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的写作

2011-05-30 18:59刘晓蓝
新民周刊 2011年42期
关键词:姜文黎明

刘晓蓝

“没有自由啊,‘万类霜天竞自由,毛泽东不能。”

“睡不着,吃安眠药,吃了安眠药还是睡不着,就跑了出来……”

这几句是话剧《黎明·1949》开场时,毛泽东说的台词。

1948年12月30日,黎明将至。毛泽东在西柏坡,运筹帷幄要“将革命进行到底”;南京的蒋介石则纠结于内战失败的原因及退路。然而,这天的毛泽东,没有踌躇满志,却忧虑和不眠着。

这样的毛泽东,似乎没见过。

编剧谷白并不讳言,“我敢说,像这样写毛泽东的角度,我是第一个。”

他原名顾绍文,上海市作家协会影视剧本创作中心主任,曾经做过《萌芽》杂志编辑、《收获》杂志编辑及出版部主任等,从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依旧精力充沛,说话到兴浓时,眉飞色舞,甚至会“拍案而起”。看上去,最多五十出头。

“与众不同”的领袖

文学作品中的领袖人物,多因思维定势而千篇一律地气势磅礴,或者和蔼可亲,又或者比如毛泽东,往往指夹香烟,指点江山,谈笑风生。

谷白笔下的“这一个”毛泽东,却不那样。

这让姜文也为之心动了——姜文有着很深的“毛泽东情结”,多年前就曾夸下海口:“要演毛泽东,没第二个人能够演过我!”《黎明·1949》出炉之后,大家也想到了姜文。于是,上海市作协副主席赵长天将剧本发给姜文,并和谷白亲赴北京找姜文面谈。姜文说,《黎明·1949》剧本有很深含义,但《让子弹飞》即将开机,实在没时间,建议请别人先演,他表示愿意出演B角。

刻画领袖人物,谷白可算得有点匠心独具。他说,“一百个观众心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我们写领袖也应该写自己心里的那个。”

谷白心中的毛泽东有这样的一段台词:

“11月11日,我华野开始围歼黄百韬兵团的时候,我以为黄百韬、李弥、孙元良那十七至多十九个师,精神差到极点。只要两三天,至迟——也就是最晚到14日就可以完全解决。结果,打到18日还没拿下。”

这一段,谷白说他是照抄的史料。他又把从史料中抄得的粟裕电文,拿来让毛泽东说:“华东野战军为围歼黄百韬兵团和阻击邱清泉、李弥兵团,伤亡四万九千多人。在碾庄围歼黄百韬兵团作战的第一个星期,11月12 日到18日,我各参战纵队都已经至少伤亡五千人,骨干和干部损失极大,尤其以班、排、连级最为严重。有的班、排、连在一个星期里连续重新补充了五六次班长排长连长指导员。各纵队剩下的大部分是纵队、师、团、营的非战斗人员和半战斗人员,像司号、通信、侦察等人员,不少连队只有连部伙夫、上士、司务长未……几个兵员本来就不足而伤亡又惨重的纵队,困难到了几乎不能继续作战的程度。”

战争的惨烈已经是以往的戏剧和影视作品很少入微地写到的了,但谷白告诉记者,那只是他要告诉观众和读者的第一层意思。

记者发现,在上引的“司务长未”下的省略号处,谷白注有个说明:“哽咽着很有些难以续说”。是让演员作大停顿?对哦,应该演出毛泽东心里的痛!接着,谷白又写毛泽东说,牺牲的战士跟自己的儿子毛岸英一样,要是活着,会跟父亲闹着娶媳妇。

这一联系是含深意的,谷白说。

记者又读了一遍毛泽东下面说的这段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百姓从来把传宗接代看得很重,尤其是农村,‘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胜向往之至。应该的,人嘛,有权利向往并且过上那样的日子。可是,他们的向往中止在了苏北的一个叫碾庄的地方。他们本来是还有长长的一生的。”体味到了其中所饱含的情感和意味,人曾经那样惨烈地为了他们所向往的生活而战斗,而毛泽东则是战斗的领导者和指挥者,心痛如捣的领导者和指挥者。

这样的毛泽东,是不是离我们更近了些?

