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夏周↓
一
大使馆申请,主办方证明,来来回回,经过连番的折腾,我和朋友们终于到了首尔。
这次出差是为了参加即将举行的釜山电影节,开幕前几天,有人提议我们去特别市松坡区的乐天世界游玩。
反正开幕还早,干脆好好去玩一玩,因为这个,我还买了乐天世界的门票,花了十几万韩元,所以千万不能不去,朋友说。
这会不会不太好?我说。
哪有什么不好的,朋友说,大家几个人一起,热热闹闹的,刚好最近乐天世界有活动,有很多花车,上面的人都会戴着不同的面具,我有朋友去过,说是十分有意思,面具也很精致,喜欢的话,在里面也是可以购买的。
听到这番话,我心里有所动,想起几年前,似乎有似曾相识的场景,同时心里面也有一些好奇,就答应了。反正总是要应酬,离了大方向,终究不太好。
去的时候发现人真的不少,花车上有着各式各样的人,穿着不同的衣服,造型和动作都夸张,配合着面具倒是相得益彰,面具的确比国内出品的精致得多,但价格不菲,一个就要十万韩元,我思考再三,只敢买了一个,虽然心里隐约为价格作痛,但好歹是纪念。
后来就听到有人在我旁边对我说,夏湖,你是夏湖吧?
这地方虽然嘈杂,但路过的人大多讲的是韩语,听不懂,我更多的是自在,突然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大声说中文,我不禁有点吃惊。抬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了我身边,他的皮肤泛着非常不健康的白色,但又不是病理上的那种白色,更像是在长期黑暗的环境中生长才导致的这种不见天色。眉毛和头发胡子都很浓郁,看到我注意到他,他对我看了过来,点头示意你就是夏湖吧,黑色大边框眼镜后面传出的眼神带着一种坚定。
我想起来了,这是乔什。我点头对他表示肯定。他问我,你怎么到韩国来了?
因为有点公事,我对他说。
他笑了几下,说,几年没见,你倒是变了不少。我一时不知怎么言语,只是看着他。
还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乔什正色问我,看着我的眼神好像想从我身上找到一些什么确定他的想法的答案。
做一些独立纪录片的事情,我说,过来是和釜山电影节有关,呆不了几天就回北京了。
你以前就对这些事感兴趣,他叹了一口气,现在果真做这一行了。
也不算,我实话实说,只是帮朋友做编剧上的一些工作,正途上我还是写商业剧本,一切向钱看齐。
走之前有时间一起吃饭吗?他并没管我那句解释性的说法,只这般问我。然后告诉我,他现在住在首尔,找了一份类似于在广告公司里的工作,虽说待遇也是一般,但总比国内的强,月收入有两万多人民币的样子。
所以,这就是当初你和我分手的原因吗?我心里很想这么问他,但是不敢直接表示出来,容易让人误会,我也并不想让人有分手后还拖泥带水的感觉,后来我和他说,回头和朋友们确定好时间,就会告诉他。
你的手机开了国际漫游的是吧?乔什问我,把你号码给我吧,说起来,我们也有两三年没见了。
时间好像过得特别快,因为气氛总有点尴尬,我也想找点别的话来说,你看起来和几年前好像都没怎么变。
是么?他对我微微一笑,你倒是成熟了很多。总之,你一定要把时间空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鬼使神差的,我就答应他了。
二
我和乔什两三年前认识的,具体交往的细节不表,大约是人遭遇变故后,便会选择性的不想记得一些事情,过去种种皆譬如死。但如果真要深究,其实和别的人的恋爱经历大同小异,先一开始,两个人总觉得有说不完的话,恨不得分分钟都粘在一起,那时还是暑期,我们也觉得并无不妥,但白驹过隙,时间好过得很,暑期后他也要返回韩国,其时我要准备电影学院的研究生考试,因此我们匆匆告别。
乔什几年前就去了韩国,究竟什么原因,我也并没有问他,我心里总想,大约家境好的人,总不愿意心甘情愿在国内一直呆着,或者在国外游学几年,收了性子,再回来,心里也略舒服一些。按理说,这一年也是他研究生的最后一年,下学期一旦忙完,就可回国了。
乔什回了韩国后,有时候我问他何时回国,他也是匆匆应付,问了几次,也只是拿论文之事来回复我,如此几次下来,我也就没问了。细细想来,我那时忙于课程,一心也只想着升学,总以为凡事皆是顺理成章。
我那时候住在学校附近的教师中转房里,宿舍里两个女孩子先后找了男朋友,成天和男朋友电话不断,恨不得让周围的人羡慕嫉妒,实在太吵,我找了麦克帮我看房子,他是我一个学院的老师,自然有门路,教师中转房里,有一些人并不会住在这里,只不过占着学校里的一个名额,出租房屋给学生,好歹每月也能收不少房租。
不到一个星期,麦克帮我弄好了房子,是一个法语老师的,她搬出去和老公住在新买的别墅里,又不愿意把房子退回去,毕竟,谁会和钱作对呢?我前后忙着搬出去的事,一时间也就没有和乔什多联系,等过了一周,网络弄好了,上线才看见了他,抱着笔记本在一个空旷的教室里上网,身边没几个人,他问我,搬出去的事弄好了?
