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大早,赵心亮就把卡车从车队开出来,停靠在工厂大门的一侧等着我。正是早上七点半钟上班的高峰期,一群又一群职工匆匆忙忙地朝着工厂大门走过来,有一眼无一眼地冲着卡车乱瞅着。赵心亮没有心情与熟人打招呼,上身趴在方向盘上装睡觉。这是一辆解放牌卡车,显得很破旧,泥头烂脑,车头一团黑,车厢一团黑,四只车轮更是一团黑。我远远地看见这么一辆破卡车,心里猛然地一“咯噔”,预感到这趟差不会太顺利,最起码卡车在半路上抛锚是正常的。赵心亮说他是个老司机,莫说一辆卡车,就是一辆架子车都能在马路上开着跑。赵心亮的修车技术在车队是数一数二的,要不然车队也不敢派他开着这辆破车出这趟差。我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说,赵师傅,我俩走吧!赵心亮不说话,伸手摆弄车档、油门什么的,日轮,日轮轮,日轮轮轮,发动机一声怪叫接着一声怪叫,就是不能正常运转。赵心亮丢失颜面,破口大骂卡车,像是骂一头犟驴,你说你个小舅子的干活不干活?你说你个小舅子的上套不上套?就是这么一声骂,发动机“日轮”一声正常工作起来。赵心亮得意地瞟我一眼,点上一根香烟,狠劲地猛吸一大口,轻轻地喷出一团烟雾,挂上车档,踩下油门,卡车哐里哐当,晃里晃荡,醉汉一般向着大门外面的公路跑过去。
我俩此行的目的地是省第三监狱。我俩此行的任务是接黑头。黑头是一名刑满释放的劳改犯。
说起来,去监狱接黑头跟我俩一点相干都没有。赵心亮是厂车队的一名维修工,我是厂团委的一名干事,都是与黑头非亲非故的。黑头出狱,他的家人去接,或者街道居委会去接,就算落实到厂子里,还有厂里的保卫科,偏偏老宋一手把这件事揽过来。老宋是厂团委书记,我的顶头上司。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老宋向我派遣这份工作的时候,说话有些结巴,理由有些勉强。老宋说,黑头以前是团员,我们不去接、接、接谁去接?我觉得可笑,心里想一名劳改释放犯不要说以前是团员,就是党员,也早被开除啦?我大学毕业分厂团委工作一年,知道老宋经常去黑头家。黑头父亲早些年在矿上出事故死去,家里只剩下黑头母亲一个人。老太太年岁不大,身体却不太好。老宋去做一些老太太做不了的重活。听人说,老宋家跟黑头家是老邻居,他俩起小一块长大。这么一分析,接黑头跟厂团委也是没关系。可老宋偏要当作厂团委的一项工作去处理。
前一天下午,老宋领着我一起去车队找车子。队长王怀礼一听说老宋去找车也是很诧异,问老宋,你怎么会想到来车队要车呀?老宋说,我总不能找厂长要小车吧?王队长苦笑一下说,黑头那是不够这个档次。监狱离厂子一百多里路,在一片山窝里,不通长途车,不去车子接,黑头自己哪能走出来。赵心亮正好在车队修理这辆破旧的解放牌卡车。王队长就把出车的任务交给他。赵心亮也是不乐意接受,说车子下午修不好。王队长说,下午修不好,你连夜修。赵心亮问,不能派别人的车?王队长说,其他车出去拉货晚上回不来。赵心亮说,这辆破车怕是跑不了这么远的路。王队长说,坏半路你修好接着跑。其实我能看出来,王队长同意派车,赵心亮最后不得不出车,都不是看老宋的脸面。黑头原先就是车队的维修工,因为盗窃轮胎而赶上“严打”被判刑五年,刑满三年提前释放出来。王队长、赵心亮听说黑头出狱,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这说明他们俩也是知道黑头出狱这件事。老宋跟赵心亮说,明天早上曹干事陪着你一起去。赵心亮问老宋,你不去?老宋说,明天上午我要去市里开会。其实老宋不想去接黑头,说开会是一句托辞。赵心亮看了我一眼,嗡声嗡气地说,明天早上七点半钟我在厂门口候着你。
在这里需要特别地交代一下这部小说的时代背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公检法联手在全国范围内进行过“严打”活动。所谓严打,就是从重从快地打击各种刑事犯罪分子,拉网式的,地毯式的,迅速集结上百万人发配到新疆、内蒙古等边远地区的监狱里。黑头因偷盗车队的轮胎,受到过厂里处理,遇上严打重新处分坐牢。跟别人相比,黑头留在省内监狱服刑,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边远地区环境恶劣,不少犯人活着去,死着归,一把骨灰都不知道抛撒在哪里。黑头是个怎样的人物,我很想去了解。一路上,赵心亮一句话不说,像个哑巴。我感到老宋、王怀礼、赵心亮他们三个人像是共同保守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是属于黑头的,也是属于他们大家的,只是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问赵心亮,黑头原先跟你在一起修车吗?
赵心亮不搭理我,却是拼命地开车。
我问赵心亮,黑头偷几只轮胎被判刑五年呀?
赵心亮依旧不搭理我,却把车速调到最高,油门踩到最大。
路面狭窄,坑洼不平,卡车一路吼叫,一路狂奔,一路蹦跳,发动机像是要爆炸,车厢像是要散架。我俩像是一对被别人追赶着的亡命徒。
我说赵心亮,你不说话没关系,也没必要把卡车开得这么快嘛。
赵心亮总算说出一句话,——早去早回!
原来需要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蓝天与白云,晴空与太阳,高墙与电网,哨兵与枪支,犯人与镣铐,逃跑与死亡。我站在蓝天下高墙外,铁门前,除去联想这些与监狱有关或无关的词汇,高墙里面的什么情况都是看不见。四周空旷而安静。气氛阴森而恐惧。相对一个外人来说,监狱原本就是一个不能亲眼看透的地方,原本就是一个不能亲身体验的地方。赵心亮留在卡车上,我手里拿着单位介绍信去找监狱值班室。那年月,人们外出做任何事情,都要挟带一张单位介绍信,证明你的身份,说明你此行的目的。一个姓贾的监狱管理干部接待我。他说,你们单位一个姓宋的团委书记已经打来过电话。我说,那就不用我多说了,要是马建军办理好出狱手续,我们现在就带他回去。马建军是黑头的名字。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1
贾干部说,83085号自己走了。
在监狱里每个犯人都有一个代号。马建军的代号是83085号。
我急忙问,有出山的车子吗?
贾干部说,83085号自己步行回去。
我问,你没跟他说我们来车接他吗?
贾干部说,83085号说他不想麻烦你们,我打电话去你们单位,你们的卡车已经来了。
一般情况下,犯人出狱都是自己走出,翻上几座山,走上四十里山路,有一个镇子。镇子上有长途汽车路过。贾干部五十来岁,穿一身蓝色制服,说话很随和,不像我想象中“横眉立眼”的监狱管教干部。
贾干部说,单位派车来接出狱人员,我工作这些年还是第一次遇见。
我说,我也是第一次带车来接出狱人员。
我想黑头肯定是一个特例,单位不可能派车来接每一个刑满释放人员。
贾干部进一步介绍说,83085号在服刑期间表现比较好,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刑满后想留下来,没想到上面今年批的名额少,没有他。
犯人表现好,刑满后继续留在监狱工作,一方面是监狱离不开这个人,另一方面这个人也算暂时有了一条就业门路。黑头在监狱里表现好,想减刑,想留下来。黑头为什么不想回家呢?
贾干部继续说,一个年轻人留在这里还是不能算做一个事情,我听说他就一个老娘在家里?贾干部说话有些假腔假调的。
我点头说,他母亲身体不好需要他回去。
贾干部说,回去请转告你们单位领导,要多多关照83085号。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2
我打一句官腔说,我们会尽量地关照他。
回头的时候,卡车出现异常,任凭赵心亮怎么摆弄,发动机就是运转不起来。卡车异常的原因出在赵心亮身上。我看见赵心亮神色不安,一头大汗,想点燃一根香烟,火柴在手上颤抖半天就是擦不着火。黑头为什么不坐厂里的车子呢?黑头知道开车来接他的是赵心亮吗?突然,赵心亮丢下手里的火柴香烟,丢下手里的油门钥匙。有那么两分钟,赵心亮两眼空洞洞的,呆愣愣的,什么也不去做,像一条晾晒在河岸的干鱼。我知道赵心亮是个懒刺头,也就不去乱说话,耐心地坐在一旁等候着。反正不用接黑头,晚点回去就晚点回去吧。没想到赵心亮会跟我说,曹干事你去打一个电话,让老宋跟车队说一声,派一辆车把这辆车拖回去。一百多里路,就是车队派车也得两个小时吧。我问,车子不能修理啦?赵心亮说,修不好。我说,你不修怎么知道修不好?赵心亮说,这辆破车我已经修三天啦。
说来真是赶上了,车队没有一辆闲下来的车辆。老宋回电话说,你跟赵心亮就呆在那里等着吧,车队什么时候有车什么时候去接你们。我从监狱值班室打过电话回头来,赵心亮竟然趴在方向盘上睡着了,鼾声如雷,像是卡车发动机已经正常运转起来。
难道赵心亮昨天晚上一夜没有睡觉?
二
真正见到黑头是半个月过后。
黑头出狱有意无意地影响了老宋的生活,也影响了老宋的情绪。原先老宋每天上班都要从黑头家打一头,看一看老太太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做一做。要是需要买个米,买个面,买个蜂窝煤什么的老宋下班先去街上买到手,而后再去黑头家。黑头娘没工作,黑头大(爸)是工伤,厂里按月支付黑头娘生活费。要是不够花,老宋也贴补一点。比如说买油五块钱,老宋说三块钱;买米十块钱,老宋说八块钱。那时候工资低,老宋想贴补多也拿不出。好在老宋是单身没成家,父母不需要他养活,一个人的工资一个人花。老宋年岁不大,刚过三十,可在全市团委系统相对来说,年岁就大了。厂里的一帮团员青年,老宋老宋地喊他有几年了。老宋跟厂党委提出,选拔一个更年轻的担任厂团委书记。厂党委书记老高说,你小宋才多大年纪呀,接着干两年再说吧。老高是一个接近退休的老同志,老宋在他面前自然是小宋。我在大学是系团支部书记,厂里安排我去团委工作,有接老宋班的意图。老宋需要去黑头家照顾老太太,常常迟到早退,看管办公室的任务就落在我头上。我住厂里的单身宿舍,在厂大门外面不远,更多的时候我连晚上都泡在办公室,看书学习,跟一群团员青年聊天。老宋与黑头之间的一些事情,我就是从他们嘴里听说的。但他们毕竟比老宋小几岁,不属于同一个年龄段,只能说一说表皮,想往内里一说,他们也是不知道。
黑头回来,老宋不用再去照顾黑头娘。能看出老宋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心不安。更能看出,老宋跟黑头的关系也不再是哥们了。这一点从老宋派我去监狱接黑头,黑头不买老宋账,就可以看出来。按照道理说,我跟赵心亮去一趟监狱没接着黑头,事后其主要产品。总厂下设七个分厂,十几个党总支单位,每个党总支相应地都有团总支。党总支书记是专职的,是正科级,团总支书记没级别,是兼职的。陶瓷生产需要的原材料多种多样,有的是从外地购买,有的自己生产。煤炭与粘土,都有自己的矿井。厂里有三条六七十米长的隧道窑,都是吃煤的煤老虎。窑炉烧起来,几辆卡车整天不歇息地拉运煤炭才能供应上。粘土是陶瓷生产的主要原料,它是煤炭的伴生物,也就是说扒粘土与扒煤炭差不多,只不过煤炭埋藏在地下深一些,粘土埋藏在地下浅一些。粘土矿、煤矿分散开,属两个单位。两个矿都很远,煤矿有五里路,粘土矿有十多里路,都不通公交车。往常要去那里,都是他们派车接。两矿各有一辆客货两用车,矿领导上下班使用,外出办事使用。
我问,粘土矿几点派车来接我俩?
