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 变

2011-06-15 05:47
山花 2011年17期
关键词:志军

叶 舟

我不能活在所有人的错觉里,这是底线。

所以,干完这一票后,我把警服收回来,意思再明确不过了。肖谛看了看腕表,意犹未尽地说,“去吃烧烤吧,夜市摊子还没散,来一箱冰啤,来几把羊筋、羊腰子和羊肝,好歹庆贺一番哟。”我摆头拒绝了。肖谛巴兮兮地望了望宏成。他知道宏成一般会说服我的。宏成便说,“不吃也行,现在吃进肚子太腻,不如去洗脚,大家放松放松?”我思想了一秒钟,回说,“你们去吧,甭管是烧烤,洗脚,K歌,还是去水会嗅蜜,注意点身份,别给暴露了。”肖谛撇嘴,样子难看,像口腔里塞了一枚钉子。我抻开这件宽大的警服,抖了抖,又在空气中扑打了几下,没灰尘,也没一点褶子。灰尘是白天的,在光线下才能窥得见,无法遁逃。——这和我们的作息相反。用成语来讲的话,我们一般昼伏夜出,月黑风高。

“你带回去呀?”宏成问。

我扑打完衣服,仔细叠整齐,搁在了手袋中。我说,“得供起来,再烧几炷香。这几天安玲的脸色难看,快到他爸的忌日了,也难怪。”口气萧索,没办法。

“哦,那你快回去,别让安玲着急。”宏成道。

肖谛说,“整个晚上,你的脸色也不展。你和安玲吵架了?”

“咸吃萝卜淡操心,闭嘴吧你。”

“关心你还不成么,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肖谛犟嘴。

“瞎逼!”

宏成知道我骂什么。他自己也气了,攥起拳头,在肖谛的脑门上猛凿了一记。肖谛捂住脑袋,轻喊了一声。——刚才要不是宏成机敏,抢上前去撂翻了对方,八成会血溅午夜,非死即伤的。肖谛肉头不说,还整个一瞎逼,对局势熟视无睹,根本掌控不了。这一凿,其实也代表了我,算是给肖谛一个严重警告,吃过饱饭,没挨过饱打的烂货。肖谛哎哟完,羞耻心占了上风,愧色布满囊肿的双颊,抱拳说,“哥哥们,我知道错了。我将功折罪吧,今晚上的这一份我吐出来,就当我春蚕到死丝方尽,孝敬你们的。”宏成瞧瞧我,笑了。我也跟着笑出了声。一个亲不得,骂不成,水泼不进,针扎不透的小弟,徒唤奈何。肖谛偎过来,又辩解说,“听说激光治近视的技术相当成熟了,我家隔壁的孩子刚做完,原先0.3,拆了纱布是2.0。改天,我也得去看看大夫了。”宏成出手如电,掐住肖谛的一坨肥肉,掐出了告饶和妈呀声,掐得肖谛脸快紫了。宏成说,“呃,先去减减膘吧,就你这一身糟肉,打炮都业余。”惩罚完,肖谛果真摸了摸兜,将一摞钞票吐出来,掰成两份,往我和宏成的口袋里硬塞。我没拿,那是他该得的,罚了不打,打了不罚,我有这个基本操守。宏成也拒绝了,但他又恶作剧了一把,将肖谛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真弄成了一个瞎逼。

肖谛盲人摸象,对着夜空张牙舞爪一番,大喊救命。这是得手后的短暂休憩,轻松下来后,一般会拿肖谛开涮,总结得失。

我们停在山脚下的一个拐弯处,借着对面的一盏路灯,平静自己,做一些收尾工作。夏夜,气温也没降下一半度,像坐在桑拿房里,裤裆都是湿的,连老二都快被淹死了。刚才在山腰上还能吹到一丝风,风不大,像一个老娘们摇着破扇,对你使劲腻歪,讲一些活见鬼的故事。那一刻,人是麻木的,我想宏成和肖谛跟我一个感受。我不留恋那一股凉风,关键是从山上安全撤了下来,干了结结实实的一票,入账不菲。我杵在夜空下,身心松弛,见宏成脱下了反光马甲,肖谛也藏妥了武装带、荧光棒、对讲机等各种警具。他们又将胳膊上的袖标摘下来,塞进了兜里。——OK!一切都很完美,像计划中的那样一丝不苟,除了肖谛差点捅的那个小漏子。

这时,对面射来了一根光柱,像巡航导弹,在头顶游弋,很挑衅。

宏成说,“是辆黑摩的,125,国产的发动机,能听出来。”肖谛扶了扶眼镜,打了鸡血似的狂问,“干不干?我的手又开始发痒了,搂草打兔子吧?”宏成说,“干你屁眼。一个破摩的,不够塞牙缝的,别丢人现眼了。”肖谛恨恨地作罢,陡然警醒,忙一个箭步跑上前去,将停在树下的桑塔纳顶端的警灯取下来,塞进了后备箱中。宏成也敏锐,三两步便站在了车头前,将那一副警用的号牌遮了起来,还摸出一根烟,慢慢喂火,仿佛自己是迷路的外地人。

不出所料,司机是个揽夜活的乡下人,脏兮兮的,胯下的摩托上载着两个热裤女郎。见我们环伺一旁,司机紧着轰了轰油门,像踩了一块西瓜皮似的,立马跑远了。热裤女郎们嘻哈不已,长发飘飘地擦面而过,连正眼都没瞧我们一下。肖谛特失落,嘬了一声口哨,将刚才受的郁闷尽情撒了出来,冲着那两个疑似鸡婆的女郎怪叫,还掏出家伙来,高射炮,美美浇了一泡长尿。

卸掉警用车牌,换上普通牌。收拾停当后,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宏成开的车,干干净净进了城。我打了个小盹,等睁开眼时,忽然听见了路边海关大厦的报时钟在响。没错!凌晨一点了。

“咦,你不去藏车了?干嘛开进市区呀?”我挺恼火。

“没办法,青城也在开挖,到处都开膛破肚的。晚上取车时,我被塞了三个钟头。”宏成老练,总有他的主意,一脸的平静。——青城是他姥姥的家,郊区,独门独院,这辆破桑塔纳平时就藏在那里,决不进城。谁都明白,城里到处安装了监控探头,很容易留下蛛丝马迹。宏成说,“放心!我把车停在工校里,反正完蛋了,体操房一直空着。”

我说,“不行!”

“呵呵,那糟老头你还不了解么,我早攥着他的把柄呢。”宏成知道我的担心,化繁为简地说,“妈的!他尻子下面有屎,是个监守自盗的门房,光我们体育组的器材就被他偷卖了不少,连杠铃、哑铃都敢卖。放心,他不会放一个屁的。”这一说,我便释然下来,不再计较。我叮嘱说:

“小心为妙,给他点小甜头。”

三室一厅的房间,亮若白昼,安玲将所有的灯打开了。我侧身闪进卧室,拉开衣橱,将手袋里的警服掏出来,匆忙挂起,这才安全无虞。进了客厅,我当着安玲的面换衣服,一副疲倦的样子,故意哈欠连天。安玲在看电视,此时静了音,一脸灿烂地望着我。——前几日,安玲还持续给我冷脸,现在云开雾散了。

忽然,安玲蹙了蹙鼻子,鄙夷说,“呀,别碰我,你像刚从池塘里捞出来的,臭死了,快去冲冲吧。”我使劲贴上去,逗她,“你不是说喜欢我男性荷尔蒙的味道么,这就是。”安玲搡开我,腿像一张满弓,隔在中间。安玲问,“你不是去上课了么,干嘛这样狼狈?”我早准备了一套说辞。我说,“嗐!那帮大爷,哪里是来听我讲课的,成心混张文凭罢了。我懒得毁人不倦,睁眼闭眼吧。”安玲蹊跷地说,“你身上可没粉笔灰,一脸的不安,倒像是刚从野外冒险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泥斑和草哪。喏!”安玲一指。——怎么说呢,警察的女公子,真像遗传了那一份素质,心细如发,明察秋毫。我弯下腰,摘掉一两根小草屑,聊赖地说:

“今晚最后一课。以后,我再也不用去吃粉笔灰了,我待价而沽。”

安玲惊诧,“工校真倒闭了?”

“被收编了,作了交大的一个成人分校。”——其实,这事发生了一个来月,此时才讲给安玲听,实出无奈。说起此话,我甚至有点鼻酸。安玲偎上来,抱住了我的腿,贴得很紧。我说,“没什么。工校本来就是个烂摊子,被收编了也好,早死早托生。它现在改头换面,摇身一变成他妈的大学了。”安玲愣怔

“我先送你回去吧,别让安玲操心你。”宏成拨转方向盘,驶入中心区。

肖谛在后排,打着哈欠问,“喂,工校给你们挂电话了么?正式收编了,咱们这所校园,以后就是人家的一个分校区,后娘养的了。”

“就你是后娘养的,瞎逼。”宏成反驳。

“都是!”肖谛在犟。

话题沉重,宏成和我不愿吱声,一任肖谛在唠叨和抱怨,像个烂乌鸦嘴。车子进了中心区,夜市灯火璀璨,人粥稠密,叫卖声此起彼伏。烧烤的烟雾像一片片黑云,送来麻辣和香料气,勾人欲望。肖谛果然坐不住了,开始嚷嚷着下车,去吃烧烤,去灌几支冰啤,他乐意放血买单。宏成冷不丁地叱道,“妈的!以后在干活时没眼色,再打电话泡妞的话,我卸你腿。”

“呵呵,我刚抱上一个妞的腿,不怕。”肖谛无耻道。

“干么的?”

“列车妞!不过,人是个广播员。”肖谛用铁路腔说。

后来,肖谛和宏成去吃烧烤了,另叫了一盘武汉的九九鸭脖。我嫌腻,灌了几口冷啤酒,便起身打车。刚钻进出租车,肖谛忽然跑上来,将手袋隔窗递给我。肖谛眨了眨眼,悄声问,“你去安玲家呀?”

我顿了顿下巴。

“妈的!你真陷进去了,刚离虎穴,又进狼窝哟。”肖谛揶揄道。

马轲照片

安玲竟没睡,说一直在等我。着,先前的灿烂渐渐起了一层阴翳,比夜色更甚。

“那你呢?”安玲问。

“苟活性命于乱世。”

“喂,究竟怎么安置你们这些老人呢?”

“我学历不够,靠边站。现在是大学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站讲台的。”我抚着安玲的额头,手上有一股悲凉,“刘欢那首歌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只不过是重头再来。”

“工校也不能没心没肺,卸磨杀驴吧。”安玲嗔怪道。

“这叫迷途知返。”

安玲说,“你又不是一只羔羊,随便任人宰割。”

“嗨,真没什么呀,工校一直投怀送抱,交大当然偷着乐,免费笑纳,只当工校是一个小妾而已。算我遇人不淑吧。我净身出户,好歹有你收留我。”

——打住!这下我可犯了浑,讲了个如此糟糕的比喻。安玲闻听,一下子松开了手,将我搡远,闷头躺在沙发上。我意识到自己错了,忙堆了笑,有赔罪的意思。我说,“你别误解我,好不好?这事跟你跟应萍八竿子打不着,犯不上生气,算我满嘴大粪,小人心肠总可以吧?”安玲踹了我一脚,淡漠地说,“快滚!滚应萍那儿去,别再招我。应萍是你的正房,我一个小妾,免费的,还涎着脸投怀送抱,有什么可让你稀罕的。”我有点僵,左右支绌。安玲就这个破性格,阴一阵晴一阵的,够我喝一壶的。我做出清白的样子,试图软化她,别再置气。我说:

“应萍是过去的事。法律上讲,她是我前妻,但现在吹灯拔蜡,人走茶凉,我是个自由身了,有离婚证为证,你审查过的。嗨,我投靠你,你可不能这样轻贱我吧?”——语气中自有一份苍凉,没忍住。

“人回来了不假,你的心却在外边浪游呢。”轻蔑极了。

一时语塞。

安玲又说,“我要怠慢你,我就不会半夜三更地等你。看你,像个泥猴儿,哪像个人民教师的样子。”扔来一个靠垫,我及时接住了。

“今天最后一课。”我辩解。

“我以前念过那篇课文,都德的,我知道。”

“哀莫大于心死。”

“你从没讲过。”

“不用讲!我不想让你操心,我是男人,不能把晦气带回来吧。”我的眼睛敷着一片泪,又没忍住。我说,“好比搭一个积木,通天塔,都把几千万块砌上去了,可到了塔尖的最后一块,呱唧倒了,前功尽弃,整个给毁了。工校完蛋了,我,我我还能说什么呀。”

安玲说,“我真没嫌弃你的意思,我发誓。你要赶紧习惯下来。毕竟,这也是你的家么。”最后一个“家”字,她压得很重。

“谢谢你!”哽咽道。

“能抱抱我么?”

马轲画室

像迅速收复了失地,我抱紧安玲,没再吱声。安玲的身子很烫,不是发烧,更像藏着一份恐惧与不安,暗中发抖。安玲嗫嚅道,“睡不着。十点刚躺下,电话就响了,接起来却没人讲话,只听见了喘气声。你也没回来,我就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昏昏沉沉的,脸都快木了。”我暗自惊了一下,宽慰说,“准保是肖谛和宏成那几个臭家伙,一直想喊我去喝啤酒,我关了机上课,他们又打到这里来了,甭理他们。”安玲消极地说,“十点响过一次,后来越响越急,半小时一次,总也不讲话,怪瘆人的。”——我知道这个结,应该是应萍吧。除了她,不会有第二个人半夜鸡叫的。我哂笑说,“呵呵,大家嫉妒我,他们连最后一课也没捞到,肯定喝翻了。整个校园里弥漫着一片末日情绪,树倒猢狲散,人人如丧考妣,大家从此要各奔前程了。”

“有我呢,你别担心!”

我说,“怎么会!”

“其实,我那点小工资,一分钱掰成两瓣的话,也够咱俩花销的了。”安玲心善,此时像乖乖女,世事洞明地说,“经过我爸的事情后,我对什么都看淡了,也无所谓。我的要求很低,只有一件,你知道的。”安玲抬望着我,眼睛里布满了一种干旱的表情。此刻,我不需说什么,只俯下身,吻了她的嘴皮子。

“你真爱我么?”

“嗯!”

“喂,说出那个字,你就能死么?那个字在你心中有多金贵呀?”安玲掐住我的一坨肉,仿佛要掐出那颗字。我五官扭曲,顿成一只笑面虎,连连告饶说,“等到该说的那天,我说十万八千遍,非吵死你不可。”——手像老虎钳子,松开了牙齿,又覆盖在旧伤上(以前掐的)。时间一长,虱多不痒了。安玲唏嘘说,“我想通了,彻底想通了,咱俩得抓紧活,一点都不能耽搁了。”

我狐疑道,“抓紧活?”

“你自己看吧。”安玲摸见了遥控板,打开电视声音。声音像一锅炸开的爆米花,喷出来,天女散花似的。——一档新闻频道的直播节目,画面跳跃,不时切换到了CNN或凤凰台,高清晰,同步,仿佛世界大战开始了。安玲在侧,嗓音空虚地说,“一颗卫星掉下来了,要砸地球。”

马轲作品:自画像 布面油画 50×60cm 2004

“卫星?”

