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 水

2011-07-18 11:33徐兴正
山花 2011年23期
关键词:李艳二奶小安

徐兴正↓

在老先生勉为其难的时候,李艳就会想起小安来。这种想起不是一般的“想起”,而是“怀念”。而且是深情地怀念。李艳一点也不觉得矫情,那一刻,她是真诚的,眼眶都潮湿了。如果不把小安,具体讲是留在她记忆中的小安,再具体一点就是留在她记忆中的小安的形象,从脑海里赶开,李艳的泪水就会从眼角滚出来。这种情况确实出现过,但只有唯一的一次。

在一种特殊的情形下,也就是老先生力不从心的时候,李艳开始怀念小安,她自己既尴尬,又沮丧。

躺在老先生的身下,李艳歪着头,一颗泪珠从右眼角滚了出来。恍惚之中,李艳出现了幻觉,泪珠竟然那么大,大到可以将她的身体完全覆盖,重重压住,致使其动弹不得;大到可以将她的身体全部吸进去,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一滴泪珠被无限放大,它就可以装下整个世界了。但这个幻觉十分短暂,泪珠可能只用了三秒钟时间,就滚进了耳朵里。一开始,泪珠是温热的,带着体温。一秒钟之后,泪珠就变凉了,表现出一种正当、贴切的冷静。这种冷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只是人体的排泄物啊。尽管如此,李艳还是感受到了泪珠在脸颊上滚动的那种张力。上过学的李艳,知道“张力”是一种物理现象。泪珠滚进耳朵里以后,她有些难受。但这种难受其实是变轻了。变轻了的原因,是从内心里,转移到肉体上来了。也就是一种不适感而已。

这个过程中,老先生觉察到了在自己下边,这具年轻、饱满的躯体,所发生的轻微变化。

李艳的年轻与老先生的衰老,她的饱满与他的干瘪,在对比中构成了强烈的反差。也许不是老先生本身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是这种对比和反差无法改变。

老先生不得不承认世界是非人道的。从老先生的角度讲,上天不应当让他如此衰老,如此干瘪。但他也忽然意识到,对于李艳来说,世界同样不人道,而这种不人道恰恰在于,上天不应当将如此衰老、干瘪的老干货,安放在她那年轻得像煮得很嫩的鸡蛋清、饱满得如同汪洋大海的青春之上。老先生就有些生气了,他毕竟出了大价钱,从职业道德和操守上讲,她李艳就不该有这样的怨恨!但老先生费劲生出来的“气”,马上就被他自己“扎”开了,于是,绝望就多出了愤慨。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18

把持着这样年轻、饱满的躯体,却不能好好消受,这才是人生最大的遗憾。不仅是遗憾,简直是人生最大的失败。老先生像失去了所有战友的伤兵,孤军作战,差不多是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发起了几乎再也不可能还有第二次的冲锋。老先生受过完整学校教育,人生坎坷,阅历丰富,事业有成,腰缠万贯,对于这个他自己想出来,但一想出来就失效了的比喻,不禁摇头苦笑。到了这把年纪,老先生清楚,在与女人的战斗中,勇气和意志用处不大,无非是虚张声势、聊以自慰罢了。老了就没有男人的尊严可言,要有一点点可怜的尊严,也是年轻女人施舍的,她们善意地欺骗你一下,说你“还行”。尽管老先生越活越明白,几乎是生活的智者、哲人了,但他还是免不了一时糊涂,将身下李艳发生的轻微变化,理解成她那年轻、饱满的身体,对他衰老、干瘪的身体,作出了积极、热情的回应。这种错误的理解让老先生深感欣慰。但老先生一生热爱女人,御女无数,年事越高,对身下的女人的反应,感觉越灵敏。李艳的身体活泛了一下,热乎了一下。时间很短,马上就机械了,降温了。老先生的错误理解很快被他自己纠正过来,他又气馁又伤感,无奈、无助、无力地盯住李艳的面孔,像一只老骚公鸡似的,尽管不服气,也只好败下阵来了。意外的是,老先生亲眼目睹了李艳的泪珠,从右眼角滚出来,从脸颊上滚到耳朵里去。老先生就有些看不起李艳,觉得这个小女人犯贱了,但他还是大度地说:

“宝贝!不满足,也不要哭嘛!”

平心而论,一般情况下,老先生还是尊重李艳的。比起李艳生活过的安民镇,镇长毛厚仁来,老先生最有绅士风度了。

每每老先生御李艳,都是在充分尊重她的身体的前提下进行的。这种尊重,对处于被御地位的李艳来说,差不多是一种幸福了。

老先生有足够的耐心,他把李艳当作一件自己钟爱的青花瓷来抚摸、把玩。中国的青花瓷和玉石一样,是通人性的。据说,玉石伴随主人的时间长了,虽仍是玩物,但能染上主人的习气,久而久之,就与主人的品性相匹配了,就与主人的命运相联系了。青花瓷虽然没有玉石这么灵,但对主人的性情,还是具有一定感受能力的。老先生无微不至、不厌其烦地抚摸、把玩李艳,李艳就会像一件质地上乘、做工精良的青花瓷一样,渐渐变得温润起来。这件温润的青花瓷,就有了体温,有了动感,有了灵气。到了这种程度,老先生依然不将李艳视为女人,还是将她当作一件美器。有容乃大。老先生就让这件美器,慢慢地,慢一点,再慢一点,越慢越好,把他装进去。在老先生年轻的时候,进入美器,就像进了天堂,那不是快乐,那是喜悦!

因为整个大家庭的关系,老先生曾通读过《圣经》汉译本。他感叹,只有虔诚的信徒,才可能得到神谕,懂得用什么样的言语,来传达神的话。喜悦和快乐是多么不同!喜悦是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而快乐只是一种肤浅的表情。他一生中有过无数次喜悦的经历,从这个角度讲,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天堂,他无数次进过天堂。作为一个拥有大量财富的人,他总能得到让自己喜悦的女人。就像《圣经》上所说的,他就是牧羊人,走的是“羊的门”,是正道,不像那些“盗贼”,从来不从正门进去。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19

后来,老先生不再年轻,在理论上,让他喜悦的女人遍天下都是,但她们,具体到李艳,确实还是天堂,只是说,“通往天堂的门是窄的”,他已经很难从窄门进去了。不过,温润之后,情况会有所不同。老先生终于进了窄门,但呆在天堂里的时光越来越短暂了,有时甚至真如白驹过隙,隙倒还在,白驹已逝。这是从老先生的角度看。

需要强调的是,像老先生这样的成功人士,关于女人,他这样想,不能算作亵渎神灵。何况,老先生本人只是读过《圣经》,他又不信上帝。

而从李艳的角度看,老先生的耐心,是一种温柔,也是一种怜悯,她又不疼,更不怕。记得有一回,小安就想进去,他是多么粗暴啊,一点也不体恤她,她没有让他得逞。真是阴差阳错啊,要是当初小安得逞了,老先生也就不会包她做“二奶”了。老先生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中国人,是有传统美德的,任何女人都可以拿过来玩一玩,至于包做二奶,非处女不行。李艳读过卫生学校,在老先生租赁的公寓里,喜欢看一看《家庭医生》之类的杂志。在一个叫“李医生信箱”的专栏里,读到了一位已婚女士给李医生来信诉苦。这位女士在来信中说,丈夫对她本来很好,但就是房事心急,每一次都没有前奏,直奔主题,“这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点也不快乐,有时还会很疼的”。李医生回信开导这位女士,说是此种情况,在中国夫妇之间,是普遍存在的。“最好创造机会,与丈夫沟通一下。如果出于女性的含蓄,觉得难以启齿,也可以很自然地引导丈夫抚摸你,待到你的身体被彻底唤醒,处于自动打开状态,已经有了那种需要之后,再接纳他。再说,他的感受也会不一样的。几次下来,丈夫当能明白,这种事情,越缓慢越快乐。”比较起来,李艳对老先生已经很感激了。

总之,老先生对她李艳的尊重是值得肯定的(他老人家那么忙,不会有时间看什么《家庭医生》)。而且,对李艳,老先生还懂得关怀。关于这一点,应当这样来分析:老先生为了自己的快乐——不,是为了自己的喜悦,把李艳当青花瓷,当美器,当天堂,也可以认为是他的自私。但是,当老先生从李艳身上下来,他又把她当女人了。因为年纪的关系,精力有限,老先生不能让李艳获得与之对等的快乐——喜悦就更不用说了。为此,老先生多少会有一点点不安,有一点点愧疚。到了这时候,他又再一次将李艳当青花瓷,当器皿,抚摸,把玩。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这就成了一种并不轻松的劳作了。在这场或长或短的劳作中,老先生付出的是辛苦,李艳收获的是快乐(这个小女人没读过《圣经》,不能理解老先生品尝了一辈子的喜悦之情)。

所以,那一次,老先生说:

“我给你摸一摸。摸一摸就好受了。”

就像老先生误解了李艳在他身下的反应一样,他也误解了这个小女人为什么流泪。

老先生这么一说,李艳就有了抑制不住的委屈和悲伤。他把她看成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了?她真是那么淫荡吗?对她来说,难堪在于: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而且,更致命的是,她李艳能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没有勇气描述自己,也没有信心为自己辩护。

给老先生当着二奶,在他无所作为、无大作为的时候,她想起了——也就是开始怀念自己以前的男朋友。避重就轻地说,她李艳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20

李艳自从当上二奶,就是一个懂事的女人了。怎么说呢?天圆地方,规矩不能乱;天在上地在下,秩序不能乱。作为一个拥有不一般的财富、地位、身份和名誉的老年男人,老先生配得上产生非常的需要,这种需要就不适合再用肉体的、心理的之类的来界定了,就让它一片混沌,恍兮惚兮。而她李艳给老先生当二奶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满足老先生的需要,有条件要满足,无条件也要创造条件满足,这样的使命,就历史地现实地落在她的身上了。老先生和她李艳的关系,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从身体到灵魂,后者应完全从属于前者。再说直接一点,她李艳有责任和义务让老先生的需要得到满足,但老先生却没有责任和义务满足她李艳类似的需要。老先生满足她李艳的仅仅是钱。而且也还不一定就是完全满足,“物有所值”,在双方眼里,价钱很可能有差距。

