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宅小八
1
似乎做了一个好梦。
有点庠,川木通挠挠脸,懒洋洋地醒来,青天白日,他已在桃树下睡了大半天了。
正是春天,桃花灿烂,远远望去,青山绿水,整片桃林像一朵巨大的云浮在上空,绯红一片。清风吹过,纷纷扬扬下起桃花雨,缠缠绵绵,就算神仙看了也有几分荡漾。
川木通却荡漾不起来。
不远处,那个娇小的身影已在眼皮下跪了三天。田素穿着一件水蓝色的广袖留仙裙,裹着盈盈可握的腰身,优雅飘逸,若站在清风寒露,会在多少少年心中荡起涟漪,可她偏偏倔犟地跪在那里,端庄认真,沉默坚定。
爱跪不跪,川木通才懒得管。他倒了杯酒,和着切得薄薄的熟牛肉,真是快哉。田素也从容地从包裹里拿出素包子,斯文地吃起午饭。这三天都是如此,时间一到,她用膳比川木通还准时。
“不是该不食不寝才显得有诚意吗?”
“我得保持体力才能支撑到您点头。”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川木通笑了笑,这倒比一哭二闹三上吊有趣,偶尔还可以用牛肉换几个素包子吃。不过事实证明,牛肉才是心头爱,川木通可不想再做亏本的生意。
吃罢饭,再小酌几杯,日渐西沉,川木通站起来,扫了扫满身的花瓣,路过田素,看也不看一眼。
“离开吧,别扰了这分春色。我不收徒弟的。”
其实,川木通满脸络腮胡子,一身灰袍子,要说坏了这分春色,也是他最败坏。田素抬起头,神情坚定如一。
“我不是来拜师的,我是来嫁给您的。”
2
川木通笑了笑,不放在心上,也不再说什么,径自走了。田素收了包裹,不远不近地跟着。
那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赶不走甩不掉,就像白水城那边施加的压力。一只嫩黄的小鸟扑扇着翅膀停到掌心,小黑豆般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川木通暗叹,斗转星移,自己离开庙堂也有七八年,他终于按捺不住。
小鸟的眼睛转了一圈,竟开口说话,亲切地叫着:“川生。”
在大易国,姓氏后面加一个“生”,是很亲昵的关系,代表患难与共的铁血兄弟。小鸟的喙一上一下,充满笑意的清爽男声唠叨着白水城的美女们对木通先生是如何念念不忘,末了,随口问了一句:“有没有好好儿照顾我们的小甜甜?”。
小鸟也不等回答,拍拍翅膀走了。川木通苦笑,能让大易羽帝称兄道弟的没几个,不幸的是自己算一个。后面那个拖油瓶就是羽帝口中的小甜甜,他硬扔过来的。
川木通坐在书房,他已经对着右手臂发了一晚上的呆,手臂缠满绷带,是自己亲手做的封印。可就算这样,该来的还是要来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倒不是说妥协……说到底,还是咒乐师的骄傲在作怪,什么都不留下,好像有点可惜。
夜色深了,川木通听到门外细碎的声响,她大概要回去休息了,他推开门,走到田素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来这,是自愿的吗?”
田素点头,漂亮的眼睛兀自亮了:“是的,没有任何人逼迫我。”
“你可想好?这将是一条杀伐之路。”
她又点头,川木通扔了一句“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就算收徒了,转身回屋,后面传来她兴奋的声音。
“先生,我很高兴。”
“有什么好高兴,说不定将来你要恨我的。”
3
川木通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收了徒弟,他心情很不好,想着法子折磨她,撵她走。田素也不生气,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总是笑吟吟的,最后弄得川木通有些不好意思,显得自己无理取闹。
撇开心里的那点不情愿,川木通很快被“伺候”得很舒心,不愧是羽帝亲自挑选的继承人,资质没得说,一点就透,而且秀外慧中,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菜,大大提高了川木通的生活品质。
没几天,川木通就认命了,有事就小素小素地吆喝,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不叫自己师父,一开始还规矩地叫着先生,后来就是木通,生气了连名带姓川木通。
这是川木通第一次收徒,也不晓得是亲徒路线好还是严师风格好。很快他就把这点烦恼也给忘了,把这几年总结的笔记扔给田素,依旧在桃树下睡得醉生梦死。田素就待在一旁自己琢磨,偶尔有不清楚,便把他摇醒。川木通显得很无奈,她却笑得天真烂漫,人面桃花相映红。
真是春色无双呀,川木通忍不住叹了一句:“可惜了!”