我费解,指了指天花板。

“德国的,突然失控了。”安玲道。

“杞人忧天呀。”

安玲夸张地说,“呃,还咋睡?我又不是榆木疙瘩,卫星都掉下来了,你也没回来,我真的很害怕。”安玲璀璨地发笑,像一个溺水者看见了一根漂木,冲我倒下,扑住了我。——我不能活在所有人的错觉里,我认为。但一颗卫星掉下来的确很严重。它不是错觉,亦不是虚张声势,我必须认真对待一次。我拥着安玲,脑海中顿时乱云飞渡。

屏幕上,一个湖蓝色眼睛的女主播站在郊外,金发飘飘,像《花花公子》封面上的劈腿女郎。在她身后,是八车道的州际公路,此时已乱作一团,疯狂大塞车。车祸频发,叠积木似的,仿佛一座巨大的汽车墓地。女主播的话被同声传译。她讲解说,这是一帮末日教派的信徒,在北美有数十万之众,上至高阶官员、华尔街精英、硅谷领袖,下及各类贩夫走卒、罪犯、妓女和非法移民。在卫星脱轨坠落的这个季节,他们集体裸捐,将一生的财富和心血都捐给了教门,轻轻松松,开始最后的狂欢,一直要纵情到爆炸的那一瞬间。——不是好莱坞大片,是现场直播,它像钉子一般确凿,活生生地发生了。

恐慌是可以传染的,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尿急。

妈的!就在我带着宏成和肖谛上山作案的这个晚上,卫星掉了,地球上有一多半的人为此抓狂,抱头鼠窜。我竟然还蒙在鼓里。接下来,女主播在播报一份调查问卷,同声传译适时地删改着,掐头去尾,怕惊吓了国人,干扰社会和谐。幸好,我还懂点外语,比水均益差,却比工校的同僚强一点点。

问卷说,约摸有21%的人愿在祈祷声中迎接末日,并相信上帝会乘愿而来,施以拯救;有17%的家伙想大吃几顿,过过嘴瘾,以不负今生今世来过一遭;有45%的访客简单明了,愿意冲上大街小巷裸奔,并随时和迎面而来的异性交媾,肉搏三百回合,彻底死于高潮。剩下的那一小撮持无所谓的态度,仿佛掉下来的卫星残片是一块奶酪蛋糕。——我没将女主播的话翻给安玲听,尤其是45%的那一部分。

这么晚了,我怕安玲会翻脸。

央视的专家们轮番出场,大谈卫星掉下来砸中地球的概率。据说,每年有100至200个卫星等大块物体进入大气层,其中大部分直接燃烧化为灰烬。但此番德国失控的这一颗巨大卫星Rosat却不同。它重达2.4吨,距地球370公里,由于技术性失控,已经不可能预测其最终的飞行路径,也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这颗1999年退役的X射线研究用卫星,可能坠落在地球上的准确位置。没错!它在设计时采用了相当大量的陶瓷和玻璃,因为体积过重,专家们担心它在进入大气层时不能完全燃烧。——最糟糕的情况是大约会有一半坠入地球,并以每小时400公里的超级速度,砸毁一座较大的城市,造成毁灭性的破坏,包括亚洲境内,云云。

“你说说,会掉在咱们这儿么?”安玲忧心忡忡。

“会的!”

“这么肯定呀?”

我虎下脸,不想让安玲扫兴。我说,“工校有先见之明,早已腾出了地儿,师生们都被遣散了,三个标准的足球场,足够掉下来的卫星砸一砸了。”

“心术不正,你这人。”安玲申斥道。

“我倒是想和它荣辱与共来着,可它不给面子。奈何?”我幸灾乐祸,又说,“砸了好!工校那块儿是市区的黄金地段,据说交大早就瞄上了,想开发成一片CBD。嘿嘿,这一砸,人财两空,交大算倒了血霉喽。”安玲不满,掐住我一坨肉,叫我呲牙咧嘴的。安玲训斥说,“不要得瑟!真掉下来的话,谁的日子都不好过。我一个小公务员,只想平静度日,无病无灾,没什么大的奢望。上帝保佑吧,让它掉在太平洋里,爱谁谁吧。”——安玲果决地关了电视,令我的倾诉没了下文。我不甘,故意闭上眼,喃喃道:

“听,海的声音!”

“什么?”

“砰!掉进太平洋了,浪花四溅,海啸袭来。”我略加抒情。

我有点儿尿急,溜进了卫生间。

像往常那样,我打开了整体浴室的喷头,制造噪音。坐在马桶上,我从短裤里摸出手机,给应萍写了一条短信。——没别的意思,我只想提醒她看看新闻频道的直播,关注一下卫星掉下来的后续报道,以防万一。出恭完毕,应萍也没回复过来,我略略有点沮丧,却明白自己没资格去指责她,况且这么晚了。冲了凉,藏好手机,我踱出卫生间,蓦地发现安玲站在客厅中央。像阵前的穆桂英,表情冷寂。

地板上,一摞百元大钞扇形铺开了,不义之财。我的衣服裤子邋遢地堆在一旁,显然被安玲搜查过了。我用眼睛问安玲。安玲抱了臂,森严地问:

“咋回事儿?”

“一共一万七,我没花。”我乖巧地说。

“干么去了,你晚上?”

我蹲下捡票子。安玲一抬脚,踹我坐在地板上。我想我够机敏的了,但事发突然,我竟理屈词穷起来,应对不了。——人赃俱获!一堆脏兮兮的发皱的钞票,一个罪案在身的家伙,被警察的女公子逮在现场。我无数次地想象过被逮住的场面,却惟独少了安玲这一环节。我说过了,我不能活在所有人的错觉里,这是底线。坦白吧!一旦开了口,这几个月以来的梦魇和恐惧将会一扫而空,我也将恢复原来的嘴脸。孰料,我竟然又撒了谎,涎着脸,对安玲这么讲:

“喏,一点点埋葬费!”

什么?安玲的眼睛在催问。

“他们就是这么安置老人的,一笔埋葬费,把我从讲台上轰了下来。”我苦笑说,“我呀,大好青春都献给了工校,现在说倒闭,它真就关张了。”

“工校的补偿款,原来这样呀。”安玲恍悟。

“我知道,你还在猜忌应萍。”

安玲说,“拜托!以后别再提这个名字了,我犯憷。”走上前来,安玲揪住我的鼻头,悄声说,“嗨,咱俩结吧?”

“我现在不想吃软饭。”

“你呀,你最会软处取土了。”安玲娇嗔道。又说,“我爸的忌日快到了,我想让他在天堂安心,所以我只好嫁给你了。”

——我知道,这又是一桩新的错觉。

马轲作品:肖像 布面油画 72×59cm 1997

好了,该讲讲我自己了。

已是凌晨时分,两侧的窗户洞开,风穿行而入,拿走酷暑,也拿走了所有的声音。但我明白,在暗夜中还藏着一束发光的荆棘,针刺着我,令人难眠。安玲再次拒绝了我毛遂自荐的骚动,不许我碰她。她却像浇透的盆栽,缱绻在卧室里。我道了晚安,蹑手蹑脚出来,站在阳台上吸了一支烟。其实,烟就是男人的另一个阳具,让人松弛、懒散。后来,我钻进了老安的卧室,没开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开始盘点晚上的行动。

每次下山回来,我还要这样单独总结一番,脑子里过几遍电影,检查得失,查找疏漏。肖谛马大哈。他宁可掏光自己的那一笔不义之财,去整夜嗅蜜打炮,也绝不会反躬自问一秒钟。宏成属于力量型的,扮强人凑合,要他去思考一二,等于请李逵拿了一枚绣花针。体育专科毕业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宏成当然也指望不上。——半年前,我喊他们过来,在一家茶馆的包厢里敲定了这个计划。不用说,我是头儿,我有责任全面监管,以防失手。

窗外的夜空,呈现出一种深紫的颜色,稀薄,混沌,摇摇欲坠。风擦乱了星宿,忽明忽暗。南山像一座巨大的沙盘,横亘于远处,勾出一线弧度,与天际接壤。南山的顶峰上,经年亮着一盏灯,仿佛这座城市的地标。不管走到哪儿,那盏灯似乎都站在眼前,指示着东南西北,须臾不曾离弃。小时候,我常听大人们讲,灯是给直升飞机做导航用的,因为中苏边境常常吃紧,事态严重,物资和兵员必须用直升飞机抢运过去。呵呵,我现在已经老大不小的了,居然没见过一架直升飞机从头顶掠过,可灯还在不明不白地亮着,像一个谎言。没准儿,我这样猜,多半是电门坏了吧,坏了几十年。

那天晚上,我指着南山上的灯台,对宏成和肖谛说,干!

肖谛问,芝麻开门,山上莫非真藏着一个阿里巴巴的山洞?宏成也说,别惊动了神仙,不会遭报应吧?山上可有不少的寺庙和道观呀,都上百年了,据说异常灵验。——在工校,我和宏成和肖谛交情甚笃,来往多,属于死党一级的。见他们拖泥带水的样子,我便住了嘴,不想详细交代了,避免走漏风声。事实上,我只不过想先摸一摸他们的态度罢了,入不入伙,请便。

那一段,工校内部风声鹤唳,有一种大厦将倾的前兆。考研的考研,考公务员的天天在背书,有门子的抓紧调走,上了年龄的赶紧内退,或能保住全额退休金。剩下我等不尴不尬的一伙青年教师,左右莫是。后来,校门前贴了一张告示,停招各类委培学员,这更加坐实了工校岌岌可危的现实。有一天,一群测绘人员携带仪器,站在操场上瞄东瞄西,大有分而食之的架势。宏成看不惯,一脚精准的射门,端直砸烂了一架瞄准镜,竟无人问责,算出了一口小气。坏消息还是肖谛带来的,他在后勤口,说交大胜出了,将在暑假正式收编工校。作为一个下级学院,工校的所有员工将重新审核资质,淘汰过半,决不手软。

嘁,两个呆货!

马轲作品:肖像 布面油画 59×72cm 1997

他们的迟疑让我很是恼火,可我不急,我故意钓着。我生性不愿走险,但与其为工校陪葬,不如绝地反击,找一条出路。平素里,肖谛和宏成都听我的,唯我马首是瞻,不能就这么让反了。我沉吟良久,才亮出底牌。我说,肖谛你是顶替令尊进来的,后勤人员,没什么文凭;宏成呢,也就一电大生,属于政策之外的;我稍强一点,专科,中文毕业,担任应用写作的教职,副课当中的副课,可有可无。我等三人,八成统统都在被裁之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又问,工校欠薪多久了,三个半月了吧?想喝西北风,老天还不刮了呢。

忘了交代,去年圣诞节的下午,我和应萍扯了离婚证,彻底孤家寡人了。宏成和肖谛陪我喝了几天酒,我命令他俩改口,别再喊应萍嫂子了。那时,安玲还没上得了手。她正处在丧父的阶段,悲痛得无以复加,我不好趁人之危。

建立一个同盟,难就难在统一思想,觉悟一致。我手里还有牌,一点不怵。我问肖谛,你搞大了一个女生的肚子,她丈夫懦弱,一个货车检车员,没带检车锤敲你的脑壳吧?肖谛急了,狡辩说,是她勾我的,她在铁路局的一个委培班,沿线小站上来的,太骚,门门挂灯,想通过我弄一张毕业证。我威吓说,一旦事发,甭说交大了,连监狱都会照顾你。我又跟宏成摊牌说,老丁,你们体育组的组长,上学期刚开学的晚上,在操场边的树林里被黑了一砖,现在还躺在重症监护室里,植物人一个了。宏成五大三粗的,胆怯地问,我干么黑他?我跟他无冤无仇的,别血口喷人。我早料到了。我说,春季运动会时,老丁派你去买了一大批器材,价值几十万,你没少吃回扣吧?吃回扣倒也罢了,但你是独吞,连一勺汤也没分给老丁喝。呵呵,你这叫先下手为强,他真的闭嘴了。

我握着一盏茶,见宏成和肖谛像水中的茶叶,浮了浮,又悄然落了下去。

究其实,干上这一票生意,是我无意间听来的。刚开始还照猫画虎玩票,不承想,我带着肖谛和宏成竟乐此不疲,一路狂奔下去,坐地分赃,敛财无数。天无绝人之路,不知这句话是不是专为我发明的,但管用。——安玲她爸死了,一个老刑侦,穿白衬衣的三级警监。去年端午节,本城突发一起枪案。歹徒劫了一家香港注册的金店,射伤了营业员不说,还持枪逃匿,不知所终。安玲她爸老安在一线指挥,全城大搜捕,连驻地的武警支队都撒遍了各个出口,昼夜不舍。但歹徒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痕迹,若泥牛入海一般。那一阵子,大街小巷的电线杆子上贴满了悬赏通告,悬红五万,征集破案线索。整个城市仿佛被秋风笼罩,肃杀一片,仿佛屈原又死了一回,满城吊丧。

老安自有一套。白衬衣也不是白穿的,没有赫赫战功,也不会升迁到三级警监的位子上。一连三天,老安都将现场勘察车派去枪案现场,几十号技侦人员全副武装,大张旗鼓地做痕迹提取,像张艺谋拍电影似的,生怕别人不围观,不喝彩。老安则换了便装,躲在警戒线之外,悄悄混在人群当中,像一条泥鳅,蹿来蹿去,独自摸排情况。

于是,老安盯上了三个青年,贴了上去。

老安从腋下取出一份晨报,垫在花坛台子上,盘腿坐下,边读报,边耳食着周围的对话。三个青年人并排蹲着,绾起的胳臂上有刺青,左青龙,右白虎,盘踞在一把宝剑上。刺青粗糙,不专业,像是自己用针尖蘸了墨水文的。他们个个烟枪,脚下一大堆烟蒂,门牙发黄。老安眼尖,发现是软中华,心里唐突了一下,不由得警觉起来。不像城里的小年轻。他们的肤色、发型、打扮带了郊县的特点,口音证实了这一点。恰好,老安刚翻看的这个版上有公安局的悬赏通告,粗黑的标题,赏金已提高到了十万。

这时,一个青年偏过头,喜兴地朝报纸上瞅。老安揭下来递给他,让他们一块去看。他们简直太嫩了,在老安这一块老姜面前,连一根小葱都算不上。——歹徒们作完案,火速出城,将枪支和赃物藏匿完后,在家憋了两天。终于,他们浮出水面,想换口气了,居然还混杂在乌泱泱的人粥中,斗胆来现场看热闹,寻开心。他们栽了,没道理不栽呀。

他们轮流读完,逐字逐句读得很仔细。扔了报纸,脸上都绽放着一股莫名的激动,你捶捶我,我捣捣你,像有一种秘密的默契。老安挪挪屁股,靠得更近了,听见三个菜鸟交头接耳,声音很低。一人说,十万不错哇,可均摊下来的话,我的脑袋才值三万三,妈的也忒便宜了吧。另一人悄声驳斥说,你一万,我三万,老大占大头,值六万。老大模样的静默着,老半天了才说,呵,现在通胀很严重,一天一个价,明天准保会涨到十五万,后天二十万的,咱们也算千金难求呀,值了。——老安悉数入耳,脑子里登时拍板定案。但他外表上依旧不慌不忙,掏出一副老花镜架在鼻梁上,用写字笔给手下发了一条短信,告知了抓捕方位和措施,命令火速出击。