也就是说,李艳的存在和继续存在,是以老先生需不需要、满不满足为前提条件的,她不能奢求老先生自己已经快乐过了,再费劲地给她带来一点快乐。这就乱了规矩和秩序。

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

事情的另一个方面是,当了二奶,李艳也还有自己的尊严。老先生那么认为她,对她也是一种羞辱。

这就让李艳想起了老先生曾经的一次爆发。老先生也不是没有粗暴过,那一次,他就很粗暴。

中秋节的夜晚,老先生在午夜时分开门进来。

李艳小睡醒来,还做了一个梦。梦见两年前中秋节傍晚,她和男朋友小安在安民镇。那时,他们相识已经半年多了,至于“明确恋爱关系”,倒是只有几天时间。小安是镇里的宣传员,据他说,自己曾经喜欢过文学,读过一些书。就在那个中秋节的傍晚,他们沿着一条名叫“昭通”的河流散步。他专门对她提到过一个作家,叫苇岸。她之所以记得苇岸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当时告诉她,苇岸,作家的笔名,可能是取“岸边的芦苇”之意,她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河水,岸边,芦苇这样的场景,不知为什么,之后就再也忘不了。当然,昭通河,岸边没有芦苇。这是一条高原上的河流,气候冷凉,芦苇无法生长。他提到苇岸,主要是说这个作家的一篇文章。篇名,她没记住。当时,他说没有说篇名,她都记不清了。他说,在那篇文章中,苇岸有一个重大发现:夜幕不是从天空中降临下来的,而是从大地上升起来的。他分析说,苇岸很可能是指人世间的苦难。也不知是为什么,她的脑海中就像出现“苇岸”的场景一样,再次出现天空,大地,夜幕这样的场景,之后同样没忘掉。毕竟是中秋节,月亮上来得早一些,他第一次摸了她的乳房。他是隔着一件花衬衣摸的,摸得犹豫,慌张,潦草。她低下头,看到月光在昭通河上晃荡,晃得自己心神不宁,身体打漂;抬起头,看到月亮在树梢上飘着,虽然圆满,但是单薄,像孤苦老人苍白的脸,对于谈情说爱来说,气氛有点不对,一切都恍如梦中。这个夜晚,充满了某种不确定因素,似乎预示了两人的结局。梦醒之后,她心境就有些苦涩。

中秋节,月圆之夜,老先生肯定有奢华的晚宴,隆重的聚会。他肯定在晚宴上喝过一些酒,当然是红酒,酒精度相当低,但也容易性起;他肯定在聚会上对人生、时代、社会有感慨,有触动,有想法,这样,情绪就很不平静。老先生凡是到李艳这里来,就一定想动一动她,至于动到什么程度,那要视具体情况而论。不想动,老先生就不来了。这天夜里,老先生比平时更想动李艳。这是合乎情理的,应当被理解,更应当被接受。

但是,李艳因为刚刚梦到了以前的男朋友,身体对老先生就出现了抵触,心理也有所排斥。老先生的一只手,放在李艳的一条腿上。如果是以前,李艳立即会意,两条腿就打开了,老先生对青花瓷的抚摸和把玩,从来都不是粗枝大叶的,而是精耕细作的。可是,李艳不打开,老先生就不便精细。严重的是,李艳还不由自主地将老先生的手拿开了。尽管动作很轻巧,手指上尽量表现出讨好的意思,但还是让老先生大为不悦。老先生毕竟是有教养的人,就没有马上发作,把那只手,又放到了李艳的一边乳房上。老先生对李艳身体部位的喜欢,乳房位列第二。在李艳看来,如果老先生不是想把青花瓷变成美器,想进入美器,进而进入天堂,他其实会更喜欢李艳的乳房。只要和李艳在一起过夜,老先生就把一张皱巴巴的老脸,埋在她的双乳之间入睡。这一点,和李艳以前的男朋友小安,是多么相像啊。但老先生毕竟不像小安那样年轻了,李艳也担心过,他这样睡觉,万一一口气上不来,窒息而死怎么办呢?这种担心,让李艳产生过迅速离开老先生的念头。但那个念头没有引起她自己的警惕。当是,李艳又将老先生的手拿开了,与刚才相比,动作稍微笨拙了一些,讨好的意思也没有很好地传达出来。老先生终于爆发了,他翻身骑在李艳身上,骂了脏话:

“小×,我要×你!”

这时,李艳才真正从梦中醒来。可以说,她平生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强颜欢笑,虽然觉悟得过于晚了,但她有这方面的天分,一旦明白了,欢笑起来就看不出任何强颜,在老先生的身下,温顺如一只发情的母猫,一脸媚态,娇喘吁吁,还破天荒学会了叫春。

这让老先生十分满意。因而,老先生自己得到了喜悦,还想带给她一点点快乐。抚摸和把玩了几下,老先生又记恨起此前她不识时务的拒绝来了,又骂了脏话:

“整反了!是我要×你,不是你要我×!”

好在老先生就粗暴过这么一次。不过,也可以说,李艳也就是这么一次不懂事。

那一次,李艳的右眼角滚出了一颗泪珠,老先生竟然认为她是欲壑难填。对于这种羞辱,李艳又不可能加以辩白,她总不至于说,自己是因为想起了以前的男朋友小安,因为怀念他,才流泪的。“他这么认为,就让他这么认为吧!”李艳一边无可奈何地想,一边强颜欢笑,把老先生摸过来的那只手拿开了,动作轻巧,也有讨好的意思。

她在强颜欢笑上,已有很深的道行,否则,差一点就泪水滂沱,情绪失控了。她的脸上,洋溢着可人的笑意,嗲声嗲气地说:

“不要累着了,睡吧。”

说着,她把老先生的脸,埋进了硕大的双乳之间。不禁叹了一口气。情况还不错,老先生不曾想到她是为自己的处境,为自己的未来叹气,只晓得,一个人的胸口上受到了压力,总要叹一口气,叹了一口气,总要舒服一点。

还好,在老先生身下流泪,也只有那一次。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21

但是,话也要说回来,李艳给老先生当二奶,很快就满一年了,老先生也只来过一二十次。来得太少了。奇怪的是,老先生不来,在公寓里,她反而很少想起小安来。每每老先生御她,御到难以为继之时,她就开始拼命地怀念起小安来了。

这里是昆明,四季如春,绿树成荫,鲜花遍地。从气候环境上讲,昆明是世人栖居的天堂。如果说,老先生把让他喜悦的女人都看成天堂,日月如轮,光阴如梭,铁打的老先生,流水的女人,他已经无法准确地说出自己进入过多少个天堂,那么,对于其他人来说,天堂只有一个,那就是昆明。

李艳只是昆明的二奶,她不会把这里看成天堂。天堂永远不可能是二奶的,李艳即使年轻到少不更事的地步,她也明白这一点。再说,李艳也不年轻了,尤其是对于当二奶来说,马上就二十二岁了。

但李艳确实喜欢昆明的月亮。

这里边有很复杂的因素。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两年前的中秋之夜,男朋友在昭通河边,摸了她的乳房。滇东北的月光下,她还是一个羞涩的姑娘。实际上,直到离开小安,他们甚至“同居”了一年有余,她都还是一个姑娘。不用回避问题,这是从生理的角度讲。也就是老先生所说的,处女。对小安,她没有将自己和盘托出。她给他给得最多的,还是乳房,就像一个哺乳期的女人,把奶子给婴儿一样。老先生,他才是李艳“姑娘”与“女人”之间的那个分水岭。小安不是。老先生在李艳身上结束了一个时代,并开启了一个时代。李艳之所以不时忆及昭通河边,中秋之夜,滇东北的月光,甚至还在梦中回去过,是因为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了女人,就会放大姑娘时代的美好。

李艳回忆的,其实是自己的青春。

安民镇位于滇东北的一个山间平地。在一个小地方,昭通河也可以说是一条不同凡响的河流,它从群山之中来,穿过这块小小的平地,又到群山之中去。中秋之夜,月光之下,何其美好!对于李艳来说,这种美好不是空洞的。记忆深处,昭通河面上月光普照,但又好像只照到河面上,河床里流淌的是金子、银子,小小安民镇,小小山间平地,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且还有水声,夜晚倒反显得宁静了。宁静之中透着安详。还有小安。还有小安摸她乳房的手,手上的体温,慌乱……是啊,爱情就藏在那慌乱之中!老先生抚摸、把玩她,就向来从容,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为什么?他并不爱她,不可能爱她,她就是青花瓷,美器,天堂,二奶。遗憾的是,那晚的月亮,看上去有些轻飘,有些惨白,在倾向上是不祥的。哎。

李艳回忆的,其实是以前的男朋友小安。

昆明的月亮,挂在蓝天上,在李艳眼里,高远,清洁,平淡。因其高远,就拒人于千里之外。因其清洁,还可以涤荡仰望者的心灵,让人对生活还有一点点信心、一点点向往,不多也不少,就一点点。因其平淡,即是不冷不热,各得其所,来日方长。

昆明的月亮,其实是李艳的月亮,是二奶的月亮。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22

李艳喜欢昆明的月亮,其实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在昆明,月明之夜,似乎月亮知道,大街上、小巷中、商场里、酒吧间,在闹市区南屏街公寓,有一个女人,她来自滇东北安民镇,名叫李艳,她是老先生包养的二奶。月亮在保持中立的前提下,理解她,同情她,接受她,绝不非议她,谴责她,排斥她。

而滇东北昭通河上的月亮,总是在李艳的记忆深处责难她,唾弃她,诋毁她。滇东北,试图以铺天盖地的月光,将她打回原形:一个背叛爱情的女人,一个抛弃生活的女人!

然而,事实不可能那么简单,生活不可能那么单纯!

但这又是不可争辩的。

此外,李艳喜欢昆明的月亮,与小安和她说起过的苇岸对夜幕的发现也不无关系。据苇岸观察,夜幕是从大地上升起来的,而不是从天空中降临下来的。小安曾分析说,苇岸写的很可能是人世间的苦难。在李艳的记忆里,滇东北昭通河上的月光是从大地上升起来的。而昆明则不同,大地上矗立着楼群,楼群之间穿梭着车流人流,月光只能从天空中降临下来,不可能从大地上升起来。如果小安对苇岸的分析是对的,那么,昆明就很可能没有苦难,即使有,也比小安他们的安民镇少一些,轻一些。

就像李艳这样的二奶,在昆明,也能享受到月光的普照。

因而,在没有月光的夜晚,李艳总是呆在老先生为包养她而租赁的南屏街公寓一八零一室里。这是一套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五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月租金却三千八百元。

这个价钱,如果到三环以外的那些小区去租,可以租到一套大房子。但李艳不需要大房子,那种空荡荡的形式感,无疑会加深她的生活在内容上的空虚。而且,李艳也不喜欢小区,里边一幢幢住宅,单是编号,一幢,二幢,……一百幢,……也会给她的心灵造成某种挤压。

小区大门的保安,不管有多年轻,只要干上三个月,就阅人无数了,在你冷不防的时候,会突然瞄你一眼,瞄得比剃须刀还快,说不定什么地方就会被刮伤。李艳身上,最容易招人眼目的是乳房,它们坚挺,饱满,在女人的成熟之中,永葆姑娘的青涩。等你走远了,保安就会用一只手托着下巴,坐在岗亭里怅然若失,费劲地回味那养眼的一瞬,这种感觉虽然美妙,但是徒劳,使他心生怨恨,随口骂一句什么脏话,取下那只手,指着你远去的背影对同事说:“可惜也是个二奶。”这是李艳想象之中的场景。

