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萍
从日本大阪到中国呼和浩特的和林格尔县,每年的3月至9月,增田达志往返于这两地之间。飞机在呼和浩特落地后,他背着硕大的行囊步行赶往长途汽车站。增田要乘两个多小时的长途汽车在浑河北岸的大红城下车,再涉水过河走10多里路才能到达白二爷沙坝。
一
1999年,我到距离呼和浩特70多公里的白二爷沙坝采访治沙老人云福祥。历史上的白二爷曾经是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从汉代起因为过度放牧,日益严重的沙化侵蚀让这里变成了不毛之地,老百姓纷纷逃离家园。1982年,时任和林格尔县副县长的云福祥主动请缨,带着120名治沙队员进驻白二爷沙坝,经过18年艰苦卓绝的治沙历程,白二爷12万亩荒沙终于披上了绿装。
采访过程中,在沙漠深处,我看见一群人在劳动,云福祥老人告诉我,那是增田领着日本人栽树呢。增田?日本人?在中国治沙?我充满好奇。夏天,沙漠里骄阳似火,在沙窝里行走更困难。当我们汗流浃背地走过去时,日本人并没有停下他们手里的活儿,只有增田站在我们面前腼腆地笑着。增田中等个儿,戴副眼镜,黢黑的脸,白白的牙,我根本看不出他是日本人。云福祥老人说,他已经在白二爷治沙3年,会一两句简单的中国话,但当我举着话筒采访他时,增田却笑着一个劲儿摇头,他越听不懂我越急,一句话问了好几遍,最后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大声喊出来:“你为什么来这里治沙?”我原想听到一句境界很高的回答,但增田却憨憨地说:“因为日本没有沙漠。”我顿时无语。采访增田就这样结束了,但增田的笑容、他的回答、那些日本人跪在沙子里认真干活的情景,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二
2000年,我又一次赴白二爷沙坝。这次是去专程采访增田的,因为带了位翻译,我知道了更多关于增田的情况。
1966年,增田出生在日本神户,他毕业于日本大阪大学心理学专业。在日本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有美丽的妻子、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儿子,衣食无忧。
1992年,增田跟随日本治沙之父远山正瑛先生来到中国库布其沙漠恩格贝治沙,那年他26岁。由于他和远山先生对科学治沙有不同的理念和方法,一直以来,增田盼望着能有一片自己的治沙基地。1997年,他沿着库布其沙漠东行来到了白二爷沙坝,找到了云福祥老人。他恳请云福祥老人把白二爷最远、最难治理的沙坝给他,老人被他的坚定信念打动,于是,他承包下了1万亩沙漠。
增田治理的沙漠是白二爷沙坝最边缘的地带,往返路程近40里。每天早晨6点,他和助手乔二徒步去沙漠,中午为了节省时间不回家,一直干到太阳落山。沙漠里干燥炎热,没有一个遮阳避风的地方。早晨带的饭菜得深深埋在沙子里,否则就要馊掉。晚上回去,没有自来水,增田自己担水做饭,吃白水煮面条充饥。在当地,老百姓的山羊是放养,沙丘上成活的树苗是山羊最好的食物,很多时候,增田和他的助手都在轰赶羊群,然而却常常束手无策。看到成活的树苗被羊啃死,他很心疼,但他理解并同情当地农民的窘迫生活,他说树死了明年再栽,一年一年栽下去总有成活的时候。沙丘上种树成活率很低,头一年得用麦秸在沙丘上打一个个草方格,用于固沙,第二年利用雨季,再在草方格内昼夜不停地栽树苗。即便这样,一旦刮起大风,种好的小树几个晚上就能被大风给摇死。“太难了,这些树可不是一遍就能种起来的。”必须在沙土上种第二遍、第三遍……要想整片的树木全部成活,没有五六遍是不成的,成活率还不到10%。治沙除了种树,还要栽各种耐旱的植物,沙柳、沙棘、苜蓿草……有村民介绍说,这种地面很难种活一棵树,所以他们不得不从几公里外运来黄土,放在挖好的沙坑中,然后才栽上树苗,每隔一两天就要浇一次水,这个过程要持续四五年:“在沙地上浇水,很容易渗走,必须经常浇水,等树的根系长大后,才不用这么费劲。”