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镯之爱

2011-05-14 09:47柏颜
飞魔幻B 2011年6期
关键词:老爷衣柜夫人

柏颜

1

我最后一次见到宋晏是四天前的傍晚。

时近岁末,天黑得特别得快,沁骨的凉风中带着别样的凄惶。

他从金铺赶回来送一只手炉给我,放在案台上既精巧又大方。他微微低着头,不好意思地搓着双手。说这个不值钱的,随便用用还行。我仍记得他脸上浮现青涩的微笑,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跑得热了,被厨房的热气一熏,额上渗出几颗细细的汗珠。

正好翠珠从夫人的房间里出来,我叫住她,顺手把手炉给了她。听说是宋晏送的,这丫头竟然开心得抱住宋晏在他的脸颊上啜了一口,便飞快地跑了。

宋晏怔在原地,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他的手指死死地抠进案台的木头里,凝视我许久,终于离去。

我没有想到,这就是永别。

当夜我把药端过去,还没留意到蕙芝小姐的房间里有什么异样。

反而是蕙芝小姐听见我推开门的声音吓得发出惊叫。表情因过分紧张而收缩。我忧心忡忡地问她,发生什么事。

她额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抓着我的手呓语般喊,寒语……他回来了,回来了。他在怪我,在怪我啊。

若不是数日前明家忽然传出闹鬼的事,我也不会知道原来蕙芝小姐之所以一年多前突然回明家,是因为她的相公梁寒语突然死了。

蕙芝小姐是老爷的表妹,十年前原本和老爷是有婚约在身的,可是那时的蕙芝小姐心高气傲,很反感长辈们干涉她的婚事。那么巧在戏院邂逅一名戏子,她跟他学戏,登台唱了一曲西厢记。她是目光流转,两颊飞红的崔莺莺,梁寒语是容貌白净,知书达理的张生。戏假情真,不久便私自在月老庙许下终身。

只是以制金闻名天下的明家,一门显赫,怎能接纳一名身份如此低贱的戏子。

明老爷果然大发雷霆,甚至将她禁足。她心下明白劝说父亲无望,于是决意与梁寒语私奔。明老爷气得咯血而亡,将名下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唯一的侄子,也就是如今明府的老爷明若阑。

十年里明若阑也成了家,娶的夫人是江南富户的千金,门当户对。这十年来相敬如宾,明家金铺遍布天下,平日里吃穿用度堪比皇家,无不美满。

除了一件事。夫人十年来都无所出。这让原本风光无限的明家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明若阑却没有想过再娶,直到蕙芝小姐做了寡妇。

这件事,还是宋管家,也就是宋晏的叔叔无意间提起的。梁寒语的死,并非是收账的时候路上遇见拦路打劫的山贼这样简单。据他说,蕙芝小姐私奔前带走了明老爷买给她的所有的首饰。她从小没有娘亲,明老爷对这唯一的独女疼爱如掌心珍宝,金铺每年都要制一枚新的花样,且天下独此一枚,用来贺她的生辰。她一走,明老爷就急怒攻心,一病不起。半年后,得知她与梁寒语已经在江南成亲,并将首饰一一变卖,做起生意。终于意冷心寒,咯血而亡。

也许是上天的惩罚,去年中秋梁寒语外出收账遭一群亡命之徒绑架,要求赎金百万。且言明,只许她一人前去半山腰的凉亭交赎金。

她再强势,也不过是柔弱女子,最终她报了官,也因此激怒绑匪,隔日衙差们就在山下找到梁寒语的尸体。被砍得不成人形。尤其是那张温润明净的脸,刀痕累累,惨不忍睹。

不久,明若阑听说此事亲自前去把蕙芝小姐接回来,吩咐我贴身照料。

她伤心欲绝,调养了快一年的光景才终于有了笑容。

那日,是她的生辰。明若阑按照明老爷生前的习惯,命人打造一个纯金的梳妆盒给她。十分精巧可爱。

她接过,嘴角浮起一丝动人的微笑。宛如晨光熹微,顷刻让万物都失了颜色。

当然,也包括站在不远处走廊上的明夫人。她的手指生生在绢帕上绞出小小的洞来。蕙芝小姐去给她请安,她也不理,反而让翠珠扫地飞尘,弄得蕙芝小姐狼狈而退。

明若阑亲自请来京城第一酒楼的掌勺回来准备了一桌晚宴。吃到一半,有蚊蝇飞来。我正要挥手赶开,却被夫人的目光拦住。她放下筷子,嘴角浮起一丝讥诮。这小东西可真脏,如此不请自来,还堂而皇之地在这里飞来飞去,真是不知廉耻!

