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贾斯汀.霍依 张欧
我踏上“梦想成真”号还不到一星期,豪格就跟我说:“靴带啊,在水里泡过,再捣成细条儿,在火堆上烤熟,吃起来味道最棒了。”
这话他也可能是跟那只长柄锅说的,虽然我也在场。我那时就在醋味刺鼻的厨房里,正要去前面的壁橱给魁特船长再拿些朗姆酒。昨天我的腰带刚给人偷走,我浑身又湿又冷。看来,我确实不该来“梦想成真”号上碰运气。
船上下颠簸起来。船上所有的东西,甚至连石块后面的炉火,都跟着摇晃起来。我只好迅速地后退几步,不然裤子就滑到脚踝上,给炉火烧焦了。豪格就没有这些麻烦:他用一根牛仔布条把自己绑在凳子上,两条木制的假腿顶着墙,双拐放在伸手就能够着的地方。
“裤子最好还是穿好,”豪格说,“起码在这条船上你得这样。不然船长见了会多想的。”他大笑起来,接着又吐了几口痰。每吐一下他的大嘴就咧开,我趁机数了数他的牙齿,总共八颗,两边各有四颗。他的嘴巴就是这么左右对称,丑陋至极,整张脸上最醒目的就是它了。他两眼凸出,间距奇宽,几乎长到了耳朵旁边。他的头皮上、鼻孔里,乃至腋下和手指上,到处都长满了粗硬的毛发。
他把手伸向头顶上方的木板,拿出系在桩上的一捆小树枝。“这是墨角兰草本植物,有芳香,可用作烹饪调料。。或者说,曾经是墨角兰。”他把树枝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这捆香料几乎没剩下什么了,叶子早就被摘掉用光了,只剩下黑色的碎枝。豪格抽开了捆绳上的结。
“给你。”
“您真是太好了,先生。”我边说边把腰间的细绳打了个结。我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又像个男仆了。从我小时候起,家人就有“雄心壮志”,要把我培养成男仆。用作腰带的细绳勒得紧,又太细,没卡在腰间,反倒卡在了胯骨那儿。不过这样一来,至少裤子不至于掉下来了。
“剩下的这些,我要用来泡水。”豪格说着,把树枝拦腰掰断,扔进锅里。难闻的醋味从锅里飘出来,形成一团团的酸云,混在空气中,刺得眼睛生疼。他搅动着锅里的枝条,直到那些东西慢慢弯曲变软。
“你叫什么名字?”
“麦克丹尼斯,先生。”我答道。
“他让你来这儿做什么,麦克丹尼斯?再给他拿点朗姆酒吗?哈,我喝过一种朗姆酒,烈得能让人烂醉如泥。”说到这儿他下巴冲我点了一下。“也喝过一种酒,让人只想往朗姆奶酒里兑苹果汁这句话的意思让人费解,可能是作者有意为之,因为说话人有时疯疯癫癫的。。”
“对吧,罗伯茨?”他问长柄锅。那锅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锅身是铸铁的,黑色,不少地方有锈蚀的斑点,一层融化了的猪油粘在表面,油亮亮的。
“这事罗伯茨记得,”豪格继续说着,“他当时也在那儿。不管有没有荷兰人,罗伯茨都跟我在一起。那个特罗多岛差点把我们折磨死。别人都死在了岛上,可我们没死。我们在丛林里一住就是几年,吃的是老鼠和树皮,不过还是活下来了。”
我试着从这个疯子身边走过去,可他身体在凳子上一转,伸出长柄锅拦住了我。他粗犷的大脸凑近了瞅我。我闻到了他身上酸臭的汗味。
“想知道在特罗多岛上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吗?”他眼睛里的虹膜像是在游动。“知道荷兰人每天在我们头上撒十次尿是什么感觉吗?跟特罗多岛一比,班达只能算是个小海湾。岛上长着墨角兰、肉豆蔻、胡椒,看了让人流口水。不过却没有猎物可以打,也没有粮食吃,只有香料。眼睛能看到的地方到处都长着香料。知道这对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当然不会是什么好事,我敢肯定。”我答道,我得顺着他,好让他放我走。