但李艳亲耳所听,小区大门的两个保安,议论一个驾驶一辆红色夏利车从小区出去的那个女人。经过小区大门,那个女人降下车窗,刷卡,她的手指是“美过甲”的,指甲盖上绣满了鲜艳的图案,由于手指过于粗短,所以看起来并不协调。从车窗里看进去,副驾驶位上坐着一只小狗,确实是坐着的,可见绝非一般的小狗,已经是上流狗、绅士狗了,样子极尽尊贵,但也有些懒散。两个保安,可能想看到一只手指修长的漂亮手刷卡,结果是一只指头短胖的难看手,就有些失望,既不点头,也不微笑。这在那个女人看来,简直是一种不可接受的轻慢。那个女人缩回那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下墨镜。对于这一点,也许连她自己都缺乏心理准备,过于冲动了。两个保安,见到那个女人的眼睛周围是红肿的,可能刚刚割过双眼皮。两个保安忍不住相视而笑。那个女人有些泄气,以一种尽可能优雅的姿势戴上墨镜,忽然发飙:“为什么不敬礼?你们为什么不给我敬礼?”由于气愤,那个女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没有等待两个保安敬礼,就将车窗升上来了,一放油门,车子就冲了出去。两个保安,一个站在岗亭内,一个站在岗亭外,朝着绝尘而去的红色夏利车,很滑稽地敬了一个礼。站在岗亭外的保安,翘起一只脚,身体向红色夏利车驶去的方向倾斜,倾斜得相当厉害,就像一支上好刺刀的步枪那样斜斜地戳着。这个保安说:“二奶!二奶!”站在岗亭里的保安骂了这样两句脏话:“好×都让狗×了,好车都让二奶坐了!”

在昆明游荡了十来天,李艳放弃了她到过的所有小区,最终让老先生在十分繁华的南屏街,为她租下了这套公寓。与那些小区不同,这里没有“大门”,没有既毕恭毕敬又虎视眈眈的保安。在楼下执勤的小伙子,自由散漫,漫不经心,对出入人员,尤其是对年轻女人的打量,也是相当随意的,无意于辨别你是不是二奶。

老先生很不解,李艳为什么会选准这么一个地方。李艳解释说:“这里热闹,你不来的时候,我可以打开窗子听人声,也就不那么孤单了。”这话引起了老先生的同情,当二奶的,哪个不孤单呢?个个都是一样的。排解孤单有很多办法,开车,旅行,养宠物,打麻将……

但李艳不干这些。

李艳不喜欢车子,无论什么车子都不喜欢。

这也是有原因的。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23

在安民镇的时候,她受到了镇长毛厚仁的羞辱——从该长官的角度来说,也不是羞辱,据称,那只是他说话的风格。对了,这话是小安说的,他劝慰她,让她丢下包袱,不要认为是受了伤害。小安在遣词造句上颇费工夫,最后找到一个词,就是“风格”。“那是我们镇长说话的风格!”

小安用两只手按住李艳的肩膀说。他本来想捧住她的脸,对视一下,表示怜惜,但被她推开了。

毛厚仁究竟是什么样的风格呢?

国庆节,镇里安排,综合办公室和七所八站的员工,以共进晚餐的形式,庆祝国家成立多少周年。安民镇是偏远的地方,这里的书记长期空缺,庆祝的对象,就从一个远不可及的国家概念上,转移到近在咫尺的镇长毛厚仁身上来了。李艳是镇里卫生所的临时工,自然也在场。但她没有机会与男朋友小安在一桌子吃饭,小安是镇里的宣传员,与镇长大人同在一桌,这是一种政治待遇。事先,小安就给李艳说过,要她瞅准时机,给镇长毛厚仁敬酒。酒敬得好了,临时工还可以转为公务员。

小安所谓的“时机”,其实暗藏玄机:李艳年轻,漂亮,过早敬酒,难免有抢风头的嫌疑,甚至留下与镇长有染的口实,让个别女人为此争风吃醋,不好;太晚了,又怕其他人议论,“你看她什么东西!万种人都给镇长敬酒了,她还不敬!”毛厚仁也会不高兴,不妥。如果镇长的酒兴还没上来,你给他敬酒,他都懒得正眼看你一眼,再年轻、漂亮,也都等于零;如果镇长已经醉了,对着敬酒的女人,他就会浑说乱讲,满口粗话脏话,无中生有,夸大其词,你要找回自己的清白都不可能。

李艳得到小安的示意,踩着小碎步,去给镇长毛厚仁敬酒。她也不是故意要踩着小碎步,是因为,小安觉得那条繁花似锦的一步裙漂亮,她穿上了,就只能这么走。问题可能出在李艳身上,她在当晚的女人中,无疑是最年轻漂亮的,而且那条裙子过于惹人注目,上边的向日葵图案,正在热烈地绽放,这样一来,她全身上下,又莫名其妙地散发出一阵阵葵花籽生涩的气味。

这些因素加在一起,致使镇长毛厚仁产生了错觉,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将国庆晚宴误认为风月场了,就大丈夫不拘小节地说:“我×过你吗?没×过,不喝!”镇长毛厚仁此话一出,李艳就像日落之后的向日葵,顿失光彩,进而蔫败败的。这时的镇长大人,已经站不稳身子,但左右有人扶着。毛厚仁的眼里,好像已经没有李艳这个具体的女人了,他环顾左右,又率性而为地说:“我×过的女人少说也有一个班,排着队来敬我喝酒!”

李艳毕竟不是一株向日葵,她丢掉酒杯,掩面而泣。左右将镇长扶出去,高声叫司机,快把车子开过来。小安将李艳拉在一边,以镇长的“风格”疏通她的情绪。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24

这还不算什么。人些赶忙奔出去,看顾镇长毛厚仁。不料毛厚仁上了车子,坐在驾驶位的背后,又惦记起裙子上有向日葵的李艳来了,连声说:“叫过来,给我叫过来!”人些赶忙乱进去,劝李艳到车子边,让毛厚仁再看一看。“也就是看一看,不会有事的。我们又不是不知道,镇长是什么人。”有人这样说。这意思是,毛厚仁是镇长啊,未必真想把你怎么样,你还不配呢。“最多摸一摸手,镇长已经动不了了。”也有人给李艳缓解精神上的压力。李艳没有想到,人些也可能没有想到,是小安解了围。小安迅速用衣袖揩干李艳脸上的眼泪,抱住她的腰,把她抱到镇长的车子旁。在这几秒钟时间里,李艳就像一株风中的向日葵,任由小安摆布。在小安一边喊“镇长”,一边将李艳的一只手从车门那里递进去的那一刻,她也还像一株向日葵,没有生而为人的知觉。李艳恢复知觉,是在毛厚仁捏住了她的手腕,顺势一拖,她的上半身就倒在了对方腿上的时候。那只捏住手腕的手,松开了。然后,捏住了乳房。不是因为羞耻,而是因为疼痛,她尖叫了一声。车子里的黑暗,一丝光线都没有,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李艳因为疼痛而尖叫的那一瞬间,小安终于感到了羞耻。这个镇里的宣传员,选择了沉默,选择了逃离。

李艳当即离开了安民镇,她与小安不辞而别。

镇长毛厚仁车子里的黑暗,来自于李艳处境的不可把握,也来自于她命运的不可预知,还来自于一个女人不可言说的恐惧,更来自于毕竟不是向日葵、生而为人的屈辱。要不然,在镇里那个起名为“一碗天下”的餐馆门口,可以说灯火辉煌,足以照亮镇长毛厚仁的车子。镇长毛厚仁的另一只手,伸进倒伏在他腿上的李艳的裙子,在一边腿根上拧了一下,使劲地拧了一下。李艳身上这种钻心的疼,加深了镇长毛厚仁车子里的黑暗。

真正逃离的不是小安,而是李艳。在驶离“一碗天下”的出租车上,李艳的心思、感受,渐渐从疼痛中转移到耻辱上来,她不禁泪流满面。这种转移还包含着另一种耻辱,那就是,给李艳带来耻辱的,不是镇长毛厚仁,而是男朋友小安。这才是真正的耻辱,不可洗刷的耻辱。

当了二奶,李艳常常看一些消遣性杂志打发时间。她在《知音》杂志上,读到一位屈辱的丈夫,得知妻子与他的上司有染,就愤然离开了他和妻子生活了十多年的家,离开了他工作的地方。作者强调,这位丈夫离家时,什么东西也不要,只带走了自己的那把牙刷。她觉得这个故事肯定是作者编造的,她离开男朋友小安,离开他们同居的安民镇,就没有想过要从镇里安排的两间小房子里带走一支洗面乳!

李艳本来想纠正小区保安的说法,“好车都给二奶坐了!”这是错误的,坐好车的永远是官员。到了昆明,她才知道镇长不算什么官,但毛厚仁坐的车子,应当也算是好车了。

因为有了这段在安民镇不为人知的经历,李艳一看到类似镇长毛厚仁的车子,其实不仅仅是“类似”,她对车子几乎一无所知,只要车子大小差不多,也就是说,只要看到的不是卡车、班车、救护车、火车、运钞车,就会想起车子里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

按照包二奶的惯例,老先生本来也打算给李艳买辆夏利车,问她喜欢什么颜色的。“最好选红色,红色开着洋气!”老先生说。李艳却说:“什么车子我都不要,什么颜色的车子我都不要。”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有些不着边际。老先生作了善意的理解:这个姑娘懂事,不增加他的开销。老先生又不是第一次包二奶,客观公正地讲,过去那些姑娘,自身条件都没有李艳好,年轻倒是都年轻,漂亮就谁也比不上李艳,而且,她们要么坦承自己早已不是什么处女,要么想方设法欺骗他,其中的一个,相当下得了手,竟然暗中用手指抠出血来,已经到了惨烈的地步了!她们都想多花他的钱,无一例外!比较下来,老先生对李艳就多了一份恻隐之心。

但老先生也有让李艳恶心的地方。旅行途中,在飞机上,老先生携李艳坐于贵宾舱,过道一侧,一排两个座位。李艳是第一次坐飞机,对天空充满了好奇,对大地充满了联想。老先生想尽快转移李艳的注意力,让她不要老是去看窗外什么天空、大地、云朵、山川,带她出来,不就是为了解闷,同时也顺便取乐吗?当老先生比较生硬地将一只手放在李艳的肩膀上时,她似乎明白了这一点,很乖巧地偎依过来,还扬起了下巴,撒娇似的笑一笑。老先生也笑了一下,但他的笑容,却是狎昵的。他脱下了李艳的风衣,把李艳的头摆放在自己的两腿之间,然后,用风衣连上半身盖起来。

