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平
在异乡呆久了,像我这样喜欢到处看的,会渐渐对所处异乡有细致的了解,甚至在很多方面比当地人更了解当地。因为那里没有任何一件事情会与你真正有关。如果是在本国本乡,情况往往相反,我们以为这是我们的故乡,随时可去任何一个地方,结果反倒并未去过多少地方,每天只在几个简单的点来去。比如我在故乡,日常行走的地方只是家、学校、超市和书店。近在咫尺的不少名胜我至今都还没去过。
异乡多岛,其中有一个B岛是世界级的旅游胜地,没事我总喜欢去那里。先只是玩,把著名的景点跑遍了以后,就呆在海边跟当地人打沙滩排球,看各国的三点美女。在这般海阔天空的地方,无论人家穿得多么少露得多么多,看多了也就有了平常心,生理上的反应趋近于无。在那个最有名的海滩上,当我打完球歪在椰子树下把脚埋进细沙里抽着烟喝着啤酒的时候,当我看着那些穿得正儿八经拿着相机给恋人拍照片留影的外国游客时,我渐渐地有了主人的感觉。他们是蜻蜓点水的兴奋过客,我不是。
后来我发觉这么玩不是个事情,既然有如此好的机会,还是要为自己的特别生涯留下点印记为好。于是我开始重新考虑在岛上的生活,琢磨着好好四处走走看看,读一些相关资料,就此岛人们的生活以及历史文化写点文字,将来出一本书,给中国人看。要知道,现在每年到这个岛来游玩的中国游客已经接近三十万人,而所有像样的旅游书都是外国人写的。如果我能够写出一本中文旅游书来,不必中国游客人手一本,有十分之一的人买我这本书,我就可以脱贫了。
幸好这里我有许多朋友,一位朋友得知我有这个意向,介绍我认识了一位当地的年轻摄影家,说他对该岛极其熟悉,熟悉到我想找某个蚂蚁窝他都能办得到。
这位名叫阿明的年轻摄影家有一半血统是华人,尽管他不会说汉语,长相也毫无华人的特征。
阿明有一个小店铺,卖些本地的工艺品,位置在与海滩隔一条街的小街上。朋友带我去见阿明时我才想起我曾经进过这家店,还买过一只椰树雕的烟灰缸。但我对这家店铺之所以有比较深的印象并不因为这只烟灰缸,而是店铺里有两位非常漂亮的女店员。那两位小姐一位清秀苗条,另一位则丰满逼人。相同的是她们的脸庞五官都极美,尤其是眼睛,非常诱人。
那次阿明不在店里,我记得当时我直截了当地夸赞了两位美女,其中那位丰满的姑娘立即热情欢快地对我说:“要请我吃饭吗?”
这话听起来真令人快乐,因为这可是头一回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对我发出如此动人心弦的邀请。
“好呵,如果你愿意。”我说,“什么时候?”
她们嘻嘻哈哈地笑成一团,那个苗条的姑娘说:“还有我呢?”
这位苗条的姑娘长得更宜人些,我说:“那更好。一起去。”
当然,我知道她们只是说说笑话开开心而已,不可能当真。如果她们当真了,反而会令我尴尬,以我囊中所蓄,只能请她们吃羊肉串或杂合饭,最多牛尾汤吧。我丢不起这个人。
我第二次见到这两位姑娘,是朋友带我去见阿明那次。阿明是个高大雄健的汉子,肩宽得像橄榄球运动员。他站在店里,旁边是那两个神情欢悦的漂亮姑娘,让我想起一群母鸡中昂然站立的金光灿烂的大公鸡。
阿明很客气,尤其对带我去的朋友,很是恭敬。对我则彬彬有礼,用英语和我说话。他的英语不错,比我强得多。这让我在受到他伟岸身形压迫之余又多了一份压迫。
谈到写书拍照片的事,他说他几乎每天都要出去拍照片,我如果愿意跟他的车一同去拍照片的话,可以随时打电话约他。
“可以看看你拍的照片吗?”我说。
阿明看了一眼我的朋友,说:“现在?抱歉呵,今天生意的事情多,下回吧,以后有的是机会。你不是说要在这里呆两年的吗?”
店里这回除了我和我的朋友,没有任何其他顾客,那两个店员也闲坐着没事干。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我的朋友立即挥了一下手说:“算了吧,老板忙,我们走吧。”
我的朋友是个比阿明还要雄壮的大汉,年纪虽然大了点,但雄壮逼人。在海滩上,我有一个特别的感叹,大多数中国人的身坯比起那些冲浪、游泳、晒日光浴的老外来,实在是太过瘦小孱弱了。那些家伙长得简直就是野牛。阿明是混血,有缘由长得壮大,我的朋友却是地道的中国种,而且是南方人,长得如此雄伟,也算是个奇迹。
我曾经问过朋友,为什么会长这么棒,他说他从小就爱游水,搬到这个岛来以后,结婚前每天都要在海上滑浪,跟大浪的交道打多了,所以长成这样。
从阿明的店里出来后,我对朋友说:“阿明是不是也喜欢滑浪,他长得很棒。”
“呵呵,他吗,”他说,“他是抱妞抱多了。”
我一下没弄明白他的逻辑,抱妞,他用的是这个词,显然与泡妞是一回事。抱妞又不是练健美,如何能练得虎背熊腰?
朋友常对我说他喜欢找姑娘玩,不少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是杜撰。于是我问他:“你和阿明谁厉害?”
