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国名伶

芙暖

【一】

入夜，龙岩池四围早已升起盏盏红灯，他令众宫娥仔细清扫整理之后，才独自进去查看。再过一炷香时间，崇武帝便要来此处沐浴。

暗香浮动，微风吹拂着红色帷帐。隐隐约约竟有一个清丽的身影藏于帷帐之后,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一下下撩拨着原本寂寂无声的空间。他稍稍一愣，犹豫几分上了前。

“是谁？”他掀开那帷帐，只见着一片雪白的背，墨色长发披撒开来，浸入水池之中。那女子惊慌失措地回头，眼眸若水，波光粼粼，右额上方有一个小小的红色花形胎记。

他一时看愣了，半晌都忘了开口，眼睁睁看着那女子顿时脸色通红，像是一尾鱼，轻快地朝池边游弋而去。

“你是什么人？”良久，是那个女子慌乱的声音。

他被这怒斥吓得回了魂，忙不迭地转过身去。倏地，外间灯火通明，一声声的传报声 起来——崇武帝驾临！

慌乱仅仅是一瞬间，下一刻他就顾不得礼数，飞快地转身从水中将那女子急急地拉出来，为她披上旁边丢弃的一袭红衣，压下她所有的反抗，死死捂住她的嘴。他半拖半抱着她，一路绕过那些扰人的帷帐，直直将她拖入龙岩池旁侧的小阁之中。

“你是哪个宫里的？私闯龙岩池可是死罪！”他舒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问她。

不料她扑哧一声笑了，竟一点也不怕人，反倒是歪着头看他：“瞧你吓成这样子。什么死罪，我可不怕。”

他打开侧门，皱起眉头：“趁现在无人，快走罢。” 女子眉间露出一丝迷茫，乖顺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我叫芙蓉，你呢？你叫什么？”

他一愣，轻道：“缙云。”

“你是御前侍卫？不对，御前侍卫可不敢乱闯龙岩池。”

他的眉头锁得更紧，良久才道：“缙云乃是皇上的贴身内侍。”所谓内侍，即是宦官，后宫内唯一一种能行动自由的男人，不，根本算不上男人。

名叫芙蓉的女子却轻快地笑了：“今日你坏了我的好事，我记下了你的名字，来日再找你算账。”

少顷，龙岩池里就再没了人影，只空留一阵淡淡的余香飘散在空气之中。

只是，她的身影却没能在他的脑海里消散。她究竟是什么身份？第一次，在值夜的时候走了神。直到，远处的灯火渐行渐近。

一个小太监引着一个穿着大红斗篷的女子缓缓而来，一路上畅行无阻。他看着那个红斗篷走入御书房内，随后是小太监毕恭毕敬的通报：“皇上，芙蓉姑娘来了。”

“芙蓉”二字入耳，他指尖都僵硬了，目光再也不能从红斗篷上移开。

斗篷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来掀开帽子，露出了一抹潋滟动人的笑颜，一点小小的花形胎记甚是醒目。

是她。

【二】

走过御花园的时候，他被阴瑟的风吹得脊背发凉。

撷芳亭里，皇后在等着他。他乖顺地行礼，站在那个母仪天下的人身边。

“近来可有什么异动？”

他迟疑了半分，才缓缓开口：“昨夜皇上召见了一个名叫芙蓉的姑娘。”

皇后笑了笑，轻声问他：“生得美不美？”

他深吸了一口气：“美。”

“与梅妃相比呢？”皇后低眉一笑，眉间的朱砂嫣红无比，“比起当年的惠妃又如何？”

“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后，是良久的沉默。他跟在皇后身边已经五年多，可他却始终不明白皇后所图。一直只让他汇报皇帝的各种消息，却从未见她有所行动。

他在等她的吩咐，直到月到中天，他才等到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一声冷漠的笑。她说：“看来这宫中，又有好戏可看了。”

