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个人的世界

2011-05-30 10:48陈宇
37°女人 2011年11期
关键词:金岳霖梁思成徐志摩

陈宇

金岳霖1914年毕业于清华学校,后留学英美,回国后执教于清华和北大。他从青年时代起,生活就相当西化。西装革履,加上1.80米的高个头,仪表堂堂,极富绅士气度。而在所有关于金岳霖的传闻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是他终生未娶。且对此阐释的版本相当一致:他一直恋着建筑学家、诗人林徽因。

1983年,我跟我的老师陈钟英先生开始着手林徽因诗文的编纂结集工作。林徽因已于20世纪50年代去世,其文学作品几乎湮没于世。为收集作品,了解作者生平,这年夏天我们到北京去访问金岳霖先生,这时他已88岁高龄。

我们找到位于北京东城区干面胡同的金岳霖寓所。进了他的房间,见他深坐在一张低矮的宽扶手大沙发里,戴着黑框眼镜,瘦长的双手摊在扶手上,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两脚套着短袜,伸直搁在一张矮凳上。他的听力不佳,对我们进来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我们坐近他身边,对着他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明来意。

当我们问谁了解林徽因的作品时,他显得有些黯然,用浓重沙哑的喉音缓缓地说:“可惜有些人已经过去了!”我们把一本用毛笔大楷抄录的林徽因诗集给他看,希望从他的回忆里,得到一点儿信息。他轻轻地翻着,回忆道:“林徽因啊,这个人很特别,我常常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多次她在急,好像做诗她没做出来。有句诗叫什么,哦,好像叫‘黄水塘的白鸭,大概后来诗没做成……”慢慢地,他翻到了另一页,忽然高喊起来:“哎呀,八月的忧愁!”我吃了一惊,不相信那高八度的惊叹声,竟是从那样衰弱的躯体里发出的。只听他接着念下去:“哎呀,‘黄水塘里游着白鸭,高粱梗油青的刚过了头……”他居然一句一句把诗读下去。末了,他扬起头,欣慰地说:“她终于写成了,她终于写成了!”《八月的忧愁》是一首优美的田园诗,发表于1936年。事隔半个世纪,金岳霖怎么对第一句记得这么牢?一定是他时时关注着林徽因的创作,林徽因酝酿中反复吟咏这第一句,被他熟记心间。

他慢慢地兴奋起来,兴奋唤醒了他的记忆,他又断断续续地记起了一些诗句,谈起林徽因的写作情况。翻完那本抄录的诗,他连连说:“好事情啊,你们做了一件好事情!”我们取出一张泛黄的林徽因的照片,问他拍照的时间背景。他接过来,大概以前从未见过,痴痴地凝视着,嘴角渐渐往下弯,像是要哭的样子。他的喉头微微动着,像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却一言不发,紧紧捏着照片,生怕影中人飞走似的。许久,他才抬起头,像小孩儿求情似的对我们说:“给我吧!”我真担心老人犯起犟劲儿,赶忙解释说,这是从上海林徽因堂妹处借用的,以后翻拍了,一定送他一张。待他听明白后,生怕我们食言或忘了,作拱手状,郑重地说:“那好,那好,我先向你们道个谢!”

很久以来,关于金岳霖对林徽因感情上的依恋我听了不少。林徽因、梁思成夫妇都曾留学美国,他们对中西文化的造诣都很深,在知识界朋友很多,家里几乎每周都有沙龙聚会。而金岳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始终是梁家沙龙的座上常客。他们文化背景相同,志趣相投,交情很深,长期以来,一直是毗邻而居。偶尔不在一地,例如抗战时在昆明、重庆,金岳霖每有休假,总是跑到梁家居住。

金岳霖对林徽因的人品才华赞羡至极,林徽因也对他十分钦佩敬爱,他们之间的心灵沟通可谓非同一般。后来,看了梁思成的续弦林洙先生的文章,更增添了具体了解。据她说,一次,林徽因哭丧着脸对梁思成说,她苦恼极了,因为自己同时爱上了两个人,不知如何是好。林徽因对梁思成毫不隐讳,坦诚得如同小妹求兄长指点迷津一般。梁思成自然矛盾痛苦至极,苦思一夜,比较了金岳霖优于自己的地方,对妻子说,她是自由的,如果她选择金岳霖,他会祝他们永远幸福。林徽因又原原本本把一切告诉了金岳霖。金岳霖的回答更是坦诚:“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从那以后,他们3人毫无芥蒂,金岳霖仍旧跟他们毗邻而居,相互间更加信任,甚至梁思成林徽因吵架,也找金岳霖做评判。