“当然是我啦!”他用右手拍拍左胸又用左手拍拍右胸,“我只有这一点比别人强,别的方面,都是别人比我强。比如你,你的文章就比我强,但我敢说你找姑娘肯定不如我。不信我们一起到酒吧或者海滩上走一圈,看女孩子的眼睛是看你还是看我。”
黄世常作品:黑色星期天 200×150cm 布面油画
我和朋友要一起吃晚饭的,因为离吃饭的时候还早,我们就到海滩上逛。太阳快要沉到海平线了,海滩上有许多游客等着观赏落日,有少数冲浪者还在海里玩,想赶在天黑以前再过过瘾。
朋友有意带着我往人多的地方走,有意走到女孩子们的跟前。果然,看他的女孩子远远比看我的多。
“怎么样?”朋友很得意。
我说:“你走起路来把胸脯挺那么高,肩膀晃得那么厉害,有意弄得趾高气扬的,人家当然看你。你没注意吗,不单女孩子看你,同性恋者看你,那些老太婆、小孩子也都看你一个人。”
他哈哈大笑:“人呵,就要神气活现一点才行,否则,那么多人,那么大的海滩,谁会注意你呢?”
突然又说:“我其实比不了阿明,别看他比我小,这方面厉害得很。”
“他是不是比你的动作更夸张?你已经有点像马戏团的大猩猩了。”
“哪里,他是艺术家。这里的艺术家这方面个个都厉害。你知道的,岛上很早以前就有很多外国的大画家来定居,画家都爱画光屁股的女人,光画吗?肯定不是。光画有什么意思,没人为了只是画光屁股女人而做画家,他首先要是个人才行,是个厉害的男人才行。要能干,像毕加索。越能干越画得好。”
朋友说的这些道理不是什么高妙的艺术观点,但此刻听来却让我有不同的认识,我想他说得相当有道理,而且,我当时就产生了一个念头:关于此岛,我要从采访艺术家开始。阿明这方面的资源一定不少。
天黑下来以后,朋友带我去酒吧吃西餐,我吃了一份牛扒,喝了一杯红葡萄酒。酒吧里男男女女一对对吃饭的人居多,其中有不少是老外带着当地的姑娘。有一个老头每过一会儿就隔着桌子亲吻对面那个女孩子一下,好像那个女孩子的嘴唇是一道菜似的。
朋友也注意到了这一对,对我说:“你相信不相信,这个老头和这个女孩子刚认识不久,而且不久后就会拜拜。他坚持不了多久。”
“时间长短不是问题,多长是长多短是短呢?”我说。
朋友摇头,说:“你说的是空洞的道理,看来你的实践经验不够。我们再来一份牛扒吧,一份好像不够。”
我们又点了一份牛扒,这一回要了更嫩一些的。朋友说:“阿明以前在这里打工,调酒师,他干得不错,很多人喜欢他,特别是外国女孩子喜欢他。他很享受,常常带那些女孩子出去玩。”
“外国游客来,时间总不会长。”我们的话题似乎离不开长短了。
“但是,一个短的接着一个短的,不就长了?”朋友说。
我想他说的也是,问他:“那阿明为什么离开酒吧了?”
“在这里工作总不够自由,还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更好。他喜欢冲浪,有时去很远的地方冲浪,这里的浪不算大,只适合初学者,外岛有很棒的浪。他去一次要花不少时间,保证不了工作,后来还是辞了,自己开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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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两份牛扒,我们离开酒吧。路上他问我:“你怎么不喜欢冲浪?”
我说我连游泳都游不好。
“太爽了,冲浪。比做爱更爽。”他说,“你知道为什么那些外国小妞喜欢到这里找冲浪高手玩吗?冲浪者做爱技术高。”
“是吗?”我说,“难怪那些外国女孩子总跟着冲浪者呢。”
经过海边时,朋友把车停下。我们在车里往海上看,这么黑的天,什么也看不到,但可以知道海上没人玩了,没人在夜里冲浪。朋友说,他们都上床冲浪去了。然后对我说:“你放心,阿明会带你到处走走的,你跟着他,拍到好照片不成问题,你想拍哪个国家的光屁股美女他都能帮你。”
后来是阿明主动来找我出去拍照片的。他开着一辆越野车,后备箱放了很多摄影器材,一看就很专业。他先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时间,我说有,他就开车过来接我。我带着自己的器材坐上车以后,阿明也不问我想拍什么,直接把车往山里开。
天难得的下着小雨,阿明的车里响着一个女歌手唱的英文歌,我没听过。阿明说这是一位日本女歌手唱的。
车开了很长一段路,在开到一个山顶时阿明停下车,往下搬器材。
我看了看四周,除了隔着一大片开阔地的远处有一座寻常的火山以外,这里似乎没什么可拍的。但既然阿明来这里拍照片,我也只有随他了,于是也拿出器材拍那座山。
阿明拍了几张以后对我说:“雨小了些,如果雨大,过一会儿会有云,我想拍山上的云。”
我心里想,阿明拍照片的目的与我不同,我是要写书,这座山的云再好也不适合我用于书中。
我说:“这附近还有别的什么可拍的吗?比如寺庙、古迹什么的?最好能采访到艺术家,木雕大师、画家、舞蹈家都可以。”
见没什么可拍的,阿明收拾了器材,开着车下山。快要进城时,他把车拐进一条小巷,在一个大门前停下,拉响了挂在门头上的木钟。
“这里有一个画家。”他说。
他说得没错,这里的确有一个画家,家里都是画,几乎无一例外是裸体女人。老实说,俗不可耐。我不是说画裸体女人就俗不可耐,而是说他画得俗不可耐。画家留着长长的胡子,穿着一件发了黄的圆领短衫,上面画着美国歌星麦当娜。他很喜欢说话,一个劲地说他在美国如何如何学画,说这里的画如何如何落后于世界潮流。我听得很不耐烦。但阿明似乎对待在这里很有兴趣,把每幅画都仔细地看了一遍。
不过他很快感觉到了我的不耐烦,对我说:“你不是要拍艺术家吗?你可以拍他呵。”
这也叫艺术家?我心里好笑,他是艺术家,那我用脚丫子也能成大师了。我没理会阿明的建议,走到院子里看几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老爷车。
画家跟出来,开始热情地对我介绍他的另一个本领,修车。他说他把所有的钱都用来买老爷车,他一共有四辆老爷车,旧的,都不能开了,但很快它们都会被他修好。
黄世常作品:水门汀+渔心草之六 布面油画250×109cm 2008
我想告诉他,我有一个外岛的朋友拥有七十几辆老爷车,而且全都能开。可是想想又何必打击别人呢。我常常会冒出一些庸俗的念头来,好在它们只是念头并总能被我抑制住不暴露出来。
我对阿明说:“我们走吧,打扰时间很久了。”
阿明问我:“怎么样,你不准备拍点照片?”
