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马
春节期间,一位做了某国企老总的中学同学请我到他家吃饭。那个傍晚,他的福态且贤慧的夫人把餐桌搞得很丰富,而一双伶俐的儿女又把一场家宴气氛烘托得温馨活泼。坐在这样的家庭里,彼此都感到轻松愉快。
他叫沈国庆,在小学中学读书时话语不多,属于性格内向,敏感,又郁郁寡欢的那种。而今却不是这样的了,他谈笑风生,妙语连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甚至有点话语霸权倾向,但言之有物,声情并茂,令人喜欢。他称自己是久经(酒精)考验的优秀(油袖)干部,并且深知“三场”奥秘,即所谓“官场”、“商场”、“情场”。在谈到我这种弄文学的也要幽上一默,如“巴金不如白金,冰心不如点心”等等。劝酒令更是一套一套的,什么“感情铁,喝吐血,感情薄,喝不着,感情深,一口闷”诸如此类……小儿小女们也满口新语汇,全不似他小时那般口拙。轻松幽默之余,沈国庆也涉足一些深奥话题,什么丹玛斯大预言,小命运或大命运,以及缘分啦,宿命啦,把人听得一愣一愣的。从饭菜上桌开始,我就基本插不上话,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是他在家里请我吃,如果我无话他也无话,就生分了。
其夫人儿女熬不了夜,在我们开始喝第二瓶酒时,就分头去睡了。这之后,他又开始感叹生命短促,开始怀旧,开始为我们的喝酒寻找理由。醉意朦胧之中,他讲了如下的故事:
1978年8月,一场陡然发生的山洪,使戈壁小城德令哈市的供水系统遭到破坏,供水公司决定派沈国庆去邻省柳园物资站调运一批钢管,当时他才十八岁,参加工作不足半年。
出发时间定于第二天八点,而沈国庆直到午夜仍无睡意,他兴奋地在宿舍里走来走去,为自己“初出茅庐”就被“委以重任”而沾沾自喜。他踌躇满志,浮想联翩,至于路上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到了柳园如何开展工作,想也未想。
清晨六点,刚刚有了睡意的沈国庆被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竟是食堂管理员董小纯。董小纯是从广东来柴达木盆地顶替父亲工职的,比沈国庆大一岁,是个皮肤白净,性格热情的姑娘。
她笑盈盈走进来说:
“小沈,为什么不来领粮票,难道还要等人家拿来给你领吗?”
她把三十斤全国通用粮票拍在沈国庆手里,请他写了领条,临走把一个尼龙手袋放在桌上,也没多余话,就甩着两条小辫子消失在门外青色的熹微中了。沈国庆稀里糊涂打开尼龙手袋,心跳陡然加速:那里面是卤牛肉,是葱油饼和榨菜疙瘩。
半小时后,门又被敲响。
和衣而卧的沈国庆以为是司机吕师傅,开门一望,还是董小纯。这一回,董小纯的眼神有点异样,笑容也不太自然,她递给沈国庆一个折叠成小鸟形状的纸条,然后迅速离去。
沈国庆手捧纸叠的小鸟若有所思,正欲目送那离去的背影,披一件小棉袄的吕师傅出现了。
吕师傅笑道:
“刚才从这里跑掉的小丫头有点面熟呢,是不是小董呀?”
沈国庆目光迷离,答非所问,他说:
“噢,吕师傅,咱们现在出发吗?”
虽说心里热乎乎、乱哄哄的,脸上则一本正经。
吕师傅只能送沈国庆到大柴旦。大柴旦有个运输公司,运输公司有几辆加长型载重卡车,只有这种车才能从柳园运回那批钢管。从德令哈到大柴旦二百公里,这之间只有一小片绿洲,其余全是褐色的戈壁滩,以及寸草不生的矿山、盐泽。
翻越羊肠子沟时,沈国庆从裤兜里摸出那个令他心跳的纸条,侧身躲开吕师傅的视线,在剧烈的颠簸中悄悄拆阅,其内容如下:
沈国庆同志:
你好!
由于洪水无情,国家的宝贵财产蒙受了巨大损失,但在党中央华主席的英明领导下,全体供水战线的干部职工出大力,流大汗,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大无畏革命精神,战胜了重重困难,取得了很大胜利,而我们也在这场抗洪救灾战斗中增深了理解,加强了友谊……我为自己有这么多的好师 傅,好同志感到骄傲!
