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北京:真实与虚构

2011-06-15 05:47杨献平
山花 2011年17期
关键词:渔人北京

杨献平

“清醒的人们有一个共同的世界,可是睡梦中人们却离开这个共同的世界,各自走进自己的世界。”——赫拉克利特

小离:就这样开始

每一条道路都能通往。上飞机之前,我想到小离。这个时节,戈壁还在春天的眼睫毛上。起初,飞机飞临戈壁上空,再迎风降落,滑到指定位置时,像是一只疲累的燕子。它庞大的身体在广阔的戈壁上,只是一个闪亮的斑点,缓步走上舷梯时,小离短信说:就这样开始吧!我一阵惊异。

飞机轰鸣,坐在自己的座位,我想,或许真如小离所说——真的开始了,而我却浑然不觉。我甚至是懵懂的,飞机爬升、平稳,持续飞行,期间我在咖啡、饼干和果汁当中,看见伸手可及的云彩,看见无形的风在大地上奔走的形状。下落时,我的耳膜刺疼,一次次想起上帝。好在落地了,急不可待地走出舱门——南苑机场寒冷无比,沙尘吹动。

街道很窄,尘土飞扬,店铺林立,车辆和人很多,但没有小离的影子,到处都是驱车离开的同机者——把我扔在那里。这时候,我格外想念小离——那个未曾谋面的人——她在哪里?偌大的北京,一眼望不到边,林立的楼宇是对视线的遮挡,我突然感觉到一种无来由的荒唐……北京,未曾谋面的小离,连同我将要经历的物事,都是那么缥缈,我怎么也猜想不出她和它们的真实模样。

夜晚已经开始,灯光是最安稳的去处。在朋友的酒杯下面红耳赤的时候,那种持续一天的空洞感迅速消失,尽管还没有见到小离,但有一个人,一个朋友,他的引领和招待足够让一个初来乍到者感到幸运了。在羊坊店路,对面的西客站灯火明亮,彻夜喧嚣。走出饭店,灯光明亮,行人悠闲或者匆匆,都像是从梦境走出来的一样。我和朋友呵着酒气,向复兴路,中华世纪坛的方向,不知高低地走。

我东张西望,小的店铺和大的商场,事业机关和民营机构,外表明亮,内部漆黑,尽管大门敞开,但每一扇窗户都是紧闭的。躺在松软的床上,脱光衣服,躺下来,长长叹了一口气,脑袋有些发晕。尔后洗澡,这总是惬意的。热水下落,又从皮肤上迅速消失。这时候,我又想起小离,不由得一声叹息,然后,轻轻地喊出她的名字。

窗外,夜深了,街上依旧车水马龙,呼啸的声音晃动整个夜晚。电视屏幕上,影像变换,人来物往,我好像看到了什么,可似乎又什么也没看到。

我怎么也睡不着,有一些东西,在内心充塞。我不知道哪都是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在陌生庞大的城市,他是惶恐而兴奋、孤独而冲动的。还有我终将见到的朋友小离,北京土著,她的一个短信,让我长时间地兴奋、迷茫和猜想。

马轲作品:巢系列之一 2006

一个人,在书店

手机彻夜未眠,像我,眼睁睁地盯着天花板,我多么希望它蓦然冒出一个声音!可它没有。凌晨6时,我闭上眼睛,梦见一个人,红色的连衣裙,烫黄发,鼻子右边有一颗小痣点,笑起来很美。我询问她是谁,她不语,只是笑着看着我,直到我醒来,她也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我想这就是小离了,尽管她不说。洗漱时,我又忍不住自言自语:小离,你怎么不说话呢。吐掉嘴里的佳洁士草本牙膏和水,穿好衣服,坐在床上我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在一种莫名的尴尬当中,像一个被世界丢弃的人(感觉世界小得就只有这一个豪华的房间)。

我坐了很久,懒得吃饭,也不饿,昨夜酒意还在,闷在脑袋里,像是一张被水淋湿的纸,朦胧而坚韧。打开窗户,车水马龙的京城,没有一处是安静的,尘土其实很多,虽然看不到,但可以嗅到。直到11点多,我才发现了太阳的轮廓,在众多的楼顶上,在伸手可及的天空,我发现,这里的太阳光亮不是照耀,而只是证实太阳的存在而已。