李艳明白,老先生要她干什么。

李艳在昆明和风酒店做了一个多月,就遇上了老先生。酒店为男人提供的服务,名目繁多。李艳由于“基础条件好”,做的是“胸推”。她会干上这一行,基本上是出于对男朋友小安的唾弃。“一个狗屁男人,还天天在我的胸口上寻找快活!”李艳甚至有些咬牙切齿了。当那些男人的污浊,排解在李艳洁白,但是被自己蹂躏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胸口上时,她一咬牙,那种屈辱感也就过去了。这样的男人还不多,也就十来个。李艳到老先生下榻的高档商务房,上门服务。老先生一眼就看中了她,当夜就让她改变了服务。这样的彻底,完全是在报复小安。但还是出现了疼。疼的时候,李艳就觉得自己太傻了,要报复小安,为什么不重新找一个男朋友呢?她有过轻微的挣扎。老先生终于穿过了她,疼痛、后悔、绝望重重心理交织在一起,她感到一阵眩晕,很快,她的整个身心,就落入了镇长毛厚仁车子里的那种黑暗之中。从之后的情况来看,老先生这一次要算是超常发挥了,都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了。伴随着老先生的一声嚎叫,李艳从黑暗中回过神来,她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老先生说:

“不要哭,我把你包下来。”

在飞机上,老先生的精液少得让李艳吃惊,只是那么一两小滴,就没有了。李艳的恶心纯粹是生理上的,当二奶的时间稍长,心理接受能力就不一样。但这种方式,从前没做过,总会恶心的。

这样,李艳就不喜欢旅行了,即使不是跟老先生一起去,她也不喜欢。

大多数当二奶的,都要开着车子到处跑。但李艳就不,这样的二奶好养。老先生虽不是吝啬之徒,但能节省钱,他当然也高兴。

至于打麻将,李艳觉得还不如一个人呆在公寓里,看一看《家庭医生》、《知音》之类的杂志。这样的消遣一个人就能进行,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二奶打麻将,一般也只能跟二奶打,这种人嫉妒心很强的,常常“闹得奶子翻天”。对李艳来说,惹不起,就要躲得起。

老先生觉得李艳这样最好不过,守本分,不跟二奶些在一起混,就更容易驾驭。据老先生所知,有些二奶相当不善,自己套来了夏利车,套来了钻戒,套来了什么俱乐部的贵宾卡,就奚落别的二奶,奚落够了,还给她们出主意。有的主意相当损,让二奶在男人最关键的时候提要求,不答应就“咔嚓——”一下中断,让你防不胜防,还可能落下病根。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25

至于养宠物,李艳就逗了一下老先生:“哪有宠物养宠物的道理!”

老先生不解,但很有风度地等待下文。

李艳说:“我就是你的宠物嘛!”

老先生就拍了一下李艳的屁股:

“宝贝,怎么能这样看问题?”

这一番假得不能再假的打情骂俏,居然让李艳产生了幸福,忽然就动了感情,她拉住老先生开始出现老人斑的手说:

“宠物就不养了。我给你养个儿子吧。”

老先生与小女人还是不一样,不容易动感情,只轻轻地晃了晃李艳的手,相当客观、冷静地说:

“生不了了。早就生不了了。”

李艳不死心:

“我要试一试——就不吃药了。”

这话当时引起了老先生的重视,莫非这个小女人,还有更大的野心?老先生的立场是坚定的,态度是鲜明的:都一大把年纪了,玩得动就再玩两年,也是让李艳物尽其用;玩不动了,放着还有什么用?当然让她回归社会。但老先生也清楚,李艳的狼子野心,已经没有得逞的可能了。吃药是李艳自己要吃的(老先生坚决不同意使用安全套),不吃也怀不上了。

在昆明没有月光的夜晚,李艳几乎不出门,都呆在南屏街公寓里。老先生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啊。这话的意思,李艳是明白的。当二奶也不是谁都当得上的,当上了二奶的乡下女人,懂得格外珍惜,深知住进一套公寓也不容易,舍不得出去啊。老先生也不好好想一想,她李艳是这样的乡下女人吗?不是!她接受老先生包养,最初的想法是,自己的女儿身,守了那么多年,与小安同居都守住了,不能一晚上过后,就被丢弃了。在和风酒店,李艳姿色出众。不能“黄钟见弃,瓦釜雷鸣”啊。这是她当了二奶后,从《读者》杂志上看来的成语。当然,后来的情况就变得很复杂了。

但在明月朗照的夜晚,李艳几乎不忍心呆在公寓里,那样就辜负了昆明的月光。

李艳以南屏街为圆心,五公里为半径,在一个很大的范围内活动。

和风酒店也在这个范围内。到了酒店门外,李艳也会驻足片刻。按说,酒店一月,她做小姐些的日子,也算是五光十色的,但在她的印象中,就只剩下精液的气味了。真是不堪回首啊。不幸的是,这时,李艳也会对自己使坏,故意闭上眼睛,抽动鼻翼,去闻那印象中的精液的气味。这就使她陷入了极端难堪的境地,因为,她从不同的气味中,辨别出了小安的气味。她多少次用胸口给小安带来了快乐,小安多少次在她胸口上一泄汪洋啊。她和小安的恋人关系,被置于和风酒店这样的背景之下,对双方都可能是一种玷污。李艳在无意之中也会为自己开脱,她找到的理由是,如果小安不在她的胸口上寻找快乐,她也许就不会到和风酒店做“胸推”了。但她马上又觉得这个理由很可笑,站不住脚,原因是,如果她与小安同居,不是有保留地将自己给他,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到了和风酒店,就直接做了,像其他小姐一样?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26

李艳离开和风酒店,心情比较黯淡。这种时候,她就会去“创库”酒吧,点一瓶云南干红葡萄酒,就着几份小吃,耗上一两个时辰。这既像是一种期待的时光,又像是一种追忆的时光,但期待和追忆的界限本身就很模糊,模糊意味着暧昧,她就喜欢上了暧昧的感觉。她会漫不经心地从随身带来的包里取出几本杂志来,心不在焉地翻看。有时看的是《家庭医生》、《知音》、《读者》,有时看的是《希望》、《新周刊》、《看天下》。这样,就没有人会认出她是一个二奶来了。

这些都是月明之夜的事情。

而在白天,李艳喜欢逛街买衣服。这和所有女人一样,甚至和所有二奶一样。但相同之中,也有不同。对于买衣服,李艳给自己定下了这样的规矩:要买就买自己最喜欢的,绝不能买了又反悔;一个月只买十件,包括内衣、袜子甚至发饰在内,绝不能贪心多买。这样,买衣服在李艳的生活中就有了相当的分量,简直是一项重要工作,它需要全身心的投入。而这个,正是李艳求之不得的。当二奶,总得有事情做,时光才好打发。李艳不像昆明的其他二奶,买衣服只去百盛、金鹰购物中心之类的高档商场,她是什么地方都去,连比较偏僻的文化巷、钱局街也不漏掉。她有一条净色的亚麻裙子,就是在钱局街买到的。她还在文化巷买下了一个红绸子肚兜,老先生甚是欢喜,御她之时,也要求穿上。还有,李艳对本来一眼就看中的衣服,也绝不会当场买下,一般要第二次、第三次去了才买。这样,她就可以保持平均三天买一样衣物了。也就是说,为了买一双袜子,她也会逛上三天大街。

相当凑巧的是,李艳在南屏街公寓附近的百盛商场,相中了一条裙子,与小安在安民镇买给她的那一条,是一模一样的。都是“箱子”牌,都是长裙,都是西瓜红。当时,小安花了一千五百块钱,相当于他一个月的工资。李艳自己当时的工资,一个月只有五百块钱。

试穿的时候,李艳都被自己的美艳怔住了!一条西瓜红箱子牌长裙穿在身上,飘逸之中有凝重,洒脱之中有矜持,保守之中有开放,怀旧之中有前卫……这些看似对立的元素,集于一体,真是妙不可言。买下这条裙子的当夜,小安也像日后的老先生,要求李艳穿上。在李艳的胸口上获得了快乐,小安故意将裙子弄脏了。李艳没有为这个生气。李艳生气的是,小安告诉她,镇里的女会计,也有这么一条裙子。女会计到处炫耀,她那条裙子是镇长毛厚仁带她到昆明出差,在全国最高档的连锁商场百盛买的。小安说:“她炫耀的当然不是裙子,而是镇长睡过她!”小安又告诉李艳,女会计与现在的丈夫组成婚姻家庭,还是镇长毛厚仁亲自介绍撮合的。小安又说:“女会计婚后,如果镇长还睡她,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小安把李艳的裙子拉下去,一直拉到脚踝那儿,把头埋在李艳的双乳之间。小安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

之后,李艳再也没穿过那条裙子。即使小安夜里要求她穿,她也坚决不穿。

但李艳在女会计所说的百盛,见到了那条裙子,未经试穿,未经三番五次去看,就把它买下来了。由于是长期没有退回去的存货,打了折扣,买得很便宜。却不让老先生知道,只在独处的时候才穿,又是什么意思呢?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27

她自己也未必明白。

李艳在《知音》杂志上,读到过初次买春的男人,把穿皮短裙、穿网状长筒丝袜、穿吊带衫、穿露背衫的女人视为小姐,闹了不少是非出来。这种事情传开了,以至于良家妇女都不敢随便穿这些衣物了。她就想,在她买下的所有衣物中,这条裙子最不像二奶穿的。她并非在向世人掩饰自己的二奶身份,而是在以一种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方式怀念小安。

李艳曾对老先生说过,她要为他生个儿子。老先生当时有所提防,但不久就忘记了。原因之一,也许是他觉得自己即使有那个心愿,也没有那个能耐了。

但李艳是认真的,她真的停止了吃药。她是学医的,明白男人的生育能力很可能会伴随着他们漫长的一生,所以,有时候老先生来得突然,来不及吃药,事后,她也要补一片,很是小心翼翼。

停止了吃药,李艳计算了自己的生理周期,还专门买了体温计,测量体温掐准排卵期,设法让老先生来公寓。在两个月里,一切都是计算好的,都是按计划的,结果还是没怀孕。看来,老先生是不行了。

对于生孩子,李艳一开始是一时冲动,也有些异想天开,但这个想法一旦在脑海里成形,渐渐变得急切而决绝了。

这个想法,最初还是模糊的。老先生让李艳养宠物,李艳忽然觉得养宠物不如养孩子,于是想到为老先生生个儿子。其实,李艳很清楚,所有包养二奶的男人,给二奶买车,让二奶去旅行、打麻将,都是为了掌控她们的生活,都是占有欲和嫉妒心使然。也就是说,没有一个包养二奶的男人,做这些,是想让她们快乐。而李艳因为种种原因,不便用这些方式去排满她的时间表,拴住她的心。她主动提出要为老先生生个儿子,从另一个角度看,也可以说是帮助老先生解决难题,消除顾虑。当时,李艳对“孩子”还没有准确的概念、贴切的认识,就把他看成一个生命体,与小猫小狗毫无区别,养起来好玩。顶多是养到一定的时候,会说,会笑,会哭,会闹,比小猫小狗有趣——也不是有趣,是有意思。