小沈同志,这次领导派你出差调运钢管,是对你的极大信任,同样,也是对你的极大考验!希望你早日完成党与人民赋予你的光荣任务,满载而归……
此致
敬礼
董小纯草于8月8日晨
能帮我在柳园加洗几张照片吗?又及
夹在纸条中的是一寸黑白照的底板,沈国庆很想举在车窗前“透视”一番,但终于忍住。那一刻,在颠簸的“搓板路”上,在老掉牙的苏联69型小吉普里,肩负光荣使命的沈国庆本该专心致志地思考他的工作,但董小纯的面容却飘忽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大柴旦的事情很顺利。
运输公司的四辆日野正巧待货在家,未费什么口舌就把调度手续办好了。
告别吕师傅的时候,沈国庆想捎个纸条给董小纯,想一想,又算了。他想:也许是自己多心了。人家又没表白什么,无非是一点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的鼓励嘛。你忘了带粮票和干粮,人家给你送来,说明人家工作认真。托你洗照片,是对你的信任。至于信中所言,无非是祝你马到成功。总之,那一刻,他决定把私心杂念从头脑中清除出去,一心一意奔赴柳园,把钢管弄到手。但谈何容易!董小纯让他有点恍惚呢。
从大柴旦西行二百公里是冷湖矿区。从冷湖再向西行,翻越当金山,就到了甘肃省。头次出远门的沈国庆在进入甘肃地界后有了一种“出国旅行”的荣耀感,糊里糊涂的脑子突然就被从敦煌方面吹来的绿风洗净了,董小纯的影子也仿佛被高高的当金山阻挡在了身后。
马轲作品:英雄时代1 布面油画 200×150cm 2006
日野车司机姓田,河南人,一路都在唱豫剧。沈国庆为了讨好田师傅,一路都在为他点香烟。这样,就在“花木兰,花木兰”、“朝阳沟,朝阳沟”的歌唱声中,不知不觉地到了敦煌。
一夜无话。
第二天午后,四辆威风八面的墨绿色日野就抵达了距敦煌一百公里的柳园。
在柳园运输站登记好房间,沈国庆就无比欣喜地听到了火车的汽笛声。这样,沈国庆在短短两天内就体验到其人生中的三个第一次:
第一次收到女孩子的纸条(信)。
第一次出省。
第一次听到火车叫。
四辆日野整齐排列在运输站的大院里,很招人眼。那些驾驶解放牌卡车的司机,连吃饭都乐于蹲在日野制造的荫凉里吃。这是日野司机喜欢见到的一个现象。沈国庆心想,知道吗你们?知道这些大家伙是被谁调动到柳园的?是在听从谁的指挥吗?是我,来自德令哈的小沈同志……
此后两日,沈国庆又获得了第四个未曾有过的人生体验:第一次同一个素不相识者磨嘴皮。
柳园物资站的站长是个谢了顶的矮胖老头。其肚腹鼓突得像个孕妇,连喘息都略显困难,且脾性古怪,为人傲慢。该站长喜欢打扑克,喜欢挖苦人,但不喜欢办公事。沈国庆每次找到他,都被他以“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为由调侃一通,似乎与沈国庆这样的青少年谈正经事有失身份。沈国庆就不分场合地去缠他,脸上死板板的,也不知道弄点笑容出来。一来二去他竟急了。这老同志对“初出茅庐”的沈国庆吼道:“去去去,谁给你调拨钢材的权利啦?介绍信?介绍信管毬用哩!”然后就噼噼啪啪地甩扑克,然后在牌友的哄笑声中往自己脸上贴纸条,或把纸条朝别人脸上乱贴,任沈国庆傻乎乎立在一旁,呆鸟一般。
马轲作品:英雄时代2 .布面油画 200×150cm 2006
无助的“嘴上无毛”的沈国庆于是就在这人地两生的柳园被忧郁包围了。他无颜走回运输站。他怕见日野司机的脸色。
那些司机一见沈国庆就说风凉话。他们会说:“小沈同志哥呀,瞧你多能耐,多有水平,一句话把四辆日野忽悠到了柳园,结果呢,啥事都没了,弄得俺爷几个是大眼瞪小眼,白日压床板,三伏天里挺活尸哩……”
沈国庆脸皮薄,怕听这个,干脆就去火车站看火车。
沈国庆看火车的时候渐渐就注意到了一个推售货车的姑娘。那姑娘穿铁路制服,戴无沿帽,眼睛酷似电影“冰山上来客”的古兰丹姆的眼睛,鼻子仿佛西哈努克亲王夫人的鼻子,一缕鬈曲的刘海飘在额前,像国画里的新疆风情,两条棕色长辫甩在身后,让人想起王洛宾歌中的“遥远的地方”……每当一列旅客列车靠站,就会听她发出百灵鸟般的声音,她会清脆地说:要香烟吗?要瓜籽吗?要啤酒牛肉干吗?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美妙,在沈国庆的目光里,她比他想象中的柳园不知要美丽多少万倍呢……