觉得很饿的时候,还没有小离的消息,发了好几个短信,无人回复,又打了电话,在服务区外。有种上当的感觉,但小离会是那样的么?我摇摇头,否定自己的一个可耻的想法。下楼,一个人走到一条巷子中,在一个甘肃人开的面馆坐下来,要了一碗牛肉面,吃到最后,竟没吃出牛肉面的味道。

打车去西单图书城。站在众多的书籍面前,才蓦然发现,我读书的胃口越来越小,挑选书籍成为一件要命的事情。西单图书城像是一个巨大的蒸笼,书籍的味道被人们的汗液冲跑。不时传来寻人、举办各种讲座和签名售书的声音,突兀而又和谐。

上二楼,那么多人,电梯有点不堪重负。迎面的,相同的,面无表情。我感觉这不是一个读书人聚集的地方,倒像是菜市场。每次去,总是要在三楼的社科专柜停留一个多小时。我喜欢那些面目单一,内容高深的书籍。我一直偏执地认为:那么多的书籍之中,只有这些才是货真价实的——逻辑缜密,思想永恒,条分缕析,奇思妙想。但合乎自己胃口的社科类书籍还是太少,累计下来,几年来,在西单图书大厦,也不过买了《乌合之众》、《国富论》、《进化论》、《李泽厚文集》和刘小枫的几本著作。

再去四楼的文学专柜,先看中国的,其中又先看散文随笔类。各个出版社编选的年度散文随笔选本琳琅满目,拿出一本翻翻,只看目录,然后放回。走过之后,再返回看一遍,生怕漏了自己满意的哪一本,但每次都一无所获。往外国文学区走时,忍不住一阵沮丧。外国文学区是个好地方,最好最新的外国名著基本都有,一套一套,座落在书架上,让人流连忘返,陶醉其中。一本一本翻看之后,怔在当地,在众多书籍之间难以抉择,不知如何是好。

颐和园:自己也说不清

小离终于打来电话,说在颐和园售票口等我。颐和园,我大致知道一点:和清朝的皇帝,尤其又和慈禧太后有关。因为慈禧,心里有些排斥。想:小离怎么跑到那个地方等我?为了小离,或者是为了自己,我径直打车到颐和园。在车上,看到不怎么清澈的河流,没有一丝涟漪。大门两边的柳树好像也是清朝的或者明朝的,叶子翠绿,但神态好像老妇人。这又让我想起慈禧,想到那个年代的一些事情和人:戊戌变法,谭嗣同、康有为、光绪皇帝、左宗棠、曾国藩、李鸿章等。迷离年代,糊涂事情,好像都和这个皇家公园有关。

马轲作品:胖之银 2006

而现在,它也与我和小离有关了。我有点迫切,还有点腼腆。我早就对她说:我是一个自卑的人。当时是玩笑说的,也是事实,小离肯定不会记得。

还没有下车,就开始东张西望,寻找小离。

小离到底是什么模样呢?什么样的人呢?我想呀想,直到自己把自己推翻:见到就知道了。下车,我打小离手机,对面一个女子,穿红色上衣,白色休闲裤,头发扎在后脑,高高耸起,我的电话传来拨通的声音,她也从白色的坤包里取出手机应答,我说我在你对面,她抬头看,关掉手机,高跟皮鞋快速向我敲来。

小离的手很软,几乎没有骨头,眼睛很大,可以装下整个颐和园。进门之后,沿着西堤,我和小离一直向西走,步行的游人不多。有几个坐在长椅上,照相或者喝水,几个男女像爱情一样,相互挨着身体。小离倒是落落大方,熟视无睹,偏僻边地的人和身处京都的人就是不一样,这令我自惭形秽,走在小离身边,感觉像一个听话的孩子。