后来,晨报的侦破通讯是这样写的:……,彼时,胆大心细的副支队长安平生同志慢慢靠了上去,凭着多年的经验,再一次确认自己的猜测,进一步核实对方的来历。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狡猾的歹徒们万万没有料到,这个一身菜农装扮的中年人,竟是屡立战功、身先士卒的三级警监。……,抓捕完毕,凯歌高奏,但就在胜利的喜讯像春风一样传遍大街小巷时,安平生同志却因多日的辛劳和奔波体力不支,引发了大面积心梗,倒在了刑侦工作的第一线。

老安被送进了陆军医院,第一时间抢救了过来。虽说病情反复,来回折腾,但逐渐向好。——我就是在那一阶段见到老安的。我姐在深圳谋生,一连打来七八个电话,火急火燎地问,安叔叔咋样了?他的英雄事迹在网上炒疯了,你抽空买一束鲜花,一定去看看他吧。我狐疑,不明白我姐搭错了哪根神经。我姐交代说,老街坊呀!住在一只船街道时,安叔叔跟咱家一个大院,东南角的那家,他有一个漂亮丫头,叫安玲。我恍然,呃,你说的“小山口”呀,我差点儿给忘了。我姐说,对对对,安叔叔就是“小山口”她爸,她妈和咱爸妈一个单位,以前都在农机厂嘛。我姐又叮嘱说,你一定去探视一下,就说你是谁谁谁的儿子,自报家门,安叔叔肯定会想起来的。

果然,老安不仅认出了我,还幽默地提及了我小时候的种种劣迹。置身病房,一帮警察弟子环伺在病人周围,可老安嘴上不饶人,闹得我脸上很臊,像被抓了现行似的。访客不断,我站在走廊里吸烟时,安玲踱上前来,喊了我的绰号,一点儿也不客气。我回击说,你就是“小山口”吧?安玲沉下脸,唇红齿白地说,我叫安玲,安静的安,玲珑的玲。我说,喊惯了,改不了口,你其实没咋变,还以前的老样子嘛,像《血疑》里的山口百惠。——我差点儿告诉安玲,她曾经是一只船街道上男孩们的梦中偶像。私下里,我们都喊她小山口,省掉了“百惠”二字。

马轲作品:头像、小船、远游.纸本素描,55×75cm

我跑得很勤,不由自主,脚好像自己认得去医院的路,带着我逃课,逃避工校的政治学习。我买花,买水果,或者拎一些可口的饭菜。房间无人了,我就干脆坐在病床边,和老安聊以前做邻居时的趣闻,聊天下大事,聊刚刚侦破的这一桩枪案,总之想让他高兴,喜悦起来。我爸妈死了,安玲的妈妈也故去了,老安谈起旧事时,往往唏嘘不已,泪眼朦胧,手抚在我的脑袋上,像抚爱一个异姓儿子。老安还将他的弟子们陆续介绍给我,大多与我年龄相仿,甚是投机。安玲在政府做公务员,作息时间刻板,我基本上代替了她,膝下尽孝。

你爱人呢?家里咋样?有一回,老安冷不丁地问我。

呃,生意人,满天飞,我也搞不清她的行踪。——我三分真实,七分撒谎,不敢看老刑警的眼睛。那一阵,我和应萍打冷战,我不太想谈这个话题。忙问,安玲咋样,没见过她丈夫呀?

心病!我一辈子的愧疚。老安不愿多谈,样子比我还烦。

——且等,我好像听见了应萍的声音。

没开灯,怕惊醒了安玲。我趿上拖鞋,沐着穿堂风,闪进了卫生间。我边撒尿,边俯下身去掏手机。我的手机就藏在盥洗台下,设置了静音。冲完马桶,我回到床上,故意弄出一些窸窣的声响,还很快发出了鼾声。安玲在对面的卧室。她如果听见我的鼾声,一定会放下心来的。

我躲在毛巾被下,应萍果然发来了一条短信,等待阅读。

应萍说,哎呀,卫星真掉下来了,带我去看流星雨?一贯的口吻,应萍就这样,令人哭笑不得。我回复说,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行遍千山和万水,一路走来不后悔。——已经后半夜了,我开始和应萍接上了火,曾经的怨怼、纠葛与反目,居然在分手之后,演变成了一种脉脉的牵念、抒情和夜半鸡叫。心猜,应萍没睡,一准儿也没醉。很快,应萍又用王菲的歌词说,看谁看懂想谁想通,谁都忘记了宽容,只想着自己的英勇;谁提着灯笼看左看右,都有他苦衷;坚持执迷不悟,说到底,每个人只为自己效忠。这是应萍最喜欢的一支歌,以前一进K房,她就陡然变成了麦霸,反反复复瞎唱这首歌,好像一张擦坏的碟片,原地打滑。我抱着对历史慎重的态度,给应萍回复说,别对我发生兴趣,你只会难以自拔;别给我造成chance,我会靠爱情起家。这下,应萍终于规矩了,正经讯问说:

喂,今晚睡在哪个的床上?

我说,爱情的床上。

我是一只修行千年的狐,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我回说,给我喂蛊?

能不能让我再跳一支舞?

我又写,拜托!世上只有两只船:好船和沉船。

我想见你!

我问,死灰复燃?

因为2012末日,梨花带雨,卫星都掉下来了。

我又问,那张问卷里你选择哪一项?我是45%,宁可死于高潮。

我选17%。

我略有不安,忙问,饕餮至死?和谁?

一个老头子,叫巴菲特!

我懵懂,乖乖地对应萍说:

见与不见,我就在这里,随时!

——对过的门轻启,安玲一团混沌地出来,摸来摸去,踅进了客厅。

我忙关了手机,耷在枕头上,窥听着远处。还好,安玲不是梦游,丧父的打击从她身上渐渐消褪了。连续一个月,安玲都很乖,不呓语,不磨牙,不再噩梦连连地哭泣。玻璃杯在响,安玲好像倒了凉白开,喉咙咕隆咕隆的,狂饮了一番。后来,安玲走近我的床前,站在薄暗中,静下身子,盯看了我三分钟,然后走了。

我听见了她的心跳声。一时间,很气恼自己,恨自己刚才和应萍的调情。

接着讲,老安本来快痊愈了,一直嚷嚷着要出院,想回家去静养,但局领导不批,老安不得不从。那天傍晚,局里派的护员临时走了,病房里剩下安玲和我。我顺路过来的,脚带着我,老马识途的样子。再说,我和应萍刚吵完,心里置气,也就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切了西瓜,给老安败火,让他耐心点,别再抢着出院,毕竟他大病初愈,还很虚弱么。老安挺不屑,指着病床边挂着的一套警服,指天戳地的说:

它避邪!阎王爷也拿我没办法。

我狐疑地问,就一件衣服,难不成是法器?

老安声若洪钟,对我和安玲说,将来我死了,就把这件警服挂在家里,绝对避邪,大鬼小鬼绕道走,安玲也不会受欺负的。

马轲作品:天使 纸本素描 55×75cm 1997

马轲作品:噬 纸本素描 75×55cm 1997

当然啦,谁敢对你佛面剥金呀。我首肯道。

我忘了“回光返照”这件事了,但老安虾红的脸色,忽然高涨的谈兴,让我误以为他真的康复了,便和他拉开架势,你来我往,全无长幼之别。老安指着安玲说,阎王爷不会收我的,我最后一桩心事没了却,我还没看见女婿呢,嘻嘻。安玲羞涩,掐老安的肉,娇嗔地说,不许再说,要不我跟你翻脸呀。老安抑郁地说,都是我害的,我会死不瞑目的。

缘分没来,愁也没用,你把药吃了吧。我哄他。

嘿嘿,缘分早来过了,还不止一两次。可缘分一到我家门口,见这么漂亮的丫头居然有个当警察的爹,还牛头马面,吹胡子瞪眼的,谁敢抛红绣球呢,都吓得屁滚尿流了。老安的悲凉溢于言表,不管不顾,径自说,我害的!娘的,我生怕她吃暗亏,一直系在自己的腰带上,谁也不能去接触,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了。

安玲不吱声,但表情唏嘘,眼睛也微微泛红,时时向隅而泣。

晚间新闻时,老安要去走廊尽头的厕所,说是大解。安玲说,你就在床上解决吧,有便盆,等会儿我去刷洗干净么。老安太倔,顽固地说,那怎么可以,你一个女孩子家的,不能和污秽的东西沾边,我能行的。我也说,有我呢,我照顾你,就别折腾了。老安金刚怒目,申斥说,我一个英雄好汉,又不缺胳膊少腿,传出去的话,我一世英名就毁了哇。老安挺正常的,挣扎起来,还叼了一支烟,印堂发亮地走了,终于没能站着出来。

心脏大面积梗死。大夫分析说,或许是排便时用力过猛,亡于屎溺之中。

听见一个如厕者的惊叫,我忙跑了出去,钻进厕所。安玲站在门口,像一只坏了的电铃,撕心裂肺,喊得楼板都快塌了。我没让她进来,因为老安躺在一堆排泄物当中,我先得抱他出来,安顿在地,又简单用水冲了冲,否则太不堪。待大夫和护士带着急救器材进来时,老安早就凉了。——那些腌臜的细节,龌龊的场景,惟有我一人记忆犹在。老安给女儿展现了一辈子的正面形象,到头来却草草收场,如此卑微,不免令人扼腕。我锁上门,不许安玲入内,任她哭天抢地的发疯。那一刻,我怕破坏了安玲心中的美好。

稍事整理,我喊安玲去病房拿了一套白衬衣和裤子,褪下原先的,给老安穿戴一新。接了几盆温水,还给老安净了脸,梳好了头发,四肢并拢,规规矩矩地抱上轮床,推进了太平间。

在那条昏暗的小径上,我其实推着两个人。安玲伏在老安身上,几欲昏厥。

“七七”时,老安被请出了骨灰堂,正式下葬,入土为安。老安的部下和弟子们全来了,好像公安局在墓地办大案,透着一股焦虑和不安的情绪。我不明究里,尾随在后,但似乎嗅出了一种怪异的味道。当然,警察自有一套仪礼,先是列队、脱帽、致辞和缅怀之类的照例文章,后来由政委讲话,带着年轻警察们在老安的墓碑前宣誓,送别战友。下山后,那些警察们走得一干二净了,若水银泻地,踪迹难觅,仿佛办完了一桩小小的公差。剩下我和安玲的一拨儿同事,将安玲扶上车,送回了家。

在宽大的客厅,安玲一看见晾衣架上父亲的警服,又开始气绝声竭,撕扯头发。脸像一张白纸,挺吓人的。

我给了安玲一种错觉,却不是故意的。反正工校成了烂摊子,我可去可不去。应萍发出了最后通牒,安家也就成了我暂时的避难所。同事们都走了,我一人留下来陪安玲,怕她有意外,——这种错觉仿佛一口氧气,令安玲渐渐苏醒,从哀伤中解脱出来。下午时,安玲抱着老安的遗像,央求说,你把它挂在我爸的房间里吧,就当他出了远门,去办一桩案子了。我站在凳子上,给水泥墙上砸钉子。这时,传来一阵撞门声,很急切。我手里的钉子也掉下去了。

五个人,身穿警服,皆是老安的弟子,赳赳然的,堂皇而入。

我在病室里见过,还叫得出名字。他们朝我点了点头,蜂拥进来,仿佛一群非洲草原上吃了败仗的豹群。很意外,他们不是专来安慰安玲的,嚷嚷说,只想和师父再坐坐,陪师父喝上一杯,叙叙旧。他们拎着大包小包的熟食,摆了一茶几,启开酒瓶。又将老安的遗像请出来,安顿在客厅的沙发上,拢成一圈,仿佛老安还健在,继续与他们为伍。我和安玲忙里忙外,烧水,沏茶,摆放碗筷,招呼吃喝,彼此熟悉得像同门兄弟。给老安点了烟,敬完酒,追思了一会儿老安的生前事迹,他们便开始大发牢骚。

牢骚像一种细菌,慢慢在空气中播撒,令人难以自拔——原先,局里给老安申报烈士的报告打上去了,但一直没批下来,也不知卡在了哪个环节上。五个人面红耳赤,手里叮当作响,愤愤不平,大有英雄末路,壮志难酬的架势。像戏里唱的那样,我本是云龙风虎,岂肯向平康走马?

其中三个是刑侦,一个搞技术,剩下的叫闵志军。

老安担任过警校的客座教授,给闵志军代过课,结缘很早。毕业分配时,闵志军阴差阳错地进了交警支队,一步错,步步错,始终也没给捞出来,感觉低人一等。在医院陪护期间,我就听他唠叨过,央求过老安,赶紧让他归队吧,干一把实实在在的工作,别杵在十字路口丢人现眼了。按闵志军的说法,交警是后娘养的,血不纯,做一个反扒大队的便衣也比交警强八百倍。一帮人酒酣耳热,连哭带笑,不停地倒苦水,诉冤情,仿佛在拜托老安快快活转过来,替他们评判,为他们做主。有一阵,安玲进了厨房,恰巧找见了几颗皮蛋,蹲在垃圾筒前耐心地剥皮。闵志军悄声说,交警什么的干活?妈的!只谈恋爱,却进不了洞房,当新郎的那种快感和潇洒,都让刑侦部门的给享受了,没法比呀。闵志军又说,除了毕业考试打过一回靶,老子好几年都没摸过枪了,郁闷死。三个刑侦出身的不乐意了,反驳说,你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嗐!论起荷包来,还是做交警的最肥,你知足吧。闵志军这才收敛了些,嗫嚅说,这倒也是!堤内损失堤外补么,否则,谁还愿意天天站在街上,呼吸尾气,短命不说,还遭人奚落呀。——这时,搞技术的那个犯了职业病,细究其详。问说,喂,你们咋搞创收的?

呵呵,靠山吃山嘛。闵志军讳莫如深道。

河边常走,鞋子早湿了?

马轲作品:背影 纸本素描 55×75cm 1997

闵志军捶了膝盖一拳,将自己敲醒,慨然说,不瞒哥几个,我请老安调动一下,最好去搞业务,其实也是有私心的,就是想赶快拯救拯救我,否则,我会陷进去的。闵志军一嘴酒气,接续说,那玩意儿会上瘾的,钱来得太快,队上有提成,有奖励,但都是一笔笔黑账,忒黑。我有点儿胆怯了,生怕哪一天撞上高压线,给你们抹黑,还劳烦你们去给我送牢饭呢。——闵志军瞥我一眼,恰到好处地打住了,招呼喝酒。

一干人不解,拒喝。

闵志军单独啜了一口,含蓄地说,不过现在也好,我被调下山了,不在山上执勤。喏!市里在秋天要搞国际马拉松比赛,大规模地翻新道路,把几个中队撤下来,全撒在主干道上疏导交通。对我来讲,这是一次拯救。

搞技术的问说,喂,你云遮雾罩的,说什么说呀?