那天以后夫人便处处与蕙芝小姐作对。同时坊间也有人传,老爷不日就将迎娶蕙芝小姐。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老爷找人为蕙芝小姐送来量身定做的嫁衣的那一天。梁寒语回来了。或者说。是他的鬼魂回来了。

2

那夜我睡不着,从枕头下面翻出一只镯子来玩。半夜,忽然传来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惊叫。

我第一个冲进蕙芝小姐的房间,惨兮兮的月光打在脸上,她神色惊惧而疯狂,已经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被风吹开的窗户。全身止不住地颤抖,牙齿发出咯咯的碰撞声。

很快所有人都闻声赶来,我点了灯。明若阑一个箭步冲过去拥住她,宋管家虽然已经很老了,背也驼得厉害,但他眼尖,一眼就注意到一道血迹从窗台上顺延滴落。宛如一线赤红的细绳蜿蜒到地上。宋管家蘸了一点,放在嘴里尝了尝,脸色很快沉了下去。

是人血。

蕙芝终于发狂般连声尖叫。眼睛里散发出可怖的光芒。她躲在明若阑怀里颤抖得就像风中的树叶。老爷又急又气、又疼又怜,誓要查出究竟是如此胆大包天在明府玩弄如此下作的伎俩。

明夫人看戏般笑了笑,便由贴身丫鬟翠珠扶回了房。府中上下无不议论纷纷,都说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蕙芝一直都没有吃什么东西。坐在床上神情却有如被困梦魇,一有风吹草动都如惊弓之鸟。

接下来的一个月,府里相安无事,蕙芝小姐也镇静许多,除了那晚她又惊慌失措地打翻了药碗。滚烫的药汁悉数泼在我的手上,钻心地疼。

等到第二日,我想要找宋晏再帮我买一份药回来的时候,他清晨便已经不见人影。一连几天都没有人见过他。

宋管家忧心忡忡,恐怕他有什么意外。又派人去寻了寻也一无所获,直到刚才。

我送药去蕙芝小姐房间里,有了之前的经验,我先敲了敲门,报上自己的名字以安稳她的心神。然后推开门,一阵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是上次打翻的药,汁味太浓了,好几天都散不去。我正要喂她喝药,她却说房间里憋闷得很。也是,自从那晚她于半夜醒来看见支离破碎的“寒语”就再也不肯让人开过窗子。我推开窗,风中带着萧瑟的味道。

夜漆黑一片,除了一弯弦月,连一颗星也没有。好像快要落雨的样子。

蕙芝小姐喝下一口药,又立刻吐了出来,她莫名怔忡半晌,问我,坏倾,你闻到什么没有?好臭。

我便寻着那股子又腥又臭的味走到了房间里最里头的衣柜门前。

蕙芝小姐的衣服比夫人的还要多,她极是喜新厌旧,有好多名贵衣裳,价钱足够普通人家吃上一年半载的,她却只穿一两次便放进了衣柜,永不见天日。如此房间里的衣柜便比夫人还多了两个。

衣柜的门被我打开的那一瞬,一只手从里面垂下来。

我吓得后退一步,接着一个人就直直地从衣柜里栽出来。电光火石间我认出宋晏的脸,可是,他的下巴……已经没有了。

蕙芝小姐吓得晕了过去。宋管家一面使人去金铺找老爷回来,一面报了官府。

不多时,崔明轩崔捕快就来了。

3

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怀倾姑娘,想不到你一介女流竟有如此胆识。就连方才被死人压过,都能如此镇定自若。

我没有害人,何必害怕。我微微一笑,沏茶递给他。

仵作验出宋晏是中毒而死的,手指呈现乌青色,下巴像是被老鼠咬掉的。露出一排血肉模糊的牙床。发出阵阵恶臭。

翠珠吓得惊叫,想要扑上去,被崔明轩拦住。她一时承受不住打击,哭得晕了过去。

宋管家一直哆哆嗦嗦地念叨,这是造了什么孽,什么孽?将来他百年终老还指望着他送终呢。没想到如今,如今……他渐渐说不下去,头低得极下,似乎背更驼了。

明若阑紧绷着一张脸,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家里会出这样的事情。明夫人也凝住眸子,神情有些怪异。尤其是当崔明轩问她府上可有人精通药理,或是近日来,宅子里有谁举止怪异的时候,她嗤笑一声,崔捕快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怀疑是我吗?我与宋晏并无仇怨,为何要杀他?

