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方友
镇上除去白家和罗锅的茶馆,西街口还有一家马家茶馆。
那时候,镇完小在西街山陕会馆内,所以上学放学都要路过马家茶馆。我记忆最深的是卖茶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儿,头上常戴一顶穆斯林小白帽,胡子很长很白,双目朝里眍着,鼻子很大,一看就是少数民族血统。因为西街回民多,他本人又是穆斯林,所以除去茶馆的招牌还多挂了一个清真标志。那清真牌一面写着回文,又一面上写有“清真”字样。下面吊着红布条儿,长年风刮雨淋,已经潲白,像几缕干枯的玉米缨子。记得马家茶馆是屋山留门,冲门口是老虎灶,一溜又高又粗的铁茶壶排列整齐。挨老虎灶一头是两条大缸,为倒水方便,那缸埋在地里半截儿,上面有两个大木盖。木盖擦得干干净净,一看便知主人是个讲究人。
白胡子老头儿叫马任德,五七年前后虽已年近七旬,但身板挺硬朗。每逢春节闹元宵,还能踩高跷。我记得马任德化妆成《白蛇传》中的老法海,剃个光头,凭借他一脸好胡须,就赢了三分。马任德的大儿子叫马货,也爱踩高跷。马货善装老太婆,头上戴着假发,两个耳朵上坠两个长捻儿炮仗,手摇大蒲扇,动作夸张又滑稽,能扭得满街都是他的屁股。
马货个子不是太高,有些胖,很有力的样子。茶馆的水全由他挑。每天早上,他就挑着水桶去颍河里担水。那时候颍河还没污染,清可见底,因是活水,烧出茶来发甜。马货也爱戴穆斯林小白帽,担水时还要戴护肩,腰间系一根草绳什么的,给人的感觉很滑稽。
马任德每天早上要诵经,他们叫“做奶妈子”。每天我们上早学路过马家茶馆时,总见他很虔诚地跪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有时候他也去清真寺,买菜的任务就交给了儿子马货。
我们学校距马家茶馆很近,出大门朝东走不多远就到。有时候渴了,就去马家茶馆买茶喝,一分钱一大碗,棍儿茶,解渴又刷油。只是每逢过节吃了好的,马老汉就不卖给我们茶,更不准我们用他的茶碗。他说我们这些汉人过节嘴巴脏了,要等嘴巴干净了再来买茶喝。当时年幼,不懂什么意思,后来大了,方知这是人家的民族习惯。
马家茶馆距清真寺不太远,出门就可看到寺中的望月楼。每逢斋日,马任德老汉几乎每天都在寺内,卖茶的任务就交给了马货。
马货卖茶爱偷漏钱,谁来买茶,一分、二分的全漏在自己的腰包儿里。赶巧这时候若有人来买茶牌,他更可发个小财,但他不敢多漏,因为马老汉记性好,谁家买茶牌多少他都心中有数。平常时候,墙上有个小黑板,记些零账,所以马货想“贪污”几个小钱也不易。马货漏钱也不是自己花,积攒到一元二元,都悄悄送给了一个汉族寡妇。
汉族寡妇姓黄,叫黄腊梅,丈夫早逝,一人拉巴两个孩子,日子比较艰难。马货三十岁还没讨到女人,就看中了黄腊梅。只可惜,马老汉不同意这门儿亲事,理由是回汉不便通婚,事情就这么给搁浅了。马货呢,仿佛已离不开黄腊梅,有空闲就朝她家跑,为表达他对寡妇的爱心,就常常漏钱偷偷搞救济。
马货对黄腊梅说,要想让父亲答应这门亲事,必须来个生米做成熟饭,那就是,生个孩子。
黄腊梅嫌那太丢人,不答应。于是,事情就“靠”在了这儿。
转眼到了1958年,大跃进开始了,镇上成立了人民公社,并要在一夜间进入共产主义,家家不准开小灶,全都进了大食堂。当时镇上共有两个大食堂,镇东一个,镇西一个。镇东汉民多,镇西回民多。马家茶馆停办,马货先被抽到镇西食堂里挑水,后又参加民兵连,去很远的地方挖河去了。马老汉上了年纪,被送进了“养老院”。说是养老院,实际上只是一个农家小院。主人被赶到了“集体农庄”,让二十几个老人住进去。令马老汉料想不到的是,养老院的炊事员竟是黄腊梅。
因为要实现共产主义,黄腊梅很兴奋。她的两个孩子不用花钱就进了学校,她自己也不用再为艰难的生计而犯愁。养老院里吃的是细粮,每周还有两顿肉,不久她就吃得又白又嫩,被一个刚死了老婆的公社干部看中,很快就定下了婚事。
而这一切,马货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时候的马老汉很是替儿子抱不平,他大骂黄腊梅坏良心,想给儿子递信息又找不到儿子。当然,他也十分后悔当初不该阻挡这门儿亲事。如果这黄寡妇一嫁人,儿子肯定经不住打击。如果儿子有个好歹,他怎能对得起他死去的娘!马老汉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想办法阻挠黄寡妇眼前的这门儿亲事。如果能阻住这门儿亲事,等儿子一回来,黄腊梅肯定会回心转意的。为此,马任德几宿没睡,最后决定到学校将黄腊梅的小儿子“起票”,威逼她辞掉婚事。经过偷偷侦察,第二天他就将黄腊梅的小儿子虎头儿骗出了学校,并将他送进了一个很偏僻的空房子里,绑了,嘴里还堵了一块布,对虎头儿说:“孩子,你别怪爷爷心狠,你受点儿委屈,才能将你娘给我儿保住。”虎头儿像是很懂事,因为他也喜欢马货叔叔,所以愿意配合马爷爷。马任德一听这话,心软了,急忙掏掉虎头儿口中的布,给他松了绑,对他说:“你只在这里呆几天,我给你偷偷送饭吃。”
当天晚上,虎头儿失踪的消息就传到了养老院。黄腊梅着急万分,泪水不住地流。那个公社干部更是紧张,四处带人寻找,一直找了两天,不见踪影。黄腊梅坐卧不安,一连两天水米不进,眼睛黑了一圈儿。马老汉看时机成熟,突然宣布说他知道虎头儿的下落,但要他说出必须有个条件。黄腊梅像一下看到了救星,“扑通”跪在马老汉面前,哀求说:“大伯,只要能找到虎头儿,什么条件我都可以答应!”马老汉望了望黄腊梅说:“你当初要与货儿成亲,是我反对。现在大跃进了,我不反对了,你不该背着我儿与别人结婚!”黄腊梅一听老汉如此说便明白了八九分,她哭着对马老汉说:“大伯呀!你不知内情呀!马货他已经在河工上牺牲了呀!是怕你伤心我们才一直瞒着你呀!”