“可惜什么?”
“你这样的年纪,应当绣花怀春,月下会情郎。”
“现在不是吗?”田素脸一红,飞快地看了川木通一眼,见他愣住,瞪大眼睛,“你不会忘了吧?我是来嫁给你的。”
她的眼睛明亮又勇敢,是年轻人特有的眼神,动人得让人心悸,川木通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渐渐收了笑意,眼神犀利如冰刀,声音是前未有过的冷漠残酷。
“我拒绝。”
“为什么?”
“因为我不爱你。”
4
田素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委屈地跑开。接下来几天,川木通深深体会到当一个人对你不迁就、不在乎、不温暖是什么感受,比如现在——田素扔下一碗开水白菜,一声不吭,又要走开,川木通厚着脸皮笑嘻嘻地挡道。
“你看,你看,我不是透明的……”
田素转身,右拐,看不见了。
留下川木通愣在原地,摸了摸鼻子,小女孩闹起别扭,真是不可爱。他偷偷地跟在田素后面,看她走进桃林,随手折了一株花枝,边走边折,撒了一路细碎的花瓣,末了,对着光秃秃的枝丫发呆,就在川木通以为她要石化,听到一声轻轻的叹息。
“川木通,我到底如何才能嫁给你?”
这叹息在桃林幽幽地回荡,终于在川木通心里惊起一丝涟漪。他有些心疼,这个女孩不是说笑,她是认真的,莫名固执地想嫁给自己。不应当那样对她,川木通走上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很认真地道歉:“对不起。”
这是第一次,他这么温柔地说话,没有戏谑,没有敷衍,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田素哭得很委屈:“我是女孩子呀,主动说要嫁给你,已经很厚脸皮了,川木通,你就不能对我好点吗?”
“不是不能,而是不行,”川木通苦笑,他缓缓拉起衣袖,露出封印的右手,“小素,我和你想的不一样,你是个好女孩,而我身在无间,满身血污。”
5
谁曾想到这个邋遢无害的平凡男人,曾是羽帝亲点的大易国师。
一个传奇般的存在,开创咒乐师的时代,把最见不得人的诅咒同最高雅的器乐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化成最凶险的杀器。一个国人敬仰的战神,三师阵前,兵不血刃,开辟大易史上最辽阔的疆土。届堂之中,高台之上,国之大师,绯红长袍绽放簇簇桃花,不知迷醉多少少女的心。
“那是世人眼中的川木通,真正的川木通不过是一件杀人凶器。”
川木通冷笑,望着远方,那时年轻气盛,右手一挥亡乐响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所到之处血流成河却毫不自知,模糊中又看到那一地血红:“其实我,就是个亲手杀死所爱之人的浑蛋。”
那一年川木通十七岁,尚未成名,拜了个不入流的门派,出师后,背着把破七弦到处乱逛,美名其曰饱览大河江山,说白了就是卖唱。
一日走到邻近的赵国,遇上山贼打劫,他本缩在一旁装死,不料那帮小山贼劫了财还要劫色,拉着轿子的千金要非礼,川木通抬头好奇地看了一眼,兴奋了,啊,真漂亮,比这辈子见到的任何女人都漂亮。
他一冲动,拉着七弦就杀了过去,被一脚踢开,好在时机很对,救兵到了,得了个英雄救美的美名,被恭敬地请到将军府。过上好日子,癞蛤蟆就想吃起天鹅肉,川木通对那惊鸿一瞥的千金总是念念不忘。恭恭敬敬地去提亲,结果显而易见,被冷嘲热讽了一番,川木通却岿然不动,挺着腰,笔直地站着,对着帘子,字字清晰。
“小姐,川木通想娶你为妻,你愿不愿意?”