崔明轩温和地笑了笑,崔某不是这个意思,这件案子若能早日了结才好。否则,恐怕其他人都有危险。故此,还请明夫人配合。

她并没有被唬住,冷冷地丢下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便回了房。

有胆小的下人开始喊,是鬼魂,是蕙芝小姐的相公,一定是。

真的很像鬼魅所为,如果是老鼠,为什么要咬去宋晏的下巴?死状如此恐怖,不像是人所为。

我又看了一眼尸体,忍不住用绢帕捂住鼻口。胸中纵有雷霆万钧,也要藏得滴水不漏。

这时蕙芝醒过来跌跌撞撞地从房间里跑出来,扑在明若阑的怀里,满脸惊惶地说,是寒语,老爷是寒语的鬼魂啊!怎么办?怎么……

啪!一记耳光打得蕙芝措手不及。她甚至连哭泣都忘了,痴痴地望着老爷。

闭嘴!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鬼魂。如果有,也是在你的心里!

我从未见过明若阑这样生气的样子,印象里的他,永远都是波澜不惊的。就算是金铺的生意一落千丈,濒临破产他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沮丧和失落。表面永远都像是凝固了一层薄薄的冰雪,让人怀疑他心里是否根本就没有跌宕起伏的热血。

可是他对蕙芝小姐那样宠,那样爱,我看得出来,他的目光只有落在蕙芝小姐身上才会凝固而不自知。他非但没有责备她当年的悔婚,还像是把如今她所受的悲苦归咎在自己身上。他重新捧她在掌心,好像失而复得的珍宝,比从前更加怜惜。

他的背影已经走得好远,我方才回过神来。茶凉了,我再替崔捕快添一些热水。

崔明轩忽然开口,宋晏与府中人可有过过节,或者争吵?

4

宋晏一直是公认的老实人。他长得俊俏,人也勤快,明若阑很信任他,让他打理账目。不过前一段时间,夫人想要做几件新衣裳。本想在金铺支取银票,不料宋晏以没有得到明若阑的吩咐为由,拒绝了她。气得夫人当晚和明若阑大吵一架,还罚宋晏不许吃晚饭。

是翠珠偷偷留了一份给他。她喜欢宋晏,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她和宋晏很小的时候就送来做下人。雷雨大作的夜里,翠珠吓得不敢闭眼,便悄悄地溜进宋晏的房间,钻进他的被子里,要他哄着才肯睡。长大了一些,翠珠便自告奋勇地去金铺给宋晏送饭。她是藏不住心事的小女子,爱恨嗔痴都写在脸上。一次宋晏回来晚了,天又在下雨,她便去给宋晏送伞,回来自己却发了高烧。是宋管家找来的大夫,他甚至向老爷开口,将翠珠许配给侄子宋晏。

可是宋晏执意不肯,向来脾性温和的他竟然在院子里和宋管家吵了起来。那么巧,翠珠正好在花园里采花瓣给夫人沐浴。竖着耳朵听得一清二楚,宋晏说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捅进她的心里。她终于满脸是泪地站在他面前,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哭,好像要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流干了,心也许就不那么痛了。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崔明轩一直皱着眉头没有说话。我送他到门口,他才嘱咐这几日所有人都最好不要出远门。宋晏的尸体也会暂时安放在义庄。等到查出他身中何毒,才能入土。

有劳了。我点点头,关上门。

明家的后院很大。水榭楼阁,此起彼伏。长廊走道,蜿蜒成行。

穿堂风嗖嗖地从背后吹过,我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还没走到蕙芝的房门口,我就听见离里面传来一个声音,那是一个毛骨悚然的,似乎根本不应该存在这个世间的声音。

它说,还要等多久,究竟还要等多久,你才能来陪我。

天暗下去,灯笼次第亮起,我鼓起勇气敲蕙芝的房门,可是,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5

明若阑这几日心情抑郁,金铺也去得少,夜里都在书房里看书。

我代替蕙芝小姐送了消夜过去,他抬头看着我,目光深不可测,忽然问,坏倾,你来府里多久了?