走着走着,我想,颐和园也就是颐和园,一个供本地人休闲和外地人旅游的地方,没有多少东西值得看或者拍照,我也懒得打开相机。只觉得一个人之于一处风景,来来去去,都不过一阵烟尘,踩几脚,滴几滴汗,再制造一点垃圾,然后离开,毫无意义地。风景可以年复一年,那人呢?我对小离说了这些话,小离说,你还是那个样子:消极,偏执,满脑子颓废主义。

走到一座拱桥前,拱桥在重修,需要从一边临时搭建的木板上绕过——小离有点害怕,我想了想,拉住她的手,到中央时,木板有点摇晃,只好扶了她的腰——这种情景让我想起恋爱。小离只顾走路,根本没有注意到,我庆幸,又有一些遗憾。过桥,遇到一个西班牙或者澳大利亚的旅游团——其中一个女子,三十来岁,皮肤略黑,眼睛奇大,个头却不是很高。只一眼,我就觉得:她这肯定是个好女子!这对小离构成了不尊重,尽管她无法捕捉到我内心的想法。

和一个女子一起,对另外一个女子产生好感,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坐在一间八角亭上,小离提议照一张相,我拿出相机,我们各为对方拍了一张,又找了一位看起来很诚实的外地女性游客,为我们合照了一张。因为挨得很近,我很清晰地感觉到小离因呼吸而颤动的身体。

夕阳像是一个红色的烧饼,光芒穿过柳树,在地面上斑驳。和小离坐在长椅上,休息了近半个小时,说了一些应当说的话,有笑也有严肃,之后离开。到中关村南大街,找了一家川菜馆,坐下来,先是喝茶,吃着麻辣的菜肴和洁白的米饭,抬头看见白昼隐没,华灯初上,夜晚又来到了北京。

什刹海:夜晚的喧哗和空旷

第一次见到海棠花,比梨花要小,洁白,外围有一圈粉红色。满树的美丽花朵,把郭沫若故居弄得十分香甜。几个人在海棠树下合影。等来最后一位朋友之后,出门,向什刹海方向。这几个人,都是我慕名已久的——L、X、Z、J等。

马轲作品:郊区 布面油画 180×298cm 2006

没有小离。那天,吃过饭,小离说回去休息,下次再见,我找你。那一夜,在羊坊店路的房间,我也是惆怅的,一个人的夜晚,胡思乱想,焦躁不安,孤独异常,小离像一口花香,倏然消失了一般,也不给我一个电话,甚至一个短信。

想起和小离的颐和园之旅,像是一场梦境,残香犹在,只是少了可以附着的形体和声音——偌大的世界,嘈杂的京城,一个人是孤独的。

什刹海的街道不是很宽,两边的槐树好像生出了枝叶,各色行人踏着不干净的水泥路面。太阳隐没之后,陡然干冷起来,深入肌肤的冷,迎面的风携带着说不清的味道,细蛇一样飞。我们一路说着什么,进了什刹海——初春的什刹海,也无非什刹海,一湾止水声色不动,腐烂的蓝。周边的酒吧还没营业,门前的桌椅上落着一层细灰——几次都想坐下来,但却没有。绕了一圈,原路返回,在另外一家东北菜馆,坐下来,要了简单的一些饭菜和酒——酒是必不可少的,尤其和好的朋友在一起,不喝酒,一切都会很暗淡。

我出去买香烟,到隔壁的一个杂货铺,付钱时,看见一个神经不怎么正常的女人,四十来岁,样貌非凡,面孔白皙,气质高贵。只是她的神经出了问题,——要不是她忽然冲我大喊,老板向我告知,我是无从知道的。走出门后,觉得有点可怕,是外地人怕招惹麻烦的那种怕。

坐下来,继续和朋友们喝酒,一个一杯,再一个一杯,一遍一遍,哪怕喝得再多,醉倒,也是高兴的。最后,告别,各自回去,我仍旧一个人,往崇文门方向,先乘地铁,再步行,打车。窗外飞速掠过的京城像是真实存在海市蜃楼,灯光闪烁,高楼沉默,三两行人在阴影和光线中步履悠闲。我害怕夜晚,不是北京的,而是一个人的北京之夜。又猛然觉得,北京的夜晚是空旷的,众多的人隐匿了,在某些亮着的居所、酒吧、酒店、车上和广场与街道上,像是一些黑色蚂蚁,群体或者单独的运作,悄无声息。