隔着帘子,看不到千金神情,川木通目光如炬,死死地盯着,帘子倒映的影子好像轻轻地点了点头,在他心里燃起万丈光芒,他郑重地许下承诺“等川木通的名字响彻这片大地,我就来娶你”,就走了。
后来,和所有俗套的才子佳人故事一样,川木通发愤图强,成了大易最优秀的咒乐师,只是他好像也忘了这件事,入届堂当国师,长年征战,直到有一天,大易的军旗飘扬在赵国。
赵军节节败退,大半江山沦陷在大易手上,川木通踏上这片曾经熟悉的土地,想起年少的誓言,他再到将军府,那已是一个空府。赵国战败,将军战死,将军府一百三十五口人全部殉国,包括那位曾让川木通日思夜想的千金。
川木通站在那里,依稀还有几分熟悉,下属告诉他,那位千金至死未嫁,二十六岁的老姑娘,生前没少受风言风语之苦。
那一年,川木通二十七岁,十年,她等了十年,因为一个不痛不庠的誓言。川木通三个字早就响彻大地,就连羽帝都称赞,风华绝代川木通。
可他记性不好,让她等了十年,等来一个兵临城下。
6
也是在那一年,川木通从大易消失。
大易的亡乐也止符在赵国,赵国得以幸存。一切好像都过去,除了右臂的封印提醒川木通,他杀过很多人,爱过一个人。
田素的眼睛已经聚满泪水,不知为谁。
“我不值得你哭,”川木通说,他指了指心口,摇头苦笑,“倒不是说有多爱她,只是这里死了。”
心死了,就再也爱不了人了。川木通转身离开,后面传来田素的哽咽:“不公平,明明是你先招惹我的!”
川木通没有止步,田素跑过来,挡在面前:“你忘了她,也想忘掉我吗?”
那五官精致美丽,可没有似曾相识的感觉,见他一脸茫然,田素忍不住道:“你果然又忘了,那年你从白水城出征,我被蜂拥的人群挤到马路中央,差点被马蹄踩到,是你救了我,我吓得一直哭,你对我说,乖乖,小美女不哭,长大后嫁给川木通,让他保护你。”
又是一句随心所欲的戏言,又是一个无法兑现的诺言,为什么我们都要爱得那么伤,爱上自己执著的臆想。对不起。再真诚的语言也是多余,川木通转身离开,田素拉住他,从背后紧紧抱他,泪水打湿衣衫。
“川木通,我不相信永远,也不想明天,我要的不多,能爱我一点是一点。”
7
没有和解成功,但田素也没再把川木通当透明。
她不提起,川木通也顺势摆正姿势做个好师父,只是视线会不自觉地追着那抹水蓝色的身影,有些惆怅地想着,我们心中都有一个人,她心里偏偏是我。
川木通过不了自己这一关,便越发对她用心,多年的心血毫无保留地教给她。田素也很争气,让他惊艳不已,大叹不出时日,必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琴瑟和鸣般的日子一直持续到那只嫩黄的小鸟再一次出现,跟它一起出现的,还有羽帝的亲笔信,简单的两个字,速归。
赵国为报多年前的围城之耻,突然起兵,来势汹汹,兵压边界。川木通了解羽帝,好战骄傲,肯定容忍不了任何挑衅。
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川木通烧了信,挥挥手让田素去收拾行李。他早已退出朝野,身外人不问朝中事,出战的只能是田素。川木通坐在书房,随手拨着七弦,不成曲调,耳朵警觉地竖起,捕捉着外面的声响,终于,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先生,先生。”
终于知道尊师重道,川木通在屋内笑道:“小素,我就不送你了,你要好好儿照顾自己。”
门直接被推开了,田素走了过来,仍是水蓝色的广袖留仙裙,只是头上披着一块别致的大红绸布,那是女子出嫁的红盖头。川木通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到她缓缓地道。
“木通,我还没嫁人。”
“我知道。”
“那是战争,每个人都可能会死去,”田素又走近一步,“大家会死,我也会死,我不想在我死之前,还没人为我掀起盖头。木通,这只是一个礼仪,对我来说,足够了。”
心莫名地绞痛,纠结着难受,就算怎么假装淡定,事实就如田素所说,谁都可能在战争中死去,何况是被视为首杀的咒乐师。川木通站起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面对面,他颤抖着去掀盖头,触电般滑开,把田素搂在怀里。
