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平
在日本参众两院722名国会议员中,现年37岁的高邑勉堪称最熟悉中国实际社会的一位。他是读着《三国演义》、《西游记》、《隋唐演义》长大的,从庆应大学法学院毕业多年后,为了解中国国情,又到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留学。他的办公室内,悬挂着中国朋友赠送的藏头诗书法条幅、哈达和画集。而他的家乡山口县,素有“首相之乡”之誉——共走出过包括第一任首相伊藤博文和现任首相菅直人在内的9位首相,不过,高邑勉最敬重的政治家是周恩来,他认为周恩来“超越政治且富有人情味”,不像那些只顾眼前利益的机会主义者。
两年前,高邑勉当选众议员。而今担任众院预算委员会委员、灾害对策特别委员会委员,且每周都去地震灾区的他,如何看日本此次赈灾的得失?又如何解读灾区重建中地方和中央的关系?
速度与细致并存
《南风窗》:您最近致力于日本东北灾区的动物尤其是家畜的防辐射保护,目前当地情况怎样?您这么做出于何种考虑?
高邑勉:与其说“辐射问题”,不如说“生命问题”。截至6月底,受福岛核电站的影响,遗留在核电站20公里半径圈内的家畜,包括约3200头牛、3万头猪、64万只鸡、100匹马。现在,马几乎全被救出——我在福岛县南相马市负责救出了约28匹马。猪已大部分死亡或被妥善处理,其中约26头被运往了东京大学作科研之用,这些措施得到了政府的承认与支持。不过,眼下还有约2000头牛等待救援,我们在想办法及时施救。
之所以做这些事情,理由很多,首先就是这些家畜确实很可怜。更重要的是,饲养这些家畜的主人本身就是灾民,他们在紧急撤离时,无奈舍弃了亲手饲养的家畜,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如果让灾民们眼睁睁看着那些家畜活活饿死,其心理负担将难以解除。所以,营救家畜实际上也是在疗治灾民的心灵创伤。
《南风窗》:日本在处理救灾或其他事务时,往往会做得很细,但恐怕也容易给人留下整体进展迟缓的印象。有评论认为,与日本的体制相比,中国在处理救灾等紧急问题时,或许具体措施会比较粗略,但在动员人力物力方面更加迅速,您如何看?
高邑勉:讲到制度的话,中国是共产党一党执政的体制,恐怕不能简单地和日本的体制相比较。行政组织系统的基本框架,最重要的区别是纵向结构还是横向结构。在日本民主体制架构下,政府作为执行机构,虽然也采取垂直行政模式,但恐怕和中国的应对存在诸多不同。
在日本,内阁府负责统筹,承担责任,内阁各省厅制定相应的政策和措施加以应对。比如在动物的问题上,宠物归环境省管,家畜归农林水产省管,家畜做成了食品后则归厚生省管。日本战后建立的这种行政机构,以及中央、县、市町村三级架构的体系,在非常事态下,从危机管理的角度看,的确没能很好地贯彻落实中央政府的意志,没能充分发挥相应的机能,而这也是此次震灾留给日本的教训之一。为避免重蹈覆辙,日本今后需要从法的高度,逐渐完善行政机构,以应对紧急事态的发生。
当然,日本做事的特色需要保持。比如对待残留在灾区的家畜,如果简单地采取饿死或全部杀死的方式处理,无疑最为省事。但是,与“死”相比,如何想办法让生命“活”下来,恐怕更能考验人的智慧。如果实在必须处理一些家畜的话,我们会采取“安乐死”等方式,对家畜的生命做到最大程度的尊重,而这也间接地尊重了饲养者的感情,往大了说,就是对“人的生命”本身的尊重。
政策要有“现场力”
《南风窗》:日本大地震已过去4个多月了,福岛核电站事故的解决仍未有眉目。福岛核事故对日本以及正大力推进核电建设的中国而言,最大的教训是什么?
高邑勉:最重要的教训就是,发展核电务必保证“绝对安全”,这样说或许有些绝对,但在核电建设过程中,与经济利益或其他利益相比,安全永远是第一位的。另外,应该储备可应对各种紧急事态的各领域专业人才,一旦危机发生,可以迅速调遣,这样的人才储备体系越早建立越好。
对日本而言,由于民主党取代自民党执政还不足两年,在众多机构中,自民党的色彩依然浓厚,菅直人内阁在处理核电事故时,未必真正掌握充分的信息和权限,这些也值得反省,需要时间来逐渐改善。
《南风窗》:3·11地震以来,日本媒体及在野党对政府的批评一浪高过一浪,连带使得海外舆论也对日本政府持批判态度。应该如何看待和理解这些批评呢?