黛安·阿巴斯摄影作品-6
我点头,乔什又问我,你身边那个男人,和你是什么关系?
我心里一惊,想他怎么会知道麦克,后来转念一想,搬家的时候,也叫了三五个乔什的好友来,或许人一多,有人传了什么莫须有的话过去,也并不奇怪,我便告诉乔什,那人是同校老师,比我大不了几岁,我们是玩得很好的朋友。
朋友帮忙,自是应该的,乔什说,忙过这阵,你要好好学习准备考学的事,不要为别的事分心了。
我们匆匆说到十二点多,睡意上来,我催乔什,睡了,你那边都一点多了,怎么教室还没锁门呢,他笑话我,我是在通宵教室呢,说完皱皱眉,还有设计的作业没做完,导师快要从美国回来了,我只能安慰了他几句,和他说了晚安,自然关了电脑上床睡去,睡梦里总觉不是很踏实,没阖上的电脑总好像还在泛着光,就好像有一双眼隐在后面。
一觉睡到大天亮。开了电脑,收了乔什的留言,我开了豆瓣的电台放着歌,虚掩着门在厨房煮完早饭,端回屋里看电影,早上一部电影,午夜一部电影,两天写一次影片分析,已经成了生活习惯。看了一会,乔什又上线了,问我,电影好看吗?
无非是功课,我想,他对我的作息真是了解,有一个善解人意的男朋友,大约是每个女孩子最指望的事。我们说了几句话后,乔什开始和我说起学校里的事,韩国教授不喜欢中国学生,每每训斥,他又不通韩语,只能在一旁愤恨。家长里短的,就好像他自己在我耳边亲声说的那样。
早早回国也是好事,我皱着眉对他说,心里并不喜他对我说这些事,他的事我也知道一些,在韩国的这几年里,总是在中国同学里混,正经的韩语说不了几句,我家境一般,总觉得既然已经出国,学不了知识,好歹把语言也学上一些,不能白白花了银子,只换了出国旅游几年,但我们毕竟只是恋爱关系,正经来说,我并没有教育别人的资格。没想到说完这一句,半天他没回应,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
三
其实回想从前,那时以为总也忘不了的事情,时间一长,也就模糊了。
来韩国后,才发现这里比北京要冷不少,我本来以为是临海国家,对于气候的问题也并没怎么放在心上,谁知一出门忍不住就冻得哆嗦,幸好屋内都会有地暖,勉强凑合凑合过也没有多大问题,因为距离开幕还有一两天的样子,朋友们忙着一些准备的活动,大家也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去逛街了。本来大家约好了第二天去吃一家著名的韩国料理,但我和乔什提前通过了电话,确定到他家去吃饭。在乐天遇到后,刚回了酒店,他就拨了我的号码。
不一起了吗?我出门的时候朋友例行公事般地问。
在这边遇到一个熟人,我说,因此约了一起吃饭。
对方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之后我去到酒店门口等乔什,没一会他就过来找到了我。
这里和我家有点远,他对我说,我现在还没有买车,我们坐电车回去你看行不行?