老宋说,今天我俩骑脚踏车去。
我心虚地问,今天要不要下矿井?
老宋坚定地说,下!
上次检查团总支工作,他没下矿井,我也没下矿井。按照老宋的计划,这一次我俩由远及近,先去总厂外的团总支,后去总厂内的团总支。粘土矿最远,安排在第一站。
两个矿井都不是好下的。煤矿井深500米,沿45度角的斜井往下走,一个石阶连着一个石阶,不说别的,下一趟上一趟,都得两个小时吧。要是没有下习惯,猛然地下一趟,没个三五天,腰酸背痛都缓不过来劲。粘土矿浅,四十多米深。正是浅,才改斜井为竖井。光秃秃的一个黑窟窿,一根坑木挨着一根坑木四四方方地券出来,直上直下靠着一只笔直的木梯,老宋应该跟我做一些解释。因为黑头不要车子接,老宋接着贾干部电话先知道。要是像现在通讯这样发达,人人手里都有一部手机,赵心亮我俩就不用跑那么一趟冤枉路。反过头来说,要是像现在到处都是修车厂,也不用等着车队去车拖。最起码我能搭一辆顺便车早回头。那年月,在这么一处地方,墙内是监狱,墙外也跟监狱差不多。我跟赵心亮只好老老实实地呆那里,一直等到晌午后。这期间赵心亮一个劲地睡觉,连晌午饭都不吃。赵心亮不吃晌午饭肚子不饿,我不吃晌午饭肚子“咕咕”地乱叫唤。我去监狱值班室讨吃的。贾干部说,83085号亏得没坐你们的卡车。我说,他要是坐我们的卡车,说不定车子就不会坏了。贾干部说,你们的车子出毛病跟83085号有什么关系呀?我说,肯定有。晚上八点半钟,车子拖着车子回厂里。厂团委办公室亮着灯,老宋等着我。我进去,老宋瞟我一眼,算是一种歉意,算是一种问候,一句话没说欠起身走掉了。
一晃过去半个月。这一天早上,老宋跟我说,从今天起我俩去各个团总支检查工作。按照年初制定的工作计划,去各个团总支检查工作的时间应该是年底。检查、评比放在一起做,放在年底做,去年就是这样安排的。老宋突然更改工作计划,显然与黑头从监狱回来有关,显然与老宋这些天情绪不稳定有关,显然与老宋上班坐在办公室里心神不宁、什么都不能做、做什么事都做不好有关。
我问,今天先去哪个单位?
老宋说,粘土矿。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3
我们厂是个职工家属上万人的大厂,以生产陶瓷产品为主,日用瓷,卫生洁具,釉面砖,耐火砖,是上下井就是从这只木梯爬上爬下的。四十米长的一只木梯,有十三层楼房那么高。这么长的一只木梯,没有任何保险装置,矿工整天徒手爬上爬下,肯定存在一定的危险性。这种竖井最原始,人类最初开矿就是这么一点点地掏下去,下到地球深处去。粘土矿的这种原始竖井,下一次,就能牢记一辈子。
去年大学毕业刚分到厂子里,进厂的第一件事就是集中学习,接受厂情厂史教育。其中有一项内容就是下粘土矿,要让大学生亲身体验,矿工扒上来的每一吨粘土都是多么不容易,更加说明厂里的每一分钱都是来之不易的。老宋带着我们几名大学生去粘土矿。老宋说他脚上有伤,不能下井,矿上派几名年轻矿工带着我们大学生一起下。老宋说他脚上有伤我不信。我跟他一起待了许多天,没发现他脚上有毛病。老宋作为领队没必要非下井不可,说这话是不想下井。几个大学生每人领出一套工作服,一双胶靴,一根皮带,一顶胶壳帽,一盏矿灯。应该说,上述这些东西就是一个没下过矿井的人,凭常识也能说出来。跟别的矿井不一样,在这里我们每个人还多领到一根绳子,两米多长,一端拴在我们的腰上,一端拴在矿工的手上。这是我们的保险带,保险的责任交在矿工手上。在这里每一个新矿工下井都是这样“保险”的。你腰间的绳子一端交在谁的手上,谁个就是你的师傅。在这里师傅不仅要教会你劳动技能,更要教会你安全意识。师傅天天牵着你上井、下井,直到一根绳子从有形到无形,从肉身到精神,直到一根绳子拴牢在你的生命里,再离开绳子你就不用害怕了。领我下井的师傅姓耿。耿师傅交待我说,你低着头,头顶的灯光照着两脚,眼睛看着两脚,不用惊慌,不用害怕,一只脚站稳后,另一只脚再往下移动。我问耿师傅,矿上有没有矿工失过手?耿师傅说,下矿井你最好集中精力,一句话不要说。耿师傅避而不答我的问话,是有意回避,还是不好回答。两人一组,相隔十来米,上面一组人万一失手,下面一组人也好有时间往旁边躲闪。旁边就是一排排券井的坑木,上下井矿工交汇就是一个矿工躲闪一旁让开另一个矿工。木梯上都是泥水,手扒着又湿又滑,脚踩着又湿又滑,一步一步往下挪,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个什么闪失“扑通”一声,掉进深不可测的黑洞里。好在下面一团漆黑,四周一团漆黑,就算我的两眼不是紧紧地盯着脚下的木梯,看上面,看下面,看四周,也是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人们说,无知者无畏。身处危险境地,看不见危险,不知道危险,一步一步挪下十几米过后,也就不知道害怕了。试想一下,要是在地面上,要是在大白天,沿着一座高楼的拐角,竖着这么一只木梯,谁敢这么爬上爬下的?光亮有光亮的好处,黑暗有黑暗的益处。整个竖井不足两米见方四十米深挪到底,抬头一看,上面的井口,方形变圆形,很像一轮满月悬挂在漆黑的天空。猛然一下,恐惧像是四周的黑暗,紧紧地包裹住我的身心,我的两腿发虚,两手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4
这口竖井,算是主井。主井旁边还有另一口竖井,算是副井。副井上方架设着三脚钢架,顶端安装着一只天轮,通过钢丝绳吊挂着一个铁斗。井下需要的材料,通过铁斗吊下去。井下扒出来的粘土,通过铁斗提上来。可以说,中国最原始最落后的矿井莫过于这种粘土矿。记得那一天我从粘土矿的竖井爬上来,不仅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回到厂团委办公室。老宋问,你下粘土矿害怕不害怕?我说,害怕。老宋问,你的两腿发抖不发抖?我说,发抖。在那一刻,我觉得说假话、唱高调是可耻的。我反过头来问老宋,你第一次下粘土矿害怕不害怕,你的两腿发抖不发抖?老宋说,我没下过粘土矿。
相隔一年,老宋领着我又一次去粘土矿。这一次不一样,老宋要下粘土矿。矿领导说,拍照片你让曹干事一个人下去就可以了——老宋和我带着照相器材,要挨个单位去拍摄青年团员具体的工作学习场景,为下一步布置宣传橱窗做准备。多下一个人,矿上就得多派一个人,多下一个人就要多出一份危险。一般情况下,粘土矿不愿别人乱下矿井。老宋很固执,说这一趟无论如何要下井。矿领导依着老宋,派出三名年轻的矿工跟着我俩,其中一个矿工专门负责背着照相器材——照相机、闪光灯、三角架。我跟老宋手里都领到一根两米多长的绳子。老宋不愿系绳子。
老宋说,你们下矿井不用系,我也不用系。
矿领导说,我们每天下井习惯了。
老宋说,我也是下井习惯了。
矿领导问,你什么时候下过粘土矿,我怎么会不知道?
老宋说,在梦里我已经下十五年。
我说,我是第二次下井,也不用系绳子。
矿领导说,上个月我们招收一批新矿工,第一次下井也是不系绳子,谁害怕谁不下,自动回家去。
这里的矿工多是从农村招收的临时工。技术工,带班的,才是正式工。
我问,他们第一次下井不系绳子,出事没出事?
矿领导听见我的问话也是当作没听见。后来我知道,在矿上忌讳说“出事”这种话题。
我们五个人下矿井的次序是,一个年轻的矿工走在最前面,老宋走第二,另一个年轻的矿工走第三,我走第四,背着照相器材的年轻矿工走在最上面。看似不分组,实际上还是两人分一组,组与组之间,相隔七八米。一路上,我看不见老宋,老宋也看不见我。但我知道老宋在前面走得很慢,很艰难。走在我前面的矿工不断地对我说,走慢点,走慢点,我们离下面的一组人太近了。有过第一次下井经验,第二次下井就是不系绳子,心里也从容许多,脚下也沉稳许多。老宋是第一次下粘土矿井,可以想见他心里的恐慌与腿上的颤抖。老宋为什么非要执意下矿井呢?老宋为什么非要执意不系绳子呢?老宋的执意与黑头到底有哪些关联呢?