十一年了。我轻轻地答。

你喜欢宋晏,是不是?

我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他。他脸上有一种洞穿世事的神情,仿佛已经猜到凶手是谁一样。

不清楚这样对视了多久,他的目光像一张网将我牢牢覆盖住。我咬牙点了点头,跪下身去,请老爷,一定要帮我找出杀他的凶手。

他扶起我,欲言又止。

6

梁寒语的鬼魂又出现了。

他的声音像来自地狱的召唤一样,拖着长长的尾音,他在喊蕙芝的名字,一声接着一声。

所有人都听见了。声音从衣柜里面传出来,夹杂着指甲划过木头的声音,十分阴森可怖。

第一个冲过去打开衣柜的人是蕙芝。

我看见明若阑想要拉她的,可惜她太心急了。衣柜被打开,露出崔明轩得意的脸。

怎么会是你?蕙芝露出惊恐的神色,连连后退。

蕙芝小姐的胆量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大了?是急于想见到亡夫的鬼魂呢,还是……太紧张这衣柜?崔明轩饶有兴致地看着蕙芝那张煞白的脸,你早就知道衣柜里面有暗格,怕被外人发现所以才会这么紧张,是吗?

我……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蕙芝低下头,退回到明若阑的身边。可是他没有像之前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她护在怀中。也许,他早就知道了,在第一次闹鬼的时候,他就知道,蕙芝是假装的。尽管她的演技真的很好,我也被她唬过去,但是爱一个人就会对她的喜怒了如指掌。包括,她惊恐的表情,战栗的身体。他爱了她那么多年,从青春韶华到三十而立。怎么能看不出,她的惊惶都是装出来的。

当真那么害怕,又怎么会死死守在这间经常闹鬼的房间。

崔明轩走过来,攥住她的手,你的相公梁寒语根本就没有死。所以根本不存在什么鬼魂索命。

我的眼皮跳了一下。明若阑颓然地转过身,一瞬间憔悴了许多。夫人却靠在墙角为这么一出好戏鼓掌,笑得连皱纹都跑出来了。她说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你处心积虑要娶的女人,是数十年来念念不忘的女人,她是这样待你。语气极尽幸灾乐祸的恶毒。

我告诉崔明轩上次明明听见却不见人影,会不会当真是鬼魂索命。他便想到这个主意。同时让部下去复查两年前梁寒语被杀的案子,没想到果然发现他并没有死,不过是被人毁了容。

当时只因他们的店铺经营不善,急需资金还债,才会想到这种釜底抽薪的方法。利用老爷对她的感情和信任,重新回到明家,不过是想要拿回当年她父亲留给老爷的遗产。衣柜里的暗格自然是梁寒语的藏身之地,蕙芝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秘密被宋晏无意间揭穿了,如此便杀人灭口。

真相似乎轻而易举地就揭开了,梁寒语也很快被捕,但是他们两个人都坚持说没有杀人。口口声声喊着冤枉,蕙芝说编造鬼魂的谣言,只不过是想要让他们更加确信梁寒语已经死了。一来让老爷不会怀疑她的真正来意,二来,也让别人不敢轻易出入她的房间,以免发现梁寒语的行踪。

崔明轩转过脸来问我,怀倾,你怎么看?

我紧张地问,假如不是他们杀的,宋晏的尸体又怎么会出现在蕙芝的衣柜里?

