样,对于小林医生的前任陈医生依旧耿耿于怀,风度翩翩的陈医生漂亮的甩头发姿势至今被桃镇的年轻人模仿,女人看到他一眼就会变得羞涩和柔情似水起来,桃镇的五朵金花心甘情愿地在不同的夜晚悄悄溜进他有点潮湿的宿舍,天不亮的时候她们披着一身夜晚的露水回家。陈医生最终一身轻松地离去,除了挂在墙上的那张弓弩,他留给桃镇的是一生都在忧伤中度过的五个家庭。
当郑定海知道小林医生是因为犯了生活错误才来到桃镇的时候,他放心地接受了小林医生,小林医生突然毫无缘由地背叛了相恋多年的女友,那个漂亮的女博士伤心欲绝,像一朵花儿一样从高楼上落下,她用失去双腿的代价给自己的爱情画上了句号。郑定海知道,只有犯过错误的人才会在偏僻的桃镇安心工作,他的岳父,那个有着一身精湛牙医技术的老院长,就是因为当年被打成右派,才死心塌地娶了桃镇一个瘸腿的姑娘,生下了冬瓜脸女儿,安安分分地在桃镇度过了一生。
小林医生的催眠术悄悄地治愈了桃镇人流传多年的牙痛,郑定海现在才明白,一直困扰桃镇的牙痛其实不是生理上的牙痛,桃镇人都是心理疾病的患者,小林医生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催眠术会神奇地让桃镇人不知不觉告别牙痛。而郑定海自己,不但主动辞去了院长的职务,而且不再从事牙科,从他坐到内科诊室的那一天开始,他觉得自己脱下了一个躯壳,让他痛苦不已的牙痛也不翼而飞,最让他厌烦的冬瓜脸老婆也一天天变得生动可爱起来。
郑定海指着后院里的一个身影说,那就是我的冬瓜脸老婆。
我看见一个女人在晒被子,她用一根细小的枝条轻轻地抽打着棉被,那是一个腰身曲线很美的女人,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转身,直到她走到被子的另一面,一双保养得光洁圆润的小腿在被子下面走来走去。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47
至于六奶奶,郑定海告诉了我另外的说法。他说六奶奶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来到桃花坞不假,她一百多岁没有一根白头发也不假,但是六奶奶并没有那块可以在夜里看见六爷爷的青砖,她在桃花坞等了一辈子,一直等待六爷爷的回归。四甲把小林医生神奇的催眠术告诉六奶奶之后,当天夜里,六奶奶在桃花坞失踪了,人们在去往桃镇的路上发现了冻死的六奶奶。从桃花坞到桃镇是一条曲折的山路,就是活蹦乱跳的四甲也要走上一天才能到达桃镇,人们是在离桃镇不远的地方发现六奶奶的,很难相信这么大岁数的六奶奶竟然走了那么长的路,况且当时刚下了一场大雪。六奶奶坐在一棵大树底下,她周围的地方大雪已经融化,六奶奶的脸冲着桃花坞的方向,看到的人都说永远都不会忘掉六奶奶的神情,那是将要出嫁的少女才有的既羞涩又期待的神情。
在小林医生去南方之后,沉默寡言的谢医生突然旧事重提跟老婆离婚,离完婚的那天,桃镇的许多人看到谢医生急匆匆地抱着那个盛满绿色苦藤酒的标本瓶子向桃花沟走去,几个人偷偷跟在他的身后,隐蔽在树林里张望,他们看见谢医生把标本瓶子向地下一掷,由于距离的原因,他们没有听到声响,只看见桃花沟的水边升起一道绿色的烟雾。
蓖麻贩子牛三腿在南方看见小林医生也是真实的,郑定海说,当时小林医生扛着一双拐杖,那双不锈钢拐杖把阳光反射到牛三腿的脸上,牛三腿当时喊了一声林东,小林医生的身影在人群里一晃就消失了。
林东是小林医生的名字,郑定海看着我说,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些奇怪的表情。
我对郑定海说,这个桃镇真奇怪,它怎么会出现在我的小说里呢?我怀疑这根本不是我的虚构,而是别人告诉了我这个故事,可恶的健忘症让我把这些东西模糊起来。包括郑定海,我都感觉既陌生又熟悉,似乎在另外一个地方见过面。