老宋先下到竖井底,我后下到竖井底。老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歇着。四十米木梯走下去,消耗的不仅是体力,更是精神上的紧张与恐惧。灯光一照,我看见老宋的脸色煞白,汗水顺着胶壳帽子的带子往下滴。我看不清自己的模样。我想自己的一副模样大概比老宋的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扇地狱之门,我第二次踏进,老宋第一次踏进。
就是这一天,我在竖井下面看见干活的黑头。黑头是个彪形大汉,黑脸,黑手,黑身子。巷道狭窄,潮湿闷热,矿工干活,脱光上身。人人身上长满肌肉,流满汗水,抹满泥土。老宋摸进一个巷道,走近一个黑脸大汉说,马建军,我来看看你。马建军是黑头的大名,这我是知道的。我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铁塔汉子,一瞬间他的脸上露出一片惊慌与不解。老宋说,曹干事,你替我俩拍一张合影。老宋靠近黑头,伸手去搂黑头的肩膀。黑头身子一闪晃,老宋搭在黑头肩膀上的一只手滑下来。黑头不说话,走出巷道,不知他要去哪里。老宋不觉得尴尬,冲着黑头后背说,我今天下竖井,没有系绳子。黑头带着一团黑影走远了。我赶紧按下手上的快门,闪光灯一亮,拍下一张黑头远去的背影。
三
一场十五年的噩梦结束了。老宋开口跟我这么说。
那一年,老宋十五岁,黑头也十五岁,两人同班同学,学校停课闹革命,一群孩子整天在家东溜西逛。陶瓷厂紧挨着一家国有大型煤矿。煤矿紧挨着农村。他们去煤矿的塌陷区逮鱼摸虾——塌陷区的水塘里有鱼有虾有蛤蟆;他们去附近农村打群架——郊区农村的孩子在煤矿中学上学,陶瓷厂的孩子也在煤矿中学上学,他们自然地分成不同帮派;他们去煤矿的矸石山拾块炭——块炭三分钱一斤,卖钱能买不少好吃的。有一天,一个孩子在矸石山捡着一块东西,像是一块松香,却比松香色泽褐红。最奇怪的是这块东西里包裹着十几条奇形怪状的虫子。这种东西孩子们不知道是什么,大人们却知道,它的学名叫琥珀。有识字的矿工查阅过字典解释说,琥珀是古代松柏树脂的化石。数万年前,茂密的松柏生长在地面上,树上分泌出大量的树脂,生长着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各类虫子。一只只虫子闻着树脂的香味爬过去,或飞上去,粘稠的树脂粘住它们的翅膀及四肢。一朝地壳震荡,树木覆盖地下数万年过去,树干变成煤炭,松脂变成琥珀,虫子变成琥珀的一部分。不变的是虫子最初融入松脂的挣扎形状。得到这块琥珀的是个农村孩子,跟老宋他们不是一个帮派,可以说是死对头。琥珀人人喜欢是收买人心的好东西。这个孩子狠手砸碎琥珀,一只虫子收买一个孩子的人心,很快就把黑头老宋他俩孤立出来。他俩去塌陷区逮鱼摸虾遭人打,他俩去矸石山拾块炭遭人打,足不出户成了他俩唯一的选择。造成这一困境的原因,是别的孩子捡到一块琥珀,他俩没有。琥珀是从煤矿下面扒出来的,他俩要是能去煤矿下面走一遭,岂不是想要多少琥珀就要多少琥珀吗?
他俩要下一趟矿井。
大矿的矿井四周围着铁丝网,主井、副井孤零零地立中央,像日本鬼子的碉堡一样。煤矿的大门口有持枪的民兵把守着,煤矿的矿井也有持枪的民兵把守着,说是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活动,说是实施无产阶级专政铁面无私。黑头胆子大,老宋胆子小。黑头敢说敢为,老宋敢说不敢为。他俩像游击队员似的偷偷地钻进铁丝网,慢慢地靠近矿井(这些都是跟那时的抗战电影学习的)。大白天,矿井四周无遮无拦。他俩匍匐地面,一点点地爬向矿井,还没有靠近矿井,就被持枪的民兵抓住了。民兵把他俩带进值班室,分开审讯。黑头倔强着,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民兵问什么话,黑头都说不知道。
你叫什么名字?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5
不知道。
你俩进煤矿干什么?
不知道。
是谁指派你俩的?
不知道。
啪,啪,啪。黑头连着挨了三皮带。老宋牙口松,民兵问什么他答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
宋卫国。
你俩进煤矿干什么?
找琥珀。
是谁指派你俩的?
是马建军指派我的。
啪,啪,啪。老宋照样挨了三皮带。
老宋问,我什么都交代,你们还打我干什么?
民兵说,这是规矩。
老宋说,早知道有这样的规矩,我一句话不会说。
民兵说,不老实交代,三皮带抽死你。
黑头的三皮带重,老宋的三皮带轻。民兵审讯他俩,扒光他俩的裤子。黑头的屁股留下三道血口子,老宋的屁股留下三道血棱子,轻重差别还是很大的。民兵左看右看眼前的两个毛蛋孩子不像搞破坏的阶级敌人,就放掉他俩。
黑头问,你交代什么没有?
老宋说,我一句话没说。
黑头说,那就奇怪了,你什么没有交代,怎么会放掉我们俩。
老宋说,他们八成会派人跟踪,想查清楚我俩到底想干什么吧?
黑头说,有可能。
他俩不敢直接回家,绕一个很大的弯子,绕一条很远的路线,一下子绕到十多里路远的粘土矿。
老宋问,我俩来粘土矿干什么呀?
黑头说,下竖井找琥珀。
黑头不下矿井不死心,不找到琥珀不死心。老宋说他不知道粘土矿的竖井怎么下。黑头说他知道。他俩的父亲都在粘土矿下井。黑头跟着父亲来玩过,老宋没来过。粘土矿跟大煤矿不一样,没有大门,四周不用铁丝网,一口竖井空落落地丢那里,一个活人都没有。工厂闹革命停产,粘土矿跟着停产。职工疯掉似的,天天上街去游行,扯着嗓子喊口号。他俩来到竖井旁边,黑头说你先下,我后下。井口黑咕隆咚的,像是一张巨兽的嘴张那里,老宋低头看一眼竖井,两条腿颤抖起来。黑头看出老宋害怕,说要不我先下,你在后面跟着我。老宋说,下面漆黑一团,我俩下去什么都看不见。黑头说,下面有一盏亮灯,难道你看不见?一盏灯在遥远的井底亮着,像是一个冤屈的鬼魂。黑头慢慢地转过身子,脸面朝着木梯,两只脚站在木梯上面,两手扶着木梯准备往下下。老宋的两腿颤抖,身子颤抖,牙齿颤抖,整个人都在颤抖。黑头说,直到你看不见我的头,就跟着下去。老宋不说一句话,转身拔腿就跑开。黑头问,你跑哪里去?老宋朝着家的方向一个劲地跑,一个劲地跑。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6
就是从这天起,老宋就不再去找黑头一起玩了。黑头没有说老宋什么不好。是老宋自己把自己当作一个胆小鬼。是老宋自己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跟黑头一块玩。他们两家住前后两排房子里,老宋不去找黑头玩,黑头过来找老宋玩,老宋也是不答应。老宋说,我在家做作业,没有时间去玩。黑头说,学校闹革命,老师不上课,哪有作业呀?老宋说,我自己给自己布置的作业。那些天老宋哪里都不去,整天在家里做作业。课本上的例题挨个地抄一遍,课本上的习题挨个地做一遍,老宋就这么阳差阴错地把学习成绩提高上去,初中毕业考上一所高中学校,继续上学。黑头成绩一直不好,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继续在家东溜西逛的,逮鱼摸虾,找人打架。那时候,初中升学率不到百分之四十,大部分孩子初中毕业没学上。这样两人间的差距越来越大,玩不到一块去不说,老宋也没时间去找黑头一块玩。老宋倒是经常地听见黑头大(爸)骂黑头,打黑头,说他整天东串西串不干正经事,说他惹事生非讨人嫌。
老宋跟我说,黑头大跟大多数矿工一样,喜欢在家喝酒,喜欢酒后骂一骂老婆,打一打孩子。可黑头大跟大多数矿工不一样的是,我从来就没见他喜欢过黑头,黑头像个别人家的孩子似的。
有一天,老宋听见黑头的家人哭。黑头哭,黑头娘哭,都是哭个呼天抢地的。老宋跟着四周邻居围过去才知道黑头大在粘土矿的下面出事故,当场砸死了。那一天,老宋大拉肚子,担心下井下不去,就让黑头大代替上一天班,算是死里逃生捡着一条命。两家是邻居,原本关系就不错,黑头大与老宋大都在井下做班长,要是班长不下井,一个班就没有头,井下就容易出乱子。活着的矿工说,这次井下出事故,就是因为井下干活的矿工不听黑头大的话,违规操作造成的。黑头大是替老宋大去死的。老宋大照顾黑头娘俩的生活变成一种良心债。黑头娘不黑,雪白的一个女人,比老宋娘白净,也漂亮。老宋大经常去那边看一看,老宋娘有意见,两口子没来由地经常吵话。黑头娘不傻,知道老宋父母为什么经常吵话,就悄悄地调一间公房搬往别处住。同是一个厂子里,黑头娘拿两间公房,换别人家的一间公房,人家当然很乐意。黑头一家搬走,远离老宋家,搬不走的是压在老宋大心里的一堆良心债。就是这时候,老宋大开始喝闷酒,走向一条自残路。上班一个人闷闷不乐地去上班,下班一个人在家闷闷不乐地喝闷酒,一口气喝出一个肝癌来。老宋大临死说出来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不起马文年,对不起蔡春花,对不起黑头这孩子。我害得马文年早早地替我死去,我害得蔡春花早早地没了丈夫,我害得黑头这孩子早早地没了大(爸)。马文年、蔡春花是黑头父母的名字。老宋大说过这句话便死去,死得依旧不轻松,两只眼大睁着就是闭不上。
老宋大死,黑头娘来过一次。黑头娘跟老宋娘说,马文年替宋传江去死,那是我们家的马文年命不好,该着他这么一死。宋传江是老宋大的名字。黑头娘继续说,你们家的宋传江是你害死的,你不该让他喝这么多的闷酒,你不该怀疑他的做人。老宋娘不去反驳黑头娘,抬起手“啪、啪、啪”地去掌自己脸,说是我害死我们家的宋传江呀,我要遭报应不得好死呀。黑头娘没去拉老宋娘的手,四周也没有人去制止。老宋娘变成一个世人谴责的女人。
这一天,黑头跟着娘一起走过来,趴在老宋大的灵位前,磕了三个响头,说一声宋叔叔你走好,就离开了。老宋是孝子,披麻戴孝地一直跪在父亲的灵位前面。黑头过来,他俩没有说上一句话。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7
两年后,两人长够十八岁,黑头接父亲班去车队做维修工,老宋接父亲班进厂机关。
老宋说,我们那时候高中是两年制,我接班能进厂机关是按人才使用的,先是做统计,后是做会计,再后来进的厂团委。
四
再一次见到黑头是在淮河堤坝上。