豪格咳嗽着笑了,一笑眼睛更加向外凸,我很担心他眼珠会迸出来,溅我一身软浆。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这个人,但是想想上面甲板上的生活,也好不了多少。我该到哪儿去?命运无疑已经丢开我,任我漂泊了。
船又颠簸起来,我趁势摆脱了豪格,却又撞在他摆放植物的架子上。上面的植物已经奄奄一息了。颠簸中,陶制的坛坛罐罐碰撞在一起,小屋里一片叮当声,还有一股迷迭香的味道扑鼻而来。
豪格挤在植物架和壁炉炉砖之间,保持住了平衡,还把一条木制的假腿伸到壁炉的柴架上。木腿一端已经开始冒烟了,他也没注意。这样他又回到了小厨房里他常待的那一边,伸手到架子下面拿一只陶罐。他用长柄锅把陶罐的盖子挑开,露出了里面腌泡的果蔬,黑乎乎的一片。
“是泡菜。盐水腌了一个晚上。”他又当一声把盖子放下。“不过这东西谁说得准呢?哈,你看上去像海面的泡沫一样有滋味呢。”
我也说不出我是怎么了。或许只是饿了,或许是心情沮丧。我什么也没说,自己弯腰揭开了盖子。盐水很凉,碎菜叶摸上去很滑。我抓到了一个圆圆的果子,扔进嘴里。
我没想过会是什么味道,也没料到口感会这么丰富。我舌头打了个激灵,嘴巴里顿时充满了大蒜和盐水的辛辣味道,嘴唇也嘬了起来。厨师一直瞪着黄眼睛看我,我也没被吓住,接着嚼。就在我咽下去的当儿,豪格一边的粗眉毛抽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弓形,好像在问我味道怎么样。因此我想,很可能他精神并没有很不正常。
“只可惜我们没有月桂叶。”我边说边吮着牙齿上残留的最后一丝美味。
“朗姆酒你拿着,麦克丹尼斯,”豪格说,“拿去跟船长说,我需要个助手。”
我就是这样起步的———给海盗船上的无腿厨师做助手。
豪格教我要狠一点。我以后会做给他看。他擅长变废为宝,即便是最差的猪肉,他也能剔出来足够的上等肉招待水手们。我学会了洗劫被劫船上的食品储藏柜,其他水手则调戏妇女、杀人放火。
船上的每个人,还有养做宠物的猴子和长尾大鹦鹉,他们怎样吃东西?他们想没想过,我和豪格想出了整整十六种办法,把削下的南瓜皮加以利用?他们想没想过,吃剩的芒果核,被丢在地上踩过之后,还能派上用场?
他们才不管呢!
无论端上什么,他们只管张嘴,把东西铲进嘴里,咽下去。有一次,我甚至看见一根针和一粒纽扣就这样消失了。豪格和我把当班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照看炉火上满是炭黑的陶锅。他积攒了好多稀奇古怪的厨房用具:一只古代头盔,用来给火炉加煤;一个木匠用的楔子,用来劈坚果、剥水果硬皮、去除各种鱼和爬行动物的鳞甲。我磨面用石头,长把勺使用得也非常熟练,就像水手挥舞军刀那样自如。我建议再添几样,比如抢来的叉子、擀面杖之类的,豪格却把头摇得腮帮子都颤了起来。
“罗伯茨绝不会答应的。”他小声说着,朝长柄锅眨眨眼、点点头。
“是嘛。”我说,然后就不再提这事了。让他跟长柄锅商量吧。长柄锅的建议肯定比大多数水手强。那些人只知道喝酒唱歌。
一天傍晚,趁豪格还在他的牛仔布秋千上睡觉,我握住了长柄锅——或者说想这么干,但是手指刚握到长柄就被烫了,很疼。我骂了一声,走到接雨水的大桶边上,把手放在水里浸了一会儿。原来,长柄锅里的浓汤已经快煮开了。豪格把我狠狠地批了一顿。不过,现在我已经不太害怕他的训斥了。有件事比这个更急,更让我担心:我发现腰带是谁偷的了。不是别人,正是“梦想成真”号的船长——杜瓦勒·魁特。
魁特船长是个虚荣的人,专门养了个米兰剃头匠每天早晨为他刮脸、梳头。每天他的棕色鬈发一定要弄成螺旋形的小卷,披在肩上才行。
他穿长筒袜,鞋总是擦得锃亮,看我的时候目光不怀好意。
情况越来越严重。我敢肯定,如果魁特用这种方法引诱我不成的话,很快他就会和几个手下藏在暗处,静候我当差时从跟前走过。我发誓要躲过这一劫。为此,我跟豪格学会了把曼陀罗草溶在酒精里,制成一种酊剂。这种药,喝一口就能看见魔鬼,一两滴则会使人反应迟钝、浑身无力。“会让你成为宴会上最活跃的人。”豪格曾说。
每天我最多可以给船长下十次药,我担心说不准什么时候魔鬼就会驾着一阵硫磺雾到来。每天给船长送晚饭时我手都会发抖。