我说不了。
“那好,我们走。”阿明说。
画家送我们出门,阿明拿出相机来拍画家大门上挂着的那个木钟,扁扁的、用一块木头挖出来的木钟。这只木钟完全是光素的,没有任何雕刻,我不以为它有什么好拍的。就看着阿明又是架三角架又是换镜头地拍了半天。
画家指着阿明对我说:“你跟着他,有好馒头吃。我们要吃馒头都会找他。”
他说的是当地话,我听得懂,而且也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我们离开画家的家,已是黄昏时分,街上的声色给人热腾腾的感受。我提出请阿明吃饭。他说好,说他知道一家面店,很好吃。我的本意是想请阿明吃顿像样的,麻烦他将近一天,怎么着也得谢谢人家。他要求去吃面,我理解他是怕我太破费,是体谅我。这让我感动。
简单地吃了面,阿明带我去他的店里。店已打烊,店员都回家了。阿明打开门,把摄影器材搬进屋,搬到楼上。我在楼下坐着。阿明在楼上喊我,让我到楼上看看。我上楼,发现楼上都是些精品绘画、木雕和家具。还有一间隔出来的屋子,里面是阿明的工作室,布置得相当有感觉,巨大的木化石桌子,柚木根椅子。墙上挂着几张照片也很棒,内容都是一般不起眼的事物,一扇门,一只消防栓,一排玻璃的冷饮瓶,没有一张与漂亮女人有关,但拍得有味道。
黄世常作品:水门汀+渔心草之三十 布面油画 250×109cm 2008
然后,阿明打开他的电脑,请我看他的照片。老实说,他拍得相当好,功课也做得细致,所有的照片都分门别类,加以著录。但是我很快明白,他喜欢拍细节,与我准备拍的东西不一样。从他的照片中无法看出此岛的特征。所以,当他表示他的照片可以提供给我用于书中时,我说:“我先自己拍,如果用得上你的照片时我会跟你要,价钱你看怎样合适?”
“随便啦,这个没关系。”他说。
我说:“这不行,你的劳动,必须付报酬,而且如果用的话一定标明作者。”
“也好。”阿明说。
阿明打开一个文件夹,里面的照片全是外国人的,欧美的、日本的,男的、女的都有。而且全是穿泳装的。其中一个胖胖的日本女孩的照片非常多,都是在海边拍的,穿着各色的三点式泳装,显然不是同一天拍的。这个日本女孩一点也不漂亮,皮肤晒得很黑,几乎接近当地人的肤色。每张照片上的这个女孩都笑得很灿烂。
阿明说:“她很喜欢冲浪,在这里很多年了,大概至少十年了吧。”
“那她的年纪也不算小了。”我说,“日本人是有钱,可以在这里十年。这得花多少钱呵。”
阿明说:“她在这里工作,在一家大酒店负责接待日本游客。但每天下午三点后就一定去海边冲浪。她没什么钱,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有钱。”
然后阿明说:“你写书,其实可以写写她,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我心想,我写书给中国人看,写一个在此冲浪的日本女孩有什么意思?阿明大概是不懂我写书的目的。
过了几天,阿明又打电话给我,约我第二天去拍照。我问他拍什么,他说明天我们一早去拍海上日出。这让我感兴趣,我的书中一定会写到日出的。
第二天天还没亮,阿明的车已等在酒店门口。我们去东部的海边。阿明找到住在海边的一个当地人家,他约好一位渔夫带我们出海拍日出。但女主人告诉他她丈夫已经出海了,今天的浪太大,渔夫怕有危险,不愿意带我们出海。
阿明把车开到一个海边的山顶,说这里将要开发一个高级酒店,也是拍海上日出的好地方。
果然,这里视野极佳,可以说是超视野,海在脚下,星月在天。我们架好了机器,坐在石头上抽烟,等待日出的时刻。突然,阿明指着山下说:“不对,这里有一个庙。”
“有庙怎么不对?”
“而且是一个很重要的古庙,大日子的时候有一半岛上的人都要来拜神。”
“这又怎么了?”
“酒店怎么可以建在寺庙上面,怎么可以在神明的头顶上建酒店,不可以不可以。”阿明说着,转身收拾起器材放进车里,又对着寺庙拜了几拜。就让我上车。
太阳此时正欲从海面上升起,天光五彩斑斓,寺塔的身影被亮堂起来的海映衬出来,美得令人窒息。我说我要拍,这么难得的景色。
黄世常作品:寻找 布面油画 210×194cm 2009
阿明嘴里发出一声很不高兴的声音,发动了车子,催促我赶紧离开。
我觉得阿明有些古怪,但他既然如此决然地要走,我也就不好意思硬留在这里,只好收拾起机子,留恋不已地看着太阳从海平面露出面容。
车子早就发动,阿明踩油门,车子却一动不动。他下车查看,然后大声让我下车看。我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到车的底盘被卡在一块大石头上。
“我们刚来的时候,你见到这块石头了吗?”阿明的神色有些惊惧。
我说没有,我说还注意过,这里是一块人工铲就的平地。
“就是,你看,出事了。这地方怎么能建酒店呢?”阿明说着,俯身到车底去挪那大石头,但他没能成功。
阿明的神色更加严峻,他在腰上围了一条沙龙遮住露在短裤外的腿,急匆匆地往山下寺庙的方向去。说是要去拜神一下。我站在山顶没事,看那海上日出惊人的美丽,取出相机,一个劲地拍。等阿明回来之前,我已拍了几十张日出照片,并把相机收回背包。
美,怎么了?我拍大自然的美怎么了?我心想。
阿明回到车上,再一次发动车子以后,车子竟然很顺利地过了大石头。他的神色略微平静松弛了一些,减慢了车速,打开车窗,只有双手还是紧紧地握着方向盘,不像平时,总是单手把持方向。
这一天,阿明明显有些不快,但还是带我去拍照片。我先是跟着他去了另一个艺术家那里。那是一个瘦得赛猴的老头子,扎着一把辫子,上面还扎着一根红色的丝带。这个老头给我看他的雕刻作品,有檀香木的,也有象牙的,都很花功夫,但在我看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艺术品,功夫倒是花了不少,神气韵味则无。他告诉我他花在这些雕刻品上的时间已长达四十年。对此我能表示什么呢?