时间长了,模糊的想法就会渐渐清晰起来。李艳身上的母性,被自己“盼子心切”唤醒了,知道“孩子”和小猫小狗是多么不一样,而最大的不一样,孩子要她自己怀上,孕育,然后再生下来。

二奶的生活,与社会多少有些隔绝,以至于她们的心理,和常人会有所不同。对于这一点,李艳早有察觉。二奶出入小区大门,质问保安为什么不向她开着的红色夏利车敬礼,就是她们受不正常的心理所驱使。如果换成常人,小区大门保安敬不敬礼都没关系,甚至不会去注意保安敬礼了没有。

但李艳对自己的不正常心理,倒是缺乏认识。

老先生的司机,是个年轻男人,也许还不到三十岁,体格十分健壮,穿着一件T恤衫,还能看出腱子肉一条一条的来。但他给李艳留下的却是一种怯懦的印象,可能是因为他的脸色苍白,连嘴唇周围都不长胡须的缘故。李艳在和风酒店期间,见过一个小姐包养的“小白脸”,和老先生的司机在脸色苍白、不长胡须这一点上,惊人地相似。小白脸连手指都很瘦削,腰也纤细,举止柔弱无力,说话更是细声细气的,在他面前,小姐反倒像男人了。这样的小白脸,哪能给小姐爱情呢?也许连爱情的幻觉也不可能产生吧。但小姐天天心甘情愿地养着小白脸,把他养在烟酒中,养在网络中,还养在她的身体中。比起小白脸来,老先生的司机,干起事情来雷厉风行,哪怕是倒个车,也有风生水起的阵势。就像忽然产生要给老先生生个儿子的念头一样,李艳也忽发奇想过:“换成我来包养男人,就包养老先生的司机!”

听说,司机是老先生的一门亲戚,对此,老先生既没有肯定,又没有否定。司机本人也不置可否。不管司机是不是老先生的亲戚,反正老先生极端亲近他,非常信任他。这一点,李艳看得很清楚。老先生身上,也有他们这类男人的通病,就是喜欢吃药。吃的是春药。春药都是司机准备好的,在来南屏街公寓的路上,什么时候可以吃药了,他会提醒老先生。车子里有保温杯,杯子里有温开水。老先生有时候在车上吃药,有时候到了公寓才吃,因为他想呆上一阵子才开始御李艳。从这些可以看出老先生是何等亲近司机。而老先生对司机的信任,则是时不时安排他到李艳公寓来查房。有一次,司机有了重大发现,去向老先生报告。因为是一场误会,事后,老先生也告诉了李艳。司机发现客厅里沙发边的花架上,多出了一个“红牛”易拉罐,饮料已经喝空了,里边放着两支很长的烟头。老先生是不抽烟的!接到司机的报告,老先生哈哈大笑,连声说:“多心了,多心了!那是我抽的香烟。”云南是中国的烟草王国,“云烟”驰名中外。但老先生抽的不是“云烟”,而且还不是国产烟,是洋烟,牌子叫“依赖”,也译作“依靠”。这是李艳在杂志上看来的,说是房事时抽依赖或依靠牌洋烟,可以延缓时间。正是因为老先生平时不抽烟,公寓里才连烟灰缸都没摆。李艳为什么要把两个烟头留着?“你不在的时候,我能在房间里找到你的气息。”李艳的这句话,还让老先生感动了一阵。“都说婊子无情,看来也不尽然啊。”

就像流星划过天际一样,李艳曾经产生过要包养男人就包养老先生的司机的念头。而实际上,李艳不可能包养他。说好了的,老先生一个月给她五千块钱的酬金,不能叫青春损失费,可以叫青春消耗费吧。此外,再给一两千块的零花钱。从老先生这方面来看,加上房租,他在她身上的月支出差不多一万了。他不可能不算这笔账。说得刻薄点,折算起来,老先生每御李艳一次,开销近万元,价钱已经不低了。不过,从李艳这方面来看,账就不能这样算,既然你要包养,在不御的时候,青春也被消耗掉了。说得难听点,你要独自占有一个美器,尽管大多数时候闲置不使用,保洁费肯定要承担。想到这个份上,老先生对李艳谈不上任何感情,李艳也明白了自己“算什么东西?二奶嘛!”和风酒店的小姐,像李艳这种年龄身体条件的,收入比她高出了许多,她们又没时间像她那样去花费,所以就更有钱。有了足够的钱,才可以包养小白脸以寄托爱情。小姐些即使清醒地知道,这样的寄托到头来是一场空,但她们也是乐此不疲。世界上最渴望爱情的人,可能就是小姐了。李艳在和风酒店做过“胸推”,按说还是货真价实的“技师”,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小姐,一个月下来,就在不同男人的精液气味里,忆起小安的味道来了。男人的精液都是一个气味,但她先是希望,再就是想当然地认为,小安的味道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呢?就是因为渴望爱情。不过,包养老先生的司机,还不仅仅是一个钱的问题。钱嘛,一个月六七千块,在这个国家要算作高收入了,全国十三亿人中,只有几千万人能有这点收入。她可以把大多数的钱都省下来。问题在于:老先生包养二奶,二奶包养他的司机,这种事情,李艳读了那么多杂志,也没有读到过。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28

就不包养司机了,但让他替老先生生个儿子,也许还可以设法办到吧。

老先生的身世、家庭、事业,李艳不是很清楚,她只是一个二奶,不可能真正进入他的生活。但一些对李艳来说极为重要的情况,她还是想办法弄明白了。老先生的太太在浙江。浙江女人天生就喜欢养孩子吗?反正老先生和太太有过五个女儿了,云南拍摄过一场著名的电影《五朵金花》,他将女儿誉为金花,说漏了嘴。最后这个小女儿,现在也只有十来岁。已经是老太太了,当然不能自己生。也就是说,十来年前,老先生在昆明包养过一个姑娘,目的是生孩子,不是御。老先生本来想要个儿子,没有儿子,是他人生挥之不去的阴影,弥补不了的缺憾,姑娘没有完成这个使命,生了一个女儿。李艳提出给老先生生个儿子的时候,他已经死心了。老先生将此前每一次生育的都是女儿,看成命运对他的安排。此外,老先生毕竟是拥有巨额财富的老板,大女儿已经年近半百,另外的三个女儿如狼似虎,小女儿还弱不禁风,财产的分割,已经升级成亲人之间的一场战争。不能再生什么儿子来添乱了。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29

李艳对老先生越来越有把握了。一个有过旺盛生育能力的男人,晚年让一个女人“意外”怀孕,这样的事实是可以被接受的。“他们想要一个儿子!”李艳有些愤愤然地想,“因为他们有钱,所以我就给他们生一个!”老先生的太太既然能接纳一个“小女儿”,就没有理由不接纳一个“小儿子”,李艳都开始算计了。

老先生的部分情况,是从到公寓来查房的司机那里套出来的。只有司机来查房,李艳才有机会与他单独相处。当然,每次相处的时间都极为短暂。尽管老先生亲近并信任司机,但他还是要避嫌,生怕老先生起疑心。

司机每次到公寓来,不是捎上一袋水果,就是带上几束鲜花,反正得有个受老先生安排的理由,以掩饰“查房”这一可能引起李艳不愉快的目的。独处的女人更敏感,或者说更神经质。所以,司机第一次来,看他搜寻公寓的目光,李艳就知道这个人是来干什么的了。算起次数来,司机比老先生来得还要多。包养二奶的,可能最不愿意看到的是,二奶又在公寓里养情人的事情发生了。这对他们的占有欲和嫉妒心来说,都是致命的一刀。在包养期间,要求二奶对他们无限忠诚,决不允许肉体上的出轨,可能比那些丈夫对妻子还甚。司机毕竟是年轻男人,身边可能也没有女人,到了李艳的公寓,难免有些局促不安、手足无措。在司机看来,李艳就像那种穴居动物,身体上散发出一阵阵阴冷之气。而在阴冷的外表之下,李艳又是热烈的。李艳会以一种敏感的或者说神经质的眼光,忽然看上司机一眼。司机从李艳的眼光里,看出了她的孤寂,哀怨,热情,饥渴。但司机是守本分的,他每一次都匆匆离开,不容许自己有出格的任何可能。

这些不可能瞒过李艳的眼睛。

李艳掐准了日子,在一天中午直接给老先生打电话,让司机过来帮她取窗帘、挂窗帘。李艳谢绝请家政打扫卫生,对于这一点,农民出身的老先生是满意的。实际上,李艳也是农村来的,粗活重活都没少干,取个窗帘、挂个窗帘,没有干不了的。

司机来到公寓,李艳早已把窗帘取下来,漂洗干净,挂上去了。司机伸手一摸,还是潮湿的,就知道窗帘上面有文章。他的一只手还没有从窗帘上拿下来,李艳就从背后抱住了他。他的手一松,拉开一角的窗帘垂了下来,昆明中午的明媚阳光被完全挡在了窗外,公寓里有些暗。因为光线暗,暧昧的气氛就上来了。

李艳抱住司机的时候,动了一些小心思。她用下巴将他的T恤衫蹭了上去,这样,自己的胸口就紧贴在对方赤裸的背上了。还有,她的双手直接从T恤衫里伸了进去,抱紧他的胸膛。

意外还是发生了。

意外终于发生了。

对于这样的场景,司机一直在躲避,在逃离。同时,他也一直在盼望,在等待。

这样的场景,在司机的想象中,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此时,真的发生了,它比想象的更刻骨铭心。

司机很快就用力挣脱了李艳的怀抱。他那么急切,那么粗野,是因为他想怀抱李艳。

李艳愣了一下,但被司机的两臂紧紧箍住,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她知道,情况正像她所预料的那样。

激烈而漫长的拥吻过后,司机把李艳抱到了她和老先生的那张大床上。

一切看起来都顺理成章。

但到了关键的时候,司机就退缩了,不敢进入李艳的身体。

李艳开导他,鼓励他,帮助他,几分钟之后,他反而从心理上的不敢,转变为生理上的不能了。

李艳当二奶的时间也不短了,再肮脏、恶毒的话,都骂得出口了。她骂得声嘶力竭、穷凶极恶:

“有×不敢×,算什么××男人!”