郑定海若有所思地说,这一点都不奇怪,冥冥之中,总是有一些东西出其不意地出现,我当年和冬瓜脸老婆见面,她当时穿着一件白色的护士服,一边说话,手里一边织着一件红色的毛衣,突然她的手被毛衣针扎了一下,她咬住手指,有点害羞地盯住了我。我当时脑海里出现了一道惊人的闪电,眼前的场景曾经在一年之前就清晰地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个时候我像重新观看一部老电影一样,再一次看到了我原来梦中的情景。当时我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擭住,我听见了隐藏在身体里面的一个声音,这就是注定的事情,想跑也跑不了。
桃镇旅馆的老板是铁匠出身,他胸厚肩宽,红面黑手,牙齿雪白,头发焦黄,虽然体格健壮,声音却如女子一般,给人一种交错的感觉。他耐心地指明了去往桃花坞的道路,恐怕我不明白,竟然用一只削得很长的铅笔画了一张图,那双至今看起来还粗糙不堪的大手,竟然灵巧地捏住铅笔,他不但画出了道路,还细致地画出了关键地点的树木和建筑。快画完的时候,长长的铅突然啪地一声断掉,铁匠用女人的声音说,这个桃花坞总是出些怪事。我们不可避免地说起了六奶奶,铁匠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似乎在有意躲避什么。铁匠的父亲,一位老得不像样子的老人,坐在旁边的红木太师椅上,他似乎一直在用力倾听什么,好奇的眼神轮流在我和铁匠的脸上扫来扫去,仿佛我们的脸上都写着什么秘密似的。铁匠看我注意到他父亲,向我解释,他几乎是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兵,是和桃花坞的六爷爷一道出去的。铁匠的父亲负责开炮车,耳朵给震聋了。老人一脸平静地望着我们,嘴里发出丝丝拉拉的声音。铁匠到后院封炉子,旅馆的前堂只剩下老人和我,我看着铁匠画出的道路图有些发呆,老人嘴里突然冒出一句,我什么都知道,声音洪亮得让人吃惊。
我靠近老人,老人并不看我,他盯着墙。
老六是在当兵的第二个年头上被打死的,本来仗已经打完了,队伍到处都是伤兵的哭嚎,没有负伤的我们浑身臭汗,老六是个爱干净的人,他到小河里去洗澡,小河里的水都被血水染红了,老六就往上游走,走到干净的地儿了,老六解开了第三颗纽扣,一颗流弹过来,老六歪倒在水里。我们的营长是个公子哥,喜欢抽大烟和搞女人,到了一个地方,他先在营房里抽大烟,抽完了就去勾引驻地的女人。营长是在逛绸缎庄的时候看上南方女子的,人家南方女子根本不拿正眼瞧他,他很丧气,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丝绸店的街上跑来跑去,跑完了就在丝绸店前面的空场里打枪,营长是个二流子,手枪却打得好,一排勤务兵脑袋上顶个小酒盅,营长跟打把势的走江湖艺人一样,不用瞄准,一枪打碎一个酒盅,南方女子就是那个时候被这个东西给勾引上的。队伍开拔的时候,女子要跟着队伍走,营长知道遇到麻烦了,就告诉了女人刚刚阵亡的老六的地址。结果,这个女子就跑到桃花坞来了,她在桃花坞空等了一辈子,她哪里知道她等了一辈子的老六,是她根本没有见过的一个人,一个早就死去了的人。这个南蛮子女人,傻啊。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48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49
铁匠的父亲声音洪亮地说完了这些话,就一声不吭,像被人拧了开关似的闭了嘴巴,然后他的头往后一仰,发出轻微的鼾声。铁匠急匆匆地进了房间,他抽动了几下鼻子,有些警觉地问,他跟你说什么了?你可不要听他的,他除了聋,也老糊涂了,经常牛头不对马嘴地乱说一气。
