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杰
学者茅于轼最近推荐一本新书《中国人的思维危机》,作者宋怀常,专门论中国教育扼杀了中国人的思维能力。
茅教授指出:“相比于发达国家,中国人在思维能力上,特别是在逻辑思辨能力上,存在相当差距。语言失范、逻辑混乱的现象相当严重。不少人缺乏理性,不会论证,推理简单,看问题偏激片面,动辄破口大骂,搞人身攻击。”
茅教授的论点,本人多年来,都一直有研究,不断有心得。“中国式思维残障”的问题,终于有人勇敢地喊了出来。茅教授警告:中国人思维水平之低劣,“严重影响了国家、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发展,这就是思维危机”。
原因何在?首先是中国语文出了毛病,比较一下中西文学——中国最早出现的文学作品《诗经》,是短小的抒情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继而乐府五言,七言绝律,中国诗词篇幅短小,感性主导之下,哀怨有余,气魄不足。
西洋诗以古希腊发端,荷马的史诗《伊利亚德》与《奥德赛》,皆鸿篇巨制,气势磅礡,史诗不但场面大,而且以叙事为宗,而不是以抒情为主。这一点,美学家朱光潜看来,主要有两方面原因:一是由于中国文学“偏重主观表现,讲究含蓄简约”的特点所致;二是由于中国诗人“哲学思想的平易和宗教情感的淡泊”。相反,西方的史诗,是客观世界的描述,在叙事之间,洗练了哲理的探讨与宗教信仰的情操。
荷马之后,西洋史诗大兴,有英国渔猎时代的《贝奥武夫》、史宾赛的《仙后》、米尔顿的《失乐园》,还有法国的《武功歌》、德国的《尼伯龙根颂》。不要小看这一分歧,西洋的史诗文化,将心力用在外物之上,力求变化环境,改造命运,不思静而谋动,表现在艺术创造之上,即重“客观”。
中国的抒情小品传统一直下来,内向而尚静,主观感觉至上,感情是细腻而丰富了,却只重片断的状态与一时之喜怨,加上中国人并无宗教情操,“子不语怪力乱神”,儒佛道皆重“感悟”,而不倡理智与分析,这就决定了中西文化心理的思维模式,分道扬镳。
西洋的思维,重理性的推析,亦重全局的平衡,有整体也有细节。中国式的思维,只求一时强烈的好恶,有如傻瓜照相机的快照,情绪发泄,喜恶俱在指顾之间。本来,这两种心智,因在艺术创造风格不同,亦难判断哪一派“优越”,何者为平庸,但一旦成为一个民族的集体思维惯性,延伸到司法、政治、社会范围的是非观之上,即高下立判。
逻辑学是古希腊的发明,中国先秦时曾有一点点,譬如“百家”的思想,但很快就消声匿迹,后世即使提起,也都批评“百家”执著于概念与名词分析,认为不利于统治,中国式的思维残障,即以此为起点。还有几个古人,很零星地提出了一些接近推理的观点,譬如反对虚妄的王充:“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空言虚语,虽得道心,人犹不信……唯圣心贤意,方比物类,为能实之。”
但是像王充这样的人,在中国文化里一直是非主流,更遭到后世的恶毒攻击,唐朝的刘知几也曾破口大骂王充“实三千之罪人”,因为王充记载自己的祖先无德贫贱,“宗祖无素懿之德”,家世低落,王充自己倒没有觉得不光彩,其他人倒奋起狙之,“厉诋其祖父之恶,恐难称孝”。王充自曝家丑,等于不孝;同样,李鸿章主和不战,罪成卖国;柏杨写丑陋的中国人,也等于汉奸;思维残障一贯,显而易见。
不辨是非,亦即不辨真假,市场里充斥伪劣产品,思想上也盛行伪逻辑、歪理、谩骂。茅教授敢于提出问题,甚有识见。
要改思维残障,先从中国教育改起?但是,三流的教育制度与内容,不正是由思维残障而来?如果有能力改,又岂会长久陷于酱缸?这不就是普通的逻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