李艳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居然将牛高马大的司机踹下了床去。

司机没有想到的是,李艳接下来会嚎啕大哭。李艳也没有想到的是,司机也会泣不成声。

司机穿好衣服离开的时候,两人都平静下来了。司机以一种无可奈何、无地自容的语气说: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李艳什么也没有说。

之后,司机奉老先生之命,也还来查房,但都在楼下徘徊,再也没有到公寓里来过。

老先生真的不行,司机原来没用,在李艳的世界里,就只剩下小安了。想起小安来,恍若隔世。

其实,在这两年时间里,小安多次请假或借出差之机,找过李艳,仅仅是到昆明,就找过将近十次。就在李艳离开安民镇那天晚上,也是她前脚刚走,小安后脚就跟着追寻了,可惜没有找到。如果小安找到李艳,她也许就不会当二奶了。即使李艳不跟小安再回什么安民镇,决意与他分手,哪怕浪迹天涯,也可能重新找一个男朋友,在一个什么地方终其一生。但小安怎么找得到李艳呢?昆明的酒店成百上千,找到和风酒店的概率几乎为零。还有,小安就算是住进了和风酒店,也未必能与做“胸推”的李艳碰上面。至于后来,小安哪怕是神探福尔摩斯,也根本不可能找到南屏街公寓一八零一室里去。要在李艳逛街的时候撞上她,除非是上帝有意安排。而上帝并没有这样安排。

自从李艳“离家出走”之后,她就是断线的风筝,了无踪影,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李艳也确实做得出来,连生活在安民镇农村的父母也不告诉,只是偶尔给家里寄一点点钱,而寄钱也是请一个远在深圳的同学代办的。所以,在安民镇,一些曾经熟悉李艳的人,才会造谣说,她嫌小安太穷,不肯嫁给他,只身去了深圳,当了小姐。有些人传言,李艳卖自己卖得了一个好价钱,已经发了。发了的李艳,脱离风尘,开起了房产中介公司,正正经经挣钱了。而有些人则传言,李艳得了相当严重的性病,一张姣好的脸庞,全然溃烂,不成样子,丰满的乳房,不流乳汁,而是流脓血,即使不马上死掉,也没有人敢娶她了。也有传言说李艳染上的是艾滋病,已经死掉了。

这些谣言,对被女朋友抛弃了的小公务员寄予了同情,而对抛弃了男朋友的小女人,则进行了可以说恶毒的诅咒。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30

李艳对这些谣言并非一无所知,知道了,也只能一笑置之。因为,李艳也有自己的尴尬之处:不管她离开男朋友小安,离开安民镇是由于什么样的原因,但她到了昆明,毕竟在和风酒店做过“胸推”,而且给老先生当了二奶,这些都是不可争辩的劣迹。

现在,李艳还想给老先生生个儿子呢。老先生不行了,她也还在想办法生。

李艳觉得,自己和小安,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安找李艳,也许就是那么找一找,这与她家人找她是不一样的。对于小安来说,毕竟是女朋友,都同居了,受了他的上级——镇长毛厚仁的羞辱愤然离去,不找,就不像话,说不过去。万一找到了,李艳肯定不愿意跟他回安民镇,因为镇长毛厚仁还在那里,而小安也不可能丢掉工作,两人与这个该死的地方拜拜,一起远走高飞,就更难为情。最好的结果是,找了,不止一次找了,不止到一个地方找了,但没有找到。

小安找过李艳,她是知道的。但她本身就不想让他找到,所以,手机换了号码,还故意用过一张与老先生去西安旅行买回来的手机卡,自己身在何处连家里人也不告诉……

李艳还知道,小安已经想找一个女人结婚了,但一直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小安的上级——镇长毛厚仁,已经提拔到县里当副县长去了。当上副县长两个月,毛厚仁又将镇里的女会计调到县政府办公室去当副主任了,分管后勤。到了这时,小安多么希望李艳忽然回来,与他重叙旧好。实际上,就在镇长当上副县长的头两个月,女会计与小安之间发生了苟且之事,被女会计的丈夫,镇里武装部的干事,闯了一个正着。为什么会被闯见呢?原因有二:其一,小安毕竟不是镇长,但他居然像镇长一样,想在什么地方施展就在什么地方施展;其二,武装部干事看到不是镇长,再也不像过去那样视而不见了。结果,小安被那位愤怒的丈夫一把从女会计身上扯下来,拳打脚踢,往死里揍了一顿。小安变成了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还代镇长受过。尽管如此,小安的名声还是受到了损坏,更不容易找到愿意嫁给他的女人了。

女会计与小安苟且,都闹得满镇风雨了,原镇长不可能不知道,但还是不计前嫌,将她调走,并委以重任,说明什么?说明宰相肚里能撑船,镇长的眼里可以揉沙子。或者,镇长本来就没有将女会计、李艳之流当回事,如果说小安因镇长而失去了女朋友,那么,女会计与之苟且,就让他和镇长扯平了。这里面的逻辑很混乱,不便妄加揣测。还有,小安与女会计苟且,是不是还镇长之仇呢?

想起来就恶心。

但李艳想起小安来,她更愿意想起的是一些难以忘怀的场景:

在一些雪花飘扬的夜晚,李艳会悄悄地锁上镇里卫生所那道用红油漆一遍又一遍地刷过的木门,把一双刚刚被冻了一下的小手装进裤兜,轻手轻脚地走到小安的窗下来。李艳记得,从她当上卫生所的临时工那一天起,镇政府大院里的灯就没有一盏是亮着的。但在大院里,总有一些办公室,至少值班室,彻夜灯火通明。因此,晚上从大院走过,倒没有摸黑的感觉。没过多久,李艳就开始和小安谈恋爱了,反而觉得这样的环境更适合。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夜晚的大院亮堂堂的,他们俩偎依着走过,一个亲昵的举动,哪怕是谁在对方的脸蛋上亲一口,都可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那多少有点难为情吧!小安房子里的灯光,会把窗外楼下一片又长又宽的雪地照亮,就像在空旷的雪地上开了一道门。李艳就站在这道门里,雪花在她身边清晰地飘扬。在白雪的映衬之下,李艳的长筒靴异常黑亮,她的小腿和脚掌应当十分暖和吧。由于刚刚从一个生着炉火,温暖的屋间里走出来,李艳的脸蛋红彤彤的,让人顿生怜爱之情。李艳总是静静地站上一会儿,小声地喊: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31

“小安!小安!”

其实,只需李艳喊出第一个“小安”,小安就能听到。几回下来,小安甚至能听到李艳从雪地里走来的声音。李艳是一个身高一米六左右、体态特别丰盈的姑娘,她那轻微如雪花飘扬般的脚步声,在小安的听觉长廊里,清澈如鼓点,慢慢地近来,来到窗下。只有一次,李艳刚刚站在那里,小安就轻轻推开木框玻璃窗,把头伸了出去。李艳将一只手从裤兜里取出来,指了小安一下,因为是站在楼下,所以看起来就像指向遥远的夜空,指向某一颗看不见的星星。这时,李艳那快乐的笑和室外清爽的冷,拂过小安的脸,他内心的鼓点就响得越来越激烈了。其他时候,小安都等着李艳喊他。李艳的第一个“小安”和第二个“小安”是连在一起喊的,这两个音节两次通过她的喉咙和嘴巴发出来,简直美妙绝伦,给小安带来了极大的享乐,因而,他舍不得在她喊出第一个“小安”的时候就答应,总是在她第二个“小安”脱口时,才应一声“好!”之所以不等她再喊第三个“小安”,则是出于爱情的自私本性,因为一旦让第三个人听到了,就等于是他的幸福被别人凭空瓜分了一份。

直到李艳把自己的身体部分地给了小安,第一次发出一声更加美妙绝伦的“啊!”他才知道这是一个能于平淡中见本色、化腐朽为神奇的姑娘。小安的意思是,“小安”二字土得掉渣,“啊”字平淡无奇,但用李艳的声带发出来,就具有无穷的魔力了。

应了一声“好!”小安就飞快地关上门,“咚咚咚——”地从木楼梯上跑下来,一边跑,一边喊一声“李艳!”

小安往往要捧一捧李艳那红彤彤的、但已经有一点点凉的脸。少女肌肤美妙的手感,迷人的香气,总是让小安的心窝热烘烘的。李艳有时候会伸出一只手,在小安的手背上打一下,样子很用力,但实际上轻得很。更多的时候并不打,只是把嘴巴嘟起来,像一个淘气的小女孩,两手仍然装在裤兜里,抬起下巴,在小安的肩上挂一下,后退两三步,再上前,与小安并排在一起朝前走。

他们常常会来到镇街口,买两只烤土豆。

烤土豆的火炉其实是一个稍微大一些的普通铁盆,燃料用褐煤。铁盆底上垫着一层很厚的灰,热度传不到下面,所以地上的积雪还在,但洒上了一层从烤过的土豆上刮下来的黑灰,与周围的白雪已经不一样了。铁盆上方撑着一大把红色的伞,伞面上铺了很薄的一层雪(积厚了就把它抖掉一些),伞骨上挂着一个光线昏暗的灯泡,那种红色就给人以温暖的感觉了。不过,这种感觉,也许只有小安和李艳这样的恋人才会有吧。

在镇街口,这样的摊点有四五个。

烤土豆的都是上了年纪的妇女,她们穿得特别臃肿,衣物上落满了黑灰,脸上也落满了黑灰,很深的皱纹都被黑灰填平了。

无论给哪个妇女买烤土豆,他们都会觉得对方很亲切。而别的买烤土豆的人,经常会因为这些妇女太抠,只该卖五角钱的,偏偏开口要八角,又说没有零钱找补,下次来了她们是记得的,这些人把烤土豆拿在手里,又放下,气愤地走开,或者买是买了,但心里很不愉快,扔下钱,扭头就走,还说:“哪个孙子下次再给你买!”有的妇女把钱收起来,不说话。有的一边收钱,一边回骂一句:“我就是卖给孙子!”

他们听了,觉得好笑,也觉得快乐,一人左手拿着一个烤土豆,另一人右手拿着,剩下的两只手拉在一起,一边吃着,一边往回走,雪花飘到面前,烤土豆的热气冒起来,有一些就融化了。

……

就在那个中秋月明之夜,从昭通河散步回来,李艳就开始与小安同居了。当晚,在小安的住处,李艳就把一对活蹦乱跳的乳房给了他的手。按说,李艳的乳房无论有多丰满,比小安的手也大不到哪里去,但小安的手在上面游走,却像一只蚂蚁到了硕大无朋的沙丘上,够走一辈子啦。

在接下来的时光里,谁都知道,要让小安这样的大龄青年,既与女朋友同处一室,又对她的疆域秋毫不犯,凡人做不到,上天也做不到。在这个问题上,李艳是务实的,她既坚守底线,又奉行“以土地换和平”的原则,把身体的一部分,给了小安。这个“一部分”,从少到多,给得缓慢,渐进,既风生水起,又国泰民安。到了入冬的时候,李艳最终找到了让小安安静下来的最好办法。那就是,自己脱光上身的衣物,小安跨坐在上边,她用丰满而柔软的乳房慰藉他的青春,也熄灭他的欲火。这个办法,是李艳从小安办公室电脑上的网络里看来的。网络上有这么一个事件:某年某月某日夜,某地一个和李艳差不多年纪的姑娘,用这个办法让男朋友安静下来。由于这个姑娘的身体里藏着疾病,在次日清晨男朋友离开后不久猝死,造成了一个巨大的悲剧。读过卫生学校的李艳,记住了法医的描述:这个不幸的姑娘,“在潜在病理改变的基础上,因男朋友采用特殊方式进行的性活动促发死亡”。

那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姑娘,被深藏体内的疾病带走了。这是一个流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件。小安也在网络上看到了,对李艳的身体,他多少有一些担忧,但不采用这个办法,自己又安静不下来。每一回从李艳身上下来,小安都要下床兑一盆温热的清水,漂洗毛巾,拧干,抖开,小心翼翼地擦拭李艳的胸口、乳房,就像一个信教徒虔诚地擦拭一件圣器。然而,小安擦掉的毕竟是男人留下的污迹,欲望散发的腥味,他也会为此而不安。

有一回,小安把脸埋进李艳的乳房中间,轻声说:

“不会妨害你的健康吧?”