我也没有拒绝,之后我们在电车上消磨掉了一些光阴,乔什家门口有一个稍微大型的市场,卖着一些海鲜和时蔬之类的,海鲜都用大红色的盆装着,密密麻麻的,过往的韩国妇女大着嗓门说着话,看起来和国内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在离市区比较远的地方租了一个小小的一室一厅,我们在市场里买菜的时候,用中文小声讨论着,看上去像陌生在异地求学,为了节约经济和身体的要求而住在一起的情侣,但彼此之间还是有一些尴尬,但乔什并不排斥,后来我开他的玩笑,我说,乔什,因为你,这次我没有吃到很有名的韩国料理。
这个我可以给你做,乔说,我在这边呆了很多年,这点你倒是可以放心,我的水平是一流的。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我问他只是的后面是想说些什么。
只是很久没吃徽菜了,他对我说,很想吃红烧肉做的干豇豆。
我们买了一些需要的菜,没有干豇豆,我买了一些蕨菜,这东西在皖南叫娃娃拳,就是最上面的枝叶像小孩的拳头一样,握成了一个形状。
他看了几眼,和我说也行,毕竟不是在国内,很多事情都要将就,也没有必须的酱,最后我们准备用大豆酱来做,乔什买了一些牛舌和生菜,他对我说,家里买了一个自助的烤肉机,佐料都有一些,回去我们可以烤着吃,屋里也有地暖,所以不用担心会冷,最少比国内要暖和。
我对他说这我知道,所以不用事事都和我说清。
你变了,乔什说,以前,你总是追问我为什么。
别人不想说,问也没必要,我淡淡地说,这些年我早就想通了,过好自己,就不容易了。
我们买了几瓶马高丽,然后回了乔什的家。
屋里布置也不出我意外,十分简单,因是男人独住,稍微有些凌乱,大约前后花了不到二小时的工夫,我们开始准备吃饭,本来伙食也就比较简单,乔什给我倒了一杯酒后,我问他的现状,现在和女友还好吧?
其实和你分手后,我也没有过正式的女朋友,他对我说。
只是有一些性伴侣是不是?
是,他承认得很干脆,韩国人在这方面分得很清楚。
他这么干脆,我反而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想起曾经,乔什说,我就不信你是善男信女,我暗暗后悔自己出语太快。
后来乔对我说,其实我们当初分手,主要责任还是在我。
以前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我说。
其实,以前的很多事情,我现在还是没有想明白,他说。
没什么好说的,我说。
你别紧张,他按住我,小牛舌已经被烤得滋滋作响,他帮我用生菜包了起来,蘸好了调味料递给我。我一时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吃了一口,为了缓解这种莫名的情绪,我对他说,我在北京的时候,总是去望京的一家叫本家的韩国料理吃小牛舌,那大概是我在北京吃过的韩料里面最美味的小牛舌了。不过你的手艺也很好,以前你总是闷闷的,说话总是像在打哑谜,我还以为,你只会煮拉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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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觉得我现在有什么不同?他问我。
其实我觉得东西做得好吃就行了,不一样也没关系,我答非所问。
但是我就很难做到,他说,我和你说我为什么不找女朋友的原因吧,这肯定不是因为我是GAY,我的确喜欢女人,一直都是。
嗯?你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好,我说,说不定说出来了,心里反而舒服了。我想他大概会和我说,没找到合适的,又或者像熟人们对我说的那样,他是因为被前女友伤害了,有了心理阴影,再不然,就是还没到岁数,还不想安定下来。但无论如何,我也只当是听听。
没想到,恋爱的时候,总想要一句真话,却是在多年以后才听到。也好,心平气和,听得才算是真真的。
四
我和乔什是在寒假的时候分的手。
起初是乔什刚刚回了国,傍晚时分才匆匆赶到我的学校,我们散了一会步,在校外吃了饭,他送回了我,站在楼下问我,你要我上楼坐坐吗?
我自然知道他的坐坐是什么意思,忍不住脸就红了,和他说,天色不早了,你回来还没见过父母,还是早点回家吧。
真不让我上去?他黑色边框眼镜背后的颜色透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
我家……还没收拾,实在不好意思让你上去,我说的是实话,住在这边小半年的时间,正经收拾屋子,我还没做过一次,偶有两次麦克来约我出去玩,看我扔得满屋子乱,总没好气的说我不像个女孩子,还帮我收拾个半天。
乔什看了我半天,才笑着说,那也罢,你好好上去吧,我看着你,一会儿我也就回去了。
我一颗心才放回了肚里。
乔什对我提出这种想法,我虽然意外,但也不吃惊,他已经二十七八,在我之前,我知道他交过两个女友,有一个还在韩国同居了两年,女孩子回国了,两个人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才分了手,想来还是距离太远。我一开始知道的时候,难免心里有些芥蒂,但转念一想又安慰自己,男人到了这个岁数,总不能拿些不实际的要求来要求,不是处男,好过是喜欢男人的男人,再不然有些生理疾患,结婚了以后,吃亏的还是我自己。
当然,我的思想上的转变,总免不了是麦克在一旁劝着。我认识麦克的时候,觉得两个人兴趣爱好十分相同,后来和他约了一起逛街,在路上问他,你英文名叫什么?
