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承
带着母亲在小路上散步时,我问她:“妈妈,还记得这条小路吗?”母亲看着我问:“你要带我上哪儿去?我想回去。”她看起来很不安。我握紧她的手说:“妈妈,有我在呢,您别怕。”
母亲仔细地看着我,打量了一会儿,问:“你是谁啊?我好像见过你。”
我说:“妈妈,我是您的女儿清清啊,还记得吗?”母亲看着我,眼睛里突然有了神采:“啊,你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都长这么高了!”
对面走过的人向我们打招呼,待别人走过去以后,母亲扭头问我:“她是谁?我好像不认识她啊。”我说:“那是咱们以前的邻居。妈妈,您以前最喜欢拍照,现在也可以把见到的都拍下来,那样您就能记住了。”母亲回答:“好。”
母亲的记忆力在迅速下降,经常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但有时却能清晰地记起几十年前的片段,而且连小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接到电话,我迅速打车过去,在车上一再催促司机开快一点儿。下车时,还不小心扭到了脚,但这些我全顾不上了,一瘸一拐地上楼去。到了便看见母亲正坐在座位上,没事人一样和人聊天。看着一瘸一拐的我,母亲开始不安。她跑过来扶住我说:“清清,你的脚还没好,怎么能四处乱跑!都怪你爸爸没看好你,让你伤到了脚。看我回去怎么教训他。你还疼吗?”
看着母亲认真的神情,我的眼泪快要流出来了。我伤到脚,是20多年前的事了。那年,我还没有上小学,父亲用自行车带我出去玩儿,后来我不小心伤到了脚。那段时间我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母亲很心疼,急得一边掉眼泪,一边不停地责怪父亲。而现在,中间隔了这许多光阴,母亲依然清晰记得。
我说:“妈妈,我没事,只是担心您。”母亲笑笑:“我这不是好好的。你看见了吗,咱们院子里那棵玉兰树开花了,真漂亮。”
我顺着母亲的目光看去,发现这个院子里确实有一棵玉兰树,白色的花开得正盛。我们家院子里曾经也有这样一棵玉兰树,只是不及这棵高大,母亲是把它当成自家院子里那一棵了。
以为自己在家里,母亲才会这么心安理得地坐着,全不知道家里已经因为找她闹翻了天。我向找到她的人道谢时,母亲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嘟囔:“我记得没走多远,却找不着家了,看来真是老了,没用喽。”我不忍责怪她,只说了句:“妈妈,下次不要乱跑,我们会很担心您。”
很快到了母亲的生日,我给她买了大蛋糕,做了丰盛的饭菜。母亲穿着新衣,显得很高兴。我给小弟方成打电话,他却在那头犹豫:“姐,我正忙着,这边有客户,可能回不去。”我只得对他说:“不管什么客户,你必须回来,妈妈在等你。”说完,便挂了电话。
回过头,我看见母亲从房间里出来,手上捧着一个窄窄的抽屉。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卷泛黄的纸张,一张张小心铺开,向我展示:“这些都是我女儿的奖状,她从上学成绩就好,一直排前三名,每次去开家长会,我都觉得很自豪。后来,她长大,上重点中学,又上了名牌大学,她一直是最优秀的。”
我有点儿哽咽:“妈妈,您看看我是谁。”母亲看着我,半晌才突然回过神来:“你嘛,你嘛,就是我的清清嘛。这些都是你的。”说着,她笑了,是心满意足的笑。
接着,她又拿出方成的各种获奖证书向我展示。这些发黄的纸张,我和小弟早已忘记,母亲却都当成宝贝一样收着。在往事里,母亲总满脸笑意,也不再有迷茫的神色。而一旦走出回忆,母亲呆呆的神情就让我心疼。
是不是人一旦变老了,就变得不再重要?还比不上一个见了没几面的客户?左等右等,方成都不见人影时,我很生气——现在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人人如此。
我又打方成的电话:“你快点儿回来!听到没有?”方成在那头说:“姐姐,让妈妈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那天,直到很晚,方成才回来,他到家时母亲已经睡着。他知道自己理亏,对我解释说:“姐,真是一个很重要的客户,现在那边还没完事,我是请假出来的。”我冷笑:“多重要的客户,比妈妈还重要是不是?你知道妈妈等了你多久吗?”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还把那一摞泛黄的奖状、证书都递给他:“你看看,这些你还记得吗?妈妈却记得。她忘了自己,却记得我们。而你却告诉我抽不出时间来看她。”
第二天,母亲醒来后一个劲儿埋怨自己:“怎么就睡着了呢,年纪就是大了啊。成成回来了没有?”我答:“他回来了,一大早又走了。”母亲“哦”了一声,不再说话。我说:“妈妈,过两天有空他还会再来的。”母亲立刻高兴起来:“我知道的,他就是太忙了。”
下午,我收拾好东西,向母亲告别:“妈妈,我也要走了,过两天再回来。”母亲应着:“哦,我知道,你也要上班的,是不是?你要早点儿回来啊。要不,说不定我就忘了你了。”我笑:“不会的,妈妈,到时候我再跟您说我是您的女儿,是您的女儿,直到您记得为止。”
母亲送我出来时,为我整了整衣领。我笑笑:“妈妈,我走了。”母亲朝我挥手:“早点儿回来。”
走出好远,我回过头看,见母亲仍然站在原地,身影显得很单薄,背也有些驼。我不知不觉湿了眼眶:我们都大了,妈妈却老了,老到有时会忘记自己;而我们忘记的,她却记得。
有多少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没有时间回家看望父母。我们总是这样,越是亲近的人,越对他们敷衍。突然想起龙应台的一句话: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拐弯时,我回过头,含着泪,朝那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挥了挥手。
(摘自《人生与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