几天后,我跟陈钟英先生再次访问了金岳霖先生。他讲着他们毗邻而居时的种种琐事,讲梁家沙龙谈诗论艺的情况,讲当年出入梁家的新朋旧友。我发现他称赞人时喜欢竖起大拇指。他夸奖道:“林徽因这个人了不起啊,她有多方面的才能,在建筑设计上也很有才干,参加过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我们取出另一张林徽因的照片问他。他看了一会儿,回忆道:“那是在伦敦照的,当时徐志摩也在伦敦……忘了告诉你们,我还是通过徐志摩认识林徽因的。”

于是,话题转到了徐志摩。徐志摩在伦敦邂逅了才貌双全的林徽因,不禁为之倾倒,竟然下决心跟发妻离婚,后来追林徽因不成,失意之下又掉头追求陆小曼。金岳霖谈了自己的感触:“徐志摩是我的老朋友,但我总感到他油滑……”后来我们才领会,他这里的“油滑”是指徐志摩感情放纵,没遮没拦。他接着说:“林徽因被她父亲带回国后,徐志摩又追到北京……我觉得他不自量啊。林徽因和梁思成早就认识,他们是两小无猜啊,两家又是世交。徐志摩总是不知趣,我很可惜徐志摩这个朋友。”徐志摩、金岳霖、林徽因、梁思成之间都有过感情纠葛,但行为却大相径庭。徐志摩完全为诗人气质所驱遣,致使狂烈的感情之火烧熔了理智。而金岳霖自始至终都以最高的理智驾驭自己的感情,显出一种超凡脱俗的襟怀与品格。

后来,我们的话题渐渐转到了林徽因的病和死。他眯缝着眼,坠入沉思,慢慢地说:“林徽因在同仁医院去世。对她的死,我的心情难以描述。对她的评价,可用一句话概括——极赞欲何词。”林徽因1955年去世。那年,建筑界正在批判“以梁思成为代表的唯美主义的复古主义建筑思想”,林徽因自然脱不了干系。虽然林徽因头上还顶着北京市人大代表等几个头衔,但追悼会的规模和气氛都是有节制的,甚至有几分冷清。亲朋送的挽联中,金岳霖的文字别有一种炽热颂赞与激情飞泻的不凡气势。上联是“一身诗意千寻瀑”,下联是“万古人间四月天”。此处的“四月天”,取自林徽因一首诗的题目《你是人间四月天》。这里的“四月天”在西方通常指艳日、丰硕与富饶。金岳霖的“极赞”之意,溢于言表。金岳霖回忆到追悼会时说:“追悼会是在贤良寺开的,我很悲哀,我的眼泪没有停过……”金岳霖对林徽因的至情深藏于一生,由此可见一斑。

林徽因死后多年,一天,金岳霖郑重其事地邀请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饭店赴宴,众人大惑不解。开席前他宣布说:“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顿使举座感慨不已。

林徽因死后金岳霖仍旧独身,我很想了解这一行为背后的原因。但这纯属隐私,除非他主动说,我不能失礼去问。不过,后来了解到了一件事,也算有所收获。有个金岳霖的学生,突受婚恋挫折打击,萌生了自杀念头。金岳霖多次去劝慰,苦口婆心地开导,让那学生认识到:恋爱是一个过程,恋爱的结局,结婚或不结婚,只是恋爱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恋爱的幸福与否,应从恋爱的全过程来看,而不应仅仅从恋爱的结局来衡量。最后,这个学生从痛不欲生的状态中解脱了出来。由此我联想到金岳霖,对他的终生未娶,产生了新的感悟。

1983年末,我们编纂好林徽因诗文样本,又再次去拜望金岳霖先生。我们送他几颗福建水仙花头,还有一张复制的林徽因大照片。他捧着照片,凝视着,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喃喃自语:“啊,这个太好了!这个太好了!”他似乎又一次跟逝去近30年的林徽因“神会”了。

我们又取出编好的林徽因诗文样本请他过目。金岳霖摩挲着,爱不释手。陈钟英先生趁机凑近他耳边问,可否请他为文集写篇东西附于书中。然而,金岳霖迟迟不开口。就这样,等待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终于,他一字一顿、毫不含糊地告诉我们:“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停了一下,他显得更加神圣与庄重,“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他说完,闭上眼,垂下头,沉默了。

林徽因早已作古,对一切都不会感知了。但金岳霖仍要深藏心曲,要跟林徽因直接倾诉。大概,那是他寄望自己辞世后,在另一个世界里进行两个灵魂的对话吧。

第二年的一天,听到广播,说金岳霖先生去世,我顿感怅然。

也许是天意吧。林徽因因参加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设计有贡献,去世后安葬于八宝山革命公墓。梁思成“文革”中含冤去世,“文革”后平反,因其生前是全国人大常委,骨灰安放于党和国家领导人专用骨灰堂,跟林徽因墓只有咫尺距离。最后去世的金岳霖,骨灰也安放于八宝山革命公墓。他们3个,在另一个世界里,又毗邻而居了。

(摘自《传记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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