实话实说吧。
自从见到这个无名无姓的柳园姑娘,董小纯的卤肉、纸条以及嘱托,便被十八岁的小沈同志忘在脑后了。忘在脑后的还有日野、钢管、司机的嘴和站长的肚子。他坐在一个椭圆形花坛的水泥边沿上,让胳膊肘支在大腿上,让下巴托在手掌心,目不转睛地凝望姑娘的背影或侧影,如沐春风,如在梦里。那时候,他感到柳园这地方真是说不清,既有粗陋的老同志,又有美丽的售货员,既有来来往往的火车,又有莫名其妙的烦恼,唉,说不清呀说不清!一想到那些钢管,一想到受命于领导重托时自己所表现出的自信与豪迈,他就感慨起来,就又糊里糊涂起来。唉!总之是说不清的一种伤感,说不清的一种情绪。
就在沈国庆暗自感慨的时候,一趟旅客列车在柳园站停靠之后朝新疆方向驶去。
姑娘推车从渐渐空荡了的月台朝这边走,在与他的目光相遇时,姑娘说:
“要香烟吗?要瓜籽吗?要啤酒牛肉干吗?”
现在想来,这不过是一种职业化的吆喝,毫无针对性,但当时的沈国庆却在那一刻被“晴天霹雳”击中了,像美国小说“教父”里那个为躲避黑手党而回到西西里的公子哥。他离开花坛,迎上前去,轻轻地对姑娘说:“同志,我要买香烟。”
“什么烟?”
“郁金香。”
“几盒?”
“一条!”
姑娘不动声色地卖给他一条郁金香牌香烟,用手背擦掉额头的汗,然后袅袅娜娜地推车离去。这情景有几分诗意(诗曰:你轻轻地来了,犹如你轻轻地走),但更像国产电影里的画面(一男一女俩特务在对暗号:要香烟吗?什么烟?老刀牌……)。
总之,沈国庆在那个黄昏目送姑娘的背影直到消失,不禁惆怅万分。他手捧“郁金香”朝运输站走,突然感到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最不幸、最失败的人。
回到运输站,同房间的田师傅和左邻右舍的几个日野师傅都不在,可能是去看露天电影了,也可能凑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沈国庆不思茶饭,只是躺在床上,把一朵一朵的“郁金香”喷向天花板。他在想,如果明天仍不能把钢管的事情办好,如果明天还不能当面向那姑娘表达出心中的爱恋,那么,自已没准得考虑自杀的事了。
他胡思乱想。
他听说吃安眠药自杀的人并非无痛苦,因为……据说,服安眠药自杀的人往往是渴死的。
沈国庆深知口渴的滋味。
他想,与其渴死还不如吊死。可是,据说吊死鬼的舌头是要耷拉出来的,耷拉得老长老长,能把活人吓死呢……
于是他又想,实在不行就去柳园车站玩一次卧轨吧:当一列火车呼啸而至,当那个郁金香一样的姑娘和她的售货车在月台上出现,我,一个来自他乡的青年,一个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无用之人,在与她擦肩而过时,默默地望她一眼,再望一眼,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向道轨,从容不迫地让自己年轻的头颅枕在咔嚓作响的钢铁的音乐中,然后望着姑娘被惊骇放大了的美丽面容,微微一笑,然后超然而去……
那天,十八岁的沈国庆这样想。
他觉得死在柳园很不错。觉得人生在世确实莫名其妙。觉得姑娘很美丽、人生很短暂。
这时从外面走进一个人。
此人是运输站的洪调度。因其身形瘦长,双手过膝,过往司机又称他洪猿人。
沈国庆见洪调度来了,连忙坐起来,以双掌磨擦太阳穴,企图除去那里面的死亡幻想。电灯被洪调度弄亮了。灯光下的洪调度面目慈祥,笑容可掬。他说:“小同志,怎么没见你进食堂呀?怎么大半天不见个人影呀?”沈国庆说:“办不成事,哪有心思吃饭!”洪调度说:“小伙子,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常言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走走走,到家去到家去。”
当时,沈国庆惊奇地打量洪调度,心想,这倒怪了,无缘无故的,竟请人吃饭?