“麦克丹尼斯,你到过哪些地方?”一天晚饭时船长慢悠悠地问我。当时我们是在托图加岛以北,船正沿着海岸在平静的海面航行。
“豪格跟你说没说过他把自己的宝藏埋在哪儿了?”船长在座椅里摇来晃去,正好与船晃动的方向相反。他还穿着那件丝绸上衣,是我们上周从一个西班牙商人身上剥下来的。(那次抢劫我收获也不小,抢了六串辣椒、一些盐、几袋玉米。)魁特把帽檐翻了上去,去掉眼前的遮拦,用刀子削手枪托玩儿。我把盘子摆到他面前,他停了手。我们已经连吃两天鲨鱼了,是用腌豆薯炮制的。
“豪格是个疯子——不光疯疯癫癫,还不走运。我是在一个荒岛的沙滩上发现他的,当时加勒比野蛮人指住在加勒比海诸岛上的印第安人。的尸体已经埋到了他的鼻孔。他手里拿着那只该死的长柄锅,嘴里念念有词,说着被困在特兰达岛的事。那岛或者叫别的名字,鬼才知道。”
大副正趴在桌子上睡觉,桌面上一摊红酒,他晒成棕色的面颊正好贴在上面。我用胳膊肘把他推到一边,把盘子放了下来。魁特把一勺鱼翅送进嘴里,嚼起来。“不过,他是个不错的厨师。”
“确实是,船长。”我边说边从打开的木桶里给他续上朗姆酒。
“你举止很有教养,麦克丹尼斯,跟这里的家伙们不一样。”船长说完朝我挤挤眼,把杯里的酒喝干了。我顿时吓得浑身发抖。
“再来一杯。”他说,用丝绸袖子擦了擦嘴。我往杯子里倒酒,直到他摆手示意我停下来。然后我就退下了,匆忙中差点扑到遮有华盖的床上,就差三步远。我赶紧向左闪了一步,一溜烟跑到门口。
其实我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船长并没有向我这边看,而是盯着正前方,嘴唇动来动去,胡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那一刻,我真觉得船长要对我下手了,我的喉结像石块一样猛地沉了下来。可是船长坐着没动。
“告诉豪格,”他终于开了口,“让他准备酒席。下周我要约见喀特·塔克。我跟塔克两人准备携手大干一场,会有很多好处的。塔克这个人很了不起,他吃过枪子儿,挨过军刀,还差点被炮弹炸成两半。”
“再瞧瞧我们。”魁特叫着踢了大副的椅子一脚,那家伙瘫到了地板上。不过这丝毫没影响他打呼噜。我取出餐巾把桌上的红酒揩掉。
“在罗伊尔港,人们都说,只要塔克上街,没有不死一大群人的。可我有什么?”船长抽泣着,肩膀一起一伏,显得心烦意乱,还不停地摇头,摇到发卷落下来打在脸上他才停住。
“我要让世界害怕魁特这个名字!”说着船长一把抓起了手枪,大笑着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挥舞着手枪。我笨拙地躲闪,像走舞步一样,尽量避开枪口的方向。就在我逃到门边,跨过门槛时,我看见了被船长削得不成样子的手枪托。魔鬼正恶狠狠地盯着我,脸上还带着嘲讽的微笑。
酒席?就凭我们船上的厨房?它比壁橱大不了多少。我们的面粉刚离开港口一天就生虫了。苹果有一半烂了。黄油嘛,船上的猫在上面睡过了。而豪格不在乎这些。听到船长的计划他也没有反应。他没有惊动猫,削掉了黄油上的猫毛,把面里的虫捣成了酱。
“人肉要好吃,全靠调味。”他会敲着长柄锅这样说。
一周以来我们航行得都很顺利,从早晨到傍晚都是晴空万里,徐徐的微风推着我们的船,快乐地一路前进。至少我看到的几次都是如此——我到甲板上去倒泔水桶来着。甲板下面又是另一番景象,是汗水和辛劳。我和豪格没有多少时间说话,只有放屁的声音彼此呼应。在狭窄的厨房里,我们有时抱怨几声,有时尝尝咸淡,闻闻味道,通过这些方式交流。
肉汤是不是太淡了?水龟汤里要不要再放点豆蔻?好多胡椒粒实际上是老鼠屎,这要不要紧呢?只要醒着,我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更多的问题。后来干脆连做梦都梦见煨着的汤,和捣成泥的莫凡各波多黎各名菜,以捣烂的大蕉为主料,加海鲜、肉或蔬菜制成。。