八月里,淮河涨起一场大水。每年淮河都这样,早一点六月里涨大水,晚一点十一月里涨大水。大水一旦涨起来,超过一个警戒水位,就需要派人驻守淮河大堤防汛了。这段淮河区域总的来说,淮河北边是农村,淮河南边是城市。淮河北边的上堤人员是以乡镇为单位,淮河南边的上堤人员是以厂矿为单位。我们厂分配三百米淮河大堤,上堤人员大约需要三十个人,按照党总支单位,一个单位派两个人,统一由厂武装部指挥,厂团委只是一个协助部门。上堤人员一个个都是男的,大多数是基干民兵,青年团员,厂团委参与防洪有一定的必要性。堤坝上搭起帐篷,铁锨、铁镐一应防汛工具,厂里准备得有;蚊帐、铺盖一应生活用品,厂里也准备得有。早、中、晚一天三顿饭,厂里派车从职工食堂送过来。要是不到洪水的危急关口,各个单位的职工争抢着来上堤。老宋在厂团委看家,我上堤。我的任务就是负责早晚各点一次名。河水离坝顶差不多有两米远,不需要加揳木桩,不需要加固泥土,三十人分六组,一天二十四小时轮流在三百米长的堤坝上来来回回地巡视着。查看堤坝上面不要出现险情——水位离堤坝顶端早着呢,不会有险情;查看堤坝下面不要出现渗水——堤坝下面的庄稼连根砍出,无遮无拦,有没有渗水一眼看出来。堤坝没有险情,防汛人员没有其他事干,除去巡视之外就待在帐篷里,打牌的打牌,睡觉的睡觉,闲闲散散,这哪里是防洪?简直就是游玩,简直就是疗养。三十个人,白吃白喝,一晃半个月。老杨说,这叫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预言家一般地说,你们等着吧,今年肯定要有一场大洪水。老杨是副厂长,分管后勤、武装保卫等工作,厂防汛指挥部负责人的帽子理所当然地落在他头上。
前一段我在堤坝上没见到黑头。这么好的一桩美差,粘土矿不会派黑头。
一场大雨下下来,一连下三天。雨水催促着,淮河水“噗噗噗”地往上涨,淮河堤坝一下就吃紧了,呈现摇摇欲坠的态势。这可不是好兆头,市防汛指挥部一声令下,快点加固堤坝。揳木桩,挖泥土,扛袋子,三十个人按组分散开,各干各的活。所谓揳木桩,就是把一根一根两米多长的木桩揳进堤坝外的泥土里,而后沿着木桩拉上铁丝,一袋袋泥土才能垒上去。揳木桩要的是力气,挖泥土使的是耐力,扛袋子拼的是体力。三十个人冒雨干活,脚下是滑的,身上是汗的,头上是湿的。很快一个个防汛队员就累倒了,整个防汛队伍“哗啦”一下就瘫痪了。办法只有一个——换人。厂防汛指挥部要求各单位更换一些能吃苦耐劳的同志顶上来。防汛的要紧处往往就这样,弱者下,强者上。老宋要过来替换我,我说我能撑得住。我撑得住的原因,是我不揳木桩,不挖泥土,不扛袋子,只做一些轻巧活。我每天的任务还是负责早晚两次点名,再一个就是没完没了地写汇报材料。防汛吃紧,各级领导干部都是不安分,轮流在防汛大堤上瞎转悠。哪一级领导走过来,老杨都要从头至尾地汇报一番。我每天晚上还有一项工作,就是去附近居民家看电视,重点是看市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老杨跟我说,你白天注意看报纸,晚上注意看电视,这样写出来的材料才能与市防汛指挥部说话一个腔调。“与市指挥部说话一个腔调”是我写材料的核心与灵魂。老杨文化程度不高,自己写不好汇报材料,应付上面的材料都是我执笔。听老杨说,他参加过解放战争的渡江战役,别人是坐船渡江,他是游泳渡江。他说他的头脑就是那一次渡江被江水泡坏了,现在一见河水就眩晕就呕吐。他整天坐在帐篷里,不停地问,曹干事,水涨到哪里了?河水里竖着一根标尺杆,我跑过去,按照数字报一下。
曹干事,木桩揳下去好多了?
我跑过去数一下,回头报上一个数。
曹干事,泥土袋子加上去好多了?
这一次我没跑出去,顺口报上一个数。
曹干事,你不去数一数,怎么能胡乱报数呢?
我知道你要问泥土袋子的数字,我上次出去一起数过了。
按照上面规定,两米大堤揳一根木桩,三百米大堤一共要揳一百五十一根木桩(两端多出一根木桩);一米大堤加固十只泥土袋子,三百米大堤一共要加固三千只泥土袋子。老杨说,我们的木桩揳密一点,多加五十根木桩;我们的泥土袋子加高一点,多加五百只袋子。老杨头脑一热,说出这么一句话三十个人多干半天活都不止。淮水滔滔,直逼坝顶市里的几家报纸、电台、电视台记者云集过来,采访报道老杨,说照你们这样防汛,就算淮河水再涨两米也不怕。面对一群新闻记者,老杨无限感慨地说看来我们需要打一场硬仗呀,必要的时候我会像当年渡江一样带头跳进江水里,不、不、不,是河水里。
就是这一阶段,粘土矿把黑头换过来。这家伙黑头黑脑,铁塔一样,走上河堤,抡起大锤就揳木桩。揳木桩,挖泥土,扛袋子,三样活相比较,揳木桩最累人。一大锤揳下去,揳不实在,不用力气,木桩肯定下不去。矿工在井下,经常地揳木桩。应该说揳木桩是矿工的老本行。粘土矿派来的两个人,站在河堤上揳木桩。煤矿派来的两个人,站在河堤上揳木桩。有了四位矿工,揳木桩的进度就快起来。但是矿工和矿工还是不一样,黑头一个人要抵他们两个人。“咚——”,一大锤揳下去,“咚——”,一大锤揳下去,木桩像条泥鳅,“哧溜、哧溜”一个劲地往泥土里钻。木桩揳齐拉铁丝。铁丝拉齐垒泥土袋子。别人搬运泥土袋子是上肩扛,泥头泥脑地弄一身。黑头搬运泥土袋子上手抓,单手一抓一提就走了。一袋子泥土少说有百十斤,两只手抓住两袋子泥土像是两把大钳子。干活就是干活,黑头一句话不说像是一个哑巴。厂里许多人认识黑头,知道他从监狱刚出来,知道他在粘土矿干的是一份临时工。一个临时工在河堤上这么卖力气就有点令人不解,就有点受人怀疑。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8
这种猜疑在今天看来很幼稚很可笑,可在那时候很正常很必要,算是文革阶级斗争的惯性思维吧。老杨听到这种猜疑,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要我赶快打电话跟粘土矿的领导说,让他们派一个人把黑头换回去。老杨十分气愤地说,这个安书记呀,不知道安的是一颗什么心,这种人怎么能派他上河堤呢?安书记就是粘土矿党总支书记安明财。这种捕风捉影的话让我怎么好跟安明财去说呢?况且这里边还牵扯到老宋。黑头出狱,老宋出面找安明财,才安插黑头去干一份临时工。那时候,我们厂的用工情况很复杂,正式工,合同工,协议工,占地工,集体工,临时工,各样工种一一罗列出来差不多七八样。其中正式工,还分干部身份和工人身份。干部身份,又分正式国家干部和以工代干身份。
老杨说,你就跟安书记说,这不是哪一个人的意见,这是厂防汛指挥部的决定。
我跟老杨说,这么多双眼睛一齐盯着黑头,他想搞破坏活动就那么容易吗?
老杨说,候他真把破坏活动搞出来就晚了。
我问,黑头在这里能搞什么破坏活动呢?
老杨说,炸大坝!
我问,他哪里来的炸药呀?
老杨说,他们的反动组织提供。
我问,有这么一个破坏组织存在吗?
老杨凝视着我,眉头拧出一道麻花,眼里刮过一阵寒风。
老杨反问我说,你怎么知道没有呢?
就是老杨这么一凝视一反问,我知道这件事不能感情用事,必须去办。
我打电话给安明财。安明财在电话里很委屈地说,在粘土矿数黑头干活最下气力,我派他去是为粘土矿争光的。每年防汛结束都要评比先进,安明财派黑头来是要准备拿先进的。这种意图安明财跟黑头交待过,所以他在大堤上干活才这么卖力气。我不知道怎么去跟黑头说这件事,只能含糊其辞地说安书记打电话让他回粘土矿一趟。黑头一句话没说,收拾起自己的包袱,就跟着我一起离开防汛帐篷。黑头没问我为什么要他回去,但他心里什么都明白。眼见快到吃晌午饭的时辰,让黑头就这么空着肚子回去我不忍心。
我说,你在这吃过饭回去吧?
黑头说,我回家吃,下午上班能来得及。
我说,今天你可以休息一天,明天去上班。
黑头说,我是按班次给钱的,缺班就缺钱。
我说,我打电话跟你们矿上说一声,今天算你上过班。
黑头说,不用,我喜欢下矿井。
我俩前后见过两次面,拢共说话就这么多。
黑头是从五台泵坐小筏子离开的。十分钟过后,我俩就一起出事。我活着,他却丧失了性命。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9
这一段淮河堤坝外面是汤汤的淮河水,里面是汤汤的塌陷塘。塌陷塘与淮河相互渗透,淮河的水位上涨,塌陷塘的水位跟着上涨。这里安装着五台大型水泵,五根合抱粗的钢管翻越堤坝,整天整夜地吼叫着把塌陷塘里的水抽回淮河。因而,这个地方人们就形象地称它为五台泵。前些天淮河的水位没有涨起来,水泵就断断续续地打开抽水。塌陷塘里有野生的各种杂鱼,水泵轰鸣着把鱼搅拌得晕头转向,吸进涡轮,吐进淮河。几个闲人手里拿着抄网,站在淮河边就能把一条条晕头转向的鱼抄出来。淮河堤坝是防汛重地,外人不允许靠近,几个闲人也是我们厂的防汛人员。起初老杨反对去抄鱼,觉得逮鱼跟防汛一点边不沾,有些不务正业的嫌疑。抄网网眼大,小鱼不要,落进网里的最小半斤重。更大的鱼,经涡轮搅拌,都是囫囵半个的。囫囵鱼也是鱼,新鲜,肥美,看着喜人眼。老杨属猫,鼻子闻见鱼腥味,嘴里流口水。老杨灵机一动,跟几个闲人说,抄着的鱼全部归公,交给职工食堂。伙夫根据鱼的品种红烧、清炖或煨汤。这样一来,等于自己想办法改善自己的生活。天天吃鱼肉,顿顿喝鱼汤。一连好多天,我除去监督沿着淮河堤坝的巡逻人员外,还得安排闲人去五台泵抄杂鱼。
水泵轰鸣,鱼肉飘香,是一种别处没有的防汛景观。
塌陷塘的水面东西绵延十里路,严重阻隔着交通,厂里运送防汛物资的卡车只得绕道走过来。每天早中晚三次饭菜,就乘坐小筏子直接穿越塌陷塘水面运过来。塌陷塘狭长,宽不足百十米。卡车把饭菜送至塌陷塘的对岸,小筏子摇呀摇呀的很容易就能接过来。小筏子属于五台泵,水泵属于附近的一家国有大型煤矿。负责看管水泵的职工上下班就是乘坐小筏子。我们借用小筏子,不是白借,他们跟我们一起吃。我们借用他们的小筏子,吃他们水泵泵出来的杂鱼,他们吃我们的饭菜,两厢就算扯平了开头淮河水位低落,时断时续地开两台水泵抽水后来淮河水位上涨,五台水泵满负荷运转。五台水泵一齐开动,就是五条吸水的巨龙。水面上形成一个个漩涡,旋转着,搅拌着,在水泵前面的不远处鬼魅丛生,阴险出没。这一天接送饭菜的小筏子远远地回避开,没想到还是遭到暗藏漩涡的算计。突然地,没有防备地,一个暗藏的巨大漩涡从水下蹿上来,浮出水面的位置正好对着小筏子。小筏子一扎头,一闪晃,沉进去。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10
当时小筏子上有三个人——我,黑头,还有一个专门负责摆小筏子的人。对岸有跟着卡车一起来送饭菜的食堂职工,我可以去接饭菜,也可以不去接饭菜。黑头不明不白地离去,我心里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愧疚,想陪着他多走一段路,想去对岸拿一点吃的塞给他。我知道我的这些想法很幼稚,黑头走出帐篷一句话不说,更不会接受任何吃的东西。“扑通”一声,我一头闪进水里,旋进漩涡里,一吸一吐,一瞬间我又被远远地抛出水面。我会凫水,那一刻我本能地拼命地朝着岸边游过去。小筏子遇见漩涡的地方离岸边差不多十来丈远吧。我听见岸边的人们拼命地喊叫着:黑头——!黑头——!我头脑逐渐清醒,回头看一眼,小筏子底朝天覆盖在水面上,那个摆渡人在我前面朝着岸边游,手里惊慌地拖着一只棹,唯独不见黑头在哪里。
黑头——!