沉默了一会儿的老人突然开了腔,轰,他对着墙喊了一句,双手做着开炮的手势。
第二天我离开的时候,铁匠的父亲正在院子里悠闲地晒太阳,四周静悄悄的,铁匠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小声地问候老人,希望他详细地说一下六奶奶的事情,老人接二连三地打起了哈欠,面对我的请求无动于衷,当我失望地离开,我看见他捂着嘴像得逞了什么似的偷笑不已。
走在去桃花坞的山路上,我一直想着这个有点奇怪的铁匠父亲,他说的是一段真实的历史,还是张冠李戴的另一段故事,或者根本就是他年老随意胡思乱想出来的东西。
桃花坞现在其实很少见到桃树,山上的岩石上悬挂着五颜六色的藤蔓,藤蔓粗壮水灵,像花里胡哨的蛇缠绕在一起。在一座种着一丛丛山丹丹花的院子里,我看见了正在编藤绳的四甲,一些黑色的藤皮泡在四五个大水缸里,地上满是已经扒了皮光溜溜的藤条,空气里一种似曾相识的味道,在我坐到四甲对面的马扎上的时候,我记起这是秋天水洼里草丛的气味,腐烂和清新混合在一起发酵。四甲熟练地舞动双手,那些藤皮被他编成辫子一样的一盘绳索。由于院墙遮挡光线的关系,还有四甲不断低着的头,整个院子都让人觉得似是而非、模棱两可。不知道为什么,四甲对我的到来有着隐隐约约的戒备,出乎我的意料,他似乎不愿意再说起六奶奶的事情。每当六奶奶出现在我们的话语间的时候,四甲表现出吃力和困顿,一些不安的忧郁在四甲的脸上闪过,四甲的眼神躲躲闪闪,他的眼神让我想起受惊的兔子。面前的四甲忧郁、胆怯、敏感、焦虑、谨慎,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让少年四甲有了一些孤独的气息。恍惚中,四甲就像一面镜子,从里面我清晰地照见了自己,隔着那些发酵的空气,我产生了错觉,对面坐着编藤绳的人发生了变化,一会儿是面部,四甲编藤绳的手却是我的,一会儿是我的脸而身子是四甲的,最后,我看见一个完整的我低着头默默地编织藤绳。状况的转机发生在他知道我就是写了一篇关于六奶奶的小说的作者后,四甲停下了手里的编织,他看着我,就像从镜子里也照见了自己,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发出信任的信息,似乎很长时间一直在期待我的到来。
在桃花坞,六奶奶最喜欢的人就是我,每当我到她家里,六奶奶总会从一个柜子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些东西,有时候是吃的,有时候是玩具,有时候是一些剪纸。六奶奶有一把锃光瓦亮的剪子,一张普普通通的纸在六奶奶的手里转来转去,剪刀发出噌噌的声音,一会儿的工夫,那些狗啊猫啊鸡啊兔啊就出现在剪纸上。六奶奶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香气,桃花坞别的女人身上没有的香气,六奶奶偷偷告诉我,那是檀树的气味。在六奶奶的南方老家,到处都长着檀树。六奶奶小的时候曾经认过一棵几百年的老檀树做了干娘,她把自己的头发烧成灰埋在檀树泥土里的根上,给檀树磕了三个头。从那一天起,六奶奶的身上就开始有了淡淡的檀树香气。
那个时候,四甲几乎整天泡在六奶奶家里,很多时候,六奶奶跟四甲说起六爷爷。她说六爷爷的马是外国马,东洋马,比中国的马大一号儿,马身子像绸缎一样闪闪发亮,六爷爷的马术好,会八步赶蟾,会凳里藏身,会铁板卧榻。六爷爷的枪法准,指哪打哪,百步穿杨弹无虚发。六爷爷嗓子好,会喊歌,他在树底下喊歌,树叶子像下雪一样落了下来。
那个光棍在深夜偷窥到六奶奶用一块青砖看着六爷爷说话,并把这个秘密告诉给很多人,四甲从此恨上了这个光棍,他向光棍的院子里扔石头,砸坏了光棍的水缸,他站在屋顶上,看见光棍拿着一个布满生锈铁锔子的烂水瓢,对着打碎了的水缸发呆。