我们在雕刻老人那里坐了大半天,坐过了午饭的时间,坐到了下午三点。老头很爱说话,把相册取出来,介绍他的家人,说他两个女儿都嫁到意大利去了,说他几个外孙的琐事,说他正在看的中国电视连续剧。
我感觉这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惦记着回去看清早拍的海上日出的照片。
到了三点半,阿明总算表示要告辞。路上,他开车去海边,说要去找那位日本姑娘。我问他是不是要先跟她约一下免得空跑一趟,阿明说她没有手机,但这时候去肯定能在海边见到她。
我饿得不行,又不好说什么,便只好随他去海边。
因为有大浪,海滩上插了许多禁止冲浪、游泳,上面画着骷髅的红旗,海滩上人不少而海上的人极少。不过,还是有人在大浪里玩耍。
阿明把车停在路边,脱了上衣往海里走去。他的肤色若红铜一般,肌肉发达,当他走到齐胸深的海水里时,他开始游泳,身影在一阵阵涌起的浪中现出,很快就消失在远处。回到海滩上来时,阿明是趴在一只冲浪板上回来的。冲浪板上是那个日本女孩,也是趴着的。
到海里去了一趟的阿明一扫先前的闷闷不乐,用当地话和那个女孩说个不停。我基本上听不懂。
当面见到这个日本女孩,我发现她本人长得比照片上要紧实得多,没那么胖。她很爱笑,一笑眼睛变成一条缝。她夹着冲浪板往岸上走,经过沙滩时碰到两个日本同胞,也是女的,跟她们说话。那两个日本女孩子皮肤雪白,一看就知道是来这里旅游时间不长的游客。她们坐在地上,和两个光着膀子的黑皮肤当地小伙子吃纸包的简餐,样子亲密,神情害羞。
阿明用英语和她们说话,我能听懂他说的话,得知这两个女孩子过一会儿就要坐飞机回国。我以前就听说过,有不少日本女孩喜欢到这里来找当地小伙子玩,同玩同住,像恋人一般。过后付给当地小伙子报酬。最早的时候当地小伙子把这事当真,日本女孩子走了以后他们痴情地盼着她们回来,后来渐渐明白这只是一次性的温存,也就习以为常了。
阿明到车里取来相机,给这两对即将分飞的劳燕拍照,他们脸颊相依地满足了阿明。阿明问我:“你不拍?你不是要写书吗?”
我想阿明真是不懂为这个文化历史内涵极深的岛写书是怎么回事,我总不能拍下这类没什么历史底蕴的东西放进我的书里吧?我想拍的是重要的寺庙、建筑、著名的艺术大师和景点,而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更不是这些普通的游客。
我对阿明说我想拍他和这位日本冲浪女孩,我觉得他们站在一起非常健美,很入画。阿明向那个日本女孩转达了我的意思,她立刻答应了,用手搂着阿明的腰,眼睛笑成一条缝,让我拍照。
拍完照,阿明说要带那个日本女孩去吃烧烤,问我去不去。我想他这么问而不是“我请你们去吃烧烤”,我就不合适应允。于是我就说晚上朋友请我吃饭了就不跟你们去了。
我们等在日本女孩子工作的酒店门口,她换了一身白色背心和短裙出来,然后阿明开车先把我送回酒店。
我洗了一个澡,打电话给朋友,说想请他去吃牛扒。朋友很快开车来接,我们去了那个常去的酒吧。路上我说我腰背酸痛得厉害,想先去按摩一下。他就先送我去了一家按摩院。
出了按摩院,我们去酒吧。那里早已客满,我们在外面休息大厅里等了好一会儿,有两个人用完餐出来了,这才等到座位。
我们坐下后点餐。我说今天我请客,不醉不归。朋友是个豪爽的大汉,当即表示愿意奉陪,酒吧里有代驾,回头可以让代驾送我们回去。
这里还是老样子,来吃饭的人大多是成对的男女,气氛热烈而又慵怠,性感十足。今天不知为什么,似乎有些特别,几乎所有的女孩子都直接坐在男人们的腿上,男人们是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样子,嘴里呜里呜噜地发出一声模糊的声音,一只手上下起伏游走,像浪头上的冲浪板。
“今天有些古怪,什么日子?”我问。
朋友说:“是呵,怪怪的,今天很色情。”他喊来侍者,问他今天是什么日子。然后对我说:“今天是情人节,他妈的,难怪。”
这天我们喝了很多酒,不知道这天为什么我很想喝酒。总之真是喝多了,是不是醉了我不知道,只“你刚才说阿明来着?说阿明和一个日本女孩子?没错,那是他的一个女朋友,他们还是少男少女时就是朋友了,那个女孩子是为了他才到这里来的。但没有用,他们只能是朋友。”
我对他说了阿明带我去见的那些所谓的艺术家,说:“阿明好像不大分得清轻重?”
他说:“这是你的看法,不是阿明的看法。在我看,阿明的看法自有道理。”
“有什么道理?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能写进我的书?”