嘴上客套着,人却到了洪调度家里,一看饭桌上,果然有四样炒菜和两双筷子,不是说说玩的。
沈国庆就稀里糊涂吃起来。
洪调度拿出一瓶酒自斟自饮,也不吃菜,只是上下打量沈国庆,打量得差不多了,才开始唠家常。他说运输站这个家不算个家,他把家安敦煌了。在敦煌他有个小院,小院里有葡萄架,可美啦。沈国庆吃菜,看他一小盅一小盅地斟酌,听他说东道西,渐渐就有了重返人世的感动。
洪调度说,他十八岁师范学校毕业,不幸却被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坏分子”,后来就把他弄到敦煌运输站,当了一名加油工,去年平反了,组织上看他有文化,就安排他到柳园站当了个调度,还不错,连女儿的工作问题也解决了。他说他是河南人,其父在台儿庄战役中是国民党的副师长,四九年抛家弃小逃到了台湾。由于出身不好,自己又戴着“右倾的帽子”,所以到了敦煌后找不到对象,后经人介绍,才和当地的哈萨克姑娘结了婚,生下一女。他说他不大串门,半年前的事传到他的耳朵里竟被他当新闻了……
马轲作品:渡 布面油画 254×145cm 2006
吃了饭的沈国庆呆坐着,又不便马上告辞,又不好勾头想心事儿,肚里乱糟糟的,脸上还得装出有兴趣的样子,正难受着,洪调度话锋一转,过问起他的身世、学历、家庭状况以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之类的“看似简单,其实并不简单”的琐碎问题。最后,笑容可掬的洪调度问道:
“小沈同志,有没有处过对象呀?”
沈国庆想说没有,但脑子里突然冒出个董小纯。要说有吧,心中又想,董小纯也不过给了自己一点革命同志式的关怀,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所以,那晚,在洪调度慈父般的目光中,他摇了摇头说:“刚参加工作,一事无成,处什么对象啊!……”
洪调度连喝三盅,让面孔一下子就透出了枣红色,嘴里还一个劲地称好。“好好好好!年轻人,有志向,先立业,后成家,好好好好!”他说。
第二天清晨,沈国庆正在梦里发愁,在外静卧了两日的日野车突然轰鸣起来。先是一辆,接着第二、第三、第四辆都发动了,一股柴油味从门缝里飘进来,直逼沈国庆的脑颅。他在惊悸中翻身一看,田师傅和他的牙具都不在了,心想,难道他们跑了不成?
沈国庆稀里糊涂穿衣穿鞋,稀里糊涂跑出去张望,四辆狗日的日野已轰轰隆隆驶出了他的视野,只留给他一派黄色尘土和柴油的臭气。
他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发现自己被遗弃了,被四个驾驶日本卡车的家伙遗弃在柳园运输站了。这里距离敦煌一百公里,而敦煌距德令哈还有若干公里……
那一刻,沈国庆望着初升的太阳,直到两眼漆黑一团,直到脑子一片空虚。这之后,他就踉踉跄跄、神思恍惚、鬼使神差般朝大门外走,朝柳园火车站走。
总之是不想活了。
踉踉跄跄的沈国庆想,真丢人呀!真窝囊呀!浪费了那么多的“郁金香”,遭了那么多的白眼,做了那么多的美梦和噩梦,其结果呢,钢管一根也未搞到,连去搞钢管的小沈同志也被几个司机抛弃了呀!