到宾馆,上楼,电梯里的一位中年妇女面色肃静,不吭一声,同行的住客陌生得有点不真实,雍容华贵或者衣着朴实,我逐一看了他们的脸色,没有叵测和恶意。这令我感到些许安心。洗澡后,感觉口渴,咽喉破裂一样,喝水,大口地,像在乡村时的牛饮。想到这里,我忽然大笑了一声,将水喷在了地毯上。

地铁:哪里是哪里

地铁,我第一次乘坐,从军事博物馆站。向下的台阶,迎面的冷风,迎面或者同向的行人,铁轨的撞击声给人一种神秘感。下到底层,幽深的隧道,微弱的灯光镶嵌四壁,而大厅异常明亮,一些人分站两边,向苹果园和四惠东。

我是一个没有方向感的人,每次都要站在标示牌下面,瞅了又瞅,生怕坐错了。

而这一次,因为小离,我不用再仰着脑袋看标示牌了。小离对北京的熟悉程度,可以与她自己的身体相提并论。

一路上无话,我忍不住自己想,从前一个人乘坐北京地铁的情景,尤其是高峰期,车厢拥挤,很多人站着,我也是。看到好多脸庞,都是熟悉的,又都是陌生的。一段路程之后,好像都没了印象。萍水相逢在时间面前多少有些虚弱,要是不发生点什么,所有的相逢都是短暂的,没有谁会记住谁。

这是一个悲哀,人多的坏处好像就是这样,热闹但是个体,燥热而又冰凉。有一次往管庄,去看蒋建伟,遇到两个在车上讨钱的老人,一个的脸庞或许是被开水,抑或滚油烫得面目全非,狰狞可怕,一个没有了一条腿和一只右胳膊,空空荡荡的袖管和裤管,他们让我想起怜悯这个词。

还有好几次,在北京地铁,我不知道哪里是哪里,到站下车,出站。兜头的阳光给我第一个感觉是:我又回到了人间。但很快,我发现自己走错了,要去的地方在对面——只好再下地铁站,穿过,再上去。

那次到管庄,已是夜里了,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找到蒋建伟的住处。

五棵松站到了,下车,出站,等了一会,W先生来了,骑着车子。我们站在十字路口的一边,说话。W先生一脸和蔼,总是笑。说起他在西藏的那些年月和故事,我说请他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小离一直在一边站着,看着我们说话,眼睛明亮,嘴含微笑,像个听话的孩子。我向W老师介绍她的时候,她也笑着,和W先生握手,干脆伶俐地说了自己的名字。我觉得骄傲,因为小离,对于我来说,她在,就是我的一种荣耀。

然后再下地铁,到宣武门,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要做。两个人在耀江大厦下边的一个餐馆坐下来,第一次吃到香椿拌豆腐、鱼腥草,还有山东出的一种白酒,度数不高,入口很绵。我一个人喝了半斤,小离喝啤酒,小口小口地,看不出嘴唇动。

我说到了在戈壁的生活,最有趣的故事和最近的心情。我说:在西北,戈壁开阔,无遮无拦,连偷情都困难。小离笑了,牙齿露出来,白得有点耀眼。她说她在北京的一些俗事:明星趣味,流传笑话……可我却没有真的笑出来,只是抿着嘴巴,让脸庞隆起一些像笑的皱纹来。

回程,我依旧在崇文门站下车,小离走了,我依旧不知道她要去什么地方,这令我沮丧。走下车厢,看着小离被地铁带走,呆立原地不动,像失去了什么,摇头、叹息,缓步向上,一个人在一个窄小的小巷里游荡,买了香烟,卫生纸、二斤荔枝和五个苹果,在书亭买了《译林》、《天涯》、《中国作家》、《中篇小说选刊》、《收获》和《北京文学》、《山花》,还有《新京报》、《北京青年报》、《北京娱乐信报》——又一个晚上就要来到了,我得努力把一个人的夜晚充实起来,并且尽最大的可能。