四甲第一次见到那块青砖是在七岁那年。四甲娘在扫炕的时候打死了一只巨大的黑蜘蛛,黑蜘蛛被娘拍死在炕沿上,黑蜘蛛几乎透明的肚子流出鲜红的血,把炕席都染红了一块,空气中也满是黏稠的血腥气息,四甲娘用了几十盆水都没有洗掉手上的血迹。那天夜里,四甲娘发起了高烧,她以为失手打死了化成蜘蛛来看望她的丈夫,四甲娘的眼泪把被头都弄得湿漉漉的,最后她眼里没有了泪水,变得像干枯的深井,望着脸色苍白的娘,四甲觉得娘快要死掉了,四甲隐约闻到了几年前爹在死掉之前的气息,就在那个时候,四甲突然闻见了一股檀树的香味儿,六奶奶颤颤巍巍地推开了四甲家的屋门,六奶奶看了一眼四甲娘,从怀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袱,慢慢打开,里面是一块光滑的青砖,六奶奶看了一眼四甲,示意他走到外面去。四甲依着门板,听到了六奶奶的声音,四甲娘,你看看,青砖上的四甲爹出来了,他好好的,完完整整,多全换的一个人,那个黑蜘蛛就是一个黑蜘蛛,四甲爹都笑话你了,四甲听见了娘的一声尖叫,很长一阵沉默之后,四甲娘噗哧一声笑了。吱的一声门响,四甲看见六奶奶从弥漫着黄色灯光的门板内走了出来,她怀里揣着那块青砖,走进漆黑的夜色里。
从那以后,四甲娘就有点跟原来不一样了,在四甲的印象里,只有爹活着的时候娘才是这样的娘,后来,娘也喜欢往六奶奶家跑了,四甲娘跟着六奶奶学剪纸,六奶奶总是故意嫌四甲娘笨手笨脚,让四甲娘害臊得不行。
六奶奶病在床上,她一言不发,两眼无神地盯着檩条中间的一只燕子窝,四甲才知道那块青砖被人偷走了。四甲想到了那个光棍,他到光棍的家里搜了半天,一些瘦骨嶙峋的耗子被四甲从四面八方的墙角旮旯里赶了出来,耗子们扑闪着小眼睛,匪夷所思地望着这个气势汹汹却并不伤害它们的少年,休息片刻,它们大摇大摆地回到了各自的洞穴,四甲一无所获。
六奶奶是坐在椅子上去世的,一天之间,六奶奶变成了满头白发,皱纹像刀子刻的一样深,六奶奶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她的手冰凉,身上闻不到檀树的香味了。
四甲说,自己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那是六奶奶上五七坟的那天,四甲从坟地里回到家中,他发现一只黑色蜘蛛爬到母亲的枕头下面,掀开枕头,六奶奶的那块光滑的青砖静静地躺在那里。
四甲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在黑辫子一般的藤绳上,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个少年的孤独。四甲开始把编织好的绳索拆开,他默不作声地拆着,手被绳索染成了黑色,等到一盘绳索拆完,四甲的脸上变得平静了。
四甲小心翼翼地打开那块洗得有些发白的包袱,那是一块普普通通的青砖,青色中带着苍老的灰白,棱角的地方被磨得有些光滑,四甲坚持说的檀香,我没有闻到。四甲说这块青砖到了他娘手里就失灵了,四甲的母亲一次也没有在青砖上看到过四甲的父亲。
这时,我看到大门外有人影,仔细看时,又消失了,四甲说,是村长。