黑头——!
五台水泵一台接着一台停下来。岸边的人们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往塌陷塘里跳。我被两个人架上岸边,像一团稀泥瘫软在那里。那个摆渡人被两个人架上岸边,一只棹紧紧地抱在怀里,“稀稀溜溜”地哭起来。水泵停下来,大大小小的漩涡失去动力,不甘心消失,不甘心灭亡,在水面上胡乱地旋转,胡乱地碰撞。几个人游到小筏子旁边,齐手翻过小筏子,小筏子下面空空的,依旧不见黑头的影子。人们开始惊慌起来,纷纷地扎猛子去水下摸黑头,却不知道去哪里找黑头,不知道黑头在水面下的哪地方。
——黑头在水泵下面!
——黑头在水泵的涡轮下面!
喊话的是赵心亮。他站在塌陷塘的对岸。他站在那辆破旧的卡车旁边。他每天都开着卡车来送饭菜。他每天都要在塌陷塘的对岸两手掐腰站一站。今天不一样,赵心亮拼命地喊叫着:——黑头在水泵下面!——黑头在水泵的涡轮下面!而后赵心亮钻进那辆破旧的卡车拼命地开起来。
五
我开动那辆破旧的卡车疯狂地跑起来。我要绕过去接黑头。我明白我去接着的肯定是一具死尸,而不是一个大活人。黑头上河堤我知道,上河堤半途回头可不是一个好兆头。我一眼看见他像一座铁塔似的站在小筏子上,我就预感到要翻船。人的预感有时候是没有道理的,是说不清楚的。只是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一种翻法。更没想到小筏子一头钻进漩涡里,你会出来,摆渡人会出来,黑头会出不来。黑头为什么会出不来?那是因为黑头……
——黑头死后,赵心亮跟我说出不少他与黑头之间的事情,说出不少他对黑头的看法。
那一天,许多人下水都没摸着黑头。防洪堤坝上的活,整个地停下来。不算我,不算老杨,不算黑头,堤坝上还剩二十九个人。二十九个人全部下水里,全部扎猛子,摸来摸去,就是不见黑头的影子。塌陷塘水面宽阔,深浅不一,人手能摸着的地方毕竟有限,大多集中在翻船的附近水域。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黑头生还的希望一分一秒地减少。甚至可以断言,黑头早就在水下憋闷死。
赵心亮跑过来。
他开着的一辆破旧卡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绕道从堤坝上跑过来。看见的人提心吊胆,生怕卡车翻到南边的堤坝下面,或翻到北边的河水里。
——黑头在水泵下面!
——黑头在水泵的涡轮下面!
赵心亮停下卡车,跑过来说出这么两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么两句话,是他在塌陷区对岸喊过的。小筏子翻沉的地方离开水泵几十米,这么远的一段距离,黑头怎么会在那里?疑问归疑问,水里的防汛队员还是有意无意地朝着水泵的地方靠拢过来。赵心亮顾不上脱去身上的衣服,带头扑往水泵的地方。在防汛大堤上,老杨是总指挥。老杨命令水里的防汛队员,快把赵心亮这个家伙给我撵上来。赵心亮听见老杨喊话,不当一回事,像一只野鸭子,继续往水泵的地方游过去。
这些天,赵心亮专门负责每天三次往返送饭菜。车队王怀礼派赵心亮做这项工作走的是一招险棋。试想一下,赵心亮开着这么一辆破旧的卡车,要是把饭菜耽搁在半路上,防洪大堤上几十人饿着肚子怎么办?影响淮河防汛往小里一说,或许是一件小事情,往大里一说,就是一个大问题。弄不好赵心亮受处理,王怀礼也休想逃得掉。最起码两人的当月奖金要扣除吧。王怀礼走这么一招险棋,不说别人,老杨就意见很大,说往防汛大堤上送饭菜,不是去监狱接人,卡车坏那里就是坏那里,早一点、晚一点车队派车去拖回来。我这可是三十多号人吃饭啊!我这三十多号人吃饱饭可是要揳木桩、挖泥土、扛袋子啊!王队长回答说,车队车辆紧,要保证厂里的生产,要保证防汛大堤的物资供运,哪里还有空闲的车辆去送饭菜呢。实际上王队长就是想走这么一招险棋,表面上是针对防汛大堤上的三十多张肚子,其实是想对付赵心亮。这两年赵心亮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整天瘟头瘟脑的,身上的手艺日渐荒废。原本赵心亮可是一个性格开朗的人,修车技术在车队没人能够比得上。赵心亮的修车技术是在部队里学的,转业来厂里的汽车队。瘟头瘟脑的原因赵心亮可以不说,王队长也可以不问,但是技术荒废,坏掉的车子修不好,是耽误车队的工作,是影响王怀礼的脸面。王队长跟赵心亮说,你去送饭,车上带上一副扁担绳子。赵心亮问,我带扁担绳子干什么呀?王队长说,车子坏在半路,你就自个担着饭菜往淮河堤坝上送。赵心亮说,我一个人的一副挑子也担不下这么多饭菜呀?王队长说,一趟担不下,你回头再担一趟。十天半月过去,这辆破旧的卡车一次没有坏。不是车子通人性,是赵心亮不敢让车子坏。空闲下来,赵心亮哪里不敢去,不时地围绕着卡车捣鼓来、捣鼓去。赵心亮的老家在阜阳,离这里二百多里远,老婆孩子丢那边,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里。单位、食堂、宿舍,三点一线,我俩生活的轨迹差不多,经常碰面,却很少说话。这一天,赵心亮开着一辆破旧的卡车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使劲地尥开蹄子,哪里会顾上车厢里的饭菜。饭菜翻倒,菜汤滴洒在道路上,饭菜残留在车箱里像一滩稀牛粪。
老杨在岸边不断地叫喊着,你们把赵心亮给我抓上来!
赵心亮游到水泵的地方往水下扎猛子。抓捕赵这件事,说这是个别人的胡说八道,说这是少数人的别有用心。老杨说,我当时就在帐篷外面,亲眼看见小筏子翻沉的那一刻,曹干事一下子被甩得远远的,黑头一下子沉进漩涡里。在防洪大堤上,老杨说话就是定性,就是权威。老杨这么一说话,谣传就失去方向性与真实性。现在的问题是,老杨真的在帐篷外面亲眼看见小筏子翻沉了吗?紧接着的另一个大问号是,翻船的地方离水泵几十米,是一股什么力量把黑头推过去?漩涡的力量有这么大吗?水泵的吸引力有这么大吗?黑头的死是一团谜。
——啊,啊,啊。黑头呀,师傅对不起你,那只轮胎是我偷的呀,你是替师傅蹲劳改,你是替师傅死的呀。
赵心亮这么一说话,老杨又是一愣一懵的。老杨武断地说,这肯定又是一起惑众谣言!