他告诉我叫麦克。
我笑,说,一般同志,爱叫麦克,或者凯文,总归是爱俏,不会叫杰克这类的小明小强的俗名。他看我看穿了他,就默认了,大概因为这层关系,我们比一般朋友的关系,要亲密得多。
走了几步路,迎面就碰到麦克,他取笑我,外面有个门神,不知道帮谁在看门。
我脸一红,不像平时一样和他斗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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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问我原因,我只能说乔什想上我家来,麦克说,什么上你家去,想上你便就是想上你,你为何要拒绝他呢。
我着恼麦克说的露骨,瞪了他一眼,他大惊失色过来搂着我,莫非你还是处女?
我只有点点头。
他若有所思,你也二十多了,这些事,也别太害羞,他毕竟二十七八,你让人家怎么想。
总不能一回来,就说这个,我说。
不说这个,还能说哪个?他笑嘻嘻,后来看我生了气,笑着过来搂着我说,别气了,今晚我和朋友约着出去唱歌,你和我们一起吧,我带着新买的威士忌,你刚考完研究生,我们出去唱唱歌,喝一杯,好好放松放松,难道不好?
我想着也好,回过头再看楼下,乔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我对麦克说,我回去换个衣服,你等着我。
过了几十分钟,我正和麦克在钱柜里喝着酒,乔什打来电话问我,你在做什么?
和朋友在外面玩,我实话实说。
他半天没说话,最后说,那你好好玩吧。
我嗯了一声,挂了电话。
又过了许久,他发来短信说,我们分手吧。
这条短信莫名其妙,我不由得有点慌,拿着给麦克看,他冷笑着,你男朋友也真是好人,上不了你,立刻分手,倒不浪费时间。我一时间心慌意乱,打电话给乔什,问他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哭了,乔什在电话里冷冷地说,我管不住你和别的男人关系密切,我进不了你的门,别人倒是来去自由,还不如早早分手,免得我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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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手足无措,只能哭着说你在说谁,哪有男人?我平时只和女人一起玩,乔什说,算了,夏湖,你身边不是还有两个男人?你们玩得那么开心,何必浪费时间和我说电话,我也不打扰你。
电话也就这么挂了。再打已是关机。我一个人坐在KTV里,哭得声嘶力竭,麦克只能送我回去,才到了住的地方,看到叔叔的车停在了楼下,他说,夏湖,我刚到,正准备给你打电话,你爸没了,你赶紧和我回家吧。
五
在你之前,我有过几个女朋友,乔什这么开头。
有一个,我是特别的喜欢,一直以为除了她我不会和别人结婚了,那是我的初恋,他说着这个的时候对我看一眼,你不会介意我这么说吧?
没什么,我说,我以前还以为我们能结婚,结果我们现在不是面对面坐着闲话家常么。
当时我还在内地念书,有一年我们突然想去旅行了,我们计划得很好,但后来她突然和我提议,不如我们换一种形象去旅游,说不定会有新鲜的感觉,当时我们在一起已经三年了。
换一种形象是什么意思?我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当时我也有你这样的疑问,他笑笑说,但后来我女朋友对我解释了,也就是类似角色扮演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差不多明白了,我说,你们还真是,什么都敢玩。
是啊,他说,看起来也十分有趣,不是么。
之后呢,我说,你们扮演了什么。
差不多就照着自己生活中不太可能的去扮演,他说,我开始对她滔滔不绝,她开始对我谈论诗歌一些什么,但平时我们都很沉默,不怎么多说话,我们都是天蝎座。
我没见过你话多的样子,我说。
真是对不起,他对我说,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你父亲过世的时候,我不应该那么对你。
我沉默了一阵,对他说,你还是继续说吧。
说实在的,我非常不喜欢天蝎座的这种自以为是,过去的事,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一年我们都是二十四岁,本命年,老辈人说,本命年的时候,本来事情就多,所以各方面都要小心。
听到这里,我倒是有点乐了,给自己倒了一杯马高丽,我对乔说,你现在怎么和长辈一样,开口都是和命运有关的了?
我今年也三十了,他对我说,抬头对我看了一眼,我不由自主就把头低了下去。
我们分手也有两年了,我说,有时候想想,就好像是在昨天一样。只有年岁在长。
你还记得这么清楚,他说,我都说了,是我对不起你。
你想多了,我对他说,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乔什停顿了一会,屋子里都很安静,只能听到食物因为和火接触,在空气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这种声音和嗅觉和在一起,形成不同层次上的诱惑,乔什低声问我,蕨菜是不是泡好了?