马轲作品:读书系列,黑 布面油画 200×150cm 2004
马老汉一听这话,一下呆了,许久才仰天长嚎:“我的儿啊——!”
马老汉为“绑票”一事被判两年徒刑,不久便病死在了监狱内。
到了1959年底,马货从河工回到颍河镇。那时候,黄腊梅与那个公社干部早已成婚。马货得知后,什么也没说,只悄悄跑到父亲坟头,痛哭了一场。
有一天,黄腊梅找到他,抱歉地说:“那一天咒你死,是不得已临时想出的一句话,我也是怕找不到儿子呀!”
那时候,马货又将马家茶馆开了起来。他听到黄腊梅如此说,头也没抬,挑着水桶下了河。
“当初与你好,只是为了得到你的救济。其实,在你之前,我与他就早已好上了!”
马货听到这句话,硬了般立在那儿,许久。
清末年间,颍河镇有十多家酒馆,后来由于战乱,倒闭了不少,到解放初期,只剩下一家刘家酒馆。
马轲作品:泣 布面油画 200×150cm 2004
刘家酒馆的老板叫刘震乾,一脸麻子,镇人都背地喊他刘麻子。刘家酒馆在西街,很大一片宅院。前面的门面房临街,一拉溜五间,全是铺达子门。其中有两间是专为卖酒用的,柜台不高,靠柜台是几个大酒瓮,老水牛肚子般粗,小口儿,上面用谷糠缝制的塞子塞着,柜台上有个小木桶,里边是提酒的提子,有用竹节做的,也有用铁皮做的,有一斤的,也有半斤的,一两的。有人打酒,很方便。东边的两间房是盛粮食用的,旧社会可以用小麦、高粮、红芋片什么的到酒馆去换酒。那时候,镇周围有不少酒鬼,经常背着半布袋高粱,手拎酒坛来刘家酒馆换酒喝。
刘家酒馆的后院是作坊,分曲房、锅炉几部分,后门紧靠颍河。为打水方便,刘家专修了台阶,一下通到河底,河底有马脚和跳板。为取好水质,刘家的马脚和跳板,一直能伸到河心处。有三副水桶从早到晚不停地朝作坊内担水,然后变成了酒。酒又“流”向四方,给刘家换来了滚滚财源。由于生意好,刘家酒作坊日夜操作,使得四周经常飘荡着醉人的酒香。据传刘家四邻都海量,原因就是这种酒香的日夜熏陶。刘家的后门也不断跑出一些醉鼠在河坡里撒野。在日光下双目闪着红光,形成了一道奇观。
刘震乾虽然脸麻,但个子很高,高得很出众,自我有些收敛,时间长了,就形成了驼背。他一年四季不戴帽,光着头,为了光得有水平,他几乎每天早上都理发,很少见头上长出头发来。又加上他长着一对鹰眼,就给人一种很凶的感觉。其实,刘震乾并不凶,时常救济一些有困难的人。在他酒馆内当相公,很受尊重,尤其是技术人才,他更是爱护。他家的总酒师姓康,是南阳人,刘震乾不但给他买下宅院,还亲自去南阳接来他的双亲,并给他寻下老婆,让其在镇上安了家。每年初一,刘家酒馆还要访贫问苦,选几户镇上最穷的人家,然后带上猪肉,粉条和白面,敲锣打鼓送过去。这样,即好了人缘,又起了广告效应。所以,刘家酒馆的威信极高,到土改时斗争刘震乾,镇西街竟跪满了人,为他担保。土改工作队为顺应民心,不但没斗争刘震乾,还让他当了开明人士。刘震乾为此很感动。每到春节镇上玩社火,全由他掏钱,一连掏了三年方罢休。
镇上每年都玩社火,有高跷、狮子、走阁、旱船、竹马什么的。由于刘家酒馆包了干,各街社火队都很感动,每每走到刘家酒馆前,都要停下大玩一场,狮子队要扑福门。两头狮子叠起,向主家大门“扑福”,龙队要口吐“莲花”,高跷要绕场三周。这种待遇,过去唯有镇上大户雷九少能得到。现在雷九少享有,一下就轮到了刘震乾门下,镇人皆说这就叫善有善报。
到了1957年,大跃进来了,刘家酒馆全被充公,改为镇酒厂。为此,刘震乾很是想不通,他认为自己辛辛苦苦赚下的这片家业,不容易。为保这片家业,自己曾想尽了主意,救苦济贫,捐款捐物,不想弄到后来,仍是没保住。他觉得政府一套又一套的办法,皆是搞“拉平战术”,就是让天下人都一个样。人能一个样吗?那二流子好吃懒做,他怎该享受别人辛辛苦苦挣来的一切。由于这种抵触情绪作怪,刘震乾一改过去那种积极的面目,找领导说理。那是火红的岁月,全国上下要在一夜间奔向共产主义,怎容他这般“反动透顶”,当下就将他拉上了批斗台,给他挂上了“右倾分子”的牌子,让他游街示众,到了夜晚,不让他睡觉,“熬”老鹰,一连几天,刘震乾受不了了,便举手投降。上头看他软了,就放他回了家。不料他回家一看,家里人早已被赶进了“集体农庄”,“刘家酒馆”的招牌换上了“颍河镇酒厂”五个大字。院里的工人也多是生面孔。他走进店内,新工人都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他如在梦中一般,感到面前的全是虚幻不真实。这时候,他的那个姓康的调酒师从后院走了过来,很认真地对他说他现在是颍河酒厂的厂长,有什么事儿可以给他说。刘震乾望着康师傅,连康师傅望他的目光也透出了陌生和无情。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全是真的。他想不到大跃进如此厉害,不但将他的财产充公,连他费尽心血培养出来的人才也如此之快地背叛了他。他愤怒之极,一把抓住那个姓康的,大声问: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几个工人见他敢欺康厂长,急忙上前将他拉开。他双目此时已经充血,摔开众人,上前抱住一个大酒瓮喊道:“这全是我的,这酒也全是我的!”说完,掀开瓮盖,拿出一个大提子,提出一提,“咕咚咕咚”喝了,又提出一提,又“咕咚咕咚”喝了……他疯了般一直喝,喝,不知喝了多少提,最后倒在店内。