高邑勉:我个人倒不认为那是批评,准确地说,是为政府指出了问题所在。与其说是批评,不如说是“指正”。如果媒体指出的是事实,就需要政府洗耳恭听,将这些意见反映到工作中去。当然,媒体在报道的时候存在一种倾向,就是容易抓一些表面的问题,往往不去深入地探究本质原因是什么。如果没有主见,完全听媒体的意见,被媒体牵着鼻子走的话,最终也有可能利弊权衡,损失更大。
在听取媒体意见的同时,亟需解决的问题是提高政策的“现场力”。许多政策(比如灾后就业补助金政策)由中央政府制定,并层层落实到地方,在这个过程中,许多政策难免会走样。对此,国会议员应该经常去现场,聆听现场的意见和批评。目前,舆论对菅直人的不满,除了对政府执行机构不满外,对政治家的不信任感也是重要原因。对政治家而言,与其批评首相,不如多听取民意。在这一点上,不分党派。如果批评政府措施存在问题,那么就请寻找问题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然后向政府建言。单纯地要求换首相,最终并不能解决问题。我从地震发生后,已经去了东北灾区50多次,差不多平均每两天就要去一趟灾区,只有到了现场才会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做什么,这是我的切身感受。
尊重地方的自主性
《南风窗》:日本东北地区7月10日刚刚发生7.3级余震。此前一周,复兴对策担当相松本龙首访地震重灾区时,称地方政府必须首先想办法,“不帮助拿不出主意的家伙”,结果他丢了官。对待接下来的灾后重建,日本政府有何计划和打算呢?
高邑勉:我个人的基本立场是,即使中央政府设计了灾后重建的方案,如果不能在灾区当地有效实行的话,是没有意义的。有很多人在思考面向灾区的灾后重建构想,但我认为在此之前,更应该了解灾民们到底想重建一个什么样的家乡,多听取和收集灾民的意见是决断的前提。
灾区的市町村应走向合并还是创建联合地方自治体,最终的方案决定权应该交还给市町村。当然,具体的财政权应该多大程度上让渡给地方,是灾区重建的关键所在。在复兴基本法案中,是否建设“复兴特区”或“复兴厅”,应该交给地方来判断,这也是最基本的原则要求。这些构想方案及内容在征得地方的同意后,再交给国会审议。
中央政府的作用则分很多层次,比如能源政策,当然应该由中央政府来定,政府也已确定要转换能源政策,发展风力、地热能、太阳能等自然能源,并为灾区建设相应的设施。但具体的设施如何配置,应该交给市町村来决定。中央政府的责任在于把握大局,制定国家发展战略,至于在灾区应该扶植什么产业,发展何种经济,市町村比中央政府更熟悉也更了解,中央政府提供相应的“援助套餐”即可,不必将中央的策略强加给地方,这是尊重地方自治和保证民主架构的重要原则。
《南风窗》:日本灾后重建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对中国的企业及相关团体而言,应该如何参与呢?
高邑勉:所谓“复兴特区”,实际上是计划建成国际贸易特区,参议院目前已通过了“复兴特区法案”。在“复兴特区”内,将采取税收优惠及贸易、投资规制缓和等措施,希望中国企业界也能前来投资,纯资本投资或建设工厂皆可。
虽然,日本人对来自中国的资本往往反应过于敏感,但实事求是地说,日本在泡沫经济阶段大举投资美国并收购美企,当时也曾受到强烈的批评,美国的反应也是很敏感的。所以说,日本欢迎的是能够与日本一起成长的资本,希望那些基于长期计划和长远眼光的企业前来投资,而不是中国泡沫经济下产生的纯过剩资本前来“投机”。
在全球化时代,对中国资本过度敏感的人,往往持有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结,这恐怕会越来越不合时宜。灾后中国人对灾区的援助同样值得感谢,灾区的中国志愿者热情地包好饺子,和灾民一起开心地吃饺子的情景,同样令人感动。食物和资本是不带颜色的,中日都应抱着宽容之心和宽大的胸怀,更加紧密地携手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