我用温水泡的,再泡一会吧,我说,这种事情,总要等一等,时候不对,做出来味道也不对。
乔什对我笑了一下,说,那时候我和我女朋友,大概就是时候不对。
我随口说说而已,我说。
当时我们大学毕业,学校也并不是很好,但我们也没有怎么担心,我们都是本市人,所以找到工作肯定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但当时我们也没有想以后要怎么样,你其实也知道,我大院里长大,从来没为生活操过心,只想着吃喝玩乐。大概五月份的时候,我们做完了毕业论文,那时离毕业答辩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所以我们就商量一起出去旅游的事情。线路一开始我们看着地图讨论确定,大约也就是从皖南开始一路走,顺着西递南屏这些地方,然后走到浙江乌镇,之后去浙江东部吃新鲜的海鲜,当初大致就是这样的想法,时间上一个月也绰绰有余了,大概是毕业前的最后一个月,我们一开始做这个计划的时候,都有点疯狂。
我记得昆德拉有一篇小说,写的也是情侣两个人,在路上,之后就分手了,不是说想不分手,就一定不要两个人一起去旅行的吗?我对乔什说。
是么?那我倒是不知道,乔什微涨着脸皮,对我说,你老是和我说这些挺文艺的东西,我之前就觉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十分有压力。你说的你做的,都是我不知道的,时间一长,我就觉得自己和你没话讲。
这不是我们分手的主要原因,我略思考以后对他说,那我不提了,你也别说我和你的事了。
或许你说的也对,两个人最好不要一起结伴去旅行,乔什话锋一转,又回到之前说的话题上,我对他看着,过了几年,他的眼角的皱纹比之前要略增加了一些。
我也不该这么说,我小心谨慎地选择着词语。
乔什见我有一些尴尬,连忙说,我倒不是怪你,只是我现在每每回想以来,也总有这种感觉,有时候想,如果当初没有去,说不定现在我也不是这样。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自嘲,之后他自顾自说了下去,而我再也没有打扰他的思路了。
我们做好所有的规划后,便各自回家整理了行李,由于太过兴奋,我一夜都没有怎么合上眼,第二天一早起床,我给自己煮了咖啡,我父亲十分喜欢喝咖啡,所以我们家一直都有着做咖啡的设备,不是虹吸式的那种,那种做不出好的咖啡来,总之,我在煮咖啡的时候,余莹给我打来了电话,我没想到她这么早就会有电话打给我,接的时候,没想到余莹也有点意外,整个大学里,我基本上从未早起过。之后我问她是什么事情,她才对我说,她的父亲想在我们旅游之后来见我。
没想到这么快要见家长了,虽说我和余莹也恋爱了四年,但总觉得见家长是一件极其遥远的事情,我沉默了一会,余莹问我,你是不是不想见我父亲?
我只能说,不是不是,我还没想过带什么礼物去见他。
她听了我这么说,自然就很高兴,然后对我说,乔什,你也别多想,等我们旅行回来的时候再慢慢商量,不也很好么,我父亲很好,不会为难你的。
当时我只能这么想,挂了电话以后,我给自己煎了一个鸡蛋,做了一个三明治,草草就吃完了早饭。
因为之前我们约了时间,汽车是中午时分的,所以我找了一部电影来看,看的是《杯酒人生》,你肯定会说我为什么会对这些记得特别清楚,很奇怪,我生来就是这样的人,对一些事情,哪怕细小到最小的细节,我都能记得分毫不差。
之后我带着行李就和余莹一起离开了我们住了二十多年的城市。
旅行的一开始余莹一直和我说着不同的话题,但我总觉得自己不是十分能提起精神,她本身就是十分聪明的女人,后来她向我提议,既然我们出来了,二十多年来,在自己的城市里,都是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这次何不如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于是,我就同意了。
先一开始,变化还不是十分明显,我们回避了之前我们经常谈论的话题,比如设计,又或者一些我们喜爱的牌子和当年的穿衣风格,余莹开始和我谈起了古典文学和音乐,她说,这是她父亲最喜爱的。
我们在南屏,刚下过一场雨,车到达的时候正是黄昏,站在城外看阳光落在建筑上,从进南屏起,一切就开始改变了。我们的话题围绕在了古建筑,古代文学,当代文学,鲁迅,以及咖啡的种类等等上,这些,都是我们的父亲所热爱的,就好像是两个家长在交流,这两个晚辈到不知适不适合。
一瞬间,什么都变了。
但是当时我们并没有深刻地感受到,幸好那时候南屏商业化不那么厉害,余莹和我并步走在那些徽州深深的小巷里,看着自己的身影渐渐被太阳的余韵越拉越长,没有到处乱跑乱拍照的观光客的打扰,时间安谧让人舒适,她开始和我解释那些房子上面的图案来历,以及不同的雕刻所代表的主人身份,都是不同的,中国传统的历史,等级就是那么鲜明。