“当然!”他说,“你想写的都是别人早写过的,而且与这个岛、与这个岛上生活的人没什么关系。他带你去的这些地方、见的这些人才真实。”
我想他说的有一定道理。
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阿明,我没去找他,他也没再来找过我。我想我们彼此间不够默契。
再以后,我去了外岛工作。有一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说一个日本女孩子在B岛冲浪时不幸丧生,那一次的浪特别大。看到这则消息,我立刻想到那个和阿明在一起的日本女孩子,不知道死于大浪的是不是她。我曾经想打听一下究竟,但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无论是她还是阿明,甚至我自以为熟悉的异乡,其实都与我不甚有关,其实我一点也不熟悉异乡,不熟悉任何东西。
然而,时至今日,我对着已经出版的自己写的关于B岛的书,看着那张大插页的五彩霞光的海景照片,还是会想起他们。所有见过那张照片的人都对这一美景叹赏不止,唯有我,每回凝视这张照片时,都会知道远处那一痕白色的线是巨大的浪。知道心脏难受得要命,想吐。后来我去卫生间里吐了,这一吐,人立即感觉舒服了许多。我嗽了口,用冷水擦了脸,然后走回座位。
我突然看到了阿明和那个日本冲浪女,他们面对面坐在一张座位上,那女孩喝得好像很多了,歪歪斜斜的。阿明则全然是清醒的样子,用手扳住她的脸,凑得很近,在说着什么。
回到座位,我对朋友说刚才我看到了阿明,他和一个日本女孩子在一起,说下午我们还在一起,阿明说他要去吃烧烤的,没想到也到这里来喝酒了。
朋友是海量,我跟他在一起喝过多次酒,从来没见他失态过。他说:“今天是情人节,我还真不知道。年纪大了,对这些事不关心了。你说阿明?日本女孩子?管她是哪国的女孩子,只要是女孩子,都一样。”
我觉得他今天喝得也有些多了,说话有些语无伦次的,就提醒他别忘了叫代驾,这么多人喝酒,还是提前点约好代驾比较妥当。但他只顾喝酒说话,根本不搭理我。他说的都是他的爱情经历,在我听来,这些统统与海浪有关的短暂爱情是不是可以称得上爱情要打一个问号。
果然,当我向侍者要求代驾服务时,侍者告诉我们,今天代驾太忙了,除非我们等到后半夜。
后来,车子还是朋友开的,他说他经常这样,让我放宽心,他保证没问题。我见他有些不清醒,脑袋晃晃的,一路上就找些话来跟他说。好在他的确控制得不错,车开得很稳,只是有点快而已。车子到我住的酒店门口停下来时,他明显清醒了,对我说:
黄世常作品:关于丛林中的无语者 布面油画 200×1200cm 2009
这里的风景极美,天气明净,色彩丰富,如果用好一点的相机拍照的话,往往会有让人快乐的收获。业余时间,只要有空,我都会拿着相机到处拍照,数码机,可以毫不吝惜地按快门。
拍的照片如果感觉不错的话,我会到照相馆去冲印放大出来,自己看着玩。当地有些爱好者组织的一些摄影展,我都会参加。我觉得我的照片拍得不错。这一点得到过多次证明,有一位当地做挂历台历的商人就找过我,希望我可以将自己的一些照片卖给他。开始时我不知道他会给我多少钱,没马上答应他。这地方的人谈生意有些古怪,先不告诉你价钱,我不喜欢这种不透明的交易方式。但后来我还是去找他了。
第一次去挂历商人那里时,我带了一只优盘,里面装了二十张照片,有风景,也有花卉。我想这些都合适放在挂历上。那些我自己觉得很有味道(大多是苦巴巴味道)的照片,想来他是不会选择用于挂历的。商人让职员把我的优盘在电脑上打开,他站在职员身后,很快地看了每一张照片,说:“都留下吧。你数一下一共多少张。行,二十张就二十张,全都要。”又打了个电话给会计,就让我到楼下找会计取钱了。
这一次我拿了大概相当于人民币四千元的报酬,也就是说每张照片值二百元。这让我喜出望外。我从来没想到我的照片可以赚钱,要知道,这笔钱相当于我在当地工作一个月的薪酬。
这让我更加热情地到处拍照片了。我用这笔钱买了一只好定焦镜头,用这镜头拍出来的静物特别有质量。这里的花可是多极了。
城里有一个公共交通汽车总站,所有线路的车都由此发出。平常有朋友带我出去玩固然好,但多数时候我只能坐公交车出门拍照片,出租车太贵了。这里的公交车都是小面包车,坐不了几个人。乘客在路边招手,车即停下。乘客想在沿途的任何地方下车,也只要对司机说一声就行。就这样,我坐着公交车去了许多地方,山里,海边,鱼市,很多地方荒僻得很。有一回我上了一辆进山的面包车,很长一段路几乎是在森林里走的,车上只有我和司机两个人。我坐在司机的背后,司机很害怕,一直不停地问我要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只好反复对他说“向前,向前”。山路难行,两边常常是万丈深渊,为了让他松弛下来定心开车,不要总是想回头看我,我就寻些话来跟他说,“你吃过饭了吗?”“家里都有几口人?”“开一天车能挣多少钱?”等等,都是我能说得上来的当地话。结果我感觉到司机更加害怕起来。
当车子穿过浓荫蔽地的丛林、翻过山梁以后,视野敞亮起来。车子经过了一个小小的海湾,靠近沙滩的海水里站着个人,穿了件白色的短衫,下身是灰色的短裤,看上去多少有些特别,因为在海边玩耍或捕鱼的人通常都穿得很随便,不会穿这么正式的衣服。
司机也看到了这个人,把车停下来,朝他喊了一句话,我大概能听懂一半,意思是问他要不要上车。
胡诚作品:迈克尔·杰克逊没有死 布面油画 150×120cm 2008
那人朝车子这里走来,手里拎着一只塑料桶和一只网。他戴着眼镜,是个年纪大约六十出头的华人。上了车,看见我,他直接用汉语问我:
“从中国来?”