月圆的一天,我们在一处少有人迹的海湾靠岸停泊下来。魁特船长让水手们练习打靶。每次火药出膛,火光闪耀,他的眼睛里就有火花在跳动。破天荒头一回他的头发乱了,支楞在头皮上。整个上午,他抽动着身体,跳着脚,只要看到稍有一点没有对齐,他就伸手掏枪。说实话,因为准备酒席这件事分神,我已经有好几个早晨没有按时给船长下药了。中午刚过,我和豪格在沙滩上搭起了灶台,喀特·塔克的单桅帆船“伟绩”号驶过岬角,进入了潟湖。它扬着白色的帆,发射了一颗十磅重的炮弹向我们致意。魁特踏着岸边的浪花一直走到齐膝深的水中,冲着“伟绩”号挥手。“伟绩”号放下了小船。最前面的小船上,船头站着一个焦黑的人影,机械地摆动着胳膊,向魁特挥手。他身旁放着一个小物件,我想可能是只旅行背包。
船长说的没错,喀特·塔克确实吃过枪子儿,挨过军刀,还差点被炮弹炸成两半。如果不是紧身围腰指伤残病人为治疗目的穿的紧身衣。、桶箍,外刷一层焦油箍着他的身体,塔克的五脏也许已经流到了甲板上。实际上,这个人就是生活在一个由皮革、木头、鲸骨做的装置里面,靠这个东西支撑着才能伸直脖颈,挺直脊背。他的头就像个长满麻点的西瓜,先是给太阳晒得褪了色,又塞到熏黑了的大炮的炮筒里。塔克一动弹,全身就吱嘎作响。
但最奇怪的是,塔克的母亲竟然也一起来了。刚才被我当成旅行背包的东西原来是一个干瘪、瘦小的丑老太婆,个头比苹果桶高不了多少。水手们都叫她塔克大娘。因为我自己的母亲为了还家里欠的债把我卖身为奴,我对塔克大娘也没什么好感。她穿着一件家织布做的黑袍,羸弱的肩膀上裹着披肩,四肢细瘦,像只蜘蛛。灰白的头发像失去光泽的铸铁,蓝色的眼珠像两颗珊瑚。大副毫不费力地就把她抱下来放在沙滩上,就像抱一捆羽毛一样轻松。
“塔克,你这家伙终于来啦!”船长微笑着说。我搬着朗姆酒桶回来时正好听见。
“魁特,老伙计,小伙子们怎么样啊?”塔克西瓜一样的脑袋挤出了一个笑脸。
“我很快就会知道的。”船长冲我挤挤眼睛。
我开了朗姆酒,走开了,让他们纵情谈笑吧。
火堆旁,豪格像甲壳虫一样忙碌着,用木腿在沙地上挖出了几条浅浅的壕沟。罗伯茨挂在一根细皮带上,垂在他身体一侧。陶罐里煨着汤,水壶里冒着蒸汽,块根类的蔬菜埋在炭火里焙烤着,屠宰好的羊羔穿在一根金属钎子上在火上烤着。豪格管理着这一切,俨然一位国王在临朝听政。我端着一大银盘卷心菜拌蟹肉丝,正准备返回两位船长那里,却发现身材瘦小的塔克大娘挡在了路上。原来,她刚才蹑手蹑脚地一路尾随我到了火堆旁。她药丸似的蓝眼珠一直盯着我,眼周布满了皱纹,皱巴巴的鼻子不停地翕动着。
“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夫人?”我问道。她没理我,迈着麻秆似的腿走到了火堆旁。豪格知道她来了,咕哝了一声。塔克大娘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然后把手伸到了黑袍左边的袖子里,在里面掏呀掏,最后掏出来一只上了油漆的盒子,像达布隆金币西班牙及其原美洲殖民地的旧金币名。那么圆。她拇指轻轻一拨,盒子开了。她捏了一撮鼻烟抹在两个鼻孔里,打了三个喷嚏,来到我们的备菜桌旁。然后她把手指,就是刚刚摸了鼻子的那根,伸进了面糊肉菜杂烩汤里,蘸了点汤,放在舌头上舔了舔。火堆中央,燃烧的木柴噼啪作响。塔克大娘嘴角一撇,摆出一副更加刻薄的神情。她啧了一声,摇摇头。
“这是哪门子鬼把戏?”豪格怒吼道。“谁也不许嘲笑我的杂烩汤。麦克丹尼斯,把这泼妇赶走。有她在这儿,黄油都会酸掉。”
豪格的大脸气得直颤,右手握住了长柄锅。“这样我不允许。你听见了吗?”
塔克大娘还是在啧啧做声,摇头。
我把菜送到席上,赶紧回来站在两人中间,左边瘸子,右边丑老太婆。火堆散发出的热量让我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火星在我们周围飞舞,豪格下嘴唇撅着,怒不可遏。塔克大娘发出哭丧似的声音,像是在说话,说的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我一点也听不懂,感觉就像是鸟语。
沙滩上传来喊声,是魁特船长。“你到底在哪儿,麦克丹尼斯?把吃的端过来!”