村长在我走出四甲家不远的地方截住了我,他变魔术似的从一棵大树后面走了出来。桃花坞的人说那个写六奶奶小说的人来了,我找了你半天了,他的手有些潮湿,声音也有些潮湿。他迫不及待地告诉我发生在半年之前的一件事情。有一天桃花坞来了几个人,从他们的口音上判断应该是来自南方某一个地方,他们在靠近六奶奶坟头的地方埋进两个骨灰盒,在六奶奶的坟头的地方并排起了两个坟头,他们在六奶奶和两个新坟上烧纸磕头,临走的时候他们其中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留给了村长一张纸条,她告诉村长她是六爷爷的女儿,那两座新坟是六爷爷和六奶奶的坟。村长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条递给了我,村长说这件事把他弄糊涂了,但他留了一个心眼,在没有把事情弄清楚之前,他没有向外透露一个字。村长说自己还要去开会,就急匆匆地走了,走了几步,他又折回来,他说希望我能够把这件事情弄清楚之后给他写一封信。
那张皱皱巴巴的纸条被我放在贴胸口的位置,它随着我的心脏跳啊跳的,怀着神秘的暗示,我来到那个自称为六爷爷女儿的人所在的城市。
走进老太太的院子的时候,一只猫叫了一声,蹿上了阳台。老太太坐在一张藤椅里冲我招手,她似乎知道我到来的目的,这让我心里又有了神秘的感觉。坐在老太太的对面,发现她手边正是那本发表了我的小说的杂志,杂志摊开着,断断续续的风吹过来,杂志的书页哗啦哗啦地翻动。她真是一个慈祥的人,满头银发,面色红润,脸上始终是笑眯眯的模样。院子里光线充足,到处都显得明晃晃、亮闪闪的,老人的皮肤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光滑,细小的皱纹,适当的笑容,既安详又谦卑。她的脚底蜷缩着另一只更大的白色的猫,白猫漫不经心地转着带着色彩的眼睛,偶尔会用流光溢彩的眼睛警惕地瞄上我一眼。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50
我的母亲是外公老来得女,连这个做了一辈子绸缎生意精明无比的人自己都想不到,女儿会出落得如此漂亮。在母亲十七岁的时候,一个贩卖丝绸的英国小伙子痴迷地看上了她,英国人二十六岁,长着中国人六十岁都不一定有的蓬蓬勃勃的大胡子,他捧着满怀抱的玫瑰,在母亲的木楼下徘徊,他每天都会给母亲写上一段诗歌,英国人用鹅毛笔写出诗句,那些火热的词语只有疯子才说得出口,母亲被英国人的大胡子和疯子般的诗句直接给吓坏了,英国人被母亲的拒绝伤透了心,没有心思继续他的贩卖生意,带着忧郁的表情回了英国。这个城市最大的绸缎庄是我外公开设的,母亲小时候常在绸缎庄外面的街道上玩耍,在母亲六岁的时候她看见了坐在墙角哭泣的流浪女二蔓,二蔓双手抱着瘦弱的肩膀瑟瑟发抖,她的眼神像惊恐的小猫,母亲牵着二蔓的手回到了家里,她对外公说这个是她从街上捡来的亲妹妹,外公被母亲认真的神情逗笑了,他乐呵呵地答应了母亲的要求。二蔓从此和母亲形影不离,大胡子英国人给母亲写情诗的时候,二蔓和母亲一样感受到了小小的惊恐。我的父亲是在进城的时候看到站在街边看热闹的母亲和二蔓,他最开始看到的是漂亮的二蔓,然后看到了比二蔓还要漂亮的母亲,他是上过洋学堂的人,还是被母亲的气质给惊呆了,跟英国人一样,父亲像疯子一样爱上了母亲。父亲费尽周折,甚至使用了一些花招,终于赢得了母亲的芳心。到了他们老年的时候,母亲说起父亲当年的那些伎俩,都忍不住要笑上那么一笑。他们结合的第二年,父亲要跟着队伍到北方打仗,父亲告诉了北方老家桃花坞的地址,说桃花坞地处偏僻,是一块世外桃源,战火不会烧到桃花坞,他希望母亲到北方的老家等待他解甲归田,父亲骑上战马扬尘而去,母亲在二蔓的搀扶下才回到家中。半年后,母亲正收拾行李准备赶往父亲的老家,有人传来父亲的队伍全军覆没的消息,母亲病倒的第二天,二蔓失踪了,二蔓带走了母亲收拾好的一只包袱。几年后,厌烦了战争的父亲回到了母亲身边,原来父亲没有阵亡,而是被对方俘虏,他给对方的军队喂了两年马之后,重新成为一名士兵。骄傲的父亲因为当过俘虏的原因不愿意再回到故乡,他和母亲一直在南方这个城市生活,有时候,母亲会和父亲谈起失踪的二蔓,每当说起二蔓,母亲总是会泪光闪闪,她说二蔓其实是一个敏感的女子,因为父亲的到来,她忽视了二蔓,母亲说当年把二蔓拽到家里的路上,她就向二蔓许诺两个人要像亲姐妹一样永不分开。