马轲作品:伤 纸本素描 50×70cm 2004
刘震乾一下醉了三天三夜。第二年,就离开了人世。
由于他的“反动”,死后他被深埋,连个坟头也没留。
镇上有好几家干店,而最有名的,要数卢家干店。
卢家干店的老板叫卢明荃,在北街口住。卢家为上中农成份,祖上撇下的宅院比较阔,能一拉溜盖五间门面房。后院也大,能装下几辆马车。卢明荃就靠这片大宅干起了干店生意。所谓干店,就是只提供房子和地铺或床的那种,不提供茶水和饭食,用被子也需要另外租赁。事实上,卢家上辈也是干这个营生的,只是土改期间停了几年。卢家干店常接待一些江湖人士,如唱小戏的、卖针卖大力丸和卖狗皮膏药的,这些人都相互串通,卢家老板人和气,就赢得了他们的赞誉,所以每来镇上多是住在卢家干店里。除此之外,卢家干店还接待从安徽来的卖姜客,从太康一带来的打井师傅,从项城或陈州城过往的马车队。干店干店,干赚不赔,所以,卢家人的日子很好过。
卢家干店的大门口有一棵老槐树,很粗,两人合抱不搭拢。树冠极大,遮天蔽日。槐树上有块大招牌,上写“卢家干店”。每到晚上,他们还挂出太谷风灯,罩子上也有“干店”二字。因为卢家的宅院靠街,五间门面全租了出去。也就是说,卢家上辈置下这片房产,目的就是吃房租,自己并不干什么营生。这当然也是在土改运动中只给他们定为上中农的主要原因,已足见卢家上辈人的前瞻性。五间门面房有两间被一个姓周的租去干了个小饭馆,相应也就解决了客人们的吃饭问题,可谓是互惠互利。还有两间被一家姓马的做裁缝店,卢明荃说不求其他只求裁缝店干净。与卢家对门的是一家小茶馆,客人喝茶倒水很方便。卢家只朝客人租被褥,一条五毛钱,时间是一宿。卢家备有二十床棉被,忙时一床也剩不下。
马轲作品:月光 布面油画 53×72cm 2004
卢家干店回头客人多的主要原因除去店主人态度好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店内卫生搞得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卢家干店内虽也有地铺,但不像别家是筒子大铺,而是用小木板隔开了。铺内间设有走道,扫得如吹的一般。内里铺麦草和豆秸,暖和又不上火。卢家的院里也是一天扫几次,茅房里不存货,连手纸都备得有,冬撒石灰夏撒六六粉,没蝇虫。卢家租赁用的被子虽然破旧,但干净,而且常拆常洗常晒,没异味儿。由于干净得出了名,连区政府里来了客人,也常来这里租被褥。卢家人为保持一个干净整洁的形象,大人小孩儿都穿戴整洁。尤其店主卢明荃,一年四季光头,天天刮似的。黑布鞋潲出了白筋儿,那底儿还是白的。
常来卢家住店的回头客中,有一对盲人夫妇。男的姓皮,叫皮二;女的姓白,叫白粉。夫妻俩是唱坠子书的,皮二拉坠胡,白粉手持响板唱大书。皮二拉坠胡时脚上绑个踏板,旁边有一个特制的木鱼,木鱼下边有个活动的木棍儿,皮二脚上那根绳儿的另一头就绑在木棍儿的一头,皮二能边拉坠胡边用脚打板。白粉虽然眼盲,但脸盘子很好看,又白又嫩。她的双目也不是那种一翻吓人的鱼白,而是像蒙了一层纱,猛一看并不像盲人。白粉能唱好几部大书,什么《三侠五义》、《五蝶大红袍》,一唱能唱一个月。小时候,我就爱听白粉唱书。记得她还留有一根大辫子,很长,那根独辫放在胸前,胸高的地方正好将其顶出一个弧儿,很好看。白粉每年秋后总要来镇上一趟,唱上一个月。她唱戏中间还爱与皮二骂玩儿,哭儿的时候,故意对着皮二哭,口中的“儿啊”也变成了“皮儿啊——”,而且有意模糊“二”和“儿”的发音,惹得众人大笑。皮二悟出白粉骂,边拉弦边还两嘴儿,而且是踏着节拍:“净装熊!净装熊!”闹得听众更是乐不可支。
每年请皮二夫妇的,自然是卢明荃。卢明荃很爱听书,将皮二和白粉作为贵客,特意安排单间,有床的那种,并铺有暄腾腾的被褥。每天晚上开书前,卢明荃还要带上竹壳暖瓶,为白粉备下茶水。戏唱到紧要处,白粉刹板,卢明荃就端着小竹筐收钱,嘴里叫着:“帮帮场儿!帮帮场儿!”逢哪次收钱少了,他自己总要掏出一张大票儿,一元的或两元的,亮一亮,当众撂进小竹筐里,能赢得一片掌声。散场以后,卢老板先将借人的单桌和大板凳还人,然后再手牵竹马领皮二和白粉回店里。
皮二夫妇为感谢卢明荃,每走之前,最后两场戏均要挪到北街口卢家干店门前唱。书迷们已被书中情节和人物命运牵牢,自然也全都跟了去。这当然是很长面子的事。所以,卢明荃就很光荣,特意买些烟叶儿,放在场子中,让人卷着抽。