那一刻，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莫名的不安。

听人说，她从南方小镇而来，入宫不过三日，就获取崇武帝无以复加的宠爱，赐封为丽妃。第四日，崇武帝不再上早朝，只顾在重华殿内与她饮酒作乐，听她弹琴唱曲，看她翩翩飞舞，恍若惊鸿。

宫人都说，红颜祸水，当如是。

可是，她不在乎，她依旧欢笑，一步一步，把嫉妒的，嘲讽的，羡慕的目光踩在脚下。她向皇帝撒娇：“他待我好，我要他当我的侍卫。天下虽大，我却只要好东西。”

他跪在她面前：“奴才誓死保护娘娘。”

她伸出手指往他额上轻轻一点：“我不要你死，我只要你好生伺候我，一生也好，到你或是我……没了气为止。”

他微微愣神的瞬间又被她拉起身来：“陪我去看新做的舞裙……”

刚走完一个转角，一个怒目圆睁的女子气势汹汹地朝这边冲过来。他下意识地护在她身前，可那女人上来一把推开了他，一巴掌就把芙蓉撩翻在地：“你这祸国殃民的妖女！只知在皇上面前献媚！你可知道天下苍生都要被你害了！”

来人是之前专宠数年之久的梅妃。梅妃似乎气得不轻，面红耳赤，连声音也有些发颤。

他默默扶起了她。她捂着脸，却并不恼，只问梅妃道：“姐姐，天下苍生如何被我害了？”

梅妃气道：“皇上被你迷惑，连国事都放下不理，每日只知道贪图享乐，哪里还有一个明君的样子！”

芙蓉淡淡叹气：“说来说去还是怪皇上喜欢我，冷落了你。说什么天下苍生……与我何干？皇上不理国事，又与我何干？姐姐，这是你不讲道理。莫非我用绳子捆住了皇上，不让他去做一位明君？”

梅妃顿时脸色通红，眼角都颤抖起来：“我们身为后宫妃嫔，自应当规劝皇上……”

“姐姐说得对，你我身为后宫妃嫔，若是你想规劝皇上，就得凭你的本事先赢了皇上的心。”芙蓉打断了她的话，笑吟吟地说道：“这个……就是后宫的法则。”

宫里的法则确实如此。他瞧着她被打得泛红却依旧娇艳的脸，极慢地舒了一口气。

新的舞裙果真漂亮，据说是采集了孔雀的七彩翎毛细纺编制而成。芙蓉穿在身上，转了好几个圈，直问身边的他：“我美不美？”

他点头轻道：“美。”

她似乎很喜欢听人赞她美，脸上立刻漾起甜甜的笑来。只是这一笑，扯痛了嘴角，甜美的脸哭丧起来。她轻声叫唤：“哎，疼。”

他赶紧叫人取了煮熟的鸡蛋，要宫娥为她敷脸。

“我不要她们敷，她们粗手笨脚的要弄痛我。”芙蓉跳开了一步朝他笑，“缙云，你来替我敷。”

他的心顿了一下，但仍上前，轻轻为她用鸡蛋揉滚着脸颊。他们隔得那么近，甚至能听见彼此轻微的呼吸声，可他偏偏看不透她的心，也猜不着她所想。

【三】

后宫内关于她的传闻越来越多。据说她每夜都要饮酒作乐到半夜，崇武帝第二日再起不了身去早朝。她不许崇武帝再见其他妃嫔，有时连他接见大臣也要闹，总要崇武帝哄她，说这天下万物都比不上她才肯罢休。

“批奏章有什么意思？不如陪臣妾去赏花！”

“臣妾最讨厌那个牛鼻子丞相了，皇上以后别见他了！”

她甚至在崇武帝与朝臣在御书房议事之时冲了进去，随口就提了个荒谬的要求：“皇上，臣妾听说尚书大人最会吹笛，让他给我吹一曲好不好？”

“胡闹！”可崇武帝又微微蹙眉，竟并未责怪于她。

他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雪停了，她穿着大红的斗篷在雪地里走，迷幻一般的红映衬得她艳若桃李，看得他发了半晌的呆。晚间的时候，崇武帝与她一同坐在殿内围炉赏雪，他就为他们煮酒斟茶，却忽然有人报来，说是梅妃求见崇武帝。