“是呵。”我说,“你怎么一下子就看出的?”
“我也说不清,反正一看就不是这里的华人。”他指着我挂在胸前的照相机说,“镜头不错。在哪里买的?多少钱?”
我告诉了他。
他说:“比我店里同样的东西贵了差不多一百块。”
“你是开照相器材店的?”
“是,开了个小照相馆,也卖些器材,就在你买镜头那家店的街对面。”
“对面?我没注意对面有照相馆呵。”我说。
“有的,”他低下头,打开盖子往塑料桶里看着什么,“可能你没注意,或者当成鱼店了。”
我想起我的确去过街对面,也注意过那里的一家玻璃柜里满是热带鱼的店,那些彩色的小鱼非常漂亮,我曾经爬在窗子上看了半天。但我没想到里面是照相馆。
我说我想起来了,对他说那些小鱼漂亮极了。
他的脸上展开笑容,露出整齐洁净的牙齿,惊人的整齐而洁净的牙齿。他的皮肤肯定是晒多了太阳,黑红黑红的,质地也不好,苍老得很,可是牙齿整齐洁净得仿佛是假的。是呵,太阳和风没法把牙齿晒黑吹黑。
我问他的照相馆里可不可以印照片,他说可以,放多大都可以,问我:“你喜欢拍照片?”
我说是的,喜欢。
他说:“那你可以到我店里来印照片,放多大都可以。你拍静物吗?”
我说我喜欢拍静物。
他说:“鱼也是静物,是最难拍的静物。你拍鱼吗?”
我说我没拍过鱼。
“鱼最难拍。因为鱼是活的,对吧?”
我想了一想,说:“那可不是,鱼是活的。你喜欢拍鱼?”
“当然,”他说,“我拍过的鱼很多,我捉多少条鱼,就拍多少条鱼。每条鱼我都拍下来,我大概拍了四千多条鱼了。”
我表示惊讶和赞叹。
他说:“没有一条鱼是一样的,有的看起来一模一样,其实不同。哪怕样子一样,脾气也不同。有一条鱼淘气极了,我拍他他知道,在水里乱游,让我拍不成。他真是漂亮到极点了,跟彩虹似的。你想,假如我拍下他来,放大,放到人那么大,有多漂亮!”
“后来呢?一直没拍成?你可以远远地用长焦拍呵。”
“我用长焦呵,可是奇就奇在这里,用长焦他也知道似的,还是拍不成。我是用反转片拍的,为拍他,我花了多少钱呵,到头来还是拍不成。他死了。”他说着,把脸望向窗外。这时车子经过鱼市场,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不远处是海,很阔大的海。他望着那片海,不再说什么。我想他肯定想着那条小鱼的事,眼睛里大概是看到彩虹的。
胡诚作品:东方不败之一 布面油画 120×200cm 2008
分手前我和这位姓胡的先生约好,第二天去他店里看看。第二天上午我去他的店,进了店,才发现这的确是一家很不错的照相馆,既卖器材,也给人照相、放印照片。
胡先生不在店里,看店的是他的夫人和两个儿子。胡夫人告诉我说她丈夫天不亮就到海边去了。
“捉鱼去了,他捉鱼去了。”胡夫人看上去年纪比胡先生大不少,很胖,膀子上很有肉。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啃一根甘蔗,她的牙齿也是极好,整齐而洁净。真是奇怪,夫妻俩的牙这么像。我注意了那两个儿子,更像他们的母亲,脸庞、身架都像,笑容则像胡先生,很有力的笑容。可是牙齿却都不好,通黄的,像烟熏过的象牙。
除了橱窗,店铺里还有一只巨大的鱼缸,里面都是热带鱼,墙上还有很多装在相框里的照片,无一例外,全都是彩色热带鱼的照片。老实说,照片拍得真棒,很有风格,大概是用光讲究的原因,照片上的鱼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受,幽邃迷离,莹澈纯净,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象。当然啦,海底世界有几人见识过呢,也可以说是另一个世界吧。
我本来想放大几张照片的,看了墙上胡先生的照片后,自觉不好意思丢人现眼,就买了一只偏振镜和一张存储卡。付过钱以后,我指了指墙上的照片问胡夫人这些照片卖不卖,说这些照片真美。
胡夫人说:“上面有价格的。”
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照相框的边角上的确贴着一张小纸片,上面有价格。看清价格以后,我吐了一下舌头,这样一张照片的价钱足可以买一只好标头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
胡太太说:“我老公是个神经病。除了他的鱼,这个世界没什么东西在他眼里。他应该到海里生活,跟鱼结婚。”
我不想听她骂丈夫,拿好东西就告辞了。
不远处就是海滩,我去了海边,用新买的偏振镜拍了照片,果然,用上偏振镜,拍出来的照片漂亮多了,天和海特别蓝。然后,我又去鱼市场拍鱼,虽然那些鱼都是死的,但是我没见过其中的大多数鱼,用黑白模式拍下来效果相当有味道。
我一直以为,黑白照片比彩色照片更有意思,它同时具有生与死的气息。