止痛易,止痒难。

你玩太极呀?大家齐嚷嚷,七嘴八舌的。

闵志军说,痒就是一种欲望,克服起来太难,比吸食了冰毒更恐怖,更难以戒除。闵志军忽然笑了,悠然自饮,对着老安的遗像举杯,粲然说,师父不吭不哈地走了,我失了靠山,还以为自己将万劫不复呢。谁料,师父天上有知,降下来这么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将我们调下山,远离了那一根高压线。呵呵,敬师父一杯,师父是菩萨。

安玲端着碟子进来时,话题戛然而止。

我在一旁递烟,冲茶,斟酒,咸淡不一地耳食着这些细节。——我的心里有一台刻录机,将这个下午的影像统统记录在案,留待日后去研习,去克隆,去开始另一番秘密的作为。直到我活在所有人的错觉中,白昼似人,入夜为鬼。傍晚时,五个人醉意惺忪地告辞了。我在茶几上发现了一沓罚单,闵志军丢下的。

所以,我指着南山上的灯台,对宏成和肖谛说,干!

不费周章,我找到了一家私人印刷社,将罚单扫描,修补,填色,像印刷钞票那样,按着序号(瞎编的)排列下去,先期印了数千张。我了解宏成,他一直属于爱车一族,曾经从外省人的手里买过一辆六成新的桑塔纳,证照不全,八成是赃车。宏成不敢开进市区,停在青城他姥姥的院子里,正好派上用场。我和宏成找到了一家喷漆店,花了大价钱,喷上了警方的标识。后来,在军分区附近的军品一条街上,我踅摸再三,试探着问店主,有没有99式警服、荧光马甲、警笛、指挥棒等等的基本配置。我如愿了,除了警服(店主说,最近风声紧,警方严打了许多次)外,其余的都被我塞进蛇皮袋里,装在了桑塔纳的后备箱中。

和安玲不明不白好上后,我老看见安玲将他爸的警服,挂起在客厅窗户一端的晾衣架上,像一个人偶悬在半空,怪吓人的。我猜,安玲怕衣服霉掉,或者是思念日深。我刚提出异议,安玲就戳我的脑门儿,嗔怪说:

忘了吧?我爸当你和我的面说过,它能避邪!

邪什么?

大鬼小鬼呀!我爸可狠了,像唐僧给孙猴子画了一个圈。安玲无知地讲。

我拍胸脯说,有我在,你百鬼莫犯,百毒不侵。

马轲作品:惘 布面油画 72×59cm 1997

有一回,在安玲的怂恿下,我将老安的警服穿上,整理好领带、帽徽、警号、臂章、胸徽和领花。怪哉,一穿上这身老虎皮,人的脊梁杆不由得直了,挺胸收腹,器宇轩昂起来。或许,这就是制服的魅力吧。我和老安的身材一样,胖瘦适中,这套制服像专为我裁制的。安玲也同样喜兴,像看见了从前,眼缝里渗出一片泪水。——错觉的肇始。我乱糟糟的,有一种被老安灵魂附体的骇然。

三级警监,白衬衣,我披上老安的这一身老虎皮,率着宏成和肖谛,开始在南山半腰间的战备公路上公开执法。别小瞧了我们这座三线城市,它扼守在109和312国道上,是川流的客货车必经之地。它们夤夜驰来,源源不断地送上了现金和刺激,令我乐此不疲。——当然,我说的执法是加引号的,这个引号就是无涯的黑夜,像现在一样。

此刻,我躺在老安的床上,辗转难眠,隐约听见了安玲轻薄的鼾声,像猫。她已经睡熟了,先时的悲伤、惊悸、骇然,已被我给予的错觉彻底占据了。安玲已然显现出了一丝幸福感,仿佛她快要摸到了婚姻的门口,登基入主了。我呢?我不能一错再错,一条道儿走到黑吧。我打开手机,用黯淡的薄光,照了照墙上的老安,含蓄地说:

抱歉!老安,我真不是故意的。

——后半夜时,我竟然梦见了流星雨,不绝如缕,自西天上纷扬而下,像一道光的瀑布,挂在夜空,将黑夜沐浴一新。那一刻,我、宏成和肖谛站在半山腰上,明目张胆地静心仰望,忘了所为何来。空气透亮,星雨广洒,鞍形的山脊上仿佛坐着一位上帝。我从梦中惊起,一身虚汗,不知是吉是凶。

“你再也点不亮我的生活。”应萍用牙签,将一瓣水果递进嘴里。

我揶揄说,“我早熄了,灯尽油枯。”

嘿嘿,应萍暗笑了几声,抢白说,“你熄了?呃,还不如说你早……。”我习惯了她的态度,接上话茬,“早泄对么?我可真就这样儿了,我现在一蹶不振,猪狗不爱,把前半辈子都浪费在你身上啦。”我撅了一根牙签,用秃的一头捅耳朵眼,不想听这种废话。——每次见面,应萍都会先数落我一顿,占据上风后,她才会客气讲话。应萍说,“喂,你能不能坐正一点儿,别像抽了脊梁的癞皮狗,塌在桌子下面。”一边呵斥,一边将嘴里挤出来的籽粒掷过来,像独门暗器。我必须给应萍这种错觉,让她知道我越来越无可救药。

“天下太平,就你还这么窝囊。”应萍摁铃,唤来了侍应生,叫了一杯鲜榨橙汁,又说,“半夜三更的,就你鬼哭狼嚎。卫星掉下来了么?”

我回说,“人在旅途吧。”

“专劫你呀?”

“呵,谁也不知道哪片云彩会下雨,没准儿。”

“你什么时候变得神经质了?我问过你妈,祖上八代都没这个病呀。可好,就你变异了,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应萍不满,在桌下踢我一脚,命我聆讯。我苦着脸,眼神破败,必须让她发现我的狼狈不堪。应萍说,“呃,我本来可以不管你的,扯完证,你就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了,可我忍心不下。”

“我会被砸中的,让卫星碎片。绝对!”我说。

“乌鸦嘴!”

马轲作品:吻 纸本素描 55×70cm 1997

“喏!”我比划说,“只需要指甲皮大小的一块儿,一平方厘米,以超高速掉下来,像一粒雀屎似的,扔我脸上。”我又说,“概率专家计算过,在美国如果中了乐透彩头奖,等于把全美的黄页统统摞在一起,你拿一把锥子,一锥子扎下去,呵呵,恰好扎到了你家的那个号码。不过吧,卫星掉下来砸中某个地球人,等于扎了十次美国的黄页,次次扎中。”

“那又怎样?”

“一平方厘米,人就得早泄,谢世的谢。嗬,我这叫居安思危吧?”我继续。

应萍空虚地说,“你变了,你不像以前的你。唉,中了什么邪呀。”

“以前咋样儿?”

“以前,你就像一包刚抓的中药,味辛,微甜,有后劲儿,另外还有半两的热情,三钱的男子气,十克的莽撞。炖成一锅后,会让人生津解渴,耳聪目明,有一股理想主义的气息。可眼瞅着,你现在熬败了,成了一堆烂药渣,一身的毒性,沾不得。”应萍有这个本领,善于总结生活,条分缕析的。我喜欢她这个比喻。兴许,这就是我需要的效果。数落人是一种瘾头,应萍犹不罢休,又说,“那时,你安静得像一只瓷器,像门口的那一对花瓶。瞧瞧现在,你皲裂了,你干什么都毫无头绪,浮躁,抱怨,一脸的焦虑。”我偏过头,果真看见茶楼的门端里,立着两只人高的花瓶,颈上束着缎带,开业大吉之类的彩字。我噗哧笑了:

“别瓷器,是药罐子吧,够喝一壶的。”

应萍懈怠地说,“瞧瞧,这就是你。”很不耐烦的样子。

“别揭发我的生活,才准备活呢。”

我双手合十,祷告道。

“其实,现在想来吧,你我也没什么本质性的分歧,就是生活态度不同。”应萍一旦逮住我,就不会善罢甘休,这是她的优点之一。又说,“咱们好合好散,心平气和,不像别的夫妻,动静闹得那么大。”

“也好,干么要抹脖子呀。”我说。

“唉,竟然连吵架的欲望都没了,怪可怜的。”应萍说,“糊里糊涂的,拌了几次嘴,冷了几回脸,就分道扬镳了,真可恨。”

我回应说,“对!我没出轨,你没外遇;我没家暴,你没抓脸;我没点房子,你也没割腕;我早泄,你冷淡;我顺应民意,你顺水推舟;我改弦易辙,你放虎归山。总之,我还惦记着你的好,你也不忍心我继续破败,就这样儿。”——不知何故,应萍的眼睛里敷起了一片泪光,鼻子也抽抽搭搭的,瑟缩不止。

“其实,我还真想美美的吵上一架。”

“干嘛呀?”

“不吵多亏。”

我涎着脸,“喏,就算你给我放生,积善行德吧。”

“我今天可不是来吵架的。这你知道。”

“悉听尊便。”

——我要的效果,不想拖累她,更不愿舍弃她。她像我的前半生那样,像我过去的一盒档案,横呈眼前。我明白,以前鸡零狗碎的龃龉和冲突硝烟散去了,此刻风清月白,能坐一次就少一次。我内心自有辞章,但外表却不在乎。错觉控制了我,让我继续浅薄的表演。从我打定主意干上这一票时,我就得闪离她,以免篡改了我先时的婚史和记忆。

“老太太挺好的,我没告诉她离婚的事,还像以前那样儿。”老太太指我妈,一位老年秧歌队的队员。

“你去看她了?”我问。

“那天,老太太煲了一锅汤,催我去吃,我就去了。”应萍对这一举动比较自负,却绝无邀功的意思。她说,“我装得很正常,还是娘俩儿,像以前那样。老太太也给你打电话,你关机,我就打马虎眼,说你出差了。”

我说,“老太太对你比我亲。”

“煲了一大锅,我爱吃的那种,银耳、枸杞、红枣什么的,还加了冰糖。炖烂后,在冰箱里镇了一下午,可解暑了。傍晚时,老太太又给我蒸了一屉包子,瘦肉馅,羼了花椒叶,味道奇妙无比哟。”应萍眉梢上浸满了欣喜,话痨,赞美道,“花椒叶是老太太去郊外采的,嫩芽,指甲皮大小。她自己说,秧歌队去郊外演出,有偿的,给一家汽车城开张表演,顺便在农家院子里采的。”

我讥诮说,“喏,她给你下药呢,偏方。”——无所谓,我必须打消她这种疑似美好的想象,不留余地。

“什么药?”

“她想抱孙子想疯了,还会什么药呀。”我暗笑。

“卑鄙吧你!”

我说,“现在你这块地撂荒了,老太太还蒙在鼓里,难为她老人家了。”

“甭管你怎么损,怎么坏,即便是砒霜捏的包子,只要老太太喂我的,我连眉头也不皱,”应萍态度认真,巴着嘴说,“我不是个怨妇,但我挺恨你的。那天扯完证出来,你连招呼都不打,连一顿分手饭都不吃,拦了一辆的士就跑了。妈的!那一幕还刻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确凿无误。我拦下出租,径直跑到了青城,和宏成肖谛会合。说好了的,那天去给二手的桑塔纳喷字。应萍说,“我本来想,好歹有一顿最后的晚餐,简单点儿也成。”我一时发窘,自恼道:

“那天政治学习点名,你知道工校的规矩。”

应萍说,“思想进步了么?”

“正在领会。”

“那天的事,你欠我一次善后。”

话已至此,我再不能装二逼了。我掏出兜里的钞票,整齐地搁在桌上,“迟到的晚餐,欠你的,我现在邀你共进?”——早起时,安玲已经去打卡上班了,冲完凉,才发现客厅的沙发上摆着这摞钞票。一万七,赃款,我跟宏成肖谛连夜从南山上铲来的。安玲留了一张字条,你存进卡里吧,这笔钱或许有纪念意义,别乱花。纸条里包着安玲另给我的零花钱,散碎银两,数目不详。应萍瞭了瞭我,抿嘴笑笑,淡然地说:

“咋样儿,开始吃软了?”

我塑了塑,没吱声。

“你脸红了。”她指我。

“热得慌。”

“呃,吃软也是一种本事,但千万别夹生哟,硌牙,还消化不良。”应萍趴在桌子上,嘟哝说,“奇了怪了,不是么?和你掰了以后,我的生意出奇的好,想拿什么单,就能拿下什么单。这不,我刚拿下一座五星级宾馆的大单,要去各地进货了,不敢马虎哟。”应萍专做卫浴设备,在家装市场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应萍说,“急着喊你来,没别的事,随便坐一坐。过一阵儿,我准备飞南方,这批货我得亲自验收。做成这一笔,门会统统打开的。”

我说,“那就一起吃顿饭吧,权当给你饯行?”

“就这点儿?”语气不屑。

“对!”

应萍将一摞钞票朝我搡过来,物归原主似的。应萍说,“省省吧,别难为了你,这钱来得不容易,我会好吃难消化的。”我了解应萍的脾气,激将法,时时想占上风。我惭愧地说:

“喂,用一顿鲍鱼或鱼翅善后总够了吧?”

“我胃口变了。”

“怎么讲?”

“菜鸟!”应萍诡谲地笑笑,抬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很怜悯的样子。应萍说,“我现在胃口不佳,除非这是一顿巴菲特的午餐。听着,我已经没了婚姻,也没了家庭,我要开始疯狂挣钱了。我迟早会去参拍那一顿天价午餐的,只要巴菲特还活着,没死掉。相信我!”

“谁的午餐?”

“真菜鸟!”

后来,应萍高调地走了。我换了一杯特级大红袍,直喝到两眼昏花,迷离如醉。——其实,错觉也是一种醉,我没有选择。

看见车灯骤亮,人就跟打了鸡血似的,浑身燥热。

山上的穿城公路自东而西,盘踞在半山腰上,一级路面。将国道上的车辆分流出去,严禁驶入,既减少了市内的交通压力,也挺环保。但东西两端里设置的收费卡口,又让司机们视若畏途,闪避不及。于是,一条废弃的战备公路就成了绕卡口而过的捷径。一旦绕过去,大货(车)能省下120,小货(车)至少也80。爱琢磨的司机们一般会远远停下来,边吃干粮,边等待天黑下来。天黑透时,巴望着前后无车,司机们便会紧踩油门,加大马力,踅过一个坡顶,方驶进战备公路。——那天,闵志军曾约略提起过。后来,我带着宏成肖谛实地踏勘过几回,基本上摸熟了,将这一单生意铆定在了战备公路的拐弯处。

我们得手了,次次顺风顺水,干得漂亮。

拐弯处的形状是一个“凹”字形,两侧的崖壁很陡,蒿草丛生,夜鸟惊飞。车辆开进来时,灯光聚得很足,像一卷漫长的白布挂在视线尽头。我下了车,戴上帽子,整理好皮带和仪容,一点儿马虎不得。肖谛也随上来,整理自己的反光背心,检查了一番指挥棒(电量很足)。肖谛眼盲,但耳朵机敏,看见车灯,听了听声音,便掉头叮嘱说:

“东风康明斯,一块肥肉。”

待远处的车灯扭过来,罩在我头顶时,我给宏成做了个手势。宏成不客气,立马打开了警灯,以示告警。肖谛跑远了,像一个皮影人,在车灯的白布里上下挥舞着指挥棒,准备截停它。但康明斯如同喝醉的巨人,轰鸣着奔过来,恐怕没把肖谛当协警,八成当成了一个修路工吧。险情突发,但我不能躁,我站在一处高坎上,背了手,让车灯照在我身上。老安的这一身老虎皮就是一盏红灯,出身名门,屡试不爽。这时,宏成也打开了桑塔纳的远灯,两股光柱扑上去,打在康明斯的挡风玻璃上,令司机眼盲,压下了他的嚣张气焰。康明斯点了点刹车,但轮下不自觉,仍旧歪歪扭扭地开过来,这叫冲卡。

马轲作品:吻之二 纸本素描 55×75cm 1997

宏成没了辙,只得拉响警笛,血光一般的警灯也疯狂地旋转起来,威慑对方。听见警笛声,我怔了怔,感觉裤裆里出了不少的汗。

终于停了下来。康明斯的屁股后头,带起了一团烟尘。

肖谛追撵过来,气急败坏地拍打车门,喝令司机下来,接受警方的检查。宏成骁勇,忽地飞身而上,攀住把手,一把拧开了车门,拔下了钥匙。宏成会骂,先声夺人地背完了交通条例,攥着钥匙,迅速靠近我。司机跳下了车,背后还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光头,金链子,脖颈和手臂上有一块块刺青。肖谛尾在他们后边,拎着指挥棒,一下下地往手心里敲打,策应我们。我朝司机敬了个礼,背起手,什么话也不需讲。

“驾照!”宏成叱令道。

证照齐全,无破绽。

“拉的什么货?”