他记得，这几月之内，梅妃求见了数百次，却次次都被拒绝。

“梅妃娘娘跪在雪地里，说皇上若是不见她，她就不起身。”小宫娥战战兢兢地回话。

“她喜欢跪在雪地里就让她跪着。”芙蓉接口说，“不要让她来扫了皇上和我的兴致。”崇武帝似乎想说什么，努力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宫娥再不敢来报梅妃的境况。冷风呼呼地吹着，到后半夜时，又开始下雪。他悄悄带了手炉和斗篷，走到殿外。

梅妃仍坚持地跪在雪地里，整个人都在风中颤抖着，面色苍白得有些吓人。

他伸手去搀，梅妃却已昏厥过去。他只好将她带到偏殿里，待梅妃醒转过来，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

他宽慰她：“娘娘何苦这样折磨自己，来日方长，终有一日皇上会明白娘娘的苦心……”

“皇上已被那个妖女迷惑，再也听不进旁人的话了，我还能期盼什么来日方长，只能以死相谏。”梅妃说到痛处，哭得更伤心，手中紧紧攥着手炉，“多谢缙公公的手炉……”

他只是效仿故人。

入宫之前，他在南方宣城府内做事。因打碎过一只羊脂玉的酒盏，他被罚跪在雪地里一个时辰。就在他浑浑噩噩几乎要冻僵的时候，远远见到一个穿着大红斗篷的小女孩走来。她杏眼黑发，右额上有一个小小的花形胎记。

“你冷不冷？”她问他，伸手上前，捂住他冻僵的手，使劲儿搓了搓。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珐琅手炉来，“这个给你，偷偷放在怀里，就不那么冷了。”

他有些害怕，不敢去接，只好呆呆地看着她。

小女孩见他不要，就硬生生将暖炉塞进他怀里，面上还露出明媚的笑来：“我姑母说过，我将来要做天子的女人！到时候要什么就有什么！一个小小手炉而已，现在就赐你了！”

【四】

梅花开时，他看到崇武帝独自一人站在梅树下长吁短叹。想必他终究记起了梅妃的好，毕竟梅妃入宫多年，也曾与崇武帝有过无限恩爱。

他从御膳房端了一盘梅花糕。

“缙云，你去芙蓉宫里走一趟，就说朕身体不适，今日就不去她那儿了。”崇武帝吃了几口梅花糕，吩咐他说道。

到了夜半时分，梅妃徐徐前来。

他守在门外。可未过多久，一双大红色绣鞋停在面前。一抬头就见到怒气冲冲的芙蓉朝他问：“梅妃是不是在里面？”

他犹豫一下，点头称是。

她一把就推开了他，狠狠地撞开了房门。他担忧地跟着进门，却只见到崇武帝一人睡在榻上。“梅妃被皇上藏到哪里了？”她冷笑，“皇上借口身体不适，原来是为了要躲臣妾？”

崇武帝终于起了一丝愠怒：“朕的确身体不适，你还要来这里胡闹！”

房内还隐约有一丝淡淡梅香，他见芙蓉朝塌上的金簪掠过一眼，才笑着问：“皇上既然说梅妃不在此处，那就召她前来，与我们一同去饮酒如何？”

“我就在此处！你又能把我如何？”梅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原来她一直藏在门后，芙蓉打开门就往里冲，自然是找不到她。

他以为芙蓉会大哭大闹一场。却没想到，她竟嘤嘤地低声哭了：“皇上，你说过，你为了臣妾连江山也可以不要……”

梅妃大惊：“皇上！你怎的说出这么糊涂的话来？”

被这样一闹，崇武帝气得再不愿开口说话。而芙蓉则提着裙子转身就冲出了门外。他跟着也追出去，在冷凄凄的夜风里寻了许久，才见她蹲在一个回廊之下，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娘娘？”他试探性地开口。芙蓉满面都是泪痕，站起身冲入了他的怀抱。滚烫的眼泪落入他脖颈里去，惹得他觉得痒痒麻麻的。