他看着我,眼睛一亮,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

7

案子大致已经结了,老爷却再也没有笑过。老夫人这几日欢喜得很,也是,少了一个女人来同自己争丈夫,怎么能不高兴。她一把火烧光了蕙芝的衣服,然后去听戏。嗑着瓜子,不晓得有多惬意。

我没有想到崔明轩还会再来。

这一次,他说找到了真正的凶手。

他说一直都想不通,即便是蕙芝为了掩饰梁寒语而杀宋晏灭口,又何必将他藏在衣柜里面三天才被人发现。至于他的下巴也不像是为了故弄玄虚这么简单。

何况,我找来神医帮我验出宋晏中的,其实是一种入口十分甜腻的毒药,叫做口蜜腹剑。人中毒而亡之后,药在体内就会很快消失,只有下牙床会沉积少许。其香甜的味道甚至会引来老鼠。

这也是凶手布局精妙处之一,一旦这些老鼠啃食掉尸体的下巴,就不会有人知道他究竟中的是什么毒。这也是为什么,尸体放了三天才被人发现。

另外一处则是,凶手没有直接杀掉她想要杀的人,而是用宋晏的死,逼出梁寒语并没有死的真相。

我静静地看着崔明轩,他讲得渴了,喝了一口茶,然后指向我……的身后。

8

夫人嫁入明家之前,在江南是以买药材起家。她从小便精通药理。要配制毒药一点都不难。

她歇斯底里地叫起来,你可有证据?

崔明轩当然不会无备而来,当他将东门药材店的伙计找来她面前的时候,她终于崩溃了。毒药是她配的,人证物证俱在。她仍然不肯承认,坚持说毒药是用来对付蕙芝那个贱人的,结果不晓得为什么死的人竟然是宋晏。而且还是死在她的房间里。为了摆脱嫌疑,她只好引来老鼠啃掉宋晏的下巴之后,再将宋晏放到蕙芝的房间里嫁祸给她。

这个曾经雍容华贵的明夫人如今蓬头垢面地喊着冤枉,只是没有人再相信她了。崔明轩摇了摇头,下令带走。

没有料到夫人忽然挣脱了衙役,拔下头上的钗挟持翠珠做最后的一搏。

我想她一定没有爱过明若阑,否则她不会不明白,遇见一个人,爱上一个人,又永远地失去了这个人是一件多让人心痛绝望的事情。甚至令得翠珠这小女子有了与她同归于尽的勇气。

我抱紧流血不止的翠珠,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轻飘飘的。我把耳朵贴在她的唇上,泪如雨下。宋管家受不住打击,倒在下人们的怀里。是黄昏,天地之间荡漾着一种浓烈的血腥气,又酸又苦。风穿过树梢,扑簌簌地,好像是谁在咧开嘴笑,笑这世事如此荒唐。

9

翠珠最后同我说的那句话是,其实她一早就知道,宋晏爱的人是我。

我也早就知道。有多早,是在我第一次进府,他满脸通红地递了一块桂花糕给我;是在贪恋枝头的花朵,失足从树梢摔下被他接住,他却摔断了腿;还是在我羡慕老爷和夫人一起放纸鸢,他就连夜做了一只素棉纸鸢给我,连自己的手被扎破了,血染上了纸鸢都没有察觉的时候。

记不清了,他为我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为我犯的错受罚,为我拒绝像翠珠那么好的姑娘,甚至为我送了性命。

是了,根本就没有什么凶手。他是自杀,为了我。

是看见他送给我的那只镯子才知道,镯子并不是什么上好的翠玉,但样式却很少见。因为我的手腕极细,难以买到合适的镯子。他便请人做了一只,截开一段,两头镶上包金的爪扣,这样既好看又可以随意放松收拢。

更想不到,镯子里面还能藏东西。他放了一张字条儿,是写给我的一封信。

开头莫名其妙地说起了往事,说在我们都很小的时候,一起干活儿,一起爬树,一起放纸鸢。他说见到我和他一起放纸鸢的神情就知道,我羡慕的并不是老爷和夫人的纸鸢。而是夫人可以在老爷的身边。

写到这里,也许他的心是极痛的吧。他向来有心绞痛的毛病,医不好,因为大夫们都查不出异常。只有疼的时候,他才会撕心裂肺。有一次他疼得满头大汗地求我,他说怀倾,你抱着我。我愣愣地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又说,说怀倾,我要是死了,你会难过吗?会为我流一滴眼泪吗?