小离之外,还有渔人

在北京,小离之外,还有渔人。来到那天,北京下雨,淅淅沥沥,把繁杂的城市冲刷得有点发亮。渔人来了,还有他的司机。湖南的渔人,他还有个马甲叫洞庭渔人。我知道那面著名的湖泊,它在宋朝人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中永生。

渔人给我找的宾馆在黄寺附近,一边是北京出版社,一边是我们的总部机关。安顿下来,L先生来了,打一把黑色雨伞,上楼,进房间,说话。不一会儿,散文家阿贝尔和半树电话说,他们在一家饭店等我们。

妻子和儿子都累了,也饿了,我想最快见到朋友,渔人二话没说,叫司机开车。雨中的北京灯火辉煌。食府、浴城、茶楼……门前车辆满泊。走了好多路程,我都晕了,还没有找到。车窗前的天幕是黑色的,下车询问了好几个路人,都说了方向,但还是费了一番周折,找到后,看到四川阿贝尔及诗人蒋雪峰、山东的半树、河南的梁园及其公子,还有其他一些人。

马轲作品:奔跑的马 布面油画 200×150cm 2006

他们已是杯盘狼藉,我是一个倔强的人,虽不能说是嗟来之食,但性格让我不会再吃他们的残羹剩菜。哪怕再饿,也不动一下筷子。

只是儿子不懂,叫妻子喂了他一些剩菜。我只是上来寒暄问好,一杯一杯,和在座的每个人喝酒。渔人也是。那时候,他腼腆得像个大姑娘,一看就是个谦逊的人。阿贝尔有点女子性格,言语很少,半树倒是侃侃而谈,一口周正的北方普通话。大约半个小时,我们告辞,回到黄寺的住处,找了一家餐馆,坐下来,渔人要了好多菜。这时候,反而有些吃不下了,回到房间,仍觉得浪费了金钱,辜负了渔人的美意。

因为空腹,酒似乎喝得多了一些,有些晕,洗澡后,沉沉睡去,一夜的北京,在睡眠中过去。

第二天一早,联系了单位办事处,没有惊动渔人,先搬过去。办事处在羊坊店路,我来过多次,十分熟悉。东边的巷道里很多的书亭和杂货铺,还有不少美容美发店,一个个外省女子,胸脯雪白,若隐若现,坐在门口,眼神诡异。走到巷子口,就是复兴路,对面是中央电视台、中华世纪坛和军事博物馆。地铁站口,有一个专卖工艺品的小店,孤零零地站在马路一边,像是一个找不到家的乡村妇女。

再去现代文学馆,昨晚的朋友,除渔人之外,都在。坐在前排的文学名家如L、W、H等人神态周正,俨然大家长者。有些人找去签名,我无动于衷,坐在他们后面,除了上台领奖,其他时间,我都在他们背后,看台上人上人下,掌声急骤或稀拉。

会议完毕,和阿贝尔、半树等人去QQ分公司参观,晚上住在作协招待所,诗人雪峰喝多了,拉了我,出去找了一家酒吧,坐下来喝茶,说醉话。第二天一早,又是告别,和阿贝尔、半树到朝内大街,在一个巷子口,阿贝尔提议照一张相,我一张他一张,再合影一张。坐在路边喝茶,说一些没意义的话。正午的阳光在朝内大街显得清澈,少了好多云雾的遮拦。三个外地人,看着街道上的东来西往。

中午,拜见L先生,在原先照相处一个菜馆吃饭。晚上汇合渔人,应L、G夫妇之约,我们去齐鲁饭店吃饭——火锅,吃喝之间,照相、说话。又到保利大厦喝茶,夜深了,渔人送我和阿贝尔,到羊坊店路下车。

又一个北京之夜,在酒后睡眠中一去无踪。第二天,阿贝尔早早起来,说去找诗人雪峰,返回四川。我送出去。然后回来,带着妻子儿子去动物园——已经去过两次了,我高兴的是:儿子竟然对那些凶猛的异类生命非常热衷,每次都兴奋莫名,大喊大叫,这种自然的亲近,让我想起天性。这一天,渔人在忙他的工作,小离也不知所在。走在阔大的动物园,不由自主想起和小离一起去颐和园,……在我的感觉中,小离就像这个城市的一颗幽灵,忽来忽去,轻盈得类似羽毛;而渔人一直都在——给我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

梦幻一样的北京

第三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外省人,在北京,像一条鱼,抑或一只暂时栖落的乌鸦,穿行之间,怎么也找不到飞上天空的缝隙。

躺在床上,我忽然想起小离所说的“就这样开始吧”,这句话到底预示着什么?她为何这样说?什么就这样开始呢?