“小素,这不只是一个仪式,”他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朵轻轻地说,“活着,活着回来,会有人真正为你掀起盖头。”
8
田素当晚就离开了,川木通果真没送她。他在屋里拨了一晚的七弦,杂乱无章,断断续续,第二天出门,夜里下了场小雨,桃花落了一地,像鲜活横陈的尸体,川木通不禁有些惆怅,曲终人散,各自散场。
易赵的战况如何,川木通不知,也没兴趣,这是个闭塞的小村庄,有酒有牛肉再过两三个月还有青桃,他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梦里多了一抹水蓝色的身影,这让他很烦恼,他想找点事做,扫扫房间、做做菜什么的,做完之后,他更惆怅,现在才知道,这些细碎的小事,要用多少心意才能配合自己变幻莫测的随性。
川木通何其幸运,总是被毫无保留地爱着。
回来吧,他是真的想她回来,拨弄七弦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兴致来了,还创作了几首小曲。活了大半辈子,他才觉悟,这么好听的声音,自己却用来杀人,川木通想,等她回来,就弹给她听吧!
一天天,树上结了小小的桃子,鼓鼓的像田素做的素包子,川木通抬头细细研究,突地树枝一动,它在颤抖,接着大地都在颤抖,震动越来越厉害,就连那小桃子也摇摇欲坠,川木通随手拨着七弦,念了声“止”。
大地重回平静,一匹骏马奔驰而来,那只嫩黄的小鸟飞在前方,风尘仆仆的男人翻身下马。羽帝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熊抱:“川生。”
川木通一动不动,盯着他的背后,什么都没有,连他都没有察觉,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一丝脆弱。
“小素呢?”
羽帝皱眉,从怀里拿出一轴画卷,随手抛出去,小鸟抓住,全部展开,正是赵易两国的战况。两军对峙,前方是咒乐师团,咒乐师们抱着各式乐器,念着咒语,高台上画满咒乐阵驱动符,田素站在中央,水蓝色留仙裙飘飘似仙,她稳稳拿着咒乐棒,沉静如水,风华毕现。
川木通笑了,有些为人师表的骄傲:“不愧是我教出来的徒弟。”
“是呀,”羽帝笑得有些古怪,手指一点,“可惜她站错了地方。”
那装备精良的方形军队,旌旗飘扬,上面大大绣着一个“赵”字。
8
赵国奸细。
羽帝千挑万选,费尽心机为易国寻找的国师继承人,最后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当年,川木通执意隐退,羽帝挽留不得,放他自由,并许诺不打扰。可他是一国之国,不能坐视川木通的咒乐失传,于是他挑了人来拜师学艺,却不料,那人早在半路就被赵国人调了包,送到川木通面前。
田素,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田素。
大易给赵国围城之耻,赵国就用大易的国师教出的徒弟,来破你易国的大门,好一个一箭双雕,好一招瞒天过海。
妙,实在太妙!川木通哈哈大笑,那刚长成的小青桃纷纷落地,迅速败落,就连郁郁葱葱的桃树也诡异地枯萎,全部死去。川木通仍在笑,弦丝全部断掉,发出尖锐刺耳的哀鸣,大火熊熊烧起来,火势蔓延,整个桃林很快就变成了火海。
火光中,依稀可以听到那女孩幽幽地叹息,川木通,我到底如何才能嫁给你,川木通扬长而去,好一个至情至性的赵国骗子,可笑自己,枉作多情。
“川生,我在前线等你,”羽帝冲着他的背影喊道,随手捡起被扔在一旁的酒瓶子,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啧啧,好大的火气。”
9
大易国师川木通回来了。
前线沸腾了,大易士兵争相奔告“川师回来了”“没错,就是川木通”。羽帝带着将领前来迎接,捧着咒乐棒走到他面前:“欢迎回来,川师。”
川木通接过咒乐棒转了一圈,在空气中划出凌利的弧度,直指赵国的军营:“杀!”