卢家干店也越发名声外扬了。
只是令人想不到的是,这卢明荃竟与白粉相好。发现卢明荃与白粉相好的不是别人,而是卢明荃的妻子。卢明荃的妻子早就看出了异常,每逢白粉来唱戏时,她就盯稍卢明荃,最后终于捉奸捉了双。捉了奸的卢妻像获得了一个伟大的胜利,与卢明荃大吵大闹,还动手打了白粉。卢明荃认为妻子与自己闹理所应当,但不该打一个盲人。于是,他就动了怒,反过来狠狠将妻子打了一顿。卢妻的娘家兄弟是个什么官儿,当然底气很足,觉得卢明荃太无情,为护野女人竟打自己老婆,这日子没法过了,开始无休无止的大闹。这一闹,连皮二也知道了。
马轲作品:赤子情怀 布面油画 200×254cm 2005
皮二自然更加气愤,很快串联了几十名盲人,住在卢家干店里,又吃又喝又屙,将一个干店弄得乱七八糟。卢明荃自知理亏,不敢报官,又不敢招惹盲人,怕招来更多的盲人来闹事。事情弄到这一步,卢妻也感到后悔。她到处求人来与盲人谈判,但皮二的条件极高,答应了几乎算倾家荡产了。后来还是小饭馆的周师傅想了个鲜招儿,说是让卢明荃假上吊装死,先吓走盲人再说。卢明荃一听可行,便用绳套套在后脑勺上,由周师傅救人,然后将他卸下来,让他佯装死人躺在棺材里,又命卢妻和几个孩子又哭又叫,声势很快就造了起来。
一听闹出了人命,盲人们都有点儿意想不到,忙向皮二要求收兵。皮二久闯江湖,生怕中了卢明荃的奸计,说卢某死是他自个儿死的,你们别怕!说完就带领几个盲人走到棺材前,一下将棺材围了起来。皮二摸着掀开盖在卢明荃脸上的被单子,将手放在他的鼻口处,看他出气换气不。卢明荃一看皮二试他,吓得大气不敢出。此时皮二已认准卢明荃是装死,夺妻之恨顿燃心头,估摸着他该换气之时,上去用手扼住了卢明荃的咽喉。因为卢明荃刚才已憋到了极限,现在皮二只稍一出力,不一会儿便伸了腿。
皮二装着没事儿一样,还佯装着干嚎了两声,说我只让你包赔钱财,并不想让你去死,你何必想不开呢?说着又摸索着给卢明荃盖好,这才带一群瞎子走出了卢家干店。
见盲人们已走,周师傅和卢妻急忙唤卢明荃,说瞎子们都走了,你快出来吧!不料死喊活喊不见动静,上前掀开被单一看,全吓傻了!
周师傅和卢妻就怀疑是皮二杀了人,急忙派人将皮二抓回,送到官府,怎奈皮二一口咬定卢明荃是上吊自杀,几十个盲人皆作证。区派出所的人前去现场,卢明荃的脖子里也没留下明显的痕迹。加上当时对指纹的取证和鉴定缺少技术,对皮二只是拘留了几天,便把他放了。
这一下,卢明荃算是死得冤!
只是白粉觉得对不住卢老板,更恨皮二将事情闹大,从此不理皮二,一个人去了界首。
更后悔的是卢妻,家中没了丈夫,顿觉少了一层天。当初别人又没发现,全是自己将事情闹大的。这好,虽然解了一时之气,落下的却是终身痛苦!
不想两年过后,那个开饭馆的周师傅却与卢妻结了婚。周师傅将卢家干店改为周家干店,招牌比原来的大了一号。
只是周家干店有一条与卢家干店不同,那就是不接待盲人。
直到此时,镇上才有人怀疑这个名叫周成的周师傅。他为什么要给卢明荃出馊主意?当初皮二开棺检查卢明荃时,据说他也在棺前站着。掐卢明荃咽喉的那只手是皮二的还是他周成的?没人说得清!因为皮二看不见,周围的盲人也看不见!
是不是他早已窥视卢家的那片大宅,并与卢妻勾搭在一起,害了卢明荃?
因为没有证据,这一切全是猜测,也成了小镇上的一个谜,直到现在都没人破解。
老朱叫朱玉生,解放前曾参与一起命案,土改时被判了刑。他服刑是在开封第一监狱,也就是后来共和国主席刘少奇死的那个地方。劳改厂里有个鞋厂,是专用来改造犯人的,朱玉生就成了做鞋工。由于他心灵手巧,很快就成了优秀的鞋匠。刑满释放后,就在西街口处租了一间房,开了个鞋铺。
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每天都从老朱的鞋铺门前经过,常见他坐在那里纳鞋底。老朱纳鞋底不像农家妇女般一手拿鞋底儿一手握针,还要在头上蔑一蔑,用顶针将针穿过去,再三把两把将线拉过来,使劲勒一勒,很慢的。老朱纳鞋底是用一个“人”字形的夹板,将鞋底正好夹在“人”字夹板上,而且是双纳。双纳就是用两根绳儿,先用锥子扎透鞋底,然后双针对头穿过,再朝两个方向拉。纳鞋的绳子也不是用棉线纺的那种,而是一种好麻绳。所谓好麻绳不是豫东一带常用的土麻,而是豫西山里的山麻,皮儿很薄,沤出的麻性硬,不绒,是扎麻袋和纳鞋的上等好料。我们那里除称其为“好麻”外,还有人叫“洋麻”。用这种麻绳纳出的鞋底,顶磨又顶沤,很耐久。那时候,老朱已开始用橡胶皮垫后掌了。穿鞋最费的是底儿,有这种橡胶皮做后掌,自然耐磨。老朱做鞋的鞋帮儿多是条绒或吹风呢的,这两种布在当时为中高档布,质地好,不掉色,又结实。太阳出来时,他的店门前就摆满了打过浆子的鞋帮儿。鞋衬全是白洋布,柔软也好看,尺码是国标,39就39,40就40,跟正规鞋厂出的一模一样。