李艳说:

“本姑娘的身体要多健康就有多健康,完全可以把你当婴儿再生一回!”

“小妈妈!”

两人拥抱在一起,变成了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32

他们吻干了对方一脸的泪水,又拥抱了一会儿。小安继续亲吻李艳,从头发开始,途经额头,耳朵,眉毛,眼睛,鼻子,嘴,下巴,脖子,再往下,到胸口,到乳房,然后,吮吸她的奶头,长时间不停下来,仿佛要吸出一口奶水来。李艳浑身燥热,脸也红成一团,身体在他下面起伏不止,嘴里也发出了能迅速把人泡软的呻吟。当李艳刚要打开自己,像一件圣器,以慈悲为怀,准备接纳小安的狂热的时候,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小安感觉到了她显得有些力不从心的拒斥,一股怜爱之情一下子就填满了他的心。小安抚摸着李艳柔软而丰满的乳房,李艳的呼吸渐趋平稳、均匀,她说:

“我们生了孩子,就用奶水好好喂养他!”

后来,在夜里,当小安安静下来以后,总是把脸埋进李艳的乳房中间,一动不动地睡到天亮。刚这样的时候,李艳的胸口常常会被小安的呼吸弄湿,黏糊糊、热烘烘的,多少有些不适之感,加上心脏也难免受到压迫,一夜睡不好觉,心里憋着一小股别扭劲。渐渐地,李艳就将小安当成了一个孩子,夜夜侧身而卧,让他的脸埋进自己的乳房中间,还用一只手抱住他的肩膀。睡到半夜,李艳常常会因为这只手臂被小安压得发麻而醒过来,她就轻轻地把手臂抽出来,活动一会儿,又从小安的肩膀下面伸过去,再次抱住他。

……

李艳在昆明南屏街公寓里,从一些杂志上读到《富豪征婚记》一类的文章。几乎所有的富豪在开列应征者的条件清单时,都会列出一个刺眼的条件:处女。有的富豪四十多岁了,还要强调应征者的年龄:二十八岁以下;特别优秀者,可适当放宽,但仍不能大于三十二岁。有的富豪一脸黧黑,但给应征者开出的条件是:肤白!

杂志也对成千上万的应征者进行了调查。一个接受调查的姑娘,自认为条件都不错,但还是没被富豪看上,落选了,既委屈,又气愤,对调查不加保留,她说:

“什么处女不处女的,我的男朋友都不止一个!我们自己有办法解决问题。”

这个姑娘解决问题的办法,即使与李艳和小安采用的迥然不同,但也是异曲同工。

被问及为什么要另想办法解决问题时,姑娘说:

“毕竟只是男朋友,还不知道结果如何啊。我们把自己留着,也是为了卖个好价钱。不料这些狗屁富豪,还不领这个情!”

这个姑娘的话,让李艳很不舒服。她一会儿觉得,话也不能这样讲!她也用其他办法解决男朋友的问题,背后的心理是复杂的。这样讲,就显得简单粗暴了。比如,她就想过,万一男朋友小安嫌弃她这个临时工,或者见异思迁抛弃了她,而她又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给了他,以后再找男朋友,对方的心里会不会有阴影呢?如果不能让新任男朋友从阴影中摆脱出来,那就等于她在过去就葬送了自己的未来。不过,她一会儿又觉得,也就是那么回事了。想想看,她如果不是把自己留着,连老先生也不会愿意包养她,就只能在和风酒店当“技师”,做“胸推”。

仔细想想,李艳承认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33

李艳再次掐准了日子,她在和风酒店附近,用公用电话打到安民镇,找到了小安。小安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换,但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可见,在这一两年里,李艳确实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抽了出来。怀念也还怀念,但并没有想到要回到过去。

小安次日傍晚如约赶到昆明,李艳还是感到意外。

这一两年,这对曾经的恋人身上所发生的事情,谁会想到呢?至于在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之后,竟然又接着发生后边的事情,就更让人想不到了。

在和风酒店里,在一张非常奢华的大床上,李艳把自己给了小安。也许,他们双方都不曾想到,那种给,以及那种要,居然如此平静,如此合理!在小安宣泄完毕的那一刻,他得到了最起码的快乐,或者说得到了最真切、最贴近的快乐,不,这些说法都不准确,过去,他从李艳的手掌中、乳房上感受到了这个姑娘的温暖,现在进入了她,才知道这种温暖是发烫的!一阵喷射过后,小安感到非常难受。难受的不是整个世界加给他的屈辱,而是世间的一切污浊填满了李艳,他自己乃是污浊的一部分。他趴在李艳身上,对自己充满了厌恶,觉得这种污浊正在玷污李艳。而李艳,她一开始是用身体附和小安,甚至以愧疚的心情补偿他,在倾向上是一种讨好。而他们毕竟是过去的恋人,小安毕竟年轻,所以,三四分钟之后,她已经从精神上完全投入了进去,并且也得到了几乎与小安对等的快乐,这既让她意外,又让她感动。当小安处于宣泄顶峰之时,她的快乐也达到了最高点。那一刻,李艳想到了自己的生活。这是谁给她的生活呢?仿佛是镇长毛厚仁给的,但又不是。好像是老先生给的,但也不是。当然,更不能说是小安给的。要说,也只能说是整个世界合谋,大家联手给了她这种生活。至于这个“大家”,其中是否包括小安,她却不愿再往下去想。最方便的说法,是命运给了她这种生活。而命运是什么,由于根本说不清,反而可以不去说。小安和李艳的这些想法,都埋在各自的心底,不可能进行沟通交流,给双方造成了巨大的隔膜。所以,和风酒店之夜,他们虽然同床共枕,感受到的却是陌路相逢。

李艳用公用电话打给小安,不使用自己的手机;相约在和风酒店,不在南屏街公寓。因为,她要向小安保守自己所有的秘密,不想让他进入自己的生活,更不愿与他开始新的生活。

无论怎样动感情,李艳明白,她真正需要的,只是小安的精液,因为她想为老先生生个儿子。所以,她只希望小安存在一个夜晚。

对小安来说,李艳的生活还是一个谜。他不愿意猜破谜底,因为,那对双方都是一种伤害。其实,小安已经把李艳看成一个沦落风尘的女人了。他之所以会来,心中是怀有恶意的。他想看看,这个婊子到底是什么样子了!这是其一。其二,过去和他同居那么长时间都不肯给他,后来却给了万种人,现在是该补偿一下了!其三,反正连女会计那样水性杨花的女人都苟且过了,和李艳,也不至于贬低自己。如此等等。

见了面,小安才发现李艳容颜依旧,不像沦落风尘的残花败柳,心中的恶意慢慢消减,过去的记忆浮上心头。但他出于安全的考虑,还是使用了事先准备好的安全套。他看到,李艳眼里的光彩顿时黯淡了下去。从这一点上,李艳就明白,小安是如何看待她的。

但李艳是有目的的,到了紧要的时候,她推开小安,一把扯掉了安全套,又将两具躯体镶嵌在一起,紧紧抱住,让小安分开不得。所以,小安在最后那一刻,叫声里除了宣泄,也有恐惧的成分。

就是这一次,李艳怀上了。

那天早晨,李艳在小安之前起床,洗漱完毕,她来到床前,把一只手放在小安的脸上,说:

“我要走了。以后再叫你来。”

还没等小安反应过来,李艳就离开了房间。她在总台结完账,走出和风酒店门厅的时候,才想了想,自己为什么选择这里与小安过夜呢?这里已经没有人认得出她来了,或许,现在在这里的,都是新来的,她们本来就不认识她。她是要祭奠自己的青春吗?

昨天夜里,她没有闻到小安的味道。从和风酒店门厅外的台阶上下来,她的右眼角滚出了一颗泪珠。她伸手揩了,没有什么可悲伤的,有的竟然是一阵爽朗、一阵开心。

既然怀上了,就没有让小安再来一回的必要了。

刚怀上的一两个月,老先生来了三四次。李艳是学医的,懂得怀孕初期应尽量避免行房。她对老先生撒了娇,用胸口和嘴巴满足他。老先生也像小安,以及到和风酒店的那些男人,喜欢她的胸口。何况,对老先生,她还用上了嘴巴。这样,老先生反而因为没有了挫败感,他比过去还满意。

李艳计划在四个月左右给老先生一个惊喜,当然,她也做好了老先生不信任她的准备。如果老先生怀疑,一定要大哭一场,做出拼命拍打腹中胎儿的样子来。还要哭着告诉他,之所以四个月才说,是因为找医院做过胎儿性别鉴定了,如果不是儿子,就流产。现在什么都不用说,等儿子生下来,再去做亲子鉴定!

对老先生的欺骗,李艳一点也不感到愧疚和羞耻。她已经想好了,虽然孩子确实不是老先生的,但要当作老先生的骨血,生出来,养大成人。她还有一个大胆的计划,预产期一到,就与老先生商量,让老太太从浙江赶过来,照顾她为他们生儿子。如果老先生不同意,就自己打过电话去,如果老太太不乐意,就威胁她,不来就算了,生了儿子也不给他们,看她来不来!肯定就屁颠屁颠地飞过来了。到时候,李艳都快要生了,他们这种情况,老太太也不至于再跟她闹。在医院,如果难为情,就说老太太是祖母,或者外祖母。一出医院,老太太就是“大妈妈”,她就是“小妈妈”!

但李艳的所有计划,都没有实施的必要和可能了。

李艳怀孕三个月后的一天晚上,老先生想来御她。本来,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当李艳用胸口和嘴巴满足老先生之后,已经是李艳御他了。事物的表现形式变了,本质却不变。新鲜感一过,老先生也许想回到从前。于是,老先生吃了几乎一小把五颜六色的药片、胶囊。这些药片、胶囊,要了老先生的命。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34

司机驾车送老先生到了南屏街公寓楼下,轻轻叫他,他不应。仔细一看,才发现老先生的两边鼻孔,分别流出了一线乌黑的血。坐在副驾驶位上的老先生系着安全带,只是偏着头,身子并没有歪倒。司机记得李艳学过医,就赶忙给她打电话。

已有身孕的李艳身穿一条宽松的格子裙,冲到车子边。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李艳查看了老先生的身体,心脏不跳动了,瞳孔不集中了,猝死!她毕竟是老先生的二奶,当着司机的面,解开了他的裤裆,那里遗出了一大滩血精。她问:

“又吃药了?”