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当面询问小离。

所有故事的开始都是无意的。在北京好久,迄今为止我只见过小离两次。

马轲作品:读书系列 2006

关于她那句话的真实意义,我也没有再问过。我想:一句话,在一个人的现实生活当中,实在不如一粒尘埃的重量。

某个早晨,羊坊店的槐树挂满了槐子,一串一串,半个月时间,槐子就老了,挂在行人和四合院的头顶,慢慢掉落。有人劝我说:去故宫、长城、天安门看看吧,我不想。长城,我多次在乘坐列车时看到了,在山岭上,蜿蜒得像个形状奇异的符号;故宫太深了,那里面,因为皇帝家族,众多的阉官和怨女,血腥和权谋,我实在没有什么兴趣;天安门我也经常看到和经过。

其实,在北京,除了书店和朋友师长那里,我哪儿也不想去。我想待在宾馆房间,如果再有一个人,两两相对,各执一杯清茶说话,说到贴心处,可以相互起身,使劲拥抱一下,不用理睬性别,也是极其美好的。

有一些时间,我沉溺于这种幻想,想到一切可以如此而为的朋友,但一直没有,也不可能做到。从内心说,除了熟识的,在北京,我还有好几位需要看望和拜访的人,他们都是有恩于我的人。

可我一直没有勇气,我不知道采取怎样的方式,或者应当说些什么话。

有天傍晚,在西郊的一个学院门口,我好像看到了小离——在对面,满脸的疲惫,我要喊的时候,她乘坐的车已经驰出很远。

我进到大院内,看到满院子的桃花,在路侧,团团簇拥,还有不少的梨花、苹果花和刺梅,春天毫无声息,在北京西郊,贴着地皮,暗中运作,其中不乏轰轰烈烈。

我想小离就在这里工作么?或者来这里办事?走到另一个大门,看到一大片杂乱的建筑工地,新起的高楼还是砖泥的身躯,没有一点遮盖。民工穿梭,眼睛和身体在傍晚的地摊上搜寻,讨价还价,有几个骑摩托车的人,在坑凹和人群密集的街道上突突奔过。

然后,我再一次离开了北京,后来又去。

最近一次,休假回西北,从河北老家到北京,还是渔人接我们,同行的还有在张家口开车的弟弟。吃饭时,三个人喝了不到一瓶白酒。

第二天一早,渔人送我们到北京站上车,到候车室外,握手,我想拥抱一下他,但却没有实施,只是在手上使了劲儿,看着他,感谢地笑——我想,小离也和渔人一块来就好了,我会以同样的力量,与她紧紧相握。

列车一点点离开,北京远了,我也远了。车到张家口,忽然想到:一个人,如我,于北京是毫无意义的。回到西北,在单位的每天晚上,睡不着,总是以北京为背景,用想象编织一些离奇、温情、悲怆、荒诞的故事,像着魔一般,欲罢不能。

不在北京的时间,我常以短信问好渔人、小离和其他师友——我觉得,这样也是亲近的方式,肢体的离和情感的近,也非常的美。

我想,北京,这一座庞大的都城:漂泊者、富商、艺术家、冒险主义者、乞丐、谨慎或者骄横的朝拜者……它都不会拒绝。他们来到、穿行、居住和离开,来去之间,肯定会有一些什么留下来,就像我,一个人或者多个人,在北京,感觉就像一场场情景相差无几的梦境一样,在内心,就像是途经嘴唇的花朵以及飞行的沙子,像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话、抚摸和远离——孤独、温暖、激越、沮丧,既包含了他人又深刻地映照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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