我骂了一句,抓住了豪格脖子上挂的皮夹子。“留心一下烤羊羔,很容易焦。”
“可这巫婆让我生气,”豪格答道,手里挥舞着长柄锅。锅身上的油光在火光的映照下闪闪发亮。“不单是我,罗伯茨也说她只会带来麻烦。”
“还真有可能。”说着我向塔克大娘的方向看去。她冲我眨眨眼,咕咕叫了一声,又开始新的一轮鸟语。
“麦克丹尼斯!”喊声又传过来,带着些许火气。我端起盘子,向沙滩上魁特船长和喀特·塔克那里走去。
喝到现在,双方的水手都有些醉意了。他们端着抢来的酒杯大口狂饮。海泡石烟斗闪着火星,好闻的小雪茄在他们手里传来传去,空气中充满了烟草的香味。塔克那边有个黑人拉起了小提琴,我们这边一个威尔士人则吹起了笛子。我把萨马冈第意式凉菜拼盘,由肉、鳀鱼、蛋、洋葱、油和调味料等配成。放在了桌子上。桌子是长条形的,从阿尔马多罗海关抢来的,一边高一边低倾斜着摆在海边沙丘的斜坡上,树底下。桌边放着些教堂里抢来的条凳,权当是椅子。桌上点着圣餐用的蜡烛,也是教堂里抢来的。白天很快过去了,夜幕降临,月亮挂在地平线上,白得像个骷髅。
我不停地往返于灶台和餐桌之间。每次回去都看到豪格的怒火更大了些。塔克大娘栖息在了备菜桌上,蜷着腿,膝盖几乎碰到了下颌两边。每次豪格放下盐瓶,这只食肉鸟就发出咯咯的声音,表示不满。
“我在特罗多岛上受了那么多年苦,靴子都煮来吃,可不是为了让一个老泼妇骑在脖子上喋喋不休地挑剔我。”豪格拄着拐杖,突然转过身,一脚踢飞了脚下的沙子。他反应十分强烈,把盘子摔在一边,还咣的一声盖上陶罐盖子。
“一切都会过去的,豪格,”我说着,拍拍他厚实的肩膀。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明天她就跟塔克走了。”
我得承认我犯了骄傲的罪基督教的七宗罪之一,另外六宗是饕餮、贪婪、纵欲、懒惰、嫉妒、愤怒。,每去一次餐桌骄傲感就越强烈。每当我把一海碗蒸蛤蜊,或是用辣椒、香肠、海龟肉调味的玉米粥放在桌上时,用餐者脸上的表情都让我感到欣慰。当我把散发着薄荷与迷迭香香味的烤羊羔端上去时,水手们眼睛里竟然涌出了泪水。我切下满满的一份,准备端给喀特·塔克。只听吱嘎一声,他费劲地举起了手。
“行了,”他说。我注意到他面前丢弃的一盘盘美味,他几乎都没有碰过。“嗯,行了,我想我吃够了。”
听到这些,本来还在狼吞虎咽的魁特船长停了下来,下巴上还沾着蟹肉。他看了看餐桌另一端的塔克。
“喀特,味道还喜欢吗?”
“不怎么喜欢,”喀特·塔克答道,“这也叫食物?”喀特的手吱吱嘎嘎动了几下,做了个不赞成的手势,指着烤羊羔说道: “这连喂狗都不配。”
我差点要动手打他。当然,如果真打了,我肯定不会活着来说这件事了。
“喂狗都不配?”魁特船长难以置信地说。他拿起一块羊肉,放到鼻子跟前,端详了一会儿,扔到了嘴里。他嚼了嚼,咽了下去。“你认为你的厨师做的更好吃一些?”魁特夸张地环视四周。“那就把他带过来让我们瞧瞧吧。”
餐桌上顿时鸦雀无声。混坐在一起的双方水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样子十分好奇。他们拿餐刀的方式跟刚才已经完全不同了。我从餐桌边后退了一步。
喀特又吱嘎响了一下。“我敢肯定她基本上整晚都在看你们厨师做饭呐。”
我狂笑起来,所有人的眼睛都转向我。“她是你们的厨师?”我弯起大拇指,向身后指了指。“她一整晚都在监视我们,像只红头美洲鹫一样叽喳叫个不停。”
我受不了这个人这样诋毁我们做的饭菜。侮辱我,也就罢了;威胁说要亵渎我的身体,也算了;可是竟然侮辱豪格的厨艺?这我可不答应。
我又大笑起来。“她简直都教不了豪格怎么拿长柄勺。”
喀特·塔克的紧身围腰像台风中摇摆的大橡树一样吱嘎响起来。他把餐巾扔到一边,站起身来。
“麦克丹尼斯,”魁特船长尖叫道,“住嘴,伙计。”他也站了起来,不停地做手势来缓和紧张气氛。他眼圈通红,丝绸上衣的袖子上油渍斑斑。“餐桌上我们不要开这种玩笑了。该干什么很清楚。”