谷白却又说,“写出一个接近些人的毛泽东不是我的终极目的。”

看过《黎明·1949》的人都认同他的话。

2004年,被普遍看好的《邓小平·1928》,也出自谷白之手。电影讲述了1927年深秋至1928年初夏,邓小平凭着过人智慧和无畏胆识,在危机四伏中,出生入死、化险为夷,保障中央领导机关的正常运作的故事,并动人地描绘了他与第一任妻子张锡媛的浪漫爱情。

他依据毛毛所著《我的父亲邓小平》,仅用月余时间塑造了个人们从未见识过的“邓小平”,重大办(重大革命历史题材领导小组)、邓小平办公室一审通过,给了难得的“正反面形象均丰满”的好评。

《邓小平·1928》的成功,使谷白对领袖人物形象的刻画有了心得。

“彼时的邓小平,我写他的才能;而这回毛泽东,我写他的忧虑。”谷白表示,“要打动观众,必须真实、准确。如果到最后,用惊险样式写出的邓小平却只有和群众打成一片的故事,对其才干也言之甚少,那就是失败。”

《黎明·1949》中,另有一个重要人物,蒋介石。谷白同样悉心描摹。翻阅史料后,谷白得知蒋有一段小故事:

蒋介石喜欢用手帕。他是浙江宁波人,方言唤作“绢头”。而蒋又经常忘带。某次外出,蒋正要上车,一摸口袋发现手帕忘带。回头跟随从要:“绢头。”这位来自四川的新随从听不懂,思考了一下,扭身便走。随后,竟然抱了几块砖头过来。他把“绢头”听成“砖头”了。让蒋哭笑不得。

这给了谷白灵感。他在真实与虚拟之间游走,让蒋介石为即将去上海“打老虎”的蒋经国送行,问:“绢头带了没有?”又说, “不要一忙就什么都粗心大意,像绢头(蒋拿过儿子手上的手帕,示范地叠着并为之妥放进衣袋)要叠好,不能放在裤子口袋里。”

《高考·1977》的遗憾

谷白坚持纯粹和精确。为此,他举了个通俗例子:“如今的,比如爱情剧,各种凄美故事轮番登场,赚人眼泪。然而如果观众提问,‘他开始为什么爱她?这问题一出场,整个作品都可以‘回家歇着了。反过来说,倘若看到最后,观众会禁不住提问,‘他为什么还是不能爱她?那这,就足以说明作品的坚硬内核了。”

“如同树木,砍去枝丫之后,骨干依舊挺立。作品精神集中结实,这才是创作的意义所在。”谷白有这样的自信,“在我的作品里,每个字的出现,都有其理由。”

轰动一时的电影《高考·1977》承载着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和共鸣,社会反响强烈。然而作为编剧之一,谷白坦言,电影有着不小的遗憾,甚至背离了创作的初衷。

影片中的陈甫德是位普通中学教师,又是“历史反革命”。这个“邪恶的”身份,导致女儿陈琼从小备受歧视和打击,更不可能上大学。陈琼对父亲产生憎恨,而当陈甫德听说了高考恢复政策,不远万里来到北大荒,亲送复习资料时,陈琼内心复杂地将用心良苦的父亲拒之门外。

这几场戏 “赚”了不少观众眼泪。

但,拍摄时处理成“反革命”帽子被错“扣”,陈甫德是冤枉的,那就弱化了人物和故事和寓意。

谷白透露,按原意剧中的陈甫德不是什么好丈夫。“不是好丈夫,又是‘反革命分子的人的女儿也能考大学、上大学了,那么别的人呢?这才是这对父女存在于作品中的力量。至于拍摄完成的影片,让女儿哭着对被她关在门外的父亲说:‘妈妈在去世前让我一定要转告你,如果有来世,她还愿意和你做夫妻。那就更加离谱,在说别一个故事了。”

在谷白看来:“无论(写)整个作品抑或某个人物,第一原则是真实,第二原则是准确,二者相辅相成,才能隽永。否则,经不起观众的咀嚼。”

“‘咀嚼这个词,现在对创作者和观赏者来说都有点陌生了,但是,”谷白意味深长地说,“观众心里是明白的,即使淡忘了,也会重捡起它来的。”

谷白膝下无儿女,孑然一人,然却好友颇多。如好友沈善增,二人甚至会为作品某处使用“我”或“我们”争论,“我们经常在路上讨论创作,倾情投入。这很正常,以前的作家都是如此。只是如今,这样做的越来越少了。”

在《黎明·1949》改稿期间,谷白眼睛患了黄斑变性。视物变形,视力严重下降,这种病是中老年人致盲的重要疾病。要命的是,《黎明·1949》的公演,虽然标志着他的《时间长河三部曲》(《邓小平·1928》、《高考1977》)的完成,他却还不能不坚持在电脑前码字——作协给了他以商务印书馆的百年历史为题材的电视连续剧创作任务。不过,看他倒兴高采烈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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