司机答:

“吃了一小把!”

既然老先生已经死了,司机就打算暂时将他背到公寓里去。李艳这时相当冷静,不准司机那么干,她让他一边送老先生去医院,一边打电话通知几个相关的人,不要把她这个二奶扯进去,否则,谁也说不清楚。

老先生就这样死了。李艳对他几乎没有什么同情,倒是充满了感激。她感激的是:老先生死在他自己的车子里,而不是死在二奶的身上。死得晚一点,将会给李艳带来多大的麻烦啊。

“婊子无情!”李艳想,无情就无情吧。她还想起了毛泽东的一句诗,“天若有情天亦老”!想到这些,她还是捧着自己的腹部,在公寓里放声大哭。她哭的是什么呢?是她自己,是腹中胎儿,还是老先生?这个,连她也不知道。

司机也许惦记着李艳曾经想把身体全部给他,于是,对她有了情义;也许正是因为有过那么一次,害怕李艳一旦被卷入就会反咬他一口,到头来他也说不清,所以一直没有扯出李艳这个二奶来。

老先生的骨灰要送回浙江安埋,启程之前,司机来找李艳。这一次,司机没有进门,把一个牛皮纸信封交给李艳,说是在老先生的办公桌抽屉里找到的,幸好没被其他人发现,说完就走了。因为牛皮纸信封上写着“李艳”两个字,司机才会知道老先生的这份遗物是李艳的,或者说,应当交给李艳。

从这一点看,司机不失为一个本分而善良的人。

牛皮纸信封里,是南屏街公寓一八零一室的产权证书,证书上的产权持有人,是李艳。从时间上看,是在租赁了半年之后,老先生才买过来的。

是不是因为李艳让老先生很满意,而且,她又不要车子,不去旅行,不打麻将,真让老先生动了心,就给她买了这套公寓?

老先生为李艳买下了公寓,但又不让她过早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样一来,她对他就不会那样殷勤了?

这样想来,即使是老先生,其实也很可怜。

特别是老先生那种死法,更是可怜兮兮的。

李艳已经回忆起来了,在住进公寓半年左右,老先生给她要过一次身份证,说是要补齐租赁手续。原来是为她买房子啊。

那么,这事司机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按说,他可能会拆开牛皮纸信封看一看,里边究竟是什么。如果看过了,还将它送来,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仍然忠实于老先生,不愿意违背老先生生前的意愿行事;其二,担心李艳知道老先生给她买了房子,不交出来,也难以据为己有。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35

随着时光的流逝,李艳对老先生想得越来越少了,想得越来越多的是自己的腹中胎儿。

国庆节这天,李艳在昆华医院产下一名男婴,体重五千克,健壮得像一坨铁巴。她身边没有任何亲人,请了医院的一个陪护。

产后三天,李艳就带着孩子回南屏街公寓去了。她给自己买菜、做饭,给孩子喂奶、换尿布、洗澡。她手头还有一笔不少的积蓄,日子暂时无忧无虑。作为一个单身妈妈,她每时每刻都处于忙碌之中,感觉到了生活从来没有过的充实。

这是2008年。意外就在11月29日这一天发生了。

这一天,昆明阳光明媚,温暖得一点也不像冬天。上午,在家乐福龙泉店,一名手持利刃的男子突然闯入,刺伤了两名顾客和一名促销员。伤者都是女性,被这名男子扣押在商场的一个单间里,她们伤口流出的鲜血,散发出让人惊恐不安的味道。之后,赶到现场救治伤者的120女护士替换了三名伤员,被这名男子扣为人质。这名男子是上海人,年近四十,他到家乐福龙泉店持刀伤人,并最终将一名女护士扣为人质,目的是要求警方,找出他在昆明认识的湖南籍女朋友。在谈判专家未能说服这名男子,而人质安全又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狙击手受命将其击毙。这名名叫陆志文的男子,从这一天上午九点二十七分持刀伤人,到中午一点三十分被击毙,他的内心都处于阴暗之中,无法被昆明的阳光照亮。他漆黑一团的生命,是被人用死亡一手抹去的。

这一天早晨,到了家乐福龙泉店,年轻妈妈李艳用婴儿车推着孩子,拿着出门前就拟定好的采购清单挑选物品。她与很多顾客一样,都没有亲眼见到这名男子持刀伤人,事件发生得既意外又模糊,在一阵慌乱之中,顾客被疏散。李艳因为是首次带着那么小的孩子逛商场,一时疏忽,与婴儿车相隔了几个货柜,她就被强行疏散到一个出口。到了出口处,李艳还见到一个保安模样的年轻男人推着她的婴儿车的侧影,阳光从玻璃窗上照射进来,婴儿车看起来是多么明亮耀眼。尽管那个保安并没有往李艳这边看过来,但李艳还是朝着保安,朝着婴儿车,朝着灿烂的阳光,朝着那一切笑了又笑。李艳的笑没有一丝声息,人群惊魂未定,无人注意到她的笑容,要不然,在这种时候,人们会觉得她笑得傻乎乎的,笑得没心没肺的。

李艳先从商场里出来,她沿着警戒线跑到另一个出口,焦急地等待保安和孩子。三分钟之后,这个出口的人群全部疏散完了,还是不见保安推着婴儿车下来。李艳要冲进去找他们,被警察制止了。不到两分钟,又有警察跑出来说,商场里边已经没有一个无关人员了,包括保安在内。

只有一种解释可以成立,那就是在这场慌乱之中,有人冒充保安带走了孩子。

如果孩子不丢,李艳也许一辈子不会回什么安民镇了,不会让小安知道这一切。但孩子丢了,寻找多日未果,她开始感觉到自己孤立无援,就想回到安民镇小安身边,对他说出这一切,央求他一起把孩子找回来。

卢西安·弗罗依德作品-36

李艳在回安民镇的火车上,2008年已经快要结束了。这个冬天,滇东北的天空飘起了干涩的雪花,如烟的往事朝着火车相反的方向呼啸而去。李艳并没有多么悲伤,她唯一难受的是乳房里蓄满了奶水,胸口都被撑得生疼。在南屏街公寓里,李艳每天用吸乳器挤掉奶水,她这样做,是想刺激乳汁分泌,保持旺盛的奶水,待到孩子找回来,继续给他喂奶。但坐火车回安民镇,她忘了带上吸乳器了。

凌晨两点,一辆出租车从火车站把李艳送到安民镇。这与她在那个受羞辱的国庆节夜晚,搭出租车去火车站,离开安民镇,已经相隔四年了。从出租车上下来,李艳才感觉到雪花是温润的,飘在脸上,刚刚融化,泪水就跟着流下来了。这时,李艳开始怀念,久违了的,雪夜烤土豆的热气和香味。在昆明四年,她就没有吃过烤土豆了。

此前,李艳给小安打过电话。在小安的心里,并不相信孩子是他的,但既然孩子丢了,李艳回来他也接受。

但从小安不去火车站接李艳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他对她其实很冷淡了。李艳轻轻地打开小安虚掩的房门,再轻轻地关上,顺手把行囊放在门背后。这时,随着泪水的流淌,她的全身禁不住战栗起来。她轻轻地脱光衣服,钻进了小安的被窝。睡梦中的小安一抱抱住了李艳,在一阵战栗之后,他把自己的脸埋进了李艳的乳房中间,她的泪水就流到了他的脸上。当过一两个月母亲的李艳,调整了一下小安的身体,把一只奶嘴放进了他的嘴巴。这时,小安就变成了刚刚出世的婴儿,犹疑不决地吮吸着李艳的奶嘴。花了几分钟,小安才掌握了吮吸的方法,吸出了第一口奶水。沉浸在对李艳身体记忆中的小安,变得贪婪起来,大口大口地吸着李艳的奶水。奶水流进小安的心田,他情不自禁地张口叫了一声:

“小妈妈!”

一只乳房的奶水吸完以后,李艳又将另一只奶嘴塞进小安的嘴里,小安更加贪婪地吮吸起来。

这种温馨和体贴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到了窗口投进一丝晨曦来的时候,小安揉了揉眼睛,恍惚了一阵,就像刚从一场噩梦中醒过来一样,用鄙夷的目光看了看李艳,翻身扑了上去,粗暴地动作起来。

伴随着身体被大幅度推动,李艳的乳房剧烈地晃动起来,因为在哺乳期,就很疼,她只好伸出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抱住。

此时的小安,已经变成了一个报复李艳的男人。就像当初,李艳在和风酒店给第一个男人做“胸推”一样,身体里暗藏着愤怒,动作中流露出仇恨。

小安下来的时候,李艳的泪水已经流到了她抱住乳房的双手上。小安又在李艳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他说:

“我们镇长就说,生过孩子的女人是乏味的,哺乳期的女人更乏味。不试不知道,果不其然!”

他已经露骨地将女会计和李艳相提并论了。

李艳终于哭出了声音。就在当天晚上,她又坐上了开往昆明的火车。

由于悲伤,也由于没有心思用吸乳器挤掉奶水,李艳回到昆明一二十天,乳汁就渐渐变少了。

一天夜里,李艳在南屏街公寓里梦见了她的孩子。在梦中,老先生过去的司机到家乐福龙泉店当了一名保安。2008年11月29日那天,他发现李艳推着婴儿车来到店里,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就一直跟踪她,恰逢发生人质事件,就趁警察疏散顾客的混乱,推走了她的婴儿车。司机因为穿上了保安服装,李艳没能当场认出来。

这怎么可能呢?

毕竟是梦啊。

但做了这个梦没几天,也是一个晚上,李艳已经睡下了,却听见有人正在开门。老先生的口袋里装着这套公寓的钥匙,但他已经死了。想到这里,李艳“哗——”地一下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手心都冒冷汗了。片刻之后,她就想到了司机。老先生的钥匙,一定转到了司机的手上。

进来的果然是司机。

这一次,司机彻底地进入了李艳的身体。

最后,司机还长时间吮吸了李艳的奶头,但她一滴奶水都没有了。入睡之前,司机吐出奶头,用浙江方言含混地叫了一声:

“小妈妈!”

李艳的泪水就是这时涌出眼眶的,她浑身一个激灵,奇迹般地,奶水又开始在乳房中聚集了。司机躺在李艳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李艳握住自己的乳房,将奶水挤在他的脸上,挤完一边,又挤另一边。她在想着丢失的孩子。

现在,她不知道,她还可以用奶水将谁养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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