他指着喀特·塔克说: “我们打个赌吧。你的厨师对我的厨师。豪格对塔克大娘。”
喀特·塔克脖子机械地转了一圈,找到了魁特。“谁来做裁判?“
“什么?当然是我。”魁特船长摘下帽子,潇洒地一鞠躬,帽子上的羽毛蘸在了酒里。
“我赢了,就把你的人脱光,”塔克说着冲我点了一下头,“像剥山羊一样把他的皮剥掉。”
魁特脸色有片刻的苍白,他看了看我,耸了耸肩。“就这么定了。反正这人对我也一直没什么用。今晚就是要玩得尽兴。”
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到夜色中响起大声的尖叫,低低的哀号从做饭的火堆边传来。
“豪格!”我大叫一声,跑了过去。
我到了那,发现他躺在地上,呻吟着,口吐白沫。塔克大娘还坐在老地方,身体前后摇来晃去地哼着歌。
“该死的巫婆,你把他怎么了?”我喊道,伸手要掐死她。这时有人拉住了我,原来是一路跟过来的魁特船长和水手们。
“好了,麦克丹尼斯,”魁特说,“看来该你做厨师了。最好在火烧完之前就开始干吧。”
我说不出话。怒火在我体内燃烧。两个人把豪格从地上抬起来,抬到一条长凳上让他躺下。罗伯茨从他手中滑落了,我弯腰把它捡起来。跟以前一样,这口黑色的钢锅还是那么烫手,不过我咬着牙没松手。塔克大娘啁啾了一声,从桌上下来了。她儿子吱吱嘎嘎地走在她身边。晒褪色的“西瓜”转了一下,注视着月亮。
“我们两小时之内解决这件事。”他说。黑色领子上方白牙闪闪发亮。
魁特点头道:“好。”
很快,夜色中又燃起了一堆篝火。水手们又回到桌旁,接着吃喝。我站在那儿看着昏死的豪格,希望能从他身上得到灵感。他的下颌皮肉松弛下垂,头发被汗水湿透黏在前额上。他仿佛刹那间显出了老态。
“她把他怎么了?”我问星星,星星不语,对我的困境毫不关心。我回到火堆旁,思考着我的命运。自从离开家,我就成了命运之神的玩偶。性情多变的她将我丢来抛去,像搅鸡蛋一样让我转个不停,直到我失去知觉。但我并没有消沉,因为我知道她虽然对我粗暴,但却从未抛弃我。我请她继续相信我,并就此停住了思绪。我推了一下罗伯茨,让它转了一圈,然后抓住了它的长柄。说实话,这口锅还是很烫,不过这种烫手的感觉我欣然接受。一盘点心在烤箱里享受的就是这种热滋味。
这时衣兜里一个有分量的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拿了出来,是那瓶曼陀罗酊。
“饭还没做。”我对豪格仰卧的身体说。我决定做馅饼,但不是普通的那种。我不把它做成甜的,而是做成辣的,加很多曼陀罗酊,多得足以使梅菲斯特欧洲中世纪关于浮士德的传说中的主要恶魔。现身。
木柴不断迸出火星,我也不时地骂几声,规定的两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不一会儿,月亮就升到了空中,像黑丝绒上的一颗珍珠。
我端着馅饼走到桌前,魁特船长站了起来。我在馅饼上盖了块餐巾,防止热气在夜里散掉。围过来的水手们在桌旁喃喃低语,此刻他们已由微醺转为烂醉,是低地常见的那种醉态。塔克大娘也盘旋而至,手里也端着一只盖着的盘子。
“还以为你跑了呢。”喀特·塔克说。夜色中水手们哄笑起来。塔克大娘和我分别从两边来到了餐桌头上魁特坐的位置。
我把盘子放在他面前,掀掉了餐巾。一团蒸汽从酥皮上缭绕升起。我的馅饼是以东北部美食顿德方水手们吃的一种食物,用掰碎的压缩饼干,加水、油脂、糖蜜,在平底锅中烤制而成。为基础做出来的。上面稍稍淋了点朗姆酒,用切碎的菠菜和乌贼鱼做馅儿,我几年前看到盖加诺意大利餐馆名。餐馆的一个厨师就是这么做的。就是豪格见了也会印象深刻的。我切下大大的一角,放在船长面前的盘子里。他胡须抖动着,不过还没来得及扑上去吃,塔克大娘就凑过来,揭开了自己这边盘子上的盖子。盘子中央摆着一簇金黄的烤面球儿,面团是加蜂蜜揉过的,很像荷兰人说的瓦夫饼,不过烤的时候是放在滑膛枪弹壳做的模子里的,而且在盘子里摆成了小山丘的形状。