那时候,赵心亮在车队做师傅,黑头在车队做徒弟,两个人都是车队里的维修工。车队在陶瓷厂的东北角,隔着一道墙头就是厂区外面。有一段时间,车队里经常丢失东西,大到一只车轮,一只车胎,小到一块废铁,一根电线。卡车偷不走,就属小偷小摸的范畴。小偷小摸,事件小,影响大,车队向保卫科汇报,查来查去,查不出头绪。墙头很高,不见翻越痕迹,贼是怎么把东西偷走的?可能性只有一条,排除外贼,怀疑家贼。谁是家贼?车队几十口职工,没逮住手脖子,怀疑谁都是一件没有凭据的事情。车队没办法,只有加强值班,加强看管。厂保卫科没办法,只有加强巡逻,加强戒备。原先每天晚上,车队只安排一个人值班,现在两人一道值班。原先每天晚上,厂保卫科只巡逻厂区内,现在扩展到心亮的防汛人员跟着他一起扎猛子。塌陷塘的水面上、水面下一片混乱。
实践证明赵心亮的猜测是正确的。黑头就在水泵下面,一个头、两只胳膊都卡在涡轮的叶片里。要是水泵不停止,黑头就会被涡轮肢解成大大小小的肉块,吸入钢管,越过堤坝,血糊拉拉地吐进淮河里。现在黑头四肢完整着,却早已经憋死在水下。老杨站在岸边停止喊叫,呆呆地望着塌陷塘的水面。一群人抬着黑头的尸体慢慢地上岸,像是抬着一截黑乎乎的钢管。我坐在岸边,两眼空落落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恍恍惚惚的,像是做着一场噩梦,一个惊飞的魂魄盘旋着,就是不肯落在我身上。黑头的尸体摆放在我身边,开始慢慢地发凉变硬,消亡后的生命正在进一步地消亡。赵心亮第一个发现黑头,第一个抱起黑头,上岸后一句话不说,却一个劲地流眼泪。突然,赵心亮“扑通”一声跪在黑头面前,说黑头呀我对不起你,是我害死了你呀。当时赵心亮不在小筏子上,不在黑头身边,他与黑头的落水死亡会有什么关系呢?赵心亮说这话,别人听不明白,我也听不明白。很快地有一种谣言传播开来,说黑头是因为搭救我才死的。说小筏子扎进漩涡的一瞬间,我落在漩涡的正中心,黑头落在我的身边,那个摆渡人被甩在漩涡的最外面。黑头伸手拉我一把,把我拉出漩涡中心,他自己掉进去。
——这是塌陷塘的岸上人看见的,迅速地传播开来。当时我头脑一片空白,小筏子是怎样翻船的,我是怎样掉进水里的,一点都记不清楚了。一件瞬间发生的事情,一件记不清楚的事情,我当时的态度是不去肯定,也不去否定。老杨却立刻出面澄清厂区外。车队附近的厂区外面是重点巡逻区域。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11
这一天晚上,就赶上他们师徒俩一起值班。
车队有没有怀疑赵心亮与黑头不知道,反正黑头是不会怀疑师傅的。赵心亮是师傅,为人正直,坦荡,这是人所共知的。黑头不去怀疑师傅,师傅更不会怀疑徒弟。因为事情都是他一手策划出来的。从事情的结果看,车队安排师徒俩一起值班,不去回避他俩的师徒关系,一方面可以理解成单位对他俩很信任,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成单位对他俩很怀疑。当然赵心亮理解的是前者,而不是后者。就是事发后,车队的王队长说他们怀疑的是黑头,而不是赵心亮。师傅趁着徒弟睡觉,偷偷地拿一只轮胎在墙头上,而后师傅跟徒弟说他去茅厕解大手,一去不复返。墙头外面有一条臭水沟,赵心亮绕道去墙头外面,拿一根棍子够下轮胎塞进臭水沟里,就万事大吉了。一条臭水沟没人去注意,隔天晚上去里边取出来,转手就是一笔钱。以往都是这么做的,这天晚上还是这么做的。赵心亮的一个老婆、两个孩子都住在老家农村,老婆的身子骨不好,生下的两个孩子身子骨也不好。老婆常年吃药,孩子常年吃药,弄得赵心亮心力憔悴,人穷志短,逼良为贼。
这一次不同以往,墙头外面埋伏着保卫科的厂警。他们先是看见有一个黑影晃过来,没有当作一回事。厂警的责任是看管厂区内,厂区外即便出现小偷小摸的人,只要不是把厂里的东西偷出来,都不属于他们管辖的范围。待一会,他们看见这团黑影远远地站在墙头下面,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咚”的一声从墙头上落下来。黑影的速度很快捷,弯腰拣起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转眼就往相反的方向跑这时候,两人才察觉有一点异常,大声断喝一句,站住,你是干什么的?黑影惊慌失措地丢下黑乎乎的东西,跑得更快起来。那年头,枪支管理得松懈。厂警晚上值班,随身就能携带着枪支。是一把老式冲锋枪,枪膛里有子弹,厂警打开保险,冲着天空,手指一扣,一团火星,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就射出去在深夜里,枪声太突兀,太惊人,黑头“扑楞”一下就惊醒过来,一看师傅屙屎没回头,一丝不好的预感冰水一般流心里。黑头赶紧往外跑,跑出墙头外面没有遇见师傅,却迎面遇见两个追赶过来的厂警两名厂警先是逮住一只丢掉的轮胎,后是逮住奔跑的黑头。不管黑头说什么话,厂警就是把这两者相联系——轮胎是黑头偷的。
轮胎不是我偷的。
轮胎不是你偷的,半夜三更你跑什么?
听见枪响,我跑出去看一看。
看一看,结果你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你们俩。
还有我们俩手里的一只轮胎。
我说过,轮胎不是我偷的。
那你说谁偷的?
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俩知道。
你们说是谁?
是你。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12
赵心亮逃脱了。黑头被带进厂保卫科。赵心亮保持沉默。黑头申辩无效。黑头知道这件事是师傅做出来的,他不能出卖师傅,更不能连累师母和她的两个孩子。赵心亮知道这件事让徒弟背黑锅的后果是什么,他沉默着不仅顾及生病的老婆和孩子,更是顾及自己的一张清白脸面。单说一只轮胎,或许厂里不会把黑头怎么样,赵心亮担心的是新账、老账一起累加在黑头头上,那样的话黑头承担的一份罪名就大了。赵心亮心里压力越来越大,白天吃不香饭,晚上睡不香觉。在黑头被抓进厂保卫科的第三天,赵心亮先是找到王怀礼,坦白地说出这件事情。王队长说,你就不要再添乱子了,你想保护黑头,我不想?说来说去,还是他自己一时糊涂做错了事情嘛。赵心亮说,车胎真是我偷的。赵心亮也不敢说出从前的事情,一揽子归一揽子,单说这一次。王队长说,就是你偷的,也是黑头偷的。赵心亮问,为什么?王队长说,你说车轮是你偷的,没人会相信。赵心亮去厂保卫科说出这件事情,他们也是这样跟赵心亮说。厂保卫科跟赵心亮说,一件事归一件事,从前车队失窃的事情黑头不承认,我们也不想归在他头上。厂保卫科说黑头,你摊上这么好的一个师傅,怎么就不学好呢?厂保卫科念黑头是初犯,象征性地罚一点款就把黑头放回头。哪知道紧接着是严打,新账旧账还是一起算在黑头一个人的头上,他被判刑五年。从那往后,赵心亮就不是原先的赵心亮了,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整天瘟头瘟脑的,身上的手艺日渐荒废……
——上述这些事情、这些细节都是赵天亮后来跟我说的。
老杨打电话,一辆救护车呼啸着跑过来,连着我、连着那个摆渡人一起拉出防汛大堤。黑头死去,是一具尸体,救护车不愿拉。医生跟老杨说,你直接打电话跟火葬场联系,让他们来一辆运尸车。救护车是人民医院的,拉一具尸体回去,不知道搁哪里。我坐救护车离开,摆渡人坐救护车离开,黑头留下来。赵心亮依旧趴在黑头的尸体上,像个女人似地一边哭一边说。——啊,啊,啊。黑头呀,师傅对不起你,那只轮胎是我偷的呀,你是替师傅蹲劳改,你是替师傅死的呀。
一路上,摆渡人在救护车上不断地叫喊着,我下车,我好好的一点事没有。医生说,到医院检查一下,没问题,我们留你在医院干什么?我安静地躺在救护车的担架上,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但有一点我明白,黑头不可能再活过来了。
六
又一次见着黑头是在火葬场的殡仪馆里。
黑头直挺挺地睡在一副水晶棺材里,化过妆,脸上,手上,脖子上,都是一片白生生的红,像是一个白胖子。黑头不再是黑头,或者说死后的黑头跟活着的黑头一点也不一样。在这里我第一次见着黑头娘。老太太满头白发,一声不哭,或许眼泪早已干涸。老太太说,儿子呀你死了好,死了就干净了,死了就利落了,死了就轻松了,不过、不过,不过你死了,娘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呢?老太太说着话,一口气倒换不过来,就憋死过去。跟来的厂医院医生慌忙地上前去掐老太太的人中,去捏老太太的虎口。更吓人的是,一个老中医走过来,拿出一根半尺多长的银针,擦一擦酒精棉球,就在老太太胸口的部位扎下去。憋、憋、憋,老太太的一口气憋出三五分钟那么长,还没有缓过来,我觉得老太太差不多都死了。“啊——呀——”一声,老太太的一口气总算缓过来。四周人长长地松出一口气。老中医拔出银针,一脸骄傲,一脸荣光。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13
老太太问身旁人,这个躺着的人是我儿子吗?
老太太自问自答地说,这不是我儿子,我儿子没有这么白,也没有这么胖。
黑头像是一直被河水浸泡着,一肚子鼓鼓的河水出不来。
赵心亮站一旁不哭不说话,两眼呆滞,直愣愣地盯着黑头,像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听人说,那天赵心亮一直坐在塌陷塘的岸边、一直趴在黑头的身边大哭不止。淮河大堤上的防汛队员,没有人去制止,没有人去搭茬。想哭你只管去哭吧。面对一个死人,有人哭一哭总不是一件坏事情。左等半个小时,右等半个小时,火葬场的车子就是不见来,防汛人员有点着急,塌陷塘的岸边有点混乱。老杨打电话过去问,火葬场那边说车子早已经派出来,怕是坏在半路上。老杨说,你们不能重新派一辆车子吗?那边说,火葬场就这一辆破车。老杨问,就一辆破车你们怎么工作呀?那边说,一般都是死人家属找车子送过来。黑头的尸体运不走,塌陷塘的岸边不安宁。老杨去找赵心亮协商,想用他的车子把黑头送往火葬场。老杨走过去,扯拉一把赵心亮的衣服。赵心亮张开泪眼看一眼老杨。
老杨说,你总不能这么一直哭下去吧?
老杨说,黑头总不能这么一直搁在这里吧?
老杨说,你用车子把黑头送去火葬场吧?