“娘娘，我们回去吧。”他努力开口说。

“缙云，你知道我小时候的愿望是什么吗？”芙蓉自顾自地说，“我想嫁一个天底下最疼我的人，我想要什么，他便给我什么。哪怕我想要这整个天下，他给我的时候也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我姑母告诉我，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给我这些，就是皇上。”

“你说，皇上他会愿意给我吗？”

“皇上为了我可以不上早朝，可以叫尚书为我吹笛，可以不要那些名贵珍宝，他可会为我不要这天下？你说呢？”

他什么都没有说，他想他是明白她的。她只想用这些看似重要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罢了，她想自己永远被人握在手中，如珍似宝。

她想要无尽的爱，只因她太害怕，害怕一睁眼会发现她什么都从未拥有过。

【五】

撷芳亭里，他等了小半个时辰。皇后正坐在水边喂鱼，半天才回过头来看他：“芙蓉回娘家了？”

“是。”缙云点头，“皇上今日已经派人去接她了。”

重修贵妃殿，召集千名乐工舞娘，编造各种珍宝所制乐器，至于珠宝首饰绫罗绸缎更是数不胜数。全国上下都怨声载道，都说丽妃是妖孽所化，又说崇武帝昏庸无道。偏巧这一年收成不好，听说已有不少地方闹起了义军。可大臣们递上来的折子都被崇武帝积压在案上，从来也未多看一眼。

皇后面上浮起一丝冷笑道：“国亡之日不远了。”他隐隐察觉出不妥来，忍不住问：“娘娘，丽妃她……”

皇后看似漫不经心地望他一眼：“本宫可保丽妃一命，只是……”

“缙云万死不辞。”他跪倒在地，为了她。

待他去御书房，却看见一位身穿白色孝服的女子站在门口，神情哀楚。“梅妃娘娘？”他惊异地开口，“娘娘怎么穿了一身白？”

“皇上就要被那妖妃害死了！我这是为他戴孝！”梅妃激动起来， “皇上，天下眼看就要大乱！臣妾今日在此以死相谏，若是皇上仍然执迷不悟，臣妾就撞死在这门前！”

芙蓉忽然从身后而来，笑意妍妍：“姐姐的火气可真大。如此大逆不道，就不怕皇上将你赐死？”

“我若是怕死，也不敢来与你相争了！”骤然间，梅妃从袖中抽出了什么，狠狠地朝芙蓉刺过去！他只看见了一道白光，身体走在了思绪前面。刺啦一声响，他低头见着自己的手臂上划开了一条长长的血口子。

他厉声道：“梅妃娘娘！若是你执意要伤害丽妃，就休怪奴才无礼了！”

“好！真是好！你们君臣都喜欢这妖妃……”梅妃将那匕首转了个个儿，猛地朝自己刺去！他手快，在匕首没入之前截下了它，却也鲜血淋漓。

“姐姐，我知道你不怕死。那你怕不怕你最惦念的苍生陪你一起死？”芙蓉缓步上前，轻轻开口道：“我这辈子最讨厌别人与我争！你做你的贤妃，享你的美名就罢了，你为何要与我这个妖妃来抢！”

匕首终于跌落，连他都握不住。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捉着梅妃的手也忍不住松了。他回头看她，她却朝他笑。

第二日，崇武帝颁下旨意，说梅妃身体不适，派人送去西苑静养，不许外人打扰。那之后不时有各种奇珍异玩被送入西苑，都是芙蓉所赠。

后来，她告诉他说，她知道梅妃爱写诗看词，就送她蚕丝造的纸，她知道梅妃喜欢弹琴唱歌，就去搜罗上古时代的宝琴给她，她知道梅妃喜欢跳舞，就赠她镶满珠宝玉石的绫罗绸缎。

她要梅妃与她一起享受这无尽荣华。

她要梅妃也受天下人唾骂。

越是梅妃所憎恶的，她就偏偏要给她。她要梅妃好好地活着，活着看她最后怎么赢得一切。

【六】

开春时候，各地不断涌现义军，口号皆是“诛妖孽，清君侧”。转眼半年，处处烽烟，崇武帝终于开始为国事担忧起来。崇武帝连夜批阅奏章，却为越来越紧急的战事忧虑成疾。派出去的将士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朝堂之中尽是埋怨之声。