“嗯,嗯,”魁特带着贪婪的馋相说。他咬着指尖,从一只盘子看到另一只。“塔克,老兄,我做裁决可是讲究有凭有据的。”他拿起叉子,叉进馅饼里。他很快就吃完了第一块,说:“很不错!” “再来一块,麦克丹尼斯。”
“是,是,先生。”
他接着又吞掉了两块,在袖子上擦擦嘴,又去品尝塔克大娘做的烤蜜球儿。他不停地咀嚼,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的下颌,我的命运就全靠他的味蕾和咀嚼功夫了。桌边坐着的水手们倾着上半身凑近了,甚至连喀特·塔克也吱吱嘎嘎地上半身凑过来,想看个究竟。
魁特船长叹了口气,舒服地在椅子上伸直了身体。他把手轻轻放在肚子上,那个部位正好有银色的纽扣把马夹紧紧地扣住。他摇了摇头,朝蜡烛眨眨眼,眼睛有些湿润,闪着微光。
“我拿不定主意。”他说。
喀特·塔克骂了一句,一拳砸在桌子上。“该死!魁特,你竟敢说这个笨手笨脚的家伙能跟我母亲比?”
塔克大娘气得发出一连串急促的颤音。
“你自己判断吧。”我说。此刻,我已经不再战战兢兢。我发现,在我恐惧的深处,藏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勇气。命运之神并没把我抛弃——当然也多亏了那么多曼陀罗酊。我从馅饼上又切了一块下来。
“船长请用。”我对塔克说。
喀特·塔克轻蔑地哼了一声。“我要把你的尸体塞满稻草,挂在我的船上。”他抓起了那块馅饼,因为有涂了黑焦油的紧身围腰束缚,好不容易才够着。他把饼对折,一把塞进了嘴里。他嚼的时候嘴巴张着,嘴里菠菜和乌贼鱼搅拌成的混合物,众人看得清清楚楚。他夸张地做出厌恶的表情,又夸张地下咽、皱眉。
“让人作呕。”喀特·塔克嚷道。
塔克大娘端着自己的盘子走上前来。她用指尖拿起一颗蜜球儿,送到儿子嘴边。喀特·塔克嘟起嘴,咽下了这一小块食物。喂食的过程不停地重复,一直到盘子精光见底。我恶心地低声呻吟起来。喀特·塔克费劲地站起身来,魁梧的身体矗立在我面前,身上隐隐散发出难闻的焦油味。衣领上方是寒光闪闪的牙齿,牙缝里塞着菠菜叶。
“按住他,我来磨刀。”塔克说。
那一刻,我诅咒了命运之神,把盘子扔在了地上。几双手抓住了我。
“干杯!”魁特船长叫道,我身体动弹不了,也没看到他在哪儿说的。“为了魔鬼。”他说。接着,一声手枪声响彻夜空。
曼陀罗酊带到船长眼前的究竟是哪一个魔鬼,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那发子弹打飞了,只在海滩上激起了一个沙柱,不过却救了我的命。因为那天早些时候,尽管我们谁也不承认,船上的老猫溜到了岛上,爬上了登陆用的小船。老猫詹妮在那上面的垃圾堆里确实找到了不少吃的,那声枪响惊醒了它,吓得它一时间没有动弹。可是不一会儿,它就蹿上了餐桌,把桌上的食物和盘子踢得乱七八糟。魁特把冒着硝烟的手枪扔在了詹妮的尾巴后面。魔鬼的脸一会儿朝上,一会儿朝下,旋转着,狞笑着,蜡烛从餐桌上被踢下来,正好落在塔克的焦油围腰上。
一阵暖风吹过,喀特·塔克整个烧着了。这团火烤热了餐桌,把魁特船长的脸庞映成了一片凶神恶煞的红色。
“我就是魔鬼,”魁特说,“魔鬼干的我都干。”
聚集在一起的水手们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魁特的人打塔克的人,塔克的人则奋力救自己的船长。双方各管各的,焦油又非常易燃,所以可以肯定喀特·塔克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了。他母亲跑了过去,但塔克身体乱摇乱摆把她撞倒在地。他尖声叫着,混战爆发了,咕咕哝哝的抱怨声、手枪声混在一起,有人挥拳,有人捅刀子,朗姆酒也洒了出来。我发现我被松开没人管了,就赶紧藏到了餐桌底下。塔克大娘正蜷缩在那里呢。我用掉下来的盘子把这女人的头劈成了两半,这我承认。