大易的亡乐再一次奏响。
川木通站在高台上,少了那身标志性的绯红长袍,却仍令人振奋,咒乐师纷纷放下手中的演奏,单膝跪下,身旁的小咒乐师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神话般的传奇人物,兴奋让他忘了规矩。
“川师,你的战咒曲是?”
“川木通的愤怒!”
血红光芒乍起,川木通低低念着咒语,驱动咒乐阵,左手稳稳抓住咒乐棒,高高扬起,如有魔力般,所有咒乐师拿起自己的乐器,合鸣悲歌。川木通闭上眼睛,像最优雅的乐者奏起亡乐,蝼蚁般活着的众生,停止挣扎吧,听听死神的召唤,地狱的炼火已经燃起,混乱不堪的世界,一起毁灭吧,从来没有什么好期待,听听你心底的怒吼……
互相撕杀的战场,血肉飞溅,赵易两军都杀红了眼睛,忽然,前一刻还在奋勇杀敌的赵国士兵被恶魔附身般,纷纷举起刀剑,向自己砍去,砍得血肉淋漓却仍毫无知觉地砍杀着,甚至嘴角扬起诡异的微笑。
亡乐仍在回荡,愤怒在滋生,川木通优雅地挥舞着咒乐棒,薄唇一动一动,快速念着咒语,所有被诅咒的人,就这样,就这样,发泄你的怒气,无忧地死去。
黑白被颠覆,咒语激发人性最阴暗的一面,战况逆转,不远处观战的羽帝却皱起眉:“他没有解开封印。”
10
“他没有解开封印。”
田素站高台上,离得太远,她看不到川木通的表情,但死亡音律一波又一波猛烈袭来。川木通的愤怒,不愧是易国的杀伐之神,要是解开封印,那该是多恐怖的存在。
站在身边的红衣女子冷笑:“你听,他一点都不在乎你,只想置你于死地。”
“不,姐姐,你不懂。”田素望向易军,掠过战场,停留在某个身影之上,举起手中的咒乐棒,“他在那里,我已无憾。只是我是赵国人,而他属于大易,命运注定如此。”
幽蓝咒乐阵再起,像一阵轻柔的风,飘向战场,在所有人心中荡起旖旎的温柔,缠缠绵绵如纷落的春日桃花,安抚之风与咒杀之怒纠缠在一起,一钢一柔,一快一缓,碰撞激昂,撕杀分离,战场的士兵抱着头翻滚,可怕的声波在绞杀心智,恶魔的咒语在威胁生命,咒乐化成两道若隐若现的红蓝身影,隔着修罗战场,生死相对。
川木通的嘴角早已溢出血丝,左臂也越来越吃力,肿胀的血管在跳跃,随时都有自爆的可能,他一不做不二休,手指戳进血管扎了一个细洞,暂时缓解咒乐的压力,可失血的眩晕还是让他踉跄了一下。
羽帝上前扶住他,怒道:“为什么不解开封印?”
川木通不自觉地望向远方,喃喃地道:“那是小素,我负过一个人,不能再负第二个——”
“啪”的一声巨响,羽帝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醒醒吧,川木通,你难道要为了一个女人负了天下苍生,你是大易人,生,你要在战场,死,你也要死在战场。”
11
洁白的绷带终于被解开,艳丽的桃花暗纹渐渐显现,像藤根爬满手臂。川木通麻木举起咒乐棒,绝杀!战场上,赵国士兵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胸前绽放出殷红的血花,温热而绚丽,朵朵血花像最华丽的烟花,随着侵入骨髓的咒乐无声绽放。
天地寂静,修罗肆虐。
终于,打破恐惧的是士兵的欢呼声“胜了”“大易胜了”,那个年轻的咒乐师也兴奋地扔掉乐器,跑过来,敬畏地道:“川师,我们赢了!”