“机器。”

“从哪里来?目的地呢?”讯问的事,一般归宏成负责。

司机慌忙递来烟,我没理,宏成却接了。这叫双簧,两手都要抓。司机嗫嚅说,“广东来,去地窝铺的401厂。”一个陌生的地名,像番号。宏成瞥我一眼,我假装不睬,目光远望。康明斯严重超载,钢板都弯了,车厢被巨幅的篷布罩严了,不留罅隙,始终看不懂拉载了什么。

宏成态度威严,“干么不走国道,偷偷摸摸进了战备路?”

“要赶路,一点耽误不起呀。”

“偷逃过路费吧?”

司机狡黠地说,“块儿八毛的,毛毛雨啦。不是不交费,真的要连夜赶路,按时去交货,否则会重罚我和公司的。”司机有备而来,从裤兜里摸出三五张钞票,硬往宏成的手里塞。“交个朋友啦。我好眼熟你呀,像动作明星甄子丹哟,一点小意思啦。”边讲,边亲热地攀住宏成的肩,话题转到了咏春拳。——按经验,越是乐意花钱买路的家伙,嫌疑就越大,越是一块上等的肉。那点散碎银子,不够我们仨塞牙缝的。但欲擒必须故纵,宏成也开始说起了黄飞鸿,慢慢磨蹭,急死他。果然,司机又添了几张,七八百吧。宏成不谈专业了,掏出罚单,一气撕下了一大摞,慨然说,“喏!少罚一点儿,交两千走人。”司机急了,不跟协警宏成交涉,知道我才是一锤定音的,忙跑过来,又鞠躬,又抱拳的。

“老板,能不能少罚一点点呀?”

“这里没老板。”

“长官,高抬贵手啦。”又哀求道。

“当然!”我答。

司机身后的光头尾上来,眯了眼,盯我胸前的警号,又朝我的制服死看。娘的!我被激怒了,一个耳光扇去,扇得光头趔趄了一下,目瞪口呆。光头嘟哝道,“白衬衣啦,连警监都在执勤,你们晚上有特别行动呀?”宏成怕他有意外之举,忙上前反拧了胳膊,控制住他。我没客气,我就是冲这个来的。我摸出兜里的罚单本,匆忙撕下来几张,掷在了司机脸上。

马轲作品:方向 纸本素描 55×75cm 1997

“再罚三千。”

司机慌了,“长官,刚谈好是两千的,别变卦啦。”

“再犟一次,追罚两千。”我说。

“哎哟,我兜里只剩这么多了,你都拿去啦。”司机掏完身上的口袋,居然将毛票都捧在了手里,连皮带毛的,真没几两精肉。靠!老伎俩,还得多费一点唾沫星子。我举起对讲机,刺刺拉拉的杂音中,我用本地的方言命令说,“三队,三队听见了没有?马上派一辆清障车过来,对!我在7号点,立即出动。”司机被我的气势唬住了,索性蹲在地上,揩额头上的汗。

僵持是危险的。——此前,我做过多次沙盘推演,生怕出现这类局面。

我顿了顿下巴,宏成放开了光头。光头凑在司机一旁,用难懂的粤语叽里咕噜的,像打哑谜。这时,肖谛从康明斯那里跑过来,展了展手,意思是没侦查出什么结果,不知车上拉载的货物情况。更棘手了,我用余光盯视着这两个家伙。光头不时瞅瞅我,给司机添油加醋,好像对我产生了疑问。司机终于开始扭头觑我,刷子一般的目光,将老安的这身老虎皮梳理来,梳理去,还频频点头。——只要脑子不进水,谁都会明白,一个穿白衬衣的三级警监,不可能只带着两个协警,半夜三更地站在战备路上执勤。可话说回来,你三更半夜地驶入战备公路,一定有作奸犯科的嫌疑,你脑子不进水才怪呢。他妈的!只要我绷得住,安能辨我是真伪!

马轲作品:火柴 纸本素描 55×75cm 1997

“好了,首长念你是外地人,少罚一点,就两千吧。”宏成迅速来解围。

“长官,你哪部门的啦?”光头挑衅。

我愤怒地说,“狗娘养的!无法无天了,怎么跟我讲话呢。”肖谛从背后出手,将指挥棒顶在光头的后脑勺上,钳制住。肖谛挺幽默,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呵斥说,“小子,跟首长讲话,先立正,再喊报告。”

“请问!”光头又说。

“请个屁!”

宏成怒骂,箭步冲了上去,一下子格住了光头的脖颈。司机惊颤着站起来,忙不迭地劝两个协警,又拽住我,紧着赔笑脸。——水火之势,越是如此纠缠,越会出问题。岂料,我刚拿起对讲机开始说话,光头却阴笑一声:

“长官,你知法犯法啦。”

我沮丧地说,“狗娘养的!我连车带人,弄回队里再说,有你狡辩的机会。”我摸出明晃晃的手铐,在空中甩了甩。

“长官,你妨碍我们执行公务。”光头继续抗辩。

“你走私?盗窃?还是贩卖毒品呀?就你这个烂仔,还配得上跟我谈执行公务么?”——本地的一句谚语讲,愣的怕恨的,恨的怕不要命的。我必须在气势上压倒他,方能夺回主动权。我虚张声势,对宏成和肖谛下达命令,“等一下清障车到了,你和弟兄们把车开回队里去,统统卸下来,请刑侦和禁毒支队的弟兄们过来帮忙,里三层外三层,给他们剥剥皮。”我气沉丹田,原地踱步。

司机忽然用普通话说,“长官,车上挂着中科院的铅封,千万不能打开。”

“什么院?”

“科学院的精密仪器。我是公司派出的,只负责将货物送到401,把手续和机器交给对方,验货走人。”司机来了精神,口若悬河,“这一台机器值上千万美金,据说全世界也没几台。科学院订购的,我从港口装了货,跑了七八天才到这里啦。长官,你知道保密条例的,我们真不清楚机器什么样。”

我问,“科学院的,难道还偷逃过路费呀?”

“省一点是一点啦。我俩一路上的开销,还要在这台机器上找回来哟。”司机从兜里掏出一份文件,中英双语,递在我手里。司机巴望着,又说,“各行各业都有潜规则,运输也不例外。刚才之所以没讲,怕公安和广东那边联系,呵呵。”

“401干么的?”

“保密单位。”

“嗬,既然这么保密,你就不该走这条战备公路。万一。”

我的态度软了下来。娘的!没办法不软,在这荒郊野岭的山腰,居然遇上了比我等素质更高、准备更精良、更有来头的一小股乱贼。——借着车灯,我心烦意乱地翻看着所谓“中科院”的红头文件。中英对照,我只能看懂一半,且多为繁体字。翻到最末一页时,赫然盖有几枚红戳,比我羞愤的脸颊还红。事已至此,我必须立马收队,否则打翻了这一盆脏水,谁都难堪。

马轲作品:三角 布面油画 150×200cm 1997

没错!文件是伪造的,不仅有错别字,格式不对,打印不合规范,甚至连那几枚萝卜章也能看出破绽来。什么“中国科学院”,什么狗屁的保密仪器,拉大旗作虎皮吧,这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底细。奈何!我不想把事情搞大。我呵呵笑了笑,将几页纸交还给司机,冲着宏成和肖谛摆了摆手,决定借坡下驴,就地放行。

康明斯的车灯霍然挑起,又像一匹偌大的白布,挂在夜空下。

宏成吹胡子瞪眼的,虎视着我,想究问结果。干么?到嘴里的肥肉居然被我当场吐了,枉费了一番工夫。肖谛跳着脚,拍打车门,用方言叫骂着广东佬。康明斯驶离的那一刻,我站在高坎上,抬手敬了一个礼,目送他们远去。这时,俯在副驾驶窗口的光头扬了扬手,扔下来一条烟。肖谛赶忙接了,软中华,不赖。

“狗屁!专来打家劫舍的,弄了半天,才搞到一条烟。”肖谛抱怨。

宏成问说,“真是科学院的?”

“当然!”

我懒得废话。

约摸零点,战备公路上突然热闹起来。这在我的掌控当中。搞客运和货运的司机们,一般会在这个点突击,从战备公路上越城而过,飘然远去。他们清楚,除了白昼,除了紧要的节假日通宵设卡外,平时零点左右,这里是一段夜晚的盲肠,鲜有人问津。生意来了,仿佛上游的鱼塘里放闸,我们自然会盆满钵满的。我有些紧张,大战来临前的症状。我抽了一支软中华,很苦,霉味,像假的,广东司机的狡黠。我像一尊塑像,站在高坎上,努力做出一个警方执法的形象。

宏成将桑塔纳停在路中央,别住了半幅路,检查证照,讯问二三,慢慢摸排可以下手的对象。车辆移动缓慢,逐渐靠近崖壁一侧行驶,拧成了一股线似的,顺势而下,秩序井然。警灯烁闪不止,像一台功率极大的吸音器,将周遭的引擎声和喧哗消化殆尽。——我要的效果!

我像一个错觉,立刻产生了经济效益,利润丰厚。

宏成拦住了一辆贩运生猪的大货。猪群像一伙鬼魅,哄叫着,张看着,在车栏中叠着罗汉。猪肉价格疯涨,引发了近期的通胀,没理由不办他们。宏成撕下两千的罚单,扔进驾驶楼里,顺便接过了一沓钞票。呵呵,这叫转嫁危机吧,明天起,又有许多人开始吃素了。依次放行了几辆,宏成又劫停了一辆拉运木材的。红松,剖面盈尺,连树皮都没砍削下来,湿漉漉的,不是盗伐和私运又是什么?司机拿不出木材准运证,一直打哈哈。宏成这下够狠,直接撕了四千元的罚单,没有二话。——好伙计!宏成像纸币流水线上的熟练工人,一丝不苟,手边就差一台验钞机了。

另一厢,肖谛在耍嘴皮子。

和宏成的工作作风迥异,肖谛属于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光,只割精肉。肖谛拦下了一辆贩运私盐的大货,几十吨,司机钻出车门后两股战战,仿佛被当庭宣判了死刑。肖谛先玩他,讲政策,谈法规,既然历朝历代盐业都是由国家专控,就没什么借口可循。肖谛还说,贩运私盐这件事要搁在古代,轻则就地斩首,重则满门抄斩、诛杀九族。盐是什么?盐是一个人的精气神,是上帝赐予的佐料,三天不吃盐,你就上房揭瓦呀?司机被训得弯成了九十度,乖乖认罚。肖谛更狠,蘸着唾沫,两手不够用,好歹数完了手中的钞票,才施施然放行。

除了大餐,当然还有一些小点,来愉悦心情。

过往的车辆,实在查不出问题的,肖谛也要鸡蛋里头挑根骨头出来。但凡牌照沾了泥水,掉字,故意遮蔽的,养路费欠缴的,证照有疑问的,装载不合规范的等等,肖谛都会以百元为单位,一罚了之。俗语说,集腋成裘,聚沙成塔,八成就是这个道理。我稳坐中军帐,看他们一个温酒斩华雄,一个喝退长坂坡,端的是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高潮过后,战备路上空荒起来,没了车辆。

宏成和肖谛热汗腾腾地拢过来,将身上所有的口袋掏空,把钞票堆在后排座椅上,准备收工。呵呵,不是普桑了,简直算得上一辆人民银行的运钞车。今晚手气不错,胜于以往的几次行动。——意外之喜!本来不想干,可傍晚前宏成和肖谛打电话,问我去不去郊外避暑,搞一场农家小酒。安玲也留下话,说市上要搞马拉松比赛,一级赛事,她要通宵加班。我问,怎么去?宏成回说,桑塔纳停在工校,随时可以出发,去接你。临走前,我怕那辆喷字的二手车会被查扣,便不假犹豫地拎上了老安的警服,以防万一。可走到半途中,宏成居然拐到了上山的路口,我知道自己被“挟持”了。两个坏鸟,赚了我,我也就没了脾气。肖谛嚷嚷说,最近花销太大,前次搞来的钱,都过了过手,打了水漂啦。宏成也道,妈的!喜欢了一辈子车,总不能一直开破桑塔纳吧,太跌份儿。他喜欢上了一款斯巴鲁,连车带保险,价码在26万左右。我被怂恿起来,心中鼓起了猎猎的风帆,搞一下就搞一下吧,反正山上凉快,权当去消夏。

见过应萍的那天下午,我钻进了网吧,查找资料,准备给应萍做点什么。

应萍形象地说过,她现在胃口不佳,气血两虚。不管咋讲,应萍是我曾经爱过的一个女人,毛病多多,却无本质上的恶习,既不鬼混,更没出轨。像天下所有的夫妻那样,牙齿剐擦舌头,在所难免的事。我离开她,她也放弃了我,归罪于缘分也好,怨怪性格不投也罢,过去的一段经历却不容抹杀。其实,另一层隐秘的原因,我一直难以启齿:自从我打定主意上山劫道,以身试法,我就不想牵连上应萍,分手是恰当的方式,以绝后患。——在签字时,应萍开始抽抽搭搭起来,悲情难抑,还是我握住她的手,教她写上了名字。完了?应萍问我。我说,怎么会完,说不定离了以后,才发觉亲上加亲呢。

应萍还说过,她要开始疯狂挣钱了,将来去参拍一顿巴菲特的天价午餐。她咬牙切齿的样子,像一幅版画,镶了框子,始终装在我的心里,不曾模糊。只要巴菲特还活着,没死掉,相信我!应萍这样赌咒。我想,我的确该帮帮她了,即便这是一句发烧的胡话,水中月,镜中花,我也要帮她坐实。