我摇头,我的心只能给一个人,我的眼泪也只能为他一个人而流。

我一直以为,他喜欢的只是我的容貌。他常常夸我,怀倾,你真好看。

我只记得明若阑的目光。他第一次在路边买我的时候,金铺正值低谷。又痛失昔日爱人,常常醉酒消愁。表面上却送去丰厚的贺礼给蕙芝小姐。除了我没人知道那是他当时全部家当。

他第一次仔细看我,是我到府上数日后。宋晏替我打水洗了香喷喷的澡。我穿一件崭新的下人服为他沏茶,他接过时怔怔地看我一会儿,只是小小的一会儿。我便从他眼睛读出丝丝惊艳。他没有夸赞我的美,却说茶好,从那以后他只喝我泡的茶。

那一年,我十三岁,他二十四。我想很快,很快我在他面前亭亭玉立。结果他为了挽救祖上传下来的金铺娶了那个富贵人家的千金。她没有哪一点及得上我美,可那又如何,我还是要称她为夫人。很小的时候,我已经学会如何把心底的感情隐藏得无迹可寻。

我以为明若阑会喜欢我。因为他对夫人的感情并不是爱,而是感激。我看得出来,十年来他从未对她发过脾气,也没有甜言蜜语。他们的貌合神离被我一眼看破。十年来我尽力讨好夫人,她一直无所出,明家又岂能无后。我不过想让她明白,与其让老爷在外面纳妾回来,不如收了我。

世事总是难料。蕙芝回来了。从明若阑看她的眼神,表面平静无波,内里惊心动魄,我就知道老爷心底爱的还是她。即便当年她撕毁婚约,与人私奔,让他颜面扫地。他还是舍不下她,见她落魄,还是会心如刀割。

与他看蕙芝时的情深万丈相比,当年他对我,只不过是蜻蜓点水,雁过无痕。

可宋晏告诉我,灰心绝望的,绝不止我一个人。

是,还有夫人。也许她只是出于忌妒,爱与不爱都不打紧,重要的是,她从小就被独宠,怎么能容得下另一个人。终于,她动了杀机。

是宋晏无意中知道的,她配制了一份毒药。而我又是蕙芝小姐的贴身丫鬟。她又明白我对老爷的心意,我当然就是最好替罪羔羊。

她唯一算不到的是,宋晏爱我,比爱他自己更甚。

这件事他就算知道了,也不能说。一来没有证据,二来,说了又如何,无非是老爷休了夫人,蕙芝小姐坐上正房的位置。而宋晏想要给我的,正是我想要的。

他在信中说,他早知道蕙芝小姐外面有人。因为他在帮她挂嫁衣的时候无意间发现房间里的暗格。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这件事情,夫人也知道。不过蕙芝小姐行事极为小心,并没有留下证据。

他心里很清楚,夫人找不到证据是不会轻易开口的,她唯有想到直接杀死蕙芝小姐,既能断掉老爷的念想,又能嫁祸给我,甚至说不定还能引蕙芝的奸夫现身。

本来是一石三鸟的计策,可惜被宋晏毁了。

他趁夫人不在,喝下毒药,死在夫人的房间里。他将一切都计划周详。就算夫人没有想到嫁祸给蕙芝,宋晏死在她的房间里,她也脱不了干系。

看完我把信重新塞进镯子里。戴上,然后配合他走完这局棋。

10

崔明轩的名字我早有耳闻,查案向来喜欢另辟蹊径,剑走偏锋。

我便故意引他先怀疑老爷,又故意说宋晏拒绝翠珠的婚事。他自然不肯被我牵着鼻子走。我越是说有嫌疑的,他越不会怀疑。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查到梁寒语的死是假象。也不会有被我买通的神医告诉他,毒药的药性。

终于,我如愿以偿地站在他的身边。

一场肃杀的绵延大雪过后,春天那么快就来了。我沏杯茶端到老爷的面前,看他细细地品,蒸腾的白气不知为何氤氲了满眼的泪。

宋晏,我明明应该觉得满足的。可是为什么,我忽然好想和你再放一次纸鸢。

宋管家在桃花快要开的时候离世,临死前他握紧我的手,满满的心酸与无奈。

他告诉我,宋晏的心绞痛并不是天生的。是那一年我从开满花朵的枝头摔下来,他为了接住我,自己摔在砾石上,不光摔断了腿,还被我头上的珠钗扎到心脉大穴。十年,他将这件事藏得滴水不漏。只是不想让我为了报恩而成全他的爱情。

岁月如风,如今我终于成为了明若阑的妻,是下人眼中名正言顺的明夫人。

却没有人看得出我们的貌合神离。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暮。

我忽然想起宋管家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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