赵心亮停止哭,不要别人插手,一个人去抱黑头的尸体,一个人去拉开驾驶室车门。一个活人去抱一个死人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黑头比赵心亮的个头高、身子胖,更是不容易。不知道赵心亮哪来的一股子力气,硬是把黑头塞进驾驶室的座位上。老杨要派两个防汛队员跟过去,没人敢上车子防汛队员说,赵师傅这样的一辆破旧车子,这样的一副迷糊状态,谁敢上他的车子呀?要是车子翻到堤坝下面去呢?要是车子翻到淮河里去呢?就是不翻到堤坝下面,就是不翻到淮河里去,谁敢保证他在半路上不与别人的车子撞上?经过防汛队员这么一提醒,老杨想一想是有点不放心,想去制止赵心亮已经来不及。赵心亮把车子开上堤坝,并没有像人们担心的那样把车子开得飞快。这一刻,一辆破旧的车子在赵心亮的手下不再是一匹脱缰的野马而是一头牛,一头慢吞吞的黄牛,迈开四只蹄子,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比人走路的速度快不到哪里去赵心亮这样开车是在考验防汛队员的耐心与良心淮河堤坝东西走向,大致是一条直线。卡车沿着淮河堤坝从西往东开,防汛队员一直能看得见卡车屁股。隔一会看过去,卡车晃动着屁股在前面,隔一会看过去,卡车晃动着屁股还是在前面。在防汛队员的心理煎熬中,卡车屁股摇晃在堤坝上,摇晃在视线里,像是能永远这样摇晃下去。
黑头死后第三天火化。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14
黑头火化这一天,火葬场没去几个人。我,老宋,赵心亮,黑头娘,加上黑头的三个远房亲戚,再加上厂职工医院里的两个医生,一共不足十个人按照国家劳动条例规定,职工在上班的路上出事故算是工伤,在下班的路上出事故不算是工伤。不说黑头是厂里的一名临时工,就算是一名正式工,事故是出在下班路上,都不能算工伤。黑头死得有点不明不白。总厂工会(工会是负责职工伤亡后事的办事部门)不出面去火葬场,粘土矿也不好出面去火葬场。俗话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厂和粘土矿都害怕黑头家人找后账。好在车队在用车上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赵心亮开着一辆破旧的卡车,来来回回跑火葬场好几趟。这几天,车子在半路上一次毛病没出过,像赵心亮一样,黑头一死,变成一副随和的样子。车通人性,人通德性。赵心亮不多言不多语,车子不快不慢地开。黑头娘上车,赵心亮去搀扶;黑头娘下车,赵心亮去搀扶。其他人都站在车厢里,只有黑头娘一个人坐在驾驶室。黑头火化后,赵心亮去接骨灰盒,接过来一把抱怀里。骨灰是暖的,赵心亮的怀抱是暖的。黑头娘不哭,赵心亮不哭,在场的其他人却一律地哭。
赵心亮说,徒弟呀,我们回家。
黑头娘说,儿子呀,我们回家。
厂子附近有一座丁家山,一半长石头,一半长树木,厂里人死后都往那里埋。丁家山是附近农村的,埋一个死人,要花一笔钱。这笔钱也是赵心亮出的。赵心亮说,我俩师徒一场,这笔钱该我花。黑头在监狱省吃俭用留存一笔钱,这笔钱正好够花在火葬场。一块地方,一堆土,黑头的骨灰就这么安放好。
大前天救护车把我送进人民医院,做过一番检查后,医生说你身体各项指标属于正常,可以回家休息了。那个摆渡人到医院,又是呕吐又是头晕,医生根据检查的结果说他有中度脑震荡。落一次水怎么会有脑震荡呢?医生说可能是小筏子碰着头,或者是木棹打着头。那么一瞬间的事情,没人看清楚,也就很难诊断出真正的原因。那人不清楚什么叫脑震荡,躺在病床上不断地喊叫说,我的脑子坏了,我活不成了,我要死了。医生说,你的脑子真要坏掉了,你就喊叫不出来了。那人伸手摸一摸头脑,说我头疼,不是脑子坏掉了是什么?医生扒开他的头发,发现他的头上鼓出一个青紫色的血包。护士过来替他的血包消炎。医生说,这个血包要是往里鼓,你的脑子怕是真要坏掉了。那人问,血包往里怎么鼓?医生说,血包往里一鼓,还不鼓进你的脑子里?那人问医生,听你这么一说,我头上的血包往外一鼓,还鼓出一个好来了呢?
老杨一听说我要出院,赶紧打电话跟医生说,曹干事不慌出院,还需要在医院多观察半天。医生问老杨,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医生的意思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老杨说,你们医院要多少钱,我们厂子里出。老杨这么要求医生是有其目的的。在老杨的眼里,我落水与黑头不一样。黑头落水是在下班的路上,我恰恰是在工作的路上。黑头坐小筏子是回家,我坐小筏子是去接饭菜。这么一来,同样是坐小筏子,同样是落水,我与黑头就有了本质性的差异。黑头落水身亡后,老杨当时在电话里向厂党委书记老高作了专门汇报,两人统一口径,黑头不能算工伤。我多住半天医院。最先是老杨带着两名防汛队员代表厂防汛指挥部来医院看我,吃的喝的买一袋子。吃的是水果,喝的是罐头。那年月,几斤水果、几瓶罐头就是探望病人的最佳礼品。老杨吩咐我说,你出院好好地休息,什么时候能上堤什么时候上堤,什么时候想上堤什么时候上堤。接着是老高带着两名机关工作人员代表厂党委来医院看我。一个是厂组织部干事,一个是厂工会干事。老高吩咐我说,你出院好好地休息,能上堤就上堤,不能上堤换别人。最后是老宋带着两名团员干部代表厂团委来医院看我,两位都是女孩子。老宋吩咐我说,要是今天晚上不能出院,她俩就留在医院看护你。在医院里,老宋没问黑头落水的事情,也没说黑头的其他事情。但我知道黑头落水这件事情已经埋藏在老宋心里,迟早是要过问的,只是在医院里时机不到罢了。老宋的眼泪在眼眶里隐忍着,一滴没有掉下来。
黑头的丧事就是老宋一手操办的。
我就是出院,也完全可以不参加黑头的丧事。但我躲避在宿舍里休息不安,连夜里睡觉都是噩梦连连。翻船落水的那一幕,像是一把水草似的纠缠着我。我越是挣扎,噩梦缠绕得越是紧迫。在现实中,翻船落水的那一幕我肯定没有任何记忆。可是在噩梦中,翻船落水的那一幕却是花样繁多,层出不穷。在现实中不能理解的事情,在噩梦里却做出一番解释。比如说,一个暗藏的漩涡真的能够使小筏子翻沉吗?在噩梦里,我就看见一条水龙,青面獠牙,怪异多端,它在塌陷塘的水面下先是搅动几下尾巴,形成一个很大的暗藏漩涡,而后张开血盆大嘴从水面下冲上来,连着小筏子,一下子把我们三个人一并吞嘴里。小筏子木质坚硬,吞咽不下,水龙一张嘴,一顶舌,一吐气,把小筏子,还有我,还有摆渡人,一下子吐出来。我与摆渡人活着,黑头落进水龙的肚子里。在另一场噩梦里,水龙变成一头巨型鳄鱼,“扑楞”一下,从小筏子旁边猛然蹿出来,先是掀翻小筏子,而后一口咬住黑头的一只腿,使劲地往水下拖。黑头喊叫着,两只手在水面上乱扑腾、乱抓挠。落水时我离黑头最近,黑头一把抓住我,连着我一起往下水里拖。眼看就要闷死在水里时,打一个冷噤我醒过来,我的两只手捂在胸口上面,胸闷难受得喘不过来气。这个噩梦告诉我,落水的那一刻黑头伸手抓我不是搭救我,而是拖累我。
在现实中,黑头真的拉过我吗?或者说黑头拉我真的是想连着我一起拖下水?
另一场噩梦或许更接近事实本身。塌陷塘的水面下没有水龙,也没有鳄鱼,就是一个暗藏着的漩涡。漩涡在水面下暗藏着不动,悄悄地等待着猎物接近。风平浪静,阳光明媚,水底一片五颜六色,像是一处海底的珊瑚礁,不时地变换着形状,不时地变换着色彩,鬼魅似的,具有欺骗性。摆渡人摇着小筏子慢慢地行驶过来,刚刚接近漩涡的边缘,它猛然间收敛起笑脸及色彩,复原凶残的面貌,旋转起来,流动开来,一下子冒出水面,冲翻小筏子,摆渡人被甩出漩涡外沿,我被甩出外沿,黑头被甩出外沿。我们三人不同的是,摆渡人所处的位置,漩涡的水流是往外旋转,我所处的位置,漩涡的水流也是往外旋转,黑头所处的位置,漩涡的水流却是往里旋转。从水面的位置看,摆渡人离漩涡中心最远,我离漩涡中心最近,黑头夹在我俩中间。结果,我跟摆渡人逃脱一死,黑头吸进漩涡里。
在这场噩梦里,漩涡本身是水妖变化的。她抓住黑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了她的一张阴险笑脸,我听见她的一声刺骨笑声。
安葬下黑头,从丁家山回头,老宋跟我说,曹干事,你晚上去厂团委办公室一趟,我找你问一件事情。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15
七
老宋说,我俩今晚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想帮一帮黑头。怎么帮黑头,你心里比我明白。
怎么帮黑头,其实我当时心里真的不明白。
老宋说,黑头死掉了,帮黑头也就是帮黑头娘。
黑头一死,黑头娘怎么生活,这是每一个人都要去想的。
老宋说,帮黑头,也是为了黑头的名誉。
老宋说话,我听着。我不说话,是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因为我不清楚老宋找我谈话的真正意图。
厂团委办公室是两间房屋相连着的。外一间房屋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乒乓球桌子,四周墙上挂满各种锦旗与奖状。我跟老宋的两张办公桌子摆放在里一间房屋里。老宋关上外间的办公室大门,关上里间的办公室小门,我俩各自坐在属于自己的一张办公桌子前面,面对面,眼对眼,开始私密而漫长的谈话。
老宋说,我作过初步调查。你们落水时,老杨在帐篷里,他没有看见小筏子翻沉,不可能看见你们当时落水的情况。
老宋说这句话的意图很明显——老杨说他看见落水时“黑头没有搭救我”是虚假的,其反面指向就是落水时黑头救了我。
老宋说,帮黑头的关键还得依靠你。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16
老宋找我谈话的核心内容渐渐地显露出来,我不得不说话。
我问老宋,你查没查着是哪一个防汛队员看见黑头搭救我?
老宋说,不是我们的防汛队员,是五台泵的一名职工。
我问,这个五台泵的职工怎么说?
老宋不愿回答“这个五台泵的职工怎么说”。老宋说,还是你自己先说一说当时落水的情况吧?
我跟老宋说实话。我说我当时的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
老宋的表情有一些失望,迟疑一下说,你的“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一种情况嘛,最起码你没有否定黑头搭救你的可能性。
我说,黑头到底有没有搭救我,看来得由别人下断语,我下不了。
老宋说,这个断语你自己怎么就下不了呢?