我拍照片的过程中,那些鱼贩子都笑,用当地话说我是神经病。我会的当地话不多,但“神经病”我听得懂。我发现,每到一个陌生的语言环境中,“男”、“女”、“我爱你”、“神经病”这些词语出现的频率很高,很容易懂得。
临近中午,天气热得要命,我找了一家小饭馆吃了盘杂合饭。雨季的雨每天基本都在这个时间如约而至,为了躲雨,我要了一杯咖啡,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慢慢喝着。小饭馆的生意不好,店里只我一个客人。正喝着咖啡看着雨,饭馆的华人老板端着两杯咖啡坐到我对面,给我一杯,说是请我喝的,味道跟一般的不同,是从一种狸子粪便里弄出来的咖啡。说这种咖啡非常贵。
我说这么贵的咖啡送给我喝我过意不去。老板挥挥手说:“哎呀别客气啦,出门在外的人,有吃就吃有喝就喝,要豪爽一点啦。”
胡诚作品:东西方不败二 布面油画 150×360cm 2010
我一边听他海聊有关咖啡的事情,一边喝着那名贵的咖啡。我没想到咖啡原来可以这么好喝,这咖啡入口的细腻感觉真是令人难忘;也没想到有关咖啡的知识这么丰富。尽管坐在我对面的老板的谈吐明显有卖弄的味道并渐渐让我觉察到他其实是想向我推销这种贵得离谱的咖啡。
在海外漂泊既久,我的人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大到每过一段时间遇到一些事情,我都明确感觉得到这种变化,它们先是在我胸膛里乱窜,然后就分布到我的四体五骸中,变成肌肉和气力的一部分,照镜子的时候我都能发现自己的下巴变得比以前方多了,好像嚼多了没煮烂的牛羊肉似的。
于是,我在老板明确推荐我买狸子粪便里扒出来的咖啡时,问他要不要买我的照片,告诉他我的照片卖给挂历商的价钱,告诉他我可以在此基础上给他九折的优惠。
“你爱拍照片?”他说,“我一个朋友开照相馆,都快倒闭了。照片哪能想着卖钱,谁不会拍照片呵。”
“你说的不会是这里姓胡的那位先生吧?”我说。
“是不是那个爱捉鱼的?没错,就是他。糊涂的胡先生,只知道捉鱼。你知道吧,他父亲原来很有钱,开过金店,到他这里,把家族的事业玩荒了。有一阵子这里经济情况不错,有些爱鱼的人肯花大价钱买鱼,但他不肯卖,一条都不肯卖。神经病。后来他想卖鱼的照片,谁买?神经病才买。”
他问我要不要喝点水,我说不用,咖啡还没喝完。
他说:“玩到后来,他照片也不好好拍,还是成天往海边跑,一呆就是一天,也不跟人说话。要说,也都是说鱼。人家去拍结婚照片,他把背景弄得跟海底似的,把人像是泡在水里。谁还去拍?连结婚照片都没人去他那里拍了。神经病。”
咖啡总算喝完了,的确好喝,整个人都有种轻灵超脱的感觉。付钱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买一小包狸子粪便咖啡,好在以后的某个好时候重温这种享受。贵就贵一点。
老板没想到我会买,他在用小天平称咖啡的时候特意多加了一小勺咖啡给我。问我喜欢不喜欢吃榴莲,过几天榴莲上市了他请我来吃榴莲。说着他笑起来,说:“胡先生有句话有意思,他说好的榴莲能吃出彩虹的味道,所有的好东西都有彩虹的味道。以前他常喝这种咖啡,说这种咖啡也有彩虹的味道,现在他败落了,喝不起了。”
雨下了不到一小时就停了。我离开小饭馆,看到一道彩虹一头搭在海里一头搭在山上。我知道这里的彩虹说消失就消失,就迅速举起相机拍了好几张照片。果然,在我还准备继续再拍的时候,彩虹消失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拍的是黑白照片。黑白照片再有味道,用于拍彩虹,怎么说也有些矫情。
从下午到晚上,我都站在住处的窗前往外看,呆看异国寻常的景象。傍晚的时候,小巷里有些孩子在踢藤球,小贩们则推着车子走到大街上去买羊肉串、牛肉丸等小吃。我感到饥饿,很想吃些好的,但囊中羞涩,仅有的一点钱还要留着打国际长途回家。
天黑下来以后,我决定去胡先生那里坐坐。我想这时候他应该从海边归来了。
胡诚作品:似我者死-东西方不败三 布面油画 150×360cm 2010
胡先生果然回家了,我去的时候他在冲凉,我坐在店里等了一会儿,喝了一杯他儿子端来的放了许多糖的茶,胡先生就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你要印照片?”他问我。
我说我不是来印照片的,只是想听他说说鱼的事情。
他说他还没吃饭,等他先吃好饭再聊。
我饿着肚子,看他吃饭。他吃得不错,一盘饭上面搁着两只油黄的烤鸡腿。他先把饭都吃完,然后再干吃那两条鸡腿。第一只他吃得比较快一些,第二只他就吃得很慢了,几乎是一丝丝地吃。让我看了备受折磨。
终于他吃完了,盘中粒米不剩,鸡骨整整齐齐,腿骨、趾骨完全按生前的样子排列着。嘿,这等修养!