她说这些的时候和以前的语调都有所不同,我对她说,如果在这里有一家咖啡馆,也有这样的日光,煮着拿铁,养一只猫,一定十分美好。
那我们以后可以来这里养老,就这么做,余莹这样对我说。
夏湖你也别笑我,我一直都是一个安于享受的人,不像你一样,雄心万丈,总想着在外面闯一闯。
别说我了,我微微一笑,提醒着乔什。
我和余莹就此这样约定。
这天晚上的月亮也十分亮,我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见到如此美丽的月亮了,月亮的四周有着极美的光晕,老辈人都说,当月亮周围有着美丽的光晕,对于看到的人来说,有可能要面临不幸的事。
六
我哑然失笑,没想到你现在变成了老派的人。说完这话,我起身去厨房做饭,用不了多久,砂锅就煮上了,我又坐回烤肉机旁边,我们吃完了一盘生牛舌,用掉了满满一篮生菜,乔什又去冰箱里拿出一盘切好了的五花肉,看到我目瞪口呆,他解释地说,我最爱吃肉。隔两天就要烤一次来吃。
一会儿吃烤肉就吃饱了,我说。
本来让你来我家帮忙做菜,实在是冒昧,我太想念家乡的味道了,又吃不到,乔什说。
坐回去继续倒了一杯酒,乔什又和我说起来。
回去后我见了余莹的父亲,那是一个表情十分严厉的人,我不知道他是厅里面的一个干部,在和余莹交往之前,我一直不知道,她知道我父亲在军区多年经营,只是现在年岁大了,这些年也早已经退休下来,我本以为余莹只是咱们市里普通人家的女孩子,我们两个人毕业了,找份安稳的工作,然后结婚,虽然一眼能看到头,现世安稳也不是不好。但那天见到余莹的父亲,我才发现我错了。余莹的父亲对我说,我对你其实十分不满意,你没学历,没样貌,家世也没我们家好,何况,你现在也没有正经的工作。如果你想和余莹结婚的话,你必须要做到让我满意为止。乔什这么对我说。
所以你就来韩国留学了吗?我问道。
事情不是那样,乔什叹了一口气。我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余莹父亲当时那么说,我心里害怕,又想,官场上的人,要求严格也是常理,只要我们两个好好过,也没什么好反对,毕业以后,余莹在银行上班,我去了一家广告公司……
直到有一天,我们做爱的时候,她叫了别人的名字……
乔什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一脸不堪的表情。一直到这里,他所说的和我了解的都差不多,我们分手以后的那个月里,我找过他的朋友们,一心一意想和他复合,那时候他们和我说起了乔什不想提起的这些往事。还这么劝我,夏湖,你心是好的,可是你为什么非要去北京呢,电影学院是什么地方?乔什留学回来,说起来好听,去了北京,什么都不是,他以前就被说没用,现在不是更加自卑?何苦要去那么远?
他看到我表情自然,暗自说,他们应该和你说了。难怪你当时对我说,你可以为了我留下来。
我说,你肯定想和我说点别的。
他点了点头,那天以后,余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心里暗暗恨着,又不愿意出门,只能去打游戏,一边想着,游戏里也总是出错,乔什说。
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直热爱打游戏,我说。
他自嘲地笑了笑,说,小学起我就热爱打游戏了,那时候还是玩街头霸王什么的,后来才有了电脑游戏,那天我打游戏时一直在想,也不知道余莹背着我做了什么,要是能跟着她就好了。想着想着,我好像已经跟了她,她拿了手机接了电话,我只能看到她的耳朵,耳廓上方还有一颗黑痣,她在电话里说,爸爸我回来了,我刚才和任耀在一起呢。
我一听到那个名字,这不是她刚才在我身下的时候,叫的那个名字吗?
我当时还不知道怎么能看得这么清楚,后来她关了电话,把电话放进了包里,我又看不见了,我这才知道,我大约是顺着网络,从她的电话那头,看到了她的行踪。
听到乔什这么说,我一阵毛骨悚然,想起几年前,那时候一直觉得屋子里有人,总有人在看着我,再想起乔什对我和麦克在一起的时间掌握得一清二楚,那时候我只是觉得自己考试压力太大,胡思乱想,再不然,城市太小,给乔什的朋友看到了,那帮小人们,搬弄是非,这种事也不少见。
黛安·阿巴斯摄影作品-12
没想到竟是如此。
乔什问我,我这么说,你相信我吗?不会觉得很荒谬?
我定了定神,喝了一口酒,说,那你当时岂不是觉得更荒谬?
我当时也是那么想,乔什说,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就能看到余莹身边发生的一切了,也忘记了害怕,我只想着,那个男人是谁,余莹为什么要对不起我?