那时候,我们虽然年龄小,但也知道老朱是个被判过刑的人。判刑,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是一个很恐怖的字眼儿,并粗浅地认为凡是被判过刑的人都不是好人。所以,每当我们经过老朱鞋铺门前时,都是急促地望他一眼,然后很害怕地跑开。老朱并不知道他在我们眼中形象如此糟糕,还以为是别的什么引起我们哄跑,所以每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一脸疑惑。其实,平常去老朱鞋铺里订做鞋子的人很多,其中也有不少区政府和各机关里的工作人员。男男女女的,需要排号等待。尤其是老朱的女式布鞋,更受青睐。老朱做的女式布鞋不但有带袢儿的,也有松紧口的。鞋底有纳的,也有橡胶底的。这在当时是很时髦的,由于时髦,很受少妇和姑娘们欢迎。由于生意好得供不应求,所以我们只见老朱每天都在做鞋,可鞋铺的柜台上除去几双样品外,从没剩下过。因为没有商品,铺子里全是做鞋的料子,墙上挂着一束束的细麻绳,还有搓麻绳用的木砣子。老朱的老婆没事就整天坐铺子里搓麻绳。她双腿并拢着,坐在老朱的身后,一手拎搓绳的砣子,一手朝上续麻,续上了,便用手转那砣子。砣子是用木头做的,木头是长圆的,中间有凹槽儿,上面钉了一个带钩的大铁钉,用手一转如陀螺,拧好的绳子到了一定长度,缠在那木砣子的凹腰处,是很具耐心的一种活计,性子急了干不得。
老朱有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是大的,儿子是小的。1957年的时候,老朱的大女儿已经长大成人。记得老朱的女儿叫朱秀,很胖,大辫子又粗又长。由于人胖,脚也肥,就因为此,老朱从不让女儿穿自己做的鞋,怕她将好好一双鞋穿走了样子,砸了他的招牌。平常的时候,老朱为护自己招牌,对来他店里的订户总是很挑剔,如果来者脚形丑陋不规范,他就故意抬高价格,目的就是不卖给你。
为此,朱秀对父亲很有意见。
马轲作品:英雄气概 布面油画 200×254cm 2005
大概也就在这一年,镇里调来了一个女区长。记得女区长姓胡,叫胡景。这胡景是个很大气的女人,长得很丰满。女区长穿戴很讲究,听说朱师傅的鞋做得好,上任第三天就去朱玉生的鞋铺里订鞋子。老朱一看新任区长来订鞋,很高兴,可一看胡景的脚,却犯了难。由于胡景高大丰满,那双脚也是又肥又大。老朱估摸了一下,至少要穿41码的。41码,在女人中已属巨足。女人鞋,小巧玲珑才能给人美感,若做大了,再配上一双又肥又厚的脚,那是很难看的。但是,别的用户可以抬价拒做,可区长肯定不在乎钱。再说,若驳了区长的面子,也不太好。老朱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答应给胡区长做鞋子。但老朱毕竟是老朱,为让区长满意,他几宿未睡,先剪了几多种鞋样子,做了,让女儿先穿一穿。朱秀不知底细,还以为是父亲专为她做的,很高兴。而且是一天一双新鞋,一连穿了十几双,这才悟出是让她试鞋,很不满地对老朱说:“爹,你原来是让我试鞋呀!”老朱说:“爹接了胡区长的活儿,她的脚比你的还厚,我怕丢手段,才让你先试试,寻个好看的式样,让人家满意才是。”朱秀说:“你咋不早说也!为能穿上爹做的鞋,我已研究好多天了。我曾想过,把鞋底加厚一点儿,要外厚内薄,这样,脚可以藏在鞋底儿一些,就不会撑帮了!”老朱一听,双目顿然发亮,连夸朱秀有心。当下就试做,让朱秀一穿,果然减少了肥脚鼓帮的弊端,看上去秀气了不少。后来老朱又将鞋帮稍加高了一线,鞋脸儿部位也稍加长了一点儿,让朱秀一穿,一下把脚都衬美了。老朱很高兴,当下就制做了两双,亲自给胡景送了去。
女区长一试老朱制做的鞋子,大喜过望,高兴得连连夸奖,并毫不隐讳地说:“我常常为我的这双脚发愁,又大又肥,穿皮鞋夹脚,穿布鞋走样。论说,我长得还不算丑吧,可全身的美都因这双脚把分给拉了下去!这一下,你可算解决了我的大问题!”女区长边说边笑,拉开抽屉给了老朱双倍的钱。老朱哪里敢收,说只要区长喜欢,我和女儿就算没白忙。不瞒区长,这鞋的样式多亏我女儿才研制出来的。女区长一听,很感奇怪,忙问怎么回事儿。老朱觉得也没什么可隐瞒,就直言讲了制鞋的过程。不料这下更引起了女区长的兴趣,非要见见朱秀不可。区长要见女儿,这当然是好事情,老朱忙回到铺子里,让朱秀去区政府见区长。不想朱秀很怪,满口拒绝了,并说她是想见我,又不是我要见她!她想见我就应该她来,哪有让我去的道理?尽老朱和老伴如何相劝,朱秀就是拗着劲儿,执意等女区长来见她。
老朱毫无办法,又没法给女区长回话。心想也可能人家是随便说说而已,自己却认真起来,看一直与女儿商量不通,这事也就搁下了。时间一长,也便忘了。
没想女区长却是个很认真的人,每天一穿鞋,立即就会想起老朱和他的女儿。她心想自己已向老朱发了邀请,为什么那个朱秀不来见见我。其实女区长也是好心,因为区里当时正选用青年干部,心想只要朱秀有文化,就准备让她来区里试用一下。这里边虽然有点儿私心,但并不违反原则。不想这朱秀竟不给面子。朱秀不给面子,女区长再不好意思自己去老朱鞋铺订做鞋子了,这事儿无形中就僵在了这里。