以前,我常嘲笑应萍,说她是一个“马桶女王”。

应萍卖卫浴,品种齐全,档次不凡,洋牌子居多。不知咋的,我喜欢用“马桶”来称呼她的生意。应萍回应说,马桶咋了?一个家庭的品位和教养够不够,只需去卫生间瞧瞧,绝对一目了然。档次滥的,马桶成天臭烘烘的,起锈斑,冒水,水箱也像个怪物,半夜三更的咆哮。有一次,应萍还八卦说,知道林志玲么?台湾的大美女,最近和一个卖马桶的拍拖上了,呵呵,人家卖马桶,身价好几个亿哟。但市场的残酷,常常让应萍的雄心像按下去的马桶,一泻而光。——真是比较讽刺,忙完了“出口”,应萍居然上心起了“进口”,准备和巴菲特吃一顿午餐。这个画面令我不堪,想象力比较恶劣。

输入这个词条,网上说,2012年度的巴菲特慈善午餐,已于美国当地时间6月5日通过eBay网开拍了。他妈的!首日参与竞标价就冲上了200万美金,创下了这顿好吃难消化的牛排饭拍卖首日的价格之最。牛市,还得往上飙升,像一根丢在开水里的温度计。我狂捏鼠标,泄气地关了机,想象力越发恶劣。我猜,应萍即使给这座城市的每家每户换上一台新马桶,也坐不上老巴的餐桌。——但我不能打击应萍,不能泼凉水。吃不上肉和汤,让应萍闻闻气味,总不是一件太难的事儿吧。

忽然,宏成小声喊,“太刺激了,又来了一块肥肉。”

车灯很独特,不再像一幅漫长的白布,更像电影里架在监狱岗楼上的探照灯,强光刺目,亮若白昼。肖谛在另一侧打电话,钓女人,他是夜夜做新郎的家伙,现在又有了钱,叫花子放不住隔夜食。我扔块石子,骂说,“瞎逼!快整理好车里的钞票,别光顾着口淫。”肖谛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张望一眼,很老练地说,“沃尔沃!省际快客,一听这机器就很拉风哟。”宏成不甘人后,打开了指挥棒,一顿乱舞,发出了叫停的信号。

果然沃尔沃,两层楼高的大家伙,紧踩制动,腾起了一股烟尘。

这种快客配了航空座,播放武打和谍战片的录像,昼夜疾行。据说票价不菲,顶得上子弹头之类的高速列车。远灯熄了,车窗里的人贴着玻璃纷纷乱瞅,不明白什么情况。这时,司机开了门,乘客们哈欠连天地蹿下来,奔到了崖壁下,掏裆,溺尿,脑袋仰看着。头顶上是一银河的灿烂星宿,惊诧莫名。女客们不方便,往远处跑,背影上皆是惊叹号,怕误了车。——我顿生悔意,再喊宏成和肖谛时已经来不及了。

快客不可劫,盗亦有道,这是原则。满车的乘客,每一双眼睛都是一台监控探头,将我们仨的嘴脸能记录下来。万一失手,他们都是目击证人,呈堂证供。我静下身子,保持形象,继续用老安的这身老虎皮威慑对方。宏成薅起司机的脖领子,拽在车头前,开始盘问。糟糕的是肖谛,居然晃着指挥棒,像拎着打狗棍一般上了车。隔得不太远,我瞧见肖谛在车厢里左右审视,专挑几个年轻女客的不是,索要身份证,眼睛像选美。宏成似乎找见了破绽,大声和司机争执着,又背诵了几遍条例,开口便作价,罚三千块。司机也不是个善主,撅起大龅牙,还撸了袖子,胸口上露出一片黑毛,感觉腻歪。该出场了,我慢慢踱过去,讯问说:

“咋回事?”

宏成很规矩,板正了腰身,恭恭敬敬地汇报说,“支队长,这套驾照有问题,和本人对不上。”

我接过来,瞄一眼。他妈的!瞎子都能看出来,照片瓜子脸,司机却像鲁智深。

“警官,不是这套,刚才拿错了。”司机招了。

“你一共几套?”揶揄道。

马轲作品:罂粟 纸本素描 55×75cm 1997

司机递来烟,堆满了谄媚和怂样,辩解说,“是这!我和表哥一起跑车,他主我副,刚开始跑这条线,多有冒昧。表哥一路上不舒服,到定远县时,终于撑不下去了,疼得半死,自己下车去了医院挂急诊。喏,我刚接到的电话,他是阑尾炎发作,要做手术。这套驾照是表哥的,他临下车时太慌忙,把我的拿走了。”——此时,周边聚集了不少乘客,纷纷插嘴,对司机的供词表示肯定。我不好与众人为敌,但既然拦了下来,不铲一下,实在也说不过去的。我振振有词地说:

“拿错了是你的事。”

“你可以打电话问我表哥嘛!”将电话递了过来,态度抗拒。

“演双簧?”

司机抱屈地砸胸脯,像个县文工团的蹩脚演员,开始发动群众,让他们起哄架秧子。司机说,“我赶得急,等下一次再过来时,我一定带上自己的驾照,给你审查审查。”宏成动了粗,揪住他的耳朵,“没下次了,这次就得重罚,你这算是非法营运,挣黑钱。”司机如同一条离了岸的鱼,扭来扭去,哀求说,“我真是第一次跑这条线,手下留情呀。”

“嗬,第一次跑就知道上战备路呀?”我问。

“我兜里真没钱。原先带的一点钞票,都在定远县留给表哥了,不交押金,不给做手术。”司机抗辩。宏成在这点上不踏实,不文明执法,他一脚下去,踹在了司机的腿弯里。司机一趔趄,竟然单腿跪在了我面前。宏成叱道,“狗东西,咋跟支队长讲话呢,反了不成?”——喧哗四起,有乘客在打口哨,更可气的是一个小崽子还摸出手机来,对准了现场,准备拍照吧。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抄起强光手电,射在小崽子的脸上,给他个下马威。

气氛很僵。司机跪在地上,嘴里咩咩地呻吟。众怒难犯,人众我寡,这是个浅显的道理,宏成不可能不明白。我有心放行,扣一辆沃尔沃简单,但扣下几十号乘客,算得上触怒了天颜。——但糟糕的情况还是发生了,肖谛竟然从车上跳了下来,搜出了司机的夹包。肖谛暴怒地说,“撒谎吧!听你一直喊穷,你这一趟的票款都藏在座椅下,不罚你罚谁?”说着话,瞎逼拉开了拉链,将一夹包的钱亮出来,捉赃似的。司机不演戏了,愤懑地说:

“罚就罚吧。不过,这些钱是我念了咒的,到你们的手里就成了冥亡钱。”

事发突然。

“三千!嗬,给你们吃药去吧。”

司机一扬手,钞票像一阵红色的骤雨,从头顶飘了下来。狗日的!逢山开路,遇水架桥,我们仨好歹也算经见过世面的,却没料到会有这么难啃的一块骨头。司机念着咒,嚣张地嚷嚷说:

“吃药去!”

“买棺材板去!”

“上坟去!”

——老安说过的,这一身警服可以避邪,大鬼小鬼但凡见了,莫不屁滚尿流。现在,我怀疑它失灵了,简直不堪一击,令人当众出丑。我眼睛红了,恶从胆边生,忙从衣襟下摸出一把铐子,扔给了肖谛。我怒斥说:

“铐了!连车带人,带回局里说话。”

“支队长?”

肖谛在提醒我,别自说自话,作茧自缚。

“铐了狗日的!”

“白衬衣,够级别!”他又说了一句。

“以前我穿过灰的,刚做了警察时。”我挺反感他的话,但不能不补漏,也不能听之任之下去。我说,“你干么的?”

他说,“大家都退一步,予人方便,自己方便嘛。”

“我现在就可以拘你!”我警告。

“那是我小弟。”

他用下巴指了指沃尔沃上的司机。

“嗬,你阑尾发炎,不是在定远县做手术么?”我简直快失笑起来了。不远处,沃尔沃的乘客们将宏成和肖谛围在垓心,快淹了他们。趁着机会,司机从驾驶室这边跳了下来,一张一张地捡地上的钞票。我管不了那么多,司机是鱼骨和鸡骨,眼前的这家伙才是一根牛棒子骨,如鲠在喉。我又讲,“搞什么名堂,你敢公然抗拒执法?”

这家伙说,“同志,我可不想惹事。”终于改了口。

“威胁我?”

“抱歉!哦,只想请你高抬贵手,赶快放行。”

“你一定有勾当?!”

我问。

“呃,我要说自己带了海洛因,冰毒,出土文物,想必你也不会吃惊的。黑吃黑,我应该料到你这一点的。”他的语气低顺,但态度决绝。有那么一瞬,我觉得被老安的灵魂附了体,嗅见了敌情,登时血管贲张,幻想像一只鹰隼似的掠过去,当场擒获他。可老安轻飘飘地溜了,只留下幻觉,让我独自应对。末了,这家伙又讲,“呵呵,我还可以说自己也是穿白

我重申一遍。

气血冲上了天灵盖,一时意气,没考虑到后果。这只手铐是从旧货市场买的,中看不中用,只能做做样子。但我的气势吓倒了肖谛,他一个小协警,哪有不听长官命令的。众目睽睽之下,肖谛嗫嚅一番,便开始了执法行动。忽然,司机挣脱开宏成,像只兔子似的,身子一矮,跳上了沃尔沃。宏成和肖谛追撵上去,却被一大帮乘客堵在了车门边,开始你推我搡地理论开来。一场混战,完全理不清头绪,我踱开几步,隐在夜色中,考虑着如何收拾残局。——一本书上讲,收拾残局也是一门艺术,我笃信这话。

这时,一只手摸上了我的肩,轻拍两下。

这人说,“喂,借一步说话?”口气是征求性质的,并不令我反感。我拧身回望,瞧不清他的五官,没特征,肤色比黑夜还黑,但从他嘴里喷出来的气息,让我反胃。我保持着一个警察的威严。我想,老安如果身处此刻,也会像我这样将脊梁骨戳成一杆标枪的。我颔首,应允了他的恳求。于是,这人用一种不太熟练的普通话说:

“哥儿们,和解吧!”

“同志!”我纠正说,“要喊同志。”

“嘿!这样可就过分喽,不太好玩呀。”——狗娘养的!他居然伸出手,捋了捋我的领子,顺了顺我的领带,还帮忙将胸前的警号摆端正。黑暗中,他咳了几下,每一声都心惊肉跳,好像他是个肺病患者。后来,他止住了咳,嘲讽地说,“白衬衣!一位三级警监,才带了两个小协警?”

我敷衍说,“拉不开栓!今晚全市大查,前头还设了卡。”衬衣的,我在执行公务。同志,你相信么?”

我回说,“人嘴两张皮嘛。”

“我的确在跟踪,是一桩部里挂牌的特大案,跟了几千公里了,别坏了大事。”他努了努下巴,慨然道,“不能多讲啦。嫌犯就在车上,多讲的话,会露马脚的。”

“你请便!”

“谢谢啦。”

“天下公安一盘棋,不客气。”我谦逊地说,唤回了宏成和肖谛,什么都不能讲。

吃水不忘挖井人。

请闵志军出来,当然得一条龙伺候。取经,传宝,透露一点内部动态。害怕不热闹,我叫肖谛和宏成来作陪,条件是少说多输,让闵志军高兴。那天,吃了饭喝完酒,又洗了桑拿,傍晚时坐在了一家茶楼上,开始玩“干瞪眼”。我初识牌技,也不太上心,反正打定主意要输给闵志军,所以也不认真。不一会儿,闵志军的桌兜里码满了钞票,估计有五六千吧,乐得牙花子都翻开了,像抹了一层鸡血似的。

闵志军意犹未尽,遇上手气顺,谁也不乐意辜负自己。宏成说,我去去就来,千万等我,今晚上打个通宵哟。肖谛也喊,我去方便一下,抱歉。我猜,他们准保下楼去找银行了,玩砸了锅,没带多少现金吧。闵志军见四下无人,齿间含了一颗腰果,含混地说,“俩人谁呀?”我轻描淡写,说泛泛之交吧。闵志军态度不屑,俯身说:

“卖了你,你还替他俩数钞票呢。”

我一时怔忡。

“为你好!以后,你少跟他俩交往,我鼻子一闻,就知道不是什么善茬儿。”警察的敏感,有时候很没来由的,我猜。我故意打哈哈,说发小,人倒也不坏。闵志军啐掉腰果,样子严肃地说,“刚才他们在桌子下换牌,出老千,你难道没瞧见么?要不是看在师父和安玲的面子上,我懒得讲。”

我点头称是。

“咋样儿,和安玲发展到哪一步了?”闵志军直入主题。

挺尖锐,我说过我是一个错觉么。我嘿嘿一笑,打擦边球,不想正面作答。——在我看来,闵志军是代老安问这话的。他是老安的私淑弟子,有这个权力。闵志军的目光像审讯,更像逼婚。我聊赖地说:

“警官,今晚叙旧,不谈这个。”

“我调查过你,也接触过你的前妻应萍,认识她。”

“我?”

闵志军眉头一挑,正色说,“当然!师父是什么人呀,你一进病房,师父就知道你会跟安玲发生些什么,所以叫我去查了查。”我一悚,遍体发汗。闵志军露出鸡血般的牙花子,漫不经心地说,“呃,其实没查出结果来,一个小知识分子,工校老师,你比较清白。”

“一向如此嘛。”

我自嘲。

“我还知道,那一阵你在闹离婚。闹得不凶,懒洋洋的,主要是你和应萍的活法不同,没什么实质性的分歧。”闵志军仿佛在翻我的履历,一页一页,内容翔实。闵志军又说,“不过你和应萍分手后,师父就放心了,也私下里认可了你和安玲的交往。谁都有跌跤的时候,我是指你和应萍。”

马轲作品:呼吸 纸本素描 50×70cm 1998

我诚恳地说,“不算跌跤。”

“至少,你是净身出户吧?”

“我没撕破脸皮。分就分了,又不会死人,但那一份感情不容玷污的。”

“师父也这么看。”

警官很肃穆。

我想起老安卧室墙上的那一只镜框,忽然如堕冰窟。我猜,老安一定没死彻底,他还在执法,还站在墙上审视着家里的一切,还在掌控大局。我不语,一时间汗毛倒竖。闵志军起身,给茶杯续了水,一副窥破了我全盘心机的样子。我讨厌眼前的讯问,便敷衍说:

“你知道安玲的绰号么?”

他挺好奇。

“小山口!”我八卦说,“安玲的绰号叫小山口。小时候,她在我们那条街上挺风光的,人见人爱,像日本电视剧《血疑》里的幸子,山口百惠演的。我家和安玲是邻居,我长她七八岁,她以前还喊过我哥哥呢。”——这样讲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安玲是我的发小,闵志军你少跟我表演,别以为你是老安的弟子,就可以颐指气使,充当监护者。

“那时候师父还在基层,一步步干上来的。”闵志军开始顺从。

“不过,用我现在的眼光看,小时候的安玲更像洛丽塔。”

“洛丽塔谁呀?”

“没谁!”

“我是没文化,你挺不客气的。”警官苦笑。

我说,“等安玲念高中时,那一片街区拆迁,我和她家才分开的。”我内心鼓舞,又说,“听说她爸病了,我去医院探视,竟没认出安玲来。简直变化太大了,出脱成一个大姑娘了,但她还认得我,喊完一声哥哥,脸就红透了。”

“唉!剩女一个,挺累赘的。”

“什么?”