胡先生家佣人前来收拾饭桌时,胡先生把两手叉起放在脑后,看着我,不说话,那神情好像对我的到来有些纳闷。见我也不说话,他就起身,走到一只鱼缸边,打开一只灯,鱼缸立即变得如深海一般的湛蓝,各色彩鱼游来游去,真是漂亮迷人。
我也走过去看,不由在他身边说:“真漂亮。彩虹也就这样了。”
他扭头看看我,走进里屋,不一会,手里拿了本影集出来给我看。里面显然都是同一条鱼的照片,五彩斑斓的鱼,不大。照片拍得都不能说好,原因是胡先生说过的,这条鱼太调皮、不配合拍照,照片上的这条鱼要么眼睛清楚身体不清楚,要么只拍到后半拉、看不见脑袋。有一张是这条鱼快速游动时拍摄的,在画面中拉出一条长长的线,仿佛一道彩虹。有抽象画的意思。我的目光在这张照片上停留了比较长的时间,一边看一边不住地点头和摇头,表达一种赞叹。
胡诚作品:东西方不败五 布面油画 150×360cm 2010
胡先生高兴起来,他收起影集,说要请我出去喝咖啡。
他并没有带我去咖啡馆,而是开了一辆工具车带着我去了一家赌场。出门前他在家打扮了一阵,头上抹了摩丝,花衬衫和米黄色的长裤熨得笔挺,皮鞋闪着坚硬的光。这付阔气样子与他捉鱼时古怪的穿着差别可是太大了,简直是毫无逻辑,使我无法整理对他产生的纷乱的印象。
赌场离这个小城相当远,车开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我去过国外的一些赌场,我在韩国的赌场看过一场美国赌城拉斯维加斯过来的脱衣舞,印象深刻,那些妙龄姑娘只着一点地在舞台上扔胳膊甩腿,很美,绝对美;菲律宾一家赌场也予我美妙记忆,屋顶的穹窿满是璀粲的人造星星非常宜人,而庄家发牌小姑娘闲雅的举止更是令人享受。
这家赌场却远不是那么个意思,里面烟气迷朦,汗味熏天,赌具破烂不堪。说实话,它简陋混乱得如同一个乡村的大马厩。
我们先在一个类似轮盘赌的场子里看人家玩。当庄家在盘上扔进的一只橡胶球在盘子里跳动不已时,参赌的人手里捏着纸质的筹子开始往盘上写着数字的格子里押。橡胶球的跳动由高而低,最终滚到某一格子里停下,输赢分明,有喜有忧。有一个汉子先是赢了一大笔,他把筹码押在2 2号格里,结果橡胶球恰恰停在2 2格。他的手里一下子捧了一大摞筹子,咧着嘴转着头看周围的人。接下来的一把他把手中的筹码分成四份分别押在不同的号码格里,这一次当小球跳动时,我假想我此刻押的是一个所有人都没押的3号,我一向喜欢这个数字。尽管我并未真地押钱,但这种虚拟让我感觉到了刺激。结果,小球停在了另一个所有人都没押的9号上,也就是说,这一把庄家赢了所有人的钱,包括我这个虚拟的赌徒。
当我们准备转身到另一个区域时,胡先生看到了人群中的熟人,跟他们打招呼。其中有两个我认识,一个是买我照片的挂历商谢老板,另一个是请我喝狸子粪便咖啡的不知姓名的老板。这两人穿得也都比平时更讲究。
我们四个人一起到另一个区域,挑了张桌子坐下来。谢老板喊来侍者,问我们各自要喝什么。胡先生要了咖啡,咖啡老板也要了咖啡,我说我要矿泉水吧。
这个场子的顶头有一个舞台,中间是一个小案子,上面放着一个类似我们这里体育彩票开奖的机器,透明柜子里有几十个写着数字的乒乓球乱跳。旁边有三个乐手演奏着乐曲,一个键盘手,一个吉他手,一个贝斯手,水平不错。侍者先给我们端来三杯咖啡一杯矿泉水,然后递给我们一张写着从1到50数字的纸让我们在想押的数字上打勾,一个号码2元或5元。2元中了,庄家赔80元,5元的中了,庄家赔200元。
谢先生问我要不要赌,说这种赌法来去很小,他们都玩这种赌,大的他们都不玩。
我看他们都只花了相当于人民币10元钱买号码,也从口袋里摸出钱来,买了跟他们一样多的号码。机器开动了,音乐欢畅起来。结果我赢了一个号码。其他三人都举杯庆贺我“发财”。侍者请我上台唱歌,我没有拒绝,走上台,唱了一首英文歌《Fee lings》。我对自己非常满意,没想到自己饿成这样竟然还可以唱得力拔山兮。
我在那几位先生的掌声中回到座位。肯定是因为买彩的紧张和唱歌的兴奋,我的眼前不断冒出金星。我定了定神,金星越来越少直至消失。
谢先生注意到了我的反应,他问我是不是不舒服。我说没有。谢先生说:“你脸色不好。我看你还是不适应这里的热。我们还是回去吧。”
“好的。”我说。
谢先生跟我出了赌场,那两位还留在赌场玩。我坐在谢先生的车里,车里很热,他发动了车子,打开空调。我系上安全带后就闭上眼睛,我真的感觉到很累,整个人像是一只空壳一般。
“你知道吧,”谢先生说,“胡先生原来很有钱,后来家里出了事就不行了。”
“他迷上了捉鱼。”我说。
“捉鱼是后来的事。他有个女儿,被人强奸后自杀了。这以后他就开始有点神经,先是赌,不是玩玩,是大赌,输得很惨,后来才天天去捉鱼。”
“他女儿叫什么名字?”
“彩虹。”谢先生说,“他女儿叫彩虹,死的时候十八岁。”
“是这样呵。”车里的空调打得很低,我感觉很冷,就用手用力地搓着胳膊,“他的照片拍得很棒,您有没有买过他的照片呵?”
“他是拍照好手。我买过他的照片,但是后来他开的价钱太高。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我总不能折本买他的照片。”他说,“不过他的店还有些生意,还过得下去。当真没饭吃了,我看多少钱他也肯卖的。”
他真不该这个时候提吃饭、饿这样该死的字眼,他这一说弄得我的肚子一声巨响,有如雨前的雷鸣。
谢先生真是聪明,他扭头看着我,说:“你是没吃饭吧?”
我说是。
“呵呀,我也没问你。这么热的天,人消耗大,不吃饭怎么行。我带你去吃东西。”
车进城后,时间已经相当晚了。许多餐馆都打烊了。谢先生熟悉情况,把车开到一家粥店,点了粥和几样菜,豆腐,臭豆,豆芽,全跟豆子有关。我在那里喝了两碗粥,出了一身大汗。迷迷糊糊地很舒服。
回到我住的酒店,我打开相机看今天拍的照片,那几张彩虹的真的是用黑白模式拍的。不过,黑白归黑白,毕竟可以分明地看出那是彩虹,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
我突然明白,彩虹有着奇妙的连接作用,她可以连接山和海、此时与彼时、故乡与他乡,以及,生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