马轲作品:夜 布面油画 200×254cm 2005
不久,女区长的两双鞋子都穿破了,就想换新的,自己想起朱秀的拒邀,觉得丢不开面子,派人前去订鞋,又怕出了差错。这样,心里就觉得很别扭。这一别扭,朱秀这个名字就时常在她的脑海里出现,每出现一次都使她不舒服,而且是越来越不舒服。不舒服多了,就聚成了气,气聚多了,就变成了恨。平常人恨谁不要紧,若有权的人常常惦记着谁,那个人就该倒霉了。
这一天,女区长在众人的陪同下,去大街上检查卫生。大跃进的前夕,全国有一个爱国卫生运动,搞得轰轰烈烈。专门有检查组、检查团,一天一小查,三天一大查。看有没有麻雀叫、老鼠跑、蟑螂爬、苍蝇飞。大搞卫生除四害无可厚非,只是作法有点儿过了头。大街小巷个个路口都有人站岗,检查过路行人的个人卫生,看你洗脸了没有,指甲剪了没有,耳屎掏了没有。如若查到,先教育后洗脸剪指甲,情节严重者,还要被列为坏典型。那一天也巧,朱秀从外婆家回来,进街不远,就被民兵拦住了。朱秀在外婆家已住了好几天,不但没剪指甲,头发也没洗。这当然是卫生不合格。民兵们先教育,后让她洗脸剪指甲。朱秀说我马上就到家了,在这儿洗什么?检查的民兵半天才逮住一个,为显工作有成绩,自然不放她。朱秀见好商好量不见效,小性子也就上来了,就拗着不洗,最后还与民兵们吵了起来。正吵着,女区长带检查团赶巧路过这里,一问情况,便知抓了个典型。女区长毕竟是领导,上前问朱秀叫什么名字。朱秀如实说了。女区长一听是朱秀,惊讶地问:“是不是西街朱家鞋铺的?”朱秀点头称是。女区长很长地“啊”了一声。她万没想到自己常惦记的人原是一个其貌不扬的胖丫头。而就是这个胖丫头,竟敢目无领导,现在又对抗卫生运动,是该挽救她的时候了!女区长心里想着,脸上却满是笑意,对朱秀说:“姑娘家更要注意个人卫生,要不,咋找婆家!怕是这几天你也没洗脚吧?”朱秀一听,红了脸,勾了头。女区长说:“日后可要注意喽!今天就这样,你走吧!”朱秀一听被放行,慌得连个“谢”字也没说,逃似地朝家跑去。望着朱秀的背影,女区长对检查的人说:“这是一个很难得的典型,要做重点搞一搞!”
几天以后,大街上展出一组漫画,全是抓的各种各样的坏典型,有图有文字,全是真名实姓。朱秀被画得又胖又丑,被戏称为“五不洗”姑娘,就是不洗脸不洗头不洗手不洗脚不洗澡的意思。指甲画得又黑又长,头发蓬乱无比。朱秀看过之后,双手捂脸朝家跑去,当天夜里就投河自尽了。
鞋匠朱玉生做梦也没想到女儿是死在了女区长的手中。
当然,女区长也很后悔。她原来只想打一打朱秀目无领导的气焰,却没想到她会因此去寻死!
于家面铺的掌柜叫于全富,在西街口住,三间门面房,后院却很大,一直占到颍河边。于家开面铺不经销外家面,怕砸了牌子。于家面全是自己加工,上等麦子磨出上等面。加工面主要靠石磨,后院的磨棚里一拉溜四五盘石磨,而且全是白石磨。一般白石磨要比红石磨耐用,因为石质好,出面干净。只是锻磨费工夫,要多掏一半工钱,石匠才愿干。于家磨面全用马,因为马快,一天两套,一盘磨能日出上百斤白面。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
马轲作品:顶硬上系列之索家村 布面油画 200×254cm 2006
于家的麦子都是淘洗后晒干再上磨,因离颍河近,淘麦也比别家方便。一人挑两个竹篮子,在河里漂洗,将糠和瞎麦漂出,用爪篱捞上来,放在一起,喂鸡或喂猪。为防阴天或雪天磨上没麦,每逢好天气,于家就大量淘麦子。院子里摆满了箔和苇席,湿麦子倒上后,还要先用干麻布搌一搌,等晒干了。再灌进一条条帆布缝制的布袋里,以防潮湿。上磨时,还要一箥箕一箥箕的拣两遍。所以,于家的面干,没水气。由于费了工夫,面干净,不碜,吃起来放心。
但于家的前期工作并不白做,这些工序全加在面价里,每斤面要比别的面行贵上一分二分钱。但由于货好牌子硬,生意一直很好。
于全富是个干净人,有洁癖。据传于全富的癖好仿他母亲。于家很早的时候是镇里的大户,于全富的母亲是陈州城里一家珠宝商的女儿,不能看见小孩儿屙巴巴,不能听到大人放响屁。尿盆儿全用猴毛镶边儿,吃饭拿馍要用手巾垫着,吃水不吃后面的那一桶,怕人放上了屁。坐车要坐响铃快车。有一回送她回县城,套的是牛车,她捂着鼻子跑好远,说是别把她的尿晃浑了。由于这些怪癖,于全富生下来就很少见娘,记事后,受到过严格训练,于是,也养成了洁癖。他平常穿衣,用一尘不染形容绝不为过。为了卫生,一年四季光头,每天洗脸连头一齐抹拉。下河淘麦子要穿皮裤,在面行卖面要戴袖头儿,用长把儿瓢舀面,说话不大声,怕喷出唾沫星儿。镇上这种特干净的人有两个,另一个是北街开干店的卢老板。有一回二人在街上碰面,先是互相打量、审视,从头看到脚,没找出不洁之处后,才异口同声说:“你我可不能丢份儿!”