“师父害的。”

我不明所以。

闵志军苦涩地说,“她爸的那一身臭脾气,你可能没领教过,但我倒是享受了不少。师父疼安玲,恨不得时时系在自己的裤腰带上,侠骨柔情,英雄气短吧。安玲天生美女,像瓷做的洋娃娃,身边不差追求者,但过来一个,就被师父撵跑一个。好像他这一辈子做警察,就为了监控女儿,寸步不离。一来二去,安玲被耽误了,三十大几了,连婚纱都没披上。社会上管这种姑娘叫什么,剩女吧?”

“嗬,我小时候也险些被她爸揍过。”我没接他的茬。

“有这回事?”

“先铐了我,审完又放了。”

“说来听听!”

马轲作品:噩 纸本素描 50×70cm 1999

我回忆说,“那时候,街角有一家上海照相馆。安玲照完相后,照相馆觉得挺漂亮,便放大了一张,用镜框装起来,挂在临街的橱窗里。哦,不算模特,没这个概念,当时人们也没肖像权的意识。呵呵,整条街的男孩子都传遍了,上学放学,总要去上海照相馆门前溜一圈,瞄一眼安玲,否则不踏实。”——我清晰无误,类似的话也曾讲给安玲听过,但安玲早忘了,翻遍了家里的相册,始终也没挑出我描述的那一张。“我挺坏的,当时是孩子王,领着一帮小子们去砸橱窗。冬天吧,恰巧上海照相馆晚上没镶门板,我用棉帽子裹了一块砖头,敲碎了玻璃,将镜框偷了出来。你不知道,后来安玲的相片是整条街上的宝贝,谁想借看一宿的话,得给我敬贡,烟,奶糖,爆米花,手电筒,弹弓枪,什么都收,统统来者不拒。嗐,后来出了叛徒,把我给供了出去。安玲她爸铐了我,带回了派出所,铐在了暖气片上,蒸了半天。”

“安玲的相片呢?”

“花了。”

“挨揍了吧?”

我坦率地说,“没法看了!边角上全是黑呼呼的指头印,很多擦痕,像一本翻烂了的字典。老安没脾气,也不想伤大人的脸,后半夜释放了我。”

“你千万要珍惜她!”

我不语。

“一定珍惜安玲!否则,我也不会答应你的。”闵志军忽然警告我,话很重,佛头泼粪的架势。见我不吱声,闵志军又说,“你现在是个接力手知道么?师父死了,把这一棒交给了你,你就要踏踏实实的,再别玩花活儿了。”闵志军啜一口茶,拍了拍我的肩,像老安还活着,弥留之际托孤一般。闵志军可能喜欢猫玩老鼠的游戏,又问:“进展如何了?”

“你刚才说,我是接力手了?”

“对呀!”

“我干么要拿接力棒?”

“装傻!你已经站在跑道上了,不跑能行么?”闵志军不悦,开始看表,还挑衅地问,“呃,听说你已经搬进去住了?”

我说,“没你想的那样。咋说呢,我跟安玲挺干净的。”

“她是个好姑娘,连正儿八经的恋爱都没谈过一次。”警官的训诫来得很及时,又像一种极高的赏赐,“呵呵,你抱得美人归,又可以享受师父留下的三室一厅。真有你的!”

“的确如此!”我不能令他失望。

“安玲人呢?”

我也看看表,回说,“她说加班。呃,最近安玲瘦多了,连续加班,说市上要举办国际马拉松比赛,忙得不可开交啊,有时还待在组委会包租的宾馆里,家也不回。”

“嗬,我得走了。这场马拉松,也把我们警察编排得不轻,我都一个月没回过家了,老婆发神经,天天给我最后通牒。没办法,我现在得去值夜班了,晚上的交通压力比白天更重。”闵志军用茶水吮了吮嘴,噗哧吐在门后,像充了电,立刻精神了不少,“告辞了!”

我试探说,“你们大队还不归位呀?这么热的天,要是去山上执勤多凉快。”

“回不去了。”语气截铁。

“哟?”

“撤了!山上的卡口放弃了。”又道。

按了电梯,我陪闵志军站在入口,等待进一步的信息。孰料,闵志军攥着我的手,灿烂地说,“告诉安玲,我挺怀念她爸的。”

马轲作品:阵雨 木板油画 72×59cm 2000

“会的!”

“拿好你手里的接力棒!你也算替我分了忧,谢谢你!”

我哑然。

——这算不算钓鱼?说了一大通废话,喝败了几壶茶,皆是铺垫。我钓的是最后一句答案:山上的卡口被警方放弃了。这一刻,我身轻如燕,真想写一首抒情诗,用一连串的“啊”来表达内心。但我忍下了,那不是我的风格。我在茶楼的盥洗台上净了面,抹平头发,稍事休整。我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一如既往,没什么变化,仿佛自己马上就要登上讲台,开始新的一课。——先时,在工校语文组的门后,挂着一面穿衣镜,马列嘴脸的老太太组长要求我们在打铃前,务必整理衣冠,拔掉鼻毛,检查牙齿(是否沾有饭后的菜叶),擦亮皮鞋。工校解散了,但习惯成自然。

“呀,汪老师!”

镜子里踅出了一个女人,高瘦,肤白,V型领,落落大方的样子。她甩着手上的水滴,异常喜兴。我掉转头去,顿了顿下巴,认可了这个身份。女人说,“您给我代过应用写作课呀,您不记得我,可我认识您。”——我的记忆荒凉,即便此刻站在讲台上,也不会认出这么一张俗脸。我含混地笑笑,随口问了问对方。女人说,“哦,我是铁路局委培班上的,现在做列车播音员呢,专跑上海。”我恍悟,忙说,“那你认识彭肖谛,搞后勤的彭老师,对不对?”

“我们都在等您哪。”

“在这儿?”

“对呀!就您刚才的隔壁包厢。”

狗娘养的!肖谛和宏成就潜伏在我身畔,我居然茫然无知,真像警官刚才说的,卖了我,我还替他们数钞票呢。我心生不悦。播音员在前头引路,我跨进包厢,见宏成和肖谛一人搂住一个女人,正在发牌。我不便发火,嘴里像塞了一只灭火器,怏怏地坐下。另两个女人仓皇地站起来,冲着我笑,一口一个“汪老师”地叫。我有点师道尊严,回答也很勉强,让他们接着玩,别停下。播音员忙着打圆场,介绍说,一个叫谁谁,另一个叫谁谁谁,都是委培班上的,同窗共读过,我教过她们应用写作课,云云。

能看出来,三个良家妇女,发育成熟,身材魔鬼,见多识广,恰到了令人魅惑的年龄。我猜,她们上有公婆,下有儿女,老公也不怎么地,否则不会去跑客运。我还猜,她们一定给家里撒了个小谎,说今晚有一个同学联谊会,代课老师将出席,大家难得一见,等等。我请她们坐下,说大家别客气,毕业以后可以没大没小,也没什么规矩可言。

播音员率先来给我敬酒,酥言软语,礼数有加,怎么拦也拦不住。没错!肖谛点的洋酒,价格不菲,他一向出手大方,尤其对女人。我喝完这个的,又开始喝那个的,像在给她们的试卷上打分,不偏不倚。很快,我就面红耳赤,左右支绌了。这时,肖谛站起来对播音员耳语了一番。后者频频点头,仿佛自己得了高分。肖谛叱道:

“快去!一定陪好汪老师,否则我罚你,扣你小费。”

小费?

我怔忡一番,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我了解铁路这个行当,说话腔调一样,公检法自成一体,和地方泾渭分明,简直算得上一个独立王国。在这座城市,我们把铁路职工叫“铁贼”,或者叫“铁路猴子”,挺鄙夷的。尤其跑客运的这一拨儿。在寂寥的路途上,列车员们放养开了,无拘无束,像钻进了一辆欲望的机车。她们喜欢开一些挺荤的玩笑,眉来眼去,争风吃醋,释放身体中的情欲。但我压根儿没料到,肖谛还付给她们小费,仿佛她们是一件件带了体温的消费品,随叫随到,可任意享用。——沮丧像酒精带来的消沉,一寸寸地控制了我。我播下了龙种,却收获了一堆跳蚤。我不敢去想自己先前站在讲台上的样子,那时候月白风清,此刻却面目狰狞。是的!这是一种错觉,我敷衍的笑,事实上也是一种罪愆。

宏成摊开巴掌,贴在播音员的屁股上,一把搡进了我怀里。

播音员趔趄一下,身子栽过来,令我猝不及防。她不客气,坐在我腿上,还搂住了我的颈子。肖谛起哄说,“喂!先暖暖场,你给汪老师表演一下,就刚才的那个桥段。”播音员干咳了几声,遂用标准的播音腔说:

“各位旅客,由北京开往阿富汗的T911次列车,马上就要发车了。请各位旅客提上别人的行李,带好别人的老婆,抓紧时间上车……。”

她重复了三遍,字正腔圆,渐入佳境。宏成笑喷了。肖谛也表情诡异,这一切都是他导演的。我猜。播音员吮了吮喉咙,又接续说:

马轲作品:面容 布面油画 59×72cm 2000

马轲作品:肖像 布面油画 90×72cm 2000

“……,本次列车不检票,也无刹车系统,随时都可能遭雷劈,也可能发生追尾事故,请广大旅客提前留好遗书,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本次列车全程无水,也不提供洗手间等设备,请你们尽情吐痰,随地大小便。”

场面嘈杂,沸反盈天。恍惚中,我像一只人偶,站在空荒的讲台上,不知所措。播音员给我喂酒,不用杯子,用她冷冰冰的口唇。我噙着一口毒液,知道什么是饮鸩止渴。末了,播音员又开始工作:

“本次列车是时代先锋号,一站抵达,不售回程票。这和人生的规律大体一致,有时就是回不去了。各位旅客,本次列车将经过石家庄、郑州、洛阳、西安、兰州、敦煌、乌鲁木齐和喀什,还将经过社会主义、封建主义和部族长老的广袤土地,让你尽情穿越,回到从前,充分领略时光穿梭的美妙体验,进而热爱我们已经拥有的幸福生活,……

下面进入娱乐时间,本次列车将首先播放歌曲《好日子》,请欣赏!”

这首歌被播音员篡改了,一塌糊涂。她像一只母兽,骑着我的腿,仿佛我是一台机车,轰鸣开来。他们都醉了,一个个地跑过来牵马拽镫,将我的双耳当成了驾驶仪,来去拨转,左顾右盼。在“我”的牵引下,他们首尾相衔,排成一列火车的形状,游龙摆尾,大呼小叫,极尽癫狂。我翻了脸,恼恨地将播音员扔在地下,像卸下了一块肥肉。肖谛愣怔地说:

“你砸场子呀?”

不吱声,我将一杯酒端起来,浇在肖谛的头顶。这还不算,我又摸出打火机,按出火苗,对准了肖谛。肖谛扶了扶眼镜,一脸破败。我嗔怒说:

“瞎逼!信不信,我点你天灯!”

“嘿,犯不着这样嘛。”宏成过来拉架,用胳膊肘将我和肖谛格开,怕起冲突。肖谛摆摆手,将三个铁路妞轰出了包厢,这才拿起面巾,揩了揩头上的酒液。肖谛说,“你不给面子呀!”

我咆哮,“搁着正事不弄,你们倒脚踩西瓜皮,一溜二净了?”

“他是个败类!”

“谁败类?”

肖谛赳赳然地说,“闵志军!妈的,绝对是警察当中的败类,我不屑他。”末了,肖谛又振振有词地说,“别看我们作过奸,犯过案,手脚都不干净,但我还是看不起他。他像我的一根鼻毛,一个喷嚏就打没了。”我不明白肖谛的这一股怨气从何而来。宏成却打圆场说:

“瞎逼醉了!他就这德行,你知道的。”

我究问说,“晚上你们才和闵志军见第一面的,对不对?”

“对呀。”宏成道。

“没错。”肖谛也说。

“哦,那我真闹不懂了,你们咋对闵志军有这么深的成见?”我问。

“没成见。”一个回说。

“不顺眼!”另一个慨然说,“这家伙身上有邪气,不是一路人。”

我抽身离开,不想鬼混,也不想辩白。

午夜已过,街上的风带走了白天的人群与喧嚣,天远地阔,气温变凉。我没打车,一个人踽踽而行,穿过几条街区,终于来到了老安单位的家属院。门房认得我,没检查,只瞟了我一眼。像老安说的,警察这个词避邪,整个大院里林木森森,鸦雀无声,偶尔可以见到一两只野猫在墙影下踱步,雍容得像一位古代的嫔妃。我按了楼层,让电梯将我搬上去,在黑暗中摸出钥匙,准备开门。

马轲作品:街景 木板油画 59×72cm 2000

这时,我的腿被一双手搂住了。

我惊出一身汗,跳开几步,头顶的感应灯霍然亮了,将安玲送在了我面前。——我不能丑化她,但千真万确的,安玲像一只被丢弃的烂麻袋,躺在地上。一屉两户,幸亏隔壁的邻居在外挂职,不经常回来。安玲的身子呈一个直角,倚在墙上,双腿像面条似的瘫软,闭了眼,两手正在空气中抓来抓去,喃喃地喊着我的名字。

她醉了。嘴巴里喷出的气息,能让一根火柴点着,也能爆炸。

交往这么久了,我了解安玲不会喝酒,体质过敏不说,老安的严厉监管也是一个方面。有一回在医院附近的甜食店,安玲吃了一碗酒酿的圆子,脸呈桃红,第二天才恢复常态。当时我打趣说,瞧!不用化妆,标准的“小山口”嘛。眼下,安玲感觉到了我,挣扎着想拽住我,但浑身乏力,几次都跌倒在地。一个平素里落落大方、妆容齐整的公务员,此刻却丢盔卸甲,一身狼藉。——妈的!我猜不出这个夜晚发生过什么,但眼前的安玲就是真相的一部分。

“钥匙丢了!”她含混道。

“没关系!”

“我流血了么?”忽然间,她眯缝起眼,诡谲地问我。

打开门,我拦腰抱起她。我将安玲搁在浴盆里,扔掉鞋子,扯掉衣服,温水冲了几遍,才收拾停当。她已经睡着了,轻得像一根芦苇,鼻子里发出均匀的鼾声。我将安玲裹在毛巾被里,送在卧室的床上。按我的经验,宿醉后的救赎之道就是一场踏实的睡眠,方能重回生天。我掖好被角,将台灯调到了微暗,让她一睁眼就能认出是家,不再害怕。刚要回身出门,安玲忽然惊醒了,一把攥住了我,吃吃吃地发笑。笑声冷寂,坏坏的,只不过是醉酒后的一种余韵,我没必要去计较。安玲迷蒙地说:

“我是个伤病员了吧?我流血了,一定的!”

我拍拍她的脸颊。

安玲说,“真的!那颗卫星掉下来了,一直尾随我。哎哟,街上那么多人,它不找别人,偏偏盯住了我,我恐惧极了。我开始跑,黑灯瞎火地跑,但它在我头顶,想摆脱也摆脱不了。后来,我就一头栽倒了,我不知道是自己摔倒的,还是卫星砸中了我。我鲜血淋淋,流了好多的血。我是不是快死了呀?”

“乖!你现在在家里。”

“卫星呢?”