在最繁忙的栽树季节,增田得花钱雇用当地的农民和他一起干。乔二告诉我,雨季栽树时增田会给干活的人配备雨衣、雨鞋,人多了他就把自己的雨衣、雨鞋让给别人,沙漠里最苦最累的活他都自己干。因为增田勤劳、能吃苦,又是为当地人种树,当地人都很愿意为他干活。在这里,他无论做什么都得自掏腰包,买麦秸、买树苗、雇用工人、买工具、买雨具、买水、买电、租房子……所有治沙的经费全部自理。冬天,增田匆匆返回日本,教学、写书,做治理沙漠的课题研究,挣到第二年的治沙经费。每一次他从日本回来,老乡们都亲切地问候他:“你回来了。”他们把增田当做是白二爷的人,而事实上,白二爷沙坝也已经成了增田的第二故乡。
刘家32号树是一个不大的村落,经济不发达,村民们靠养牛羊补贴生活。这里离增田治理的沙坝最近。12年前,晚上一刮大风,第二天连门都推不开,生存环境十分恶劣。村民说:“原来的黄沙坝现在成了绿色的了,树也高了,你看,那一片就像林带一样。”
三
2007年,增田把当地一所废弃的小学租了下来,把5间教室改成日式住所,还在院里盖了厨房、卫生间,安装了他自己发明的沼气箱——不仅可以做饭,还方便洗澡。增田终于有了自己的治沙基地。每年都会有大批的日本治沙协力队员来到这里义务治沙,他们中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也有中学、大学学生。
增田屋前有一片小菜园,他种了许多南瓜。闲暇时,增田会在一个铁钵里用力地捣着南瓜面。我说:“你在这里如此辛苦劳作,家人理解吗?”他举着铁钵说:“有这个,南瓜面,带回去,他们高兴。”后来我知道,南瓜面在日本是保健食品,很贵,非常受欢迎,增田是把它当成珍贵的礼物带给家人。我又问他:“你的家人看不到你在中国栽的树、种的草,你的成就感从哪里来?”他打开电脑,里面是他用数码相机记录下的每一棵树、每一片草的生长状态,他说他的妻子就是恩格贝治沙的绿化协力队员,他们在那里相识并相爱,她理解他。
从1997年到2000年,增田已经在白二爷沙坝成功治理沙漠2000多亩,昔日寸草不生的荒沙如今逐渐被绿色覆盖。增田如数家珍地给我们介绍着每种植物的特性。他会时不时地站在一棵树前默默地待一会儿,用脚把下面的沙土踩实。在他的眼里,这些树更像他的孩子,他养育它们所付出的艰辛汗水一点一滴洒落在这里,他心里的绿色希望正一寸一寸根植在沙漠里。在白二爷,增田抽着最廉价的中国香烟,说着一口僵硬的中国当地土话;他做饭时蹲在灶口前用力地吹着火苗,满脸烟灰;清水煮面拌酱,看着他蹲在那儿吃得那么香,我内心的震撼无以言表,他已经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农民,过着苦行僧似的生活。
以后的几年里,我曾多次去过白二爷沙坝,每一次见到增田都让我感动不已。他治理的荒沙面积在一天天扩大,3000亩、5000亩、7000亩……昔日的沙丘更绿了,树更粗了,他的中国话更熟练了,他还学会了开农用拖拉机。他为助手乔二购置了一辆面包车。现在他只要回到中国,下了飞机,乔二就会开车到机场接他,比以前方便了许多。一次,我们到白二爷沙坝,正赶上日本绿化协力队员的到来。这些来自日本的志愿者一来到这片沙漠,就放下行李跟随增田去植树。从1997年到现在,十几年来,增田已经在白二爷沙坝治理沙丘7000多亩,成活的杨树达7万多株,沙柳6万株,种草3000多亩。如今,7000多亩荒沙已经完全披上了绿装,增田为治沙投入的资金已达500多万元人民币。2010年,增田又移师内蒙古西部的达拉特旗,在那里他和别人合作承包了两万亩沙丘,增田说,他在中国治沙的脚步不会停下来。
长久以来,我总想把增田的故事讲得完满。但每一次他给我带来的惊喜,都会成为上一次采访的缺憾。采访结束的时候,记者问他要在中国治沙到什么时候?增田依然笑着说:“到老了,八九十岁,干不动了,死了就埋在这里。”到此,我终于明白了一个困惑我十几年的问题,人生的价值其实各有不同,增田是把自己的生命和他种下的那些树紧紧地连在了一起,生命有限,而绿树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