解放初期,镇西街粮库还未建立,于家的面粉主要供给区政府和一些机关单位。颍河里过往的船队停泊在东西码头卸货时,也来于家面行买面。这些客户的用量都很可观,于家面几乎供不应求。后来镇西边粮库筹建时,也看中了于家的面粉质量,专拿麦子让他们加工。加工费虽然很低,但能落麸皮,加上数量大,100斤面只交85斤,也是很有赚头的。那阵子,于家的日子很好过,若不是后来的一系列大变革,于家东山再起的希望很大。
于老板除去卖的面好之外,他还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叫鲜亮。鲜亮在县城女子中学读书,每周回来一趟。由于于全富的外婆家是陈州城人,所以城里有不少表亲,于鲜亮就住在他的表叔家。小时候我曾见过于鲜亮几次,对她那又黑又长的大辫子至今记忆犹新。于小姐那时候的穿着已很城市化,夏天穿“筒裙”,后来长大了方知那就是“布拉吉”。她爱把大辫子盘在头上,上面还扎了蝴蝶结。有一次她从我身边走过,很香,是一种诱人的香。那种香在小镇的大街上飘荡,给小镇增添了不少现代气息。
记得于鲜亮爱站在河堤上看颍河里的船只。那时候乡间还少汽车,运输全靠水运。颍河上通京广铁路,下可入淮河进黄浦江,所以过往的船只几乎是成群结队。日落时分,西天边际霞光万丈,河水被映得五彩缤纷。于鲜亮站在她家后面的岸柳中,被霞光笼罩着,简直就是一幅漂亮的油画。
马轲作品:一个人的风景 布面油画 145×254cm 2005-2006
于全富很疼他这个宝贝女儿,每星期鲜亮回来时,于全富总是站在店门口迎接,老远看到女儿过了十字街口,这才松一口气,急转身回到房里,佯装着什么也没看到,直等到女儿进屋喊他一声爸,他才抬头望女儿一眼,说:“回了?”女儿点点头,父女对视一笑,然后各忙各的。
为女儿来回方便,于全富专给于鲜亮买了一辆进口“蓝翎”牌自行车。
当时镇上的自行车极少,唯有区政府的通讯员小吴有一辆公车。买了自行车就要学骑,于鲜亮就请小吴当老师。小吴白天忙,唯晚上有空闲。女儿跟一个小伙子在晚上学骑车,于全富不放心,每当二人学车时,他总是借故跟随。小吴叫吴天,也是县城人。因家距县政府近,与县领导很熟,便被介绍到这里当了通讯员。小吴一见鲜亮就喜欢上了,教得很认真。于鲜亮也很喜欢小吴,年轻人的事儿,心有灵犀一点通,尽管有于全富跟着,也挡不住爱情的信息在无言中传递,很快二人相爱了。
这是于全富万没想到的。
于全富原想让女儿在城里好好读书,将来找个当官的,或去更高的学校深造,最后打进省城或京城,不想自己买了一辆自行车,让她提前结了爱情之果!
为此,于全富很气愤。他决定棒打鸳鸯,不准女儿再与小吴接触。
可是,爱情这东西,一旦碰出火来,就能燃起熊熊大火。于鲜亮一下就沉浸在爱情里,开学了也不去上学。那个名叫吴天的小伙子更是强烈,过去从不进面行,现在却主动帮助炊事班的大师傅来买面。一到面行,两只眼就直往后院里瞅,目的很明确,那就是要看一眼所爱之人,一天都会兴奋不已。
于全富愤怒了,很严厉地呵斥女儿,并亲自押解她去学校,临走留下足够的钱,对表兄弟说:“你一定要看好鲜亮,这半年不准她回去,钱我会派人送来的!”可令于全富想不到的是,鲜亮不回了,那个小吴却勤回县城了。小吴回到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学校找鲜亮,到了晚上约她出来在湖边散步。年轻人,最后终没守住贞操,鲜亮怀孕了。这时候,她才想到问题的严重性,恐慌得夜夜做噩梦,最后觉得无路可走,就跳井自杀了。
那一年,于鲜亮刚满18岁。
消息传到小镇上,于全富傻了一般。他急急赶到县城边上的那口井旁,望着捞上来的女儿尸首,没说一句话。
第二天,于全富找到小吴,二话不说,掏出备好的刀子,一下就扎进了吴天的胸口上。
于全富杀了吴天,将凶器洗了又洗,又将身上的血衣脱下,换了带来的干净衣服,然后一尘不染地投案去了。
由于证据确凿,他自己供认不讳,再加上小吴是区政府的人员,案件很快有了结果,于全富被判了死刑。
不料正欲行刑时,于全富有一个在省公安厅工作的表弟对于鲜亮的自杀提出质疑。县公安局重新调查于鲜亮的死因,果然发现了疑点。原来于鲜亮怀孕后去找吴天,要他想办法。吴天年轻,很害怕因此掉了工作,便将于鲜亮骗到城外井旁,将其推了进去。
案情如此转机,于全富的罪过自然也就轻了不少,最后改判无期徒刑。可于全富对此很不满意,执意要求死刑。他说女儿是他的命,自从女儿一死,他的命就没了,留下个肉身子已没什么意思。
当然,法律是公正的,并不是谁想死就死的。于全富被押赴青海劳动改造,不料他死心已定,灵魂早已随女儿去了天国,恍恍惚惚到了青海后,有一天趁人不备,还是悬梁自尽了。
海氏豆腐店的店主是个女的,叫海王氏。海家距我家不远,小时候,每到半下午时分,母亲爱带我去豆腐店喝豆腐脑儿,二分钱一大海碗,我和母亲两个人还喝不完。只是海氏豆腐不是用卤水点的,而是用石膏。石膏为凉性,喝多了胃寒,犯咳,只能隔三差五喝一次,清凉败火,尤其是夏天,对身体大有裨益。
那时候海王氏正值壮年,长得人高马大,大手大脚,只是瘦,像个葵花杆儿。但精神,两只眼睛清澈如秋水。由于瘦,皮肤很黑,可能是常年干水活,双手泛白,像脱了一层皮。听母亲说,海王氏的丈夫叫海二,三十几岁时得大肚子病亡故,只撇下海王氏母子二人。好在海二还留下一盘豆腐磨和一头大黑驴,海王氏就靠磨豆腐撑起了这个家。