易国士兵像潮水般向赵国军营涌去,终于摆脱战争的死亡阴影,他们幸运地活下来,要抢掠、要庆祝、要狂欢,那些赵国士兵的尸体没人理会,被留在原地践踏得血肉模糊,像似曾相识的满地落红。
川木通突然疯了似的跑过去,小素,小素在哪里。田素躺在赵国的咒乐阵台,咒乐棒就丢在一旁,水蓝色的广袖留仙裙胸口处绽放着一朵鲜红的桃花,衬得她恬静的脸庞明艳动人,她抓着那块红盖头,睡得那么安详。
那声叹息又在心头响起,川木通,我到底如何才能嫁给你?
川木通小心地抱起她,他们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就在刚刚,他们隔着战场相望,他问她,你真的是赵国奸细?
我是真的赵国奸细,也是真的爱你。
咒乐传来她的悲伤,那些真实的日子,他们相依在一起,现在,她死在他怀里。川木通从被修罗肆虐过的战场走过,从欢呼的易国士兵身边走过,一地血红,唯有水蓝色的她荡漾着安详,他的心在安详中渐渐死寂,慢慢沉下深渊。
“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声音止住了川木通的脚步,被士兵抓着的红衣女子死命地挣扎着,眉眼和田素有几分相似,她像暴怒的野兽吼着:“我真后悔,后悔那年带她潜入易国,让她见到你,川木通,你救她一命误她一生。”
“哦,原来是真的,”川木通的神情有些古怪,“她最后有说什么吗?”
红衣女子愣住了,眼泪掉了下来,她记得,那傻丫头闭上眼睛前,还在笑,有些懊恼的样子,姐姐,我真后悔那晚我怎么不撒撒娇,让他掀了红盖头,这样,我就嫁给他了。
12
是呀,为什么那晚不掀呢,川木通摇头,叫士兵放她走。
“川木通,你该死!”红衣女子趁机拔了士兵的刀冲了过来。刀尖离川木通只有一指距离,便无力地掉下,她倒在地上,眉间插着只嫩黄色的羽毛,满是控诉的眼睛仍怒视川木通。
“拉下去,”羽帝神采飞扬地走过来,看到他怀中的田素,有些自责地道,“川生,节哀顺变,是我的错,没早发现——”
川木通没有理会,他俯身为红衣女子合上眼睛:“这不是你早安排好的结局吗?”
羽帝一愣,眼睛眯了起来。
“是我明白得太晚,落了个师徒相杀,相守不得,”川木道,轻柔地放下田素,起身直视羽帝,“未来国师被换,你这么细致的人,怎么可能没发现?你不点破,不过想借计就计,让赵国以为计成,主动发兵,也让你有了征战之名。之后你装出十万火急的样子,请我出山,其实你早胜券稳握。”
“最后还是被你看出来了,”羽帝一反刚才的谦和,傲然道,“你说得没错,我大易泱泱大国,为何止步小小的赵国,川生,大丈夫何患无妻,放了这赵国骗子,你我兄弟共享大易江山。”
“她不是骗子,真正的骗子是你,与你做兄弟的也不是川木通,是这条手臂。”川木通左手放在右肩上,用力一扭,血花飞溅,整条右臂已被生生剥离。
“不要再来烦我。”川木通看也不看一眼,便扔给羽帝,勉强用左臂抱起田素,径自离开,那绯红的桃花暗纹很快暗淡下去,光华不在,就像川木通曾经的传奇。
13
桃树再长成能结出素包子似的小桃子时,已是多年以后。
独臂人站在桃树下细细研究,几个带着乐器的男女结伴过来,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傲慢无礼:“喂,听说你是川木道?”
独臂人回头憨厚地笑着,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传说中的川木道,年轻人唧唧喳喳交头接耳,不甘心白跑一趟,决定再试一次。
“你知道世界上最短的咒语是什么?”
“知道,是一个人的名字。”
“什么呀,就是个老废物。”
年轻人不屑地走了,川木通微笑地看着他们离开,他不再年轻了,但记忆一天天清晰,深刻地折磨着自己。世界上最短的咒语真的是一个人的名字,想起,会让人窒息。他慢慢地走到桃林,寻找那一声叹息,川木通,我到底如何才能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