过了没多久,余莹大概是回家了,我听到他父亲问她,你和任耀恋爱谈得怎么样了?
我心想,她果然背叛了我,这个贱人,这么多年了,我竟然一点都没发现她是这种水性杨花的人。
余莹说,我们挺好的。
过一会儿,她父亲冷笑了一声,说,任耀说了,你们今晚不在一起,你不会又和那个没用的小子在一起吧?他爸早就退休了,家里没有任何前途可言,你跟着他只有吃苦。
我们分手了,你别乱猜行不行,你安排我和任耀谈恋爱,我不是和他谈了么,余莹说。
这话你别和我说,你和任耀说吧,他在家里等着你呢,我听到她父亲说。
果然没多久,我听到了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他说,余莹,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还偷偷和乔什在约会,他又给不了你什么,他冷笑着,说,连高潮都给不起,这样的男人还留恋着做什么?
我觉得脑子里的血一下都结冰了,原来在余莹心里,我是这么不堪的人,接着又听到余莹说,任耀,我们就是上上床而已,你别以为你自己有多了不起。我和乔什的事,轮不到你来说。
那男人说,床上的事,我最了解,你嘴硬也没用。我听他言语淫荡,心里十分气愤,结果整个人清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趴在电脑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时间我想,怎么做梦,就这么真实呢?我有点不放心,就打了一个电话给余莹,问她在哪里?
她说她一个人在家,我才放下心。这时听到一个男人说,那人是乔什吗?你和这种没用的男人联系有什么用?还不如跟我……
电话就挂了。我觉得心里一片冰凉,之后几天都找不到余莹,我也心灰意冷,辞了工作,只想赶紧逃出去,逃得越远越好,逃出中国最好,我也就办了出国的手续,因为去韩国最快,所以我就这么来了韩国。
七
听到这里,我心里大致都明白过来,去厨房里关了火,我把炖好的菜端回餐桌上,顺口问他,所以你之后也就经常顺着网络看别人了?
他有点讪讪,当初我的确也是看了你……
我问他,顺着网络,感觉有什么不同吗?
他没料到我这么问,愣了一愣,然后说,在国内的时候,总觉得地方狭小,偷看的时候,也生怕别人看见了,后来来了韩国,倒渐渐形成路的感觉,也十分宽敞,有时候在路上,也能看到一些别人,匆匆擦肩而过,我们也不会互相说话。
原来如此,我说。
他想了想,不过那时候我想回来看也不容易,总有阻碍不能顺利回来,大概也要翻墙回来,他说了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一声。
黛安·阿巴斯摄影作品-13
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刚好接了朋友的电话,急急对我说,夏湖,电影节的人来了,说是我们的字幕出了问题,你赶紧过来吧。
我和乔什告了别,心里倒像是松了一口气。再坐电车原路返回,回头打量乔什居住的小区,和国内并无什么不同。
疯忙了几天,我也就渐渐把乔什的事忘在了脑后,男朋友从北京打来电话问我活动的情况,我也没有隐瞒,只说过几天我便回来了。等到纪录片展映的那天,乔什又打来了电话。
我过来看看你们的片子,欢迎吗?他说。
当然欢迎了,我说。
我其实在这边大厅门口,他说,买了你们的票,你是不是过几天就要回去了?
是啊,都忙完了,我说。
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他的语气有点恋恋不舍。
我说,晚上采访忙完后有个庆功宴,也就是出去喝一杯,要不然你一起去喝一点好了,反正都是中国人。
他语气里有点欢喜,连忙答应了,我们几个小时以后又见了。看到他的时候,他递给了我一张面具,说,这个我两年前就买来想送你,当时我们吵架了,一直没送出去,现在留着,也不是那么回事。
原来是乐天的面具,我说我怎么有种记忆犹新的感觉。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乔什,我现在不好收你的东西,何况,这次过来,我也买了。
他也就沉默了。
两年前他回国前,的确说了给我带了礼物,只不过回来才一天,我们就分手了,之后我匆匆赶回家参加父亲葬礼,心肌梗塞,从病发到死亡才不过半个小时,来不及看我最后一眼,赶回家才看到满屋子的债主,父亲做生意,死得突然,一夜之间债主临门,都说父亲欠着他们的钱,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家里的房子和车子早就变成了别人的。
那天晚上我打电话找乔什,他手机关机,大概还在生我的气,第二天才联系到他,本以为我们能回头再来,没想到他对我说,我和我爸爸在外面旅游,没事别打我电话,还没等到我把话说完,已经挂断了。
于是我只能登报,说放弃继承父亲留给我的一切遗产,债主没有了,家也不复存在,我等着乔什又回了家,拉着麦克去找他。
乔什说,夏湖,算了,我们不适合,我和我前女友复合了,我们毕竟在韩国住了两年,其实我一直忘不了她。
现在想来,那时候乔什应该顺着网络,偷偷在打量我的生活,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呢?我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但当时我们的确就这么分了手。
两个人不想在一起了,也无非就是不适合。
八
晚上一行人出门喝酒,马路上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韩国的少女们也真是不怕冷,光着腿,坦然从我们身边经过,我打了一个喷嚏,还是着凉了,乔什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掏了一件外套递给我,这几天降温,你又没带厚的外衣,看看,现在着凉了不是?