鸡同鸭讲!但我会沉住气,继续对付安玲的这种癔症和梦话。——那天在网吧,查完巴菲特后,我顺便查了卫星或小行星撞击地球的相关文章。我记得最新的一条说,如果你生活在英国、美国和中国,那你现在就应该做好准备了,不光废弃的卫星,更可能是小行星要来做客,不欢迎也不行。

百度说,开发“NEOimpactor”软件的英国南安普敦大学做了一个排序,结果显示,地球面临外星球撞击的威胁,越来越被认作是人类面临的最大的自然灾害,就人口损失而言,美国、中国、印度尼西亚和日本面临的危险最大。

我还记得资料说,这种规模的星球撞击是6500万年前,造成恐龙灭绝的主要原因——一颗直径达到10公里的星球,以每小时2.5万英里的速度撞击地球,其产生的当量达到了1亿吨,相当于广岛原子弹爆炸当量的5000万倍,足以让地球化为灰烬。不过,地球之所以从那时起一直能避免这种灾难,多半是因为木星的引力区减少了我们遭受星球撞击的概率。——安玲喃喃的发问,样子殷勤。可我不能对一个酒精深重的人大谈科学吧,尤其在午夜。我从讲台上被轰了下来,教师的职业对我关上了大门,不得而入。我哄着安玲,催她闭眼,但卫星的话题像一针清醒剂,令安玲始终欲罢不能。

“卫星呢?”

我说,“乖!它就在楼下院子里。等你睡醒了,会看见它的。”

“哦!难怪窗外这么亮,原来是卫星呀。”醉话连连,安玲瞥一眼窗外,唇红齿白地说。事实上,夜色正浓,冷凝似铁,犹如进入了洪荒年代一般。“它不追我了,它知道一定认错了人。”

“它是近视眼,八万度,忘了戴眼镜。”我玩笑道。

“你上来,陪我躺下!”

“干么?”

“并排躺下,我们一起看卫星吧。”安玲说。

她挪开了半米,将一侧的枕头拍平,巴兮兮地瞧我。禁锢良久的警察的女公子,一贯矜持的小公务员,开始眼中放电,迷离地盼着我。——我知道会有这个时刻的,却不想趁人之醉办了她,留下纠结的遗憾。我有过短暂的婚史,也有经验,但和安玲瓜葛上以后,我和她的亲密接触仅限于肩胛以上的部位。偶尔欲火缠身,我手上用强时,安玲总要翻脸,还砸碎过老安收藏的一只青花碟子。

妈的!我太絮叨了,我想说安玲属于一个正经姑娘,她在老安的荫蔽下,始终蜷缩在一只蚌壳中,不肯打开。她说过的,她要将自己的身体保留到婚礼的那一夜,再和盘托出。现在,我拗不过安玲的眼神,蹒跚上去,和她并排躺在床上,觑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忍不住暗笑。

“你骗我,你还说掉在了太平洋里。”

我说,“要焚香沐浴嘛。”

“它真的在外边?”

“对!”

“干么不进来呢?”

“它在酝酿,怕惊吓了你。”我答非所问,像幼稚园里的傻孩子。

“那么,”安玲忽然将我的手捧起,搁在她的胸脯上。我的手苏醒了,能摸见她滚沸的心跳与发烫的皮肤下低低的咆哮。安玲按住我,不许动。我渐渐明白了,那不是心跳,而是一种慌乱、惊悚、悸悸不安和长夜难眠。安玲又懵懂地说,“那么,就请它进来吧!”

“干么?”

“我是个很贪心的人,我不想让别人发现它。我要么独霸,要么干脆放弃。”安玲诡秘地说,“趁着黑夜,谁也不知道,快请它进来!”

马轲作品:等待 布面油画 200×143cm 2001

话未落地,安玲忽然翻身而起,一下子骑坐上来,扼住了我身体的关键词。在黢黑的夜里,安玲像一幅剪影,头发甩来甩去,咬牙切齿的。我没有一丝精神准备,猝然上阵,一切都潦草极了……。后来,我俯在安玲上头,见她慢慢的偃旗息鼓,终至一语不发,像一爿浸水的瓷器。我结束了,草草地下来,又躺在安玲的身畔,觉得两个人的体温逐渐凉了下去。我摸摸安玲的头发,仿佛被一个梦境沦陷了。这时,安玲轻语说:

“我安静了!”

吻了一下她的发梢。

“真好!”安玲用泄洪般的口气说,“我终于安静下来了。我乐意被那颗卫星砸中,我乐意栽倒在你怀里。现在,我终于摆脱了我爸的纠缠,可以睡个好觉啦。”

一股不稳定的电流穿过我,我足足乱了一秒钟。

“我被砸中了,也不害怕。”

“快睡吧,你醉了!”我丢开她,掖好了被角。

“我流血了!”

我惊了一下。

“流血了,我下面。”安玲疲惫地蜷起来,翻了个身,滚向了另一侧。嘴里仍嘟囔说,“没关系!反正我被砸中了,我还把它藏了进去,再也不怕了。”

——悄悄踅了出来,我钻进浴室里,找见了安玲流血的证据。

星点的血迹,犹如斑斑梅花,溅开在我皮肤上。我一时空白,不知它是一份隔世的遗产,还是偶然的邂逅。我蹲在浴室中,任冰冷的水柱浇在头上,一再击打我。我终于懒得去究问,也不愿听见答案。我清洗完自己,没开灯,闷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脑海中昏黑无垠。

我点了烟。雾障仿佛我一直以来制造的错觉,群山般的怂恿着。

我陷在昏暝中,嘴巴都苦了,又点了一支烟。我不去究问,但今晚的一切像电影在慢慢回放,细节清晰,感受如新。电话响了几声,我竟然没留意。待停声时,我才扑了上去,拿起了听筒。——来电显示,这是我母亲家的座机。我给我妈留过安玲家的号码,怕她有个万一,也怕我偶尔关了手机。

“是我!”

我听出来了,应萍。

“抱歉!这么晚了,我猜你还当夜猫子呢,就给你试着打一下。”应萍口气淡定,全然没有怨怼和冷漠。应萍说,“嗨!老太太跟秧歌队去旅游了,央我过来住几天,给她的花浇水,给她的猫喂食。我不想叫她看破,让她替你犯愁,索性就答应了。”线路上有猫咪的叫声,应萍懒洋洋地说,“号码就写在手边的纸上,老太太记的。我想试一试,果然你在。”

“你先前就试过?”

“对!”

我哑默了片刻,“你也不问问,我现在在哪?这是谁的电话?”

“我取消了计划。”

“什么?”

“白痴!”应萍又开始抢占上风,咄咄逼人。应萍说,“我本来去进货的,但南方发了洪水,我取消了。”应萍避而不答,也不顾及我身处何方,在哪里栖身,只管像一只报信的鸽子,咕唧咕唧说着自己。“也好!留下这一段时间,我要整理一下自己,看看也搞清了这老家伙的慈善午餐。我阮囊羞涩,给你帮不了太大的忙,只能赞助卡上的这一点,轻如鸿毛,你就勉强笑纳吧。”应萍发笑。我能想象出她乐不可支、花枝乱颤的样子。我又说,“埋葬费,名目虽不好听,但确是一笔真金白银。”

马轲作品:九朵玫瑰 纸本素描 50×70cm 2001

“妈的!你这是叫我葬夫摆阔吧。”

应萍叱道。

“呵呵,葬你应萍那儿,我心甘情愿。”

“喂,出什么事了,究竟?”

“平安无事。”我说。

——搁下电话,我摸出烟,按开打火机。火光逶迤,忽然看见安玲站在客厅门口,冷寂地盯视着我。我烧了手,慌忙站起来。我无从辩解,思维麻木。不待我开口,安玲沉郁地说:

“我爸都听见了。”

“什么?”

“下午我去了墓地,给我爸烧了香,我还许愿说,我要嫁人了。”安玲凄然一笑,“我在酒吧喝醉了,还以为我爸说的都是鬼话呢。”

“你爸讲什么?”我落寞地发问。

“喏!”安玲萧索地抬手,指了指阳台。安玲说,“人在做,天在看!其实,我爸根本没死,他还活着,他听见你刚才的话了。”说完,安玲回撤身子,隐进了卧室,门锁嘎达一声。

蓦地回眸,我发现老安的一身警服挂在晾衣架上,样子干瘪,空空荡荡的。

一连两天,我根本没下楼。

甚至连窗帘也懒得拉开,电视也没看过,手机我俩究竟错在了哪里,有多错,还有没有挽回的可能。”

我的脑袋肿了一圈,低语说,“明天好么,还在那家茶楼?”

“我不在乎!”

“这么晚了。”近乎哀求。

“你一直是夜猫子。”

“拜托!”

“哦,今天路过工校,看见他们敲锣打鼓的举行挂牌仪式,我知道没你,你和工校也分手啦。”应萍居高临下地说,“我不是在安慰你,也不计较你旁边是谁,现在睡在哪一张床上。只想告诉你,我还是放不下你,在意你。”

我的喉咙里有一团液体忽然破了。我低声回说:

“我也一样!”

应萍说,“我知道的,你其实离我不远,都在一个世上。”

“你像个亲人。”

“所以我这么冒昧!”

“……,我还记得你的生日,应萍,这当然废话。”我热血作涌,忽然云开雾散地说,“我想告诉你,我有一张银行卡,密码是你的生日。我在上面存了几十万。万一我出事的话,这张卡就是你的,你自己作主。”

应萍讽刺说,“发了?还是吃的软?”

“埋葬费!工校的。”

“呃,你能出什么事,口气怪怪的!”

马轲作品:雨 布面油画 200×143cm 2001

我不打算坦白,遂佯笑说,“我知道巴菲特了,也不接听。我怕光,怕嘈杂,怕忽然有人来敲门。每次醒来时,我都会贴在窗口,从缝隙间瞭一眼小区外的街道。往往是下班高峰期,世上的人们都在按部就班、一日三餐、生老病死。妈的!我看不见一张笑脸,只瞥见一条条影子匆匆来去,像幻灯片。夕光落在街树上,一群麻雀没心没肺地乱飞,十分讨厌。

地鼠一般,我吃光了冰箱里的东西,安玲留下的麻辣凤爪和武汉鸭脖,一包雨润火腿肠,七八包榨菜和几碗泡面。我打算和安玲媾和,面对面,开诚布公地谈谈我和应萍、应萍和她以及我和安玲之间的纠葛,但挂了无数次电话,安玲拒接,后来干脆关了机,泥牛入海一般。现在,我好歹明白过来了,我短暂的寄居蟹似的日子该结束了。

我要滚蛋。安玲的冷漠就是一纸最后通牒,我不傻。

当初,从应萍那里被逐出门时,我还拎了一只拉杆箱。粉红色,双锁,密码也是应萍的生日。记得这还是我和应萍刚处对象时,参加了一回旅行社,在香港铜锣湾买的。我搬出箱子,摊开在客厅地板上,将自己的杂七杂八统统搜罗出来,慢慢装填。收拾完,我扭头看见了晾衣架上的“老安”,——身形皆无,心魂早散。老安现在以一件警服的样子,形销骨立地站着。

我默念说,安叔叔,真抱歉!

“老安”的衣角动了动,肩胛一耸,像听懂了我的忏悔。薄暗中,我骇然万分,颓坐在沙发上,心里挣扎,想给自己攒起最后一点点勇气。我想起老安临终前下的咒语,避邪!我忽然现出慌乱,失了三魂,丢了六魄,膝盖也顿时发软。我猜想,在我和“老安”之间,一定摆着一张无形的讲桌,他在布道,而我至今也不能花落莲出,技成出徒。

这时,来了一条短信。肖谛说:在安玲家楼下,快下来!!!

疾疾而走,哐啷一声碰了门,我才清醒过来。夜风撩人,暮色混沌,又是一个平淡的世上的夜晚。我终于将“老安”锁住了,锁在了这扇门内。我有点咸鱼翻身的后快。——我不清楚在逃避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始终是一个错觉,变形,扭曲,龌龊,我想逃离自己身上的这个幻影。出了楼门,我心虚,一直喘息无定,脚步踉跄。我听见对面的桑塔纳在摁喇叭,宏成和肖谛在招手,不停催我。

车子驶出了家属院,停在僻静处。

“干么?”

镇定下来,我问了一句。

“上山呀!”

“……,我退出了,”我不唐突,我想我说的够认真的了,我重复了几遍,“今天开始我洗手不干。谁要是再把我推进这一堆污泥中,我就跟谁没完。”态度截铁。扔下这句话,我打开车门,迈出了腿。

“汪兵!”

肖谛声音响亮。

迟疑中,宏成和肖谛从前排座位上抬身,嬉皮笑脸的,竟然在给我敬礼。我不觉一愣,见他们身穿崭新的警服,头戴大盖帽,腰扎武装带,一副鸟枪换炮的得意样。我不免踯躅,四下里觑望,幸亏周围无人。我有点乏力,眼神一花,像身体中的一块玻璃被打碎了,分崩离析。宏成说:

“妈的!这年头只要肯花钱,别说警服了,我连将军的制服都能搞来。挺衬我的,呵呵,还是白衬衣,三级警监哟。”

肖谛嘟哝说,“汪兵,你别这样看我,怪瘆人的。”

“你们走吧!”我说。

“三人成众,给你也买了一套。”宏成道。

“呵呵,现在我们仨绝对的正规军,谁也拿我们没辙儿。”肖谛跑下来,贼头贼脑的,撑不起那一身警服,仿佛衣襟下藏着一个鬼。肖谛劝服说,“刚才小试身手,我和宏成开着警车,大模大样地进了公安局的家属院,愣是没被拦下,连门房的保安都给我们行礼了。走吧,今晚上我们仨直取南山,美美干一票,大开杀戒!”

我怒道,“瞎逼,快滚!”

“干么翻脸?”

“滚蛋!”

——我举起胳膊,欲将手机砸在肖谛的头上。孰料,电话却莫名地响了起来。应萍!我沉住气,慢慢踅到了一边,开始接听。应萍哭咽不止,声音绝望,淹在了一片恐惧当中。还没讲上几句,我早已魂飞魄散,汗毛倒竖。我请应萍别哭,快告诉我地点,快告诉我宾馆的房号,又简单追问了一些细节。挂了电话,我扑向桑塔纳,打开引擎。

车子疾驰,在冲向市内一家名叫百合花的宾馆途中,宏成和肖谛在后面扳住我的肩,大惊小怪,问这问那的。进入市中心,在一处十字路口遇见红灯,我踩住刹车,暴怒地告诉他们:

“应萍被绑架了,应萍!”

“谁干的?”

我懈怠地回答,“那个警察中的败类,闵志军。你们眼里有水,我才是瞎逼呢。”——是的,此处我删去了闵志军的同伙:安玲!

“凭什么绑应萍呀?”

缄默。

“消息可靠么?”宏成也来烦人。

我说,“那个败类没收了应萍的手机。应萍刚在洗手间里偷偷打的,包里还有另一个电话。”事已至此,我忽然像一座水坝垮了,不觉泪下。我仓皇地说,“我得去救应萍,不该让她一个人面对。”我哽咽不止,絮叨说,“我不能让应萍一个人面对,我发誓!”

“要报警么?”肖谛忽然问。

“当然!”

“不用,”宏成慨然道,“咱们就是警察。”

——没等我察觉,宏成忽然打开了车载警报,登时警笛大作。我一轰油门,闪电似的闯过路口,扑向了闵志军和安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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