老宋这是在明确地暗示我,想让我承认黑头搭救过我。
我说,我要说黑头没有搭救过我,可能我是昧良心;我要说黑头搭救过我,事实上我确实不知道。
跟老宋的这次谈话,我反复强调事实这个词。但我知道事实这个词往往最靠不住,也是最事实不了的。
老宋说,另一个事实是,黑头死了,你活着。
我说,还有一个事实是,黑头死了,那个摆渡人同样也活着。
老宋跟我谈话,心态有那么一点复杂。同样我跟老宋谈话,心态也有那么一点复杂。老宋最后说,我不想看着黑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老宋找我谈话之前,找过老杨,找过老高。老宋想以组织的名义,上报黑头为见义勇为者,也就是说黑头不是自己落水而死的,是因为搭救我而死的。老杨一口回绝老宋的想法,批评老宋说,你这样做简直是胡闹,就算我在帐篷里没有看见黑头有没有搭救曹干事,黑头也不可能搭救过曹干事。老杨说话主观武断,想彻底打消老宋的这种想法。老宋不听老杨的话,说老杨,你只要说当时在帐篷里没看见就好。老杨知道老宋找过那位五台泵职工。待老宋离开,老杨去一趟五台泵,让那位五台泵职工不要再说看见过黑头搭救我之类的话。老杨与那位职工一起站在五台泵旁边,眼睛眺望着塌陷塘的一片白茫茫水面。老杨小声地问一句,你当时真的看见黑头伸手搭救曹干事啦?那位职工一愣神,回答说,可能是我眼睛看花了。老杨“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我说嘛,这么远的一大段距离,没人敢说能把当时的情况看清楚。
老高的表态更鲜明。老高跟老宋说,莫说当时的情况没人能够说清楚,就算黑头真的搭救了曹干事,我们也不能把黑头当作见义勇为者报上去。老宋不解地问,为什么?老高说老宋在政治上太幼稚黑头是一个什么人,你不比我心里明白吗?老宋说黑头是一个在服刑期间表现比较好,提前刑满释放的劳改人员。老高问,你说他在服刑期间表现比较好就表现比较好啦,我问你是代表哪一级组织?老宋说,省第三监狱里的管教干部就是这么说的。老高问,你手上有他们写出的结论材料吗?老宋说,黑头五年刑期三年释放就是最好的材料。老高说这就是你的证据吗?要不我怎么说你在政治上太幼稚呢?前几年“严打”有些做过头,这两年逐步地在调整,逐步地在改正。不要说黑头判刑五年提前释放回来,就是那些判刑十年八年的也有陆续释放回来的。不说别的单位,就是我们厂就有四五个。你宋书记不会说不知道吧?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17
高书记的基本结论是,一个劳改释放犯到什么时候都是一个劳改释放犯,都不能跟一个正常人相比较;一个劳改释放犯提前释放不能说明他无罪,只是说明罪轻罪重罢了。
老宋说,看来只有先去证明黑头被判刑是冤屈的?
老高警觉地问,你还想出什么幺蛾子?
老宋还是说那么一句老话,我不想看着黑头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
紧接着出场的是赵心亮。赵心亮出场是他自愿的,还是老宋鼓动的,我就不太清楚了。从时间顺序上来看,赵心亮这么做,最起码老宋是知道的。就在老宋找我谈话的第二天,赵心亮手里拿着一沓材料找厂里。这沓材料有些泛黄有些发乌,还是那一年黑头被“严打”判刑的时候写出来的。黑头作替罪羊,遭厂里罚款,赵心亮去找厂里,没人理会他。黑头遭严打被判刑,赵心亮去找厂里,更加理直气壮。赵心亮在材料上不仅承认偷轮胎,还承认以前盗窃的所有事。某年某月,盗窃车队的哪一种物件,卖给哪一家废品收购站,一笔一笔,材料上写得清清楚楚,容不得别人去怀疑。厂里这一次很重视,看来真的冤屈了黑头被判刑。厂警队五花大绑地把赵心亮押解去公检法机关。公检法机关不接受赵心亮,说马建军的判决书生效,已经把他秘密押解去某处监狱服刑。也就是说,黑头被判刑是铁板钉钉无法更改了。赵心亮被厂警队带回头,成为一个良心上被判刑的劳改犯。黑头三年刑满,赵心亮的良心徒刑没满。黑头一死,赵心亮的良心徒刑更加沉重,更是遥遥无期了。
老高对重新上访的赵心亮说,当年我们厂领导的态度就是明白的,现在要找你自己去找公检法机关吧。
赵心亮开着那辆破旧的卡车,去市里,去省里,跑了好多趟,跑了好多天,一点头绪都没有。市里跟赵心亮说,黑头现在是死无对证,你说这件事我们怎么去调查?省里不具体表态,把赵心亮递上去的材料,原封不动地批转回去,要求市里来处理。赵心亮回头找市里。赵心亮说,只要你们说黑头是无罪的,我愿意重新蹲五年劳改。市里说,这件事我们现在处理起来左右为难,要说当年我们没有抓错,马建军遇见严打被判刑五年算就是正常的;要说我们当年抓错了,现在要我们去处理你,或者说要我们说马建军无罪都是不可能。市里说,现在不是严打的时候,像你这样小偷小摸,我们拘留你十天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但是在全市范围内因“严打”释放出来的成千上万劳教人员,我们能去说他们其中的谁个无罪吗?要说有错误,也是那个时代有错误,不是哪一个部门,哪一个人所能承担得了的。
老宋见赵心亮上访没有结果,还是回过头来找我,让我承认黑头搭救过我这件事。我依旧用一句老话对付老宋。我说,我当时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老宋说,你就不去想一想黑头死得冤屈不冤屈,你就不去想一想你的良心安不安?老高知道老宋一直纠缠我不放,跟我说,按照当时的实际情况,你说你“当时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是最合情合理的。我说,我当时确实是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老高说,厂党委会全力支持你的这一说法。
老高向我透露说,看来厂团委是应该做一些调整了。一个团委书记整天这样子,还怎么有精力抓工作。老高鼓励我说,曹干事,你现在多做一些团委工作,有些工作你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抓起来。老高这么说话,一方面是要我咬紧牙关,继续说“我当时头脑一片空白,什么都不知道”,另一方面暗示我、许诺我厂团委调整在即,党组织会重点考虑我安排我。
八
第二年的清明节前,我离开陶瓷厂。一位大学同学在南方的某座城市给我找一份临时性工作,我辞职去了那边。厂里所有人都明白,我去南方是逃避。我不愿意在黑头这件事情上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我身心疲惫,噩梦连连。我不想因为黑头毁掉我自己的一生。有一次,我去市水利局找到一位水泵方面的工程师。我问他,五台水泵一起开动起来,在水面下形成的吸引力到底有多大。我想弄清楚,黑头落水离水泵几十米远,是一种什么力量促使他一下子到达水泵的涡轮下面。工程师想一想说,这个问题很复杂,要看水位的深浅,要看水流的走向,还要看人落水的方位,这是一个很复杂的力学问题,不做实验恐怕是很难一下子说清楚的。这位工程师是我同乡,黑头的事情在市里传播得沸沸扬扬,他想从我嘴里知道得更详细。这位工程师问我,你是希望我说水泵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呢,还是希望我说水泵没有这么大的吸引力?同乡或许看出我心怀鬼胎,我却笑一笑没回答。有一天,老宋跟我闲聊,说到黑头的水性好,扎猛子时间长。老宋说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淮河就能轻松地游过去、游回来,要是憋足一口气,差不多一个猛子都能扎几十米远。我问老宋,有没有我们落水到水泵那么远?老宋“咯噔一声就不去说话了。老宋说这话,是无意,还是有意?又一天,赵心亮跟我神秘地说出黑头的身世。原来黑头不是黑头大(爸)亲生的。黑头娘怀的是谁的孩子,黑头娘一辈子不愿说出来,黑头大(爸)一辈子不知道。赵心亮提示我说,曹干事你看黑头跟老宋长得像不像?我吃惊地问赵心亮,你说这话的意思,难道黑头跟老宋是兄弟俩?赵心亮说,我听别人胡乱猜测的,我也说不准?我故意摇头否认说,我看他俩长得一点都不像。赵心亮说,他俩要不是兄弟俩,老宋会为着黑头的事情这么下力气?我说,你不是也为着黑头的事情没少跑市里省里吗?赵心亮说,我跟黑头不一样,是师徒俩,再说老宋整天跟在我后面盯得紧,不跑也由不得我呀。我说,老宋跟黑头是邻居,起小一块长大,情感上还是不一样。赵心亮说,老宋这个人你我都是看不透?我问,会有什么看不透的呢?赵心亮说,老宋打着黑头的旗号整天去老高那里纠缠来、纠缠去,我看他是想在政治上有企图。我说,就怕纠缠得老高心里烦,让他去下粘土矿。赵心亮说,就怕老高有这个心没这个胆。我说,难道老高怕老宋不成?赵心亮说,老高不怕活着的老宋,却怕死掉的黑头。我说赵心亮,你说话越来越玄乎,我听不明白。赵心亮问,死掉的黑头你怕不怕,反正我是害怕的。我想一想说,我也害怕。
有一种说法很快在厂子里谣传开来,说黑头属于自杀身亡。理由是,依据黑头的身体和水性,这么一个漩涡根本不会置黑头于死地。所以黑头死亡的原由只有一个,自己不想活了,采取这么一个貌似合情合理的自杀方式。厂里出现这种谣传,老杨没去制止,老高没去制止,像是连着老宋、赵心亮都跟着默认了。有一天,我在厂子里见着黑头娘。——她每月按时来厂里一次,到退休办领取生活补助金。黑头娘见人就问,你说我家儿子为什么要自己去死呢?人们说,这个问题只有去问你儿子。黑头娘说,他要是没死,我去找他问一问,你说现在我去哪里问他呢?人们说,你儿子不死也不会有这个问题呀?我远远地躲避开黑头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种话。人一死,与之相关联的许多问题都跟着死掉了。真是死无对证呀!我感到浑身一下子轻松许多。
防汛结束后,市里分到厂里一个防汛先进基层单位名额,老杨当家给了粘土矿。
春节前,赵心亮最后一次去省城上访,卡车抛锚在半路上,回头车队把一辆新购买的卡车交给他。赵心亮从此当上一名司机,天天去外面拉货,很少回厂里。司机去外面拉货,厂里按天有一份补助,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看不见的一份好处,收入比当维修工高不少。从分配到车队的那一天起,赵心亮就跟车队队长王怀礼吵嚷着想当卡车司机,不愿当一名维修工,现在总算如愿以偿地实现了。
春节后,厂里调整中层领导班子,老宋调到厂财务科任科长,另外从基层团总支提拔一个人过来任厂团委副书记,主持厂团委工作,我依旧是干事。老高说我还年轻,需要再锻炼两年才能胜任厂中层领导岗位。事后我常常反问自己,要是当初厂里安排我当厂团委副书记,我还离开陶瓷厂吗?我不敢肯定,真的很难去说。当年,老高为何在提拔我做团委副书记的时候食言呢?
后 记:
转眼我离开陶瓷厂已经二十个年头。这二十年,我不与陶瓷厂的任何人往来,我也没有回过陶瓷厂一趟。我想在头脑里渐渐地模糊我在陶瓷厂待过的那段日子,更想在头脑里一下子删除黑头这件事情。事实上却办不到。随着时间一步步往前推移,经过岁月打磨的许多事情会越来越清晰,会越来越坚硬,硌着你,锥着你,逼着你不由自主地重新去打量,重新去审视。于是我就像一个投机取巧走过捷径的人,现在回过头去把绕行过的道路重新走一遍,老老实实地记录下这段经历、这则故事。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黑头早已逝去的生命,而是为了我自己。今年清明节前,我打算回一次陶瓷厂,回去看一看那一片我生活不到两年的地方。前些年国有企业纷纷倒闭,陶瓷厂也不能幸免。丁家山现在还存在吗?——那年安葬黑头的时候,村民就在丁家山上开山炸石头。黑头的那座坟墓现在还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