黛安·阿巴斯摄影作品-16
我身边的导演用诧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又装作什么都没听到,和摄像聊天去了,这次的纪录片拿了奖,虽然在意料之中,但仍然极高兴。
刚好找了一家店铺钻了进去,迎面一阵热风,我就没接,只问乔什,你怎知道我没带厚的外衣?我略想了想,就回过神来,忍不住有点动怒,你现在还偷看我的生活?
他的表情果然有点不自然,说,夏湖,我只是想,当初我没有珍惜,你看,我们要不要和好?
我一惊,和导演说了几句,拉着乔什走到一边,你既然看了,也知道我现在有男朋友了。
他不屑地说,那有什么关系?你男朋友也不能把你照顾得多好,他语气略缓了缓,低声下气地说,夏湖,我以前以为你心高气傲,料想我肯定管不好你,你肯定背着我,和以前那些女人一样在外劈腿,没想到你现在为了一个穷小子,甘心做家庭主妇。
我不想回答他,想着岔开话题,你和你那个住了两年的女朋友复合了,怎么现在没在一起了?
乔什看着我,原来你还在意这件事。其实,我追了她很久,才和她在一起,我们住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一直很好,那时候我想,我真的可以和她结婚了。几年里,我看过她单独一个人时,都不怎么和外人来往。
可惜,她始终想回国,我不想再回来了,回国了我算什么?我什么都不是,我在这边再多呆几年,拿了绿卡,回国了,别人也不会看不起我了。我们吵架以后,她就去找她初恋男朋友诉苦,女人真是太不可靠了,经受不了任何考验,我就是追她再久,对她再好,又有什么用呢?那之后,我就和她结束了。
其实,你真的想多了,我对乔什说。
是,我是想多了,我当初是想多了,他有点激动地对我说,现在我才知道你有多好,我爸爸当初还说,你死了父亲,一穷二白,就想靠着我出国拿绿卡,现在我知道,你才是适合结婚的人,你回到我身边好不好?当初,你不是一心一意想和我和好吗?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说,乔什,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就想晚上和你吃顿饭,明天回北京,你自然在韩国过你的生活,找一个合适的人。
我不喜欢这边的人,我喜欢中国人,我也只喜欢徽菜,他对我说。
那你可以在这边找个留学生,我感觉自己找不到话来讲。
她们也是要回去的,乔什说,你过来韩国和我一起过吧,我养得起你,你可以在家写剧本,写小说,烧菜给我吃。
那是不可能的,乔什,我强硬地说完这句话。就不再和他说话了,我向大家道了歉,先回了酒店。
九
本以为这就是个插曲,毕竟过去的人和事,对于现在的人来说,都是插曲,但有一天,我还是接了乔什的电话。
那天我和男朋友吃完饭就早早上床休息了,十二点左右,我的手机突然大响,我迷迷糊糊接了电话,还是乔什,他换了号码,听到我接电话,立刻苦苦哀求,夏湖,你回到我身边吧,我现在怎么看,都觉得你最适合我,你身边睡着的那个人不适合你。
我有点怒了,你不要这么无聊好不好?
乔什坚持着,当初我和余莹在一家绩溪餐馆里分的手,只有你能做得出那里徽菜的味道,我吃出来了,你最适合我。
我挂了电话,惊出一声冷汗,男朋友翻了一个身,仍然还在熟睡。虽然关了手机,但我总觉得乔什还在黑暗的角落,冷冷地看着我的生活。
第二天我就换了手机号码。
那之后我才算摆脱了乔什,寒假的时候我回家,路过曾经的城市,突然飘起了大雪,我突然想起那个脸色苍白的乔什来,我顺着街道走,找到人问,这边有个绩溪菜馆,怎么不见了呢?
那人打量着我说,怎么又有人来问?那家饭店早就不在了,不在了。
我想,乔什再也找不到他适合的人,他不会回国了,可是,他其实回不回来,和在国内,其实没什么两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