恍惚之中,他只期待最后再望那姑娘一眼。
“见一面就死!”……他想。
结果,由远方呼啸而来的由钢铁奏响的音乐就使他颓然倒地了。
那个早晨,当沈国庆“死去又活来”,发现有两张面孔在亲切地注视自己。
一张是售货姑娘的。一张是洪调度的。他们的脸挤挨在一起,向他发出阳光般的笑容。
“瞧,爸爸,他醒了!”
沈国庆听那姑娘把洪调度叫爸爸,感觉姑娘的气息在自己脸上拂拭,差点儿再度昏厥。“天!”他说。
他说:“我不是在做梦吧?”
更梦幻的事情还在后头。
因为洪调度告诉他,三十二吨钢管已经全部装车,只需他回去把款打到柳园物资站的账户上就行了。
如坠五里云雾的沈国庆当时便失语了。
洪调度说:“回去吃饭吧咱们,吃了午饭就上路,我给司机打过招呼了,让他们连夜往德令哈赶,救灾物资嘛,对不对?”又说:“你也恁搞笑,一大早就睡在了火车站的水泥地上,醉鬼似的,把人吓得不轻……”
当时的沈国庆已彻底清醒,但仍说不出话,目光也不敢从洪调度的脸上转移到他女儿的脸上。
姑娘于是就告诉她的爸爸,她说这位不爱说话的同志喜欢看火车,喜欢坐在水泥墩上发呆。
“还买过我的一条郁金香呢。”她说。
这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在沈国庆听来,仿佛天籁妙音,令人回味无穷……
长话短说。
归途中,田师傅一改常态,对沈国庆出奇地爱惜起来。他拿出自己的香烟茶叶蛋与小沈共享,途经敦煌时,还嘻嘻哈哈带沈国庆钻了一回青纱帐,偷掰了不少嫩苞谷,于是,“同志加兄弟”,“凯旋在子夜”。
回到单位,沈国庆以及四辆满载而归的日野受到热烈欢迎。领导嘱托炊事员多炒几样荤菜,为他们接风洗尘。
这就忙坏了董小纯。
在这个热热闹闹的夜晚,董小纯像一匹小鹿,在厨房与餐厅之间轻盈地跑来跑去。又像一轮明媚的月亮,让多情的光辉播洒在小沈同志的脸上。
那一刻的沈国庆酡红上脸,飘飘然亦熏熏然,很像一员班师回朝的大功臣。
田师傅在几碗酒落肚之后,神情有点古怪,目光有点迷茫。他问沈国庆:“喂,我说小哥哥,你小子到底有没有对象啊,让俺寻思着,怎么有点不对劲呢?”
这时恰巧董小纯端菜过来,沈国庆又恰巧不胜酒力,就说:
“对象么?有啦有啦!”
田师傅看看董小纯,再看看沈国庆,长叹一声,说:
“唉,你小子咋恁多福气!”
沈国庆晕晕乎乎弄不懂田师傅的话,应酬了一会儿,就回宿舍独自地想念柳园去了。“郁金香”吸了一支又一支,少年初识愁滋味。
第二天,田师傅从驾驶室中探头出来,对前来送行的沈国庆说:
“小伙子,做人要厚道,丁是丁卯是卯,看你这事整的,俺再见到洪猿人,不好交差呢!”
“交差?交什么差?”
沈国庆问。
“介绍对象的差呗!”
“介绍对象?给谁介绍对象啊?”
“傻鸟一个,俺看你小子是哑木匠盖大楼呢!”
田师傅启动了引擎,临了又抛一句话给沈国庆:
“俺老乡也恁糊涂,八字没一撇,就为你的事跑得屁颠屁颠的!这批钢管人家新疆那边早联系好了,硬是让洪猿人把它给你个小王八蛋弄到德令哈来了!看不出啊看不出,你小子还真能……”
沈国庆张大嘴巴,撵着日野车扬起的尘土,眼前一黑再黑,硬是喊不出声。
这时,董小纯来到他的身旁,问:“小沈,你有没有生病啦?”沈国庆可怜巴巴盯了她一眼说:“生病啦!傻逼啦!没治啦!……”
董小纯一脸的莫名其妙。
沈国庆又说:
“就这么一回事啦!”……
此后的事他已叙述不清,因为他烂醉如泥了。
在告别这个温馨家庭时,我调侃道:多情沈郎,酒入愁肠。没想人家竟对答如流,曰:飘然欲去,依然似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