海氏豆腐店靠颍河,院落也不小。磨豆腐的大石磨很厚,磨盘是木的,周围有一拃高的挡板,只流一个流浆的口,口下面是一个矮砂缸,接浆用的。那头大黑驴拉独磨,眼被罩着,不时打着响鼻,干活很实在。海王氏高绾袖口,腰上系着大围裙,一边喝驴,一边晃单。单是两根二尺见长的木棍钉成的十字架,上面悬在一个大木架上,下面是一个大麻布兜儿,将磨出的豆渣装进单兜儿里,上下翻滚地晃,将浆晃出,下锅烧沸,再舀进一条大缸里,用石膏点。不一会儿,浆成为脑儿,再将豆脑儿装进压豆腐的柳筐里,用麻布兜单子系了,上面压上木板和石头等重物,等水控干,就成了豆腐。
马轲作品:定硬上系列之月光 2006
海王氏的独生儿子叫王八,比我大几岁。那时候王八已上小学,每天背着书包朝西街的山陕会馆里跑。可能是独生儿子待得娇,王八头上留着羊尾巴,像老头儿的胡子。据说留这种羊尾巴必须留到十二岁,剃掉时还必须向舅舅讨只羊。其实,王八虽娇,但很懂事,每天一放学就帮娘干活。泡黄豆,捞豆渣,赶驴拉磨,抱柴烧灶,凡是力所能及的活计,他都干。为此,我母亲常要我以王八为榜样,要我向他学习。王八像是非常明白自己已成为我们这些娃娃的学习榜样,做起事情更是认真,俨然一个小大人。
众人便夸海王氏有福气,养了这么懂事的一个儿子,将来必成大器。
每天早晨,海王氏要担豆腐出摊儿,地点是早已固定了的,在赵氏卤肉锅的东边。海王氏常年卖豆腐,手上工夫已了得,切一斤就是一斤,而且童叟无欺。海氏豆腐不软不硬,虽是用石膏点成的,但吃起来不淀牙。前来买豆腐的多是回头客和固定户,两个豆腐到早集下来就可以卖完。王八放早自习后,早饭就在街上吃,一碗米沫儿两根油条或者一个热烧饼,吃过了,便帮母亲守一会摊儿,让母亲去粮市上买黄豆。这时候若有人买豆腐,就由王八来卖。王八技术自然比不过母亲,要用秤称,多了去,少了添,将豆腐弄得比较零碎。好在买主大多是老熟人,知道他们母子不容易,也能谅解。
海王氏寡妇熬儿,镇里不少单身汉都想打她的主意。其中有一个叫豹头的,追得最紧。豹头姓雷,也在河边住,年已近四十,还未找到老婆。他也是母子二人,只是他的母亲已年迈。豹头家距海王氏家不是太远,为能讨得海王氏的欢心,他常来豆腐店帮忙。去颍河里担水,劈柴掏灰喂牲口,几乎包揽了所有的重活计。海王氏呢,也不拦他,不远不近的,任他去忙活。海王氏为了儿子,不愿嫁。自从丈夫死后,有不少人来说媒提亲,全被她拦了。开初,镇上的光棍儿你来我往,像一个个吃嘴的猫,现在由豹头顶着,给人的印象他们肯定要合锅了。光棍儿们见寡妇有主了,慢慢地淡了去。海王氏呢,正好利用这一点儿,图了个清静。
豹头是个老实人,只想用实干精神去感动海王氏,可单独与海王氏在一起时,又不敢把话挑明,回到家中懊悔不迭,心想下一次若有机会决不放过,可下一次机会来了,他又没了胆子,于是,就又一次懊悔不迭。如此恶性循环,一转眼,几年过去了。眼见王八一天天长大,长大了的王八就像一堵墙,越来越高,使他娶海王氏的希望也越来越渺小。更令他提心吊胆的是,这王八压根儿就不喜欢他。可能是恋母情结作怪,小王八对接近母亲的每一个男性都保持着警惕。为讨得王八的欢心,豹头时常为王八献殷勤,给他逮蝈蝈,买糖豆儿。有一次还破两块钱买了一杆自来水笔,可这一切始终没能引起王八对他的好感,每当他与海王氏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王八总是借故走进来,双目审贼似地看了这个看那个。于是,王八就成了豹头向海王氏表白心迹的最大心理障碍。为此,他伤心又犯愁,恨自己又恨王八。每天思想半宿,最后这个笨人就想出了一个笨办法,就是要除掉王八。因为他十分明白海王氏不愿嫁的原因主要是因儿子,如果除掉了王八,她的希望就会破灭。一个女人没了儿子就很难再守寡,到时候,他豹头就可以唾手而得了。
豹头主意一定,就开始预谋他的行凶计划,每天又开始夜思,办法想了一个又一个,也推翻了一个又一个。因为他十分明白自己杀王八的计划必须万无一失,若杀了王八被人逮着,不但白杀了,与海王氏也成了仇人。豹头每天想得头昏脑胀,由于太笨,终没想出万全之策。
其实,豹头下不去手的原因主要是他的性本善,每当一个计划出来,最后都是因善良而否定。他觉得为得到一个女人,害人家孩子,这是丧尽天良的行为。如果事情成功,海王氏就是从了他,他的灵魂也不会安生。有一天,他再经不住痛苦的折磨,把纷乱的心事说给了老娘。老娘一听,怒斥他道:“你有这种想法就是罪恶!当年你爹死时,我才三十几岁,如果有一个男人用此手段杀你娶我,我会跟他拼命的!你现在已不配当王八的继父,从今以后再不许登海家门!”豹头见母亲如此愤怒,急忙跪在母亲面前,痛哭流泣,说:“娘,我错了!”
从此,豹头再不进海家门。
不想豹头一不去豆腐店,事情却很快出现了转机。原因是过去豹头天天来时,喂驴、打水、劈柴等重活计全由他包揽了,现在他陡然不来了,这些繁重的活计一下又落到了海王氏身上。现在,海王氏一下认识到了豹头的价值,她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豹头了,但又怕儿子不同意。就这样累了没几天,海王氏就累病了。聪明的王八自然知道问题的所在,他悄悄跑到豹头家,对豹头说:“叔,咱们两家合锅吧!”
豹头一听,激动得直流泪水,正要与王八走,又急忙跑回屋内,一连给娘磕了三个响头,对娘说:“娘啊!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豹头的老母亲很平静地望着儿子,说:“傻儿子,这是你爹当年用过的计谋,叫什么什么欲擒故纵!看,灵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