在我头顶上,魁特船长挥舞着军刀来回砍杀,朋友、敌人都不放过。大副、剃头匠都倒在了沙地上,脑袋开花,流着血。
有两个家伙对打着从我面前经过:皮肤较黑的,是塔克那边的;另一个是个布里斯托尔美国康涅狄格州中部城市。人,我鄙视他,因为他有一回竟敢说我做的炖海鸥不好。布里斯托尔人举着一根点燃的蜡烛,黑黑的家伙拿着一把白镴勺子,你拍我一下,我打你一下,心不在焉,笨手笨脚地打着。他们又一路打到了树林子里,也许在那儿能找到更致命一点的武器,比如石块、树枝之类的。
“这药会让人成为宴会上最为活跃的人。”豪格曾说。从我所在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喀特·塔克,他像个火把一样全身都是火焰,正朝着浅滩跑去。一只朗姆酒桶把他绊倒了,他在沙地上滚了几下,又站了起来。
魁特船长紧跟着他,嘴里不停地念着符咒:“我就是魔鬼。魔鬼干的我都干。我就是魔鬼。魔鬼干的我都干。”
魁特的左耳有一半不见了,衣服上都是破洞。喀特·塔克又摔倒了,这次是倒在海边的浪花里。他在水中奋力挣扎,全身冒着烟,吱嘎作响。船长这时大步走进了浪花中。
魁特举起刀,我闭上了眼睛,只听到一阵啪啪的响声,是捆绑围腰的东西被砍断的声音。塔克的尖叫逐渐转成了急促的倒抽气。我从桌底下爬出来就跑,裤子上还沾着羊肉屑和碎卷心菜。炮声响了。水面上,“伟绩”号和“梦想成真”号也加入了战斗。他们的骨干水手远远地看到了这场冲突,发射了霰弹和火药弹来增援。
烧饭的火堆发着光,我像飞蛾扑火一样扑了过去。豪格站在亮光里,身体前倾,靠在双拐上。
“哈,”他大笑着,脸色苍白阴郁。“干得好,麦克丹尼斯。干得好,伙计!”
魁特船长一点一点走进了我的视线。他的鬈发垂在肩上,湿漉漉的,像海藻。脸上的表情像狼一样。
“我就是魔鬼,”他喘息着说,“魔鬼干的我都干。”
豪格嗤笑一声,走上前来,步态像一只寄居蟹。“长柄锅归你了,伙计。接着!”然后长柄就像有磁性一样到了我的手掌心里。我后脚跟一转,转过身来面向船长。火堆的余烬把我们的脸映成了红色,局面一触即发。
魁特挥舞着军刀砍过来,我则用熏黑了的、沾满油垢的长柄钢锅抵挡。我们长柄锅对军刀,在沙滩上杀来杀去。我身上有几处被刀刃擦破了,不过我也还手了,时不时用长柄锅的平底扇他一下。
只听见豪格的声音在给我支招:“他砍过来了!躲闪!朝他脸上来一下!”有时也说,“哈!”
我的手臂直到胳膊肘都酸麻了,然而船长的力气似乎无穷无尽。
“魔鬼,”魁特说,“魔鬼。魔鬼。”
我躲过了他高高举起砍下的一刀,还没来得及反击,就失去平衡倒在了沙地上。
“记住,伙计,人肉要好吃,全靠调味。”豪格说。
魁特见我摔倒高兴地大喊一声。他开始解裤带。“魔鬼干的事。”他狂笑着说。
在他裤子滑下来的一刹那,我挥起长柄锅朝他的两腿间砸去。魁特号叫一声跪了下去。我又猛敲了他的脑袋一侧,他失去了还手能力,我站了起来。
夜色中,“伟绩”号在潟湖上烧得精光,“梦想成真”号也不见了踪影。夜空中弥漫着火药和烤焦的木薯味。我捡起船长的军刀,深深地刺进他的背里。
“我再也不用怕你了,”我说。“对吧,豪格?”
豪格躺在凳子上,显然已经死了。
“人肉要好吃,全靠调味。”我说完放声大笑,把长柄锅插在腰带上。豪格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回响。他曾经跟我讲过加勒比印第安人炮制人肉时喜欢用的几种腌泡汁。命运也许把我放逐到了这个沙洲上,不过我绝不会饿死。在这个岛上,我绝不会。
这里会有很多东西可以吃,是豪格告诉我的。
(张欧:上海市大连西路550号上海外国语大学行政楼301室,邮编:2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