父亲去世后,母亲遵照父亲的临终交代,把他的骨灰埋到故乡桃花坞,人老了总是要归乡,荣耀和耻辱都不那么重要了。我们回到故乡桃花坞,住在桃镇的旅馆里,在和铁匠出身的旅馆主人闲谈时,我们听说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有一位南方女子竟然在桃花坞等待了一辈子父亲,我们只好捧着父亲的骨灰回到南方。听到我们带回的消息,正在给阳台上的花修剪枝条的母亲愣住了,剪子落在地上,泪流满面的母亲说,是二蔓,那个时候我们才明白,那个等了一辈子的女人是二蔓。母亲从此没有再提这件事情,我们猜想她在努力使自己忘掉这件事情,她真的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照样养猫、养花、养鱼。直到她去世前,虚弱的她在病床上告诉我们,等到二蔓去世,再把父亲和母亲的骨灰送回桃花坞,母亲最后的一句话是,一定要把我们三个人埋到一起。母亲说完后,闭上了眼睛,她的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
坐在回去的火车上,桃镇医院墙上的那块图板不打招呼就进入了我的脑海,那个场景清晰地再现,桃镇医院的医生们表面上在照片上颔首微笑,却掩饰不住神情后面的忧郁和孤独,只有一个地方没有了照片,一个白乎乎的洞,中间醒目地挂着胶水的污渍,白洞的下面写着一个名字,林东,我知道那是小林医生的名字。这个曾经经历的场景没有经过我的允许,突然闯入我的思维,我总觉得这是一个别有用心的暗示,这个突然出现的问题伴随着咣当咣当的火车让我想了一路。
我筋疲力尽地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扑在床上,阔别多日的属于自己的熟悉气息让我迅速进入梦乡。在一阵响亮的敲门声中,我开门,看见一脸微笑的海东站在我的门口。我在外面折腾了这么多天,累坏了,你让我好好睡上一觉好不好?海东的脸有点变形,他惊愕地大笑,昨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麻辣鱼,说好今天去钓鱼,潘小鱼还在等我们呢。海东拍了拍我的头,说,知道你健忘,靠,这健忘得也太邪乎了!海东的背后,果然是晴朗得有点过分的蓝色天空,有一个太阳远远地挂在那里,它若无其事,也无可挑剔。
那天,我没有和海东去钓鱼,在宁静和玻璃般的阳光下,沉重的记忆闸门被缓缓打开,风把记忆中的大雾一块一块地吹走,一些情景、树、石头、河流等失而复得,它们呆在原地等待我惊喜地穿过,在熟悉的时间中,我和自己重逢了,我打量曾经的自己,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陌生。这是一个自我催眠的过程,我能看见我,我能听见我,我能听见自己曾经的呼吸,我能感觉自己曾经的心跳。中午的时候,我打的去城市南部的保健品市场,嘈杂的人声中,我冒充哑巴,用手势和一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女孩砍了半天价,终于用一千元的价格买到了一双进口不锈钢拐。青春痘女孩最后对我有些天真地笑了,她笑起来那么好看,嘴角微微上翘,比潘小鱼还生动,还漂亮。我扛着这双质地精良的拐杖,准备到火车站去,每天的11点20分,都有一辆通往我老家城市的火车,走到天桥的时候,在滚滚的人流中,我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喊我以前用过的名字——林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