他身为内侍，一直贴身伺候，几日几夜都未曾合过眼。

“皇上不必为这区区小事担忧。”芙蓉忽然冲进御书房，宽慰崇武帝道：“皇后一族还有十万铁骑正从边关赶来。到时即可解北方之围。”

崇武帝不住地叹气：“只怕铁骑还未到，京城就先被困……”

“那又如何？”芙蓉忽而笑了，“这江山不要也罢，到时候皇上随臣妾一同逃出宫去，我们游历天下……”

“混账！”崇武帝竟狠狠甩了她一耳光，打得她跌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她坐在地上怔怔地发了半晌呆。他伸手去扶，却被她狠狠地甩开了。

待到兵临城下，已经是深秋。京城百姓大多早已逃离，余下一座空城。义军震聋欲耳的呼喊声传入皇城之内来，大喊着要斩杀妖妃以安天下。梅妃是带头跪在大殿之外的，之后不用半天时间，大殿之外就跪满了人。

“铁骑……铁骑！”崇武帝站在城楼之上大喊。缙云朝着崇武帝指的方向看去，远远见到铁骑的红色战旗。

“皇上，铁骑的确已经到达城门之外。”皇后不知什么时候也上了城楼，冷冷看了崇武帝一眼，“只是现下还不能入城。”

“为何？”崇武帝大惊。

“若是皇上舍不得亲手斩杀妖妃，铁骑便不肯入城。”皇后一字一顿说。

他疯了一样地找她。

可是整整一天，他都没有找着她。他心知皇后一族的铁骑一到，宫内就要大变。可一直找到日落时分，才见她跌跌撞撞地从一处偏殿跑出来，手中还紧紧攥着一把带血的匕首，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

“娘娘，娘娘你怎么了？”他着急地摇了摇她的肩膀。

“原来你待我也是假的，你为了天下就要杀了我……”芙蓉神思恍惚，忽而又大笑起来，“他们叫你来杀我你就要来杀我……”

他终于狠狠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娘娘，没有人会杀你。只要有我缙云在，就绝不会有人杀你！”

可她却推开了他，忽然清醒了似的：“皇上……皇上他被我杀了。”她终于坐倒在地，大哭起来。手中紧握的那把带血的匕首也咣当一声落地，“缙云，怎么办？我杀了皇帝……缙云，你定要救我。”

“娘娘……”他颤抖着从地上捡起了那匕首：“娘娘将我……绑出去，就说……皇上……是我杀的。”

“什……么？”芙蓉大大地吃了一惊，“你……你为何要这么做？你不怕死吗？”

“奴才曾欠娘娘一个恩情……”缙云说得模糊，“奴才九岁那年……”

“恩情？什么恩情？”芙蓉冷哼一声，“莫非连你这个半男半女的怪物也贪慕我的美貌？”

半男半女，贪慕美色。这是她给他的评价。

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冰冷的大雪天，彻骨的寒冻。他轻轻舒了口气，淡道：“是，娘娘就将我捉去吧。”

她这才有些回过神来，又仔细打量了他一遍，嘴一瘪竟哭了：“缙云，你待我这样好……这世上只有你待我最好。”

她扑入他怀中，哭得更厉害了。要知道在这之前，她常与他碰面，却几乎不曾正眼瞧他。也就是闲来无事，才找他来当个消遣的。她打心里没拿他当回事，却没成想，如今他竟是那个唯一没把她丢下的人。

他不善言辞的简单几句，竟是她一直以来最为期许的情话。

他说，他死不足惜，只希望她好好的活着。

皇宫之内很快就乱了起来，崇武帝遇刺而亡的消息很快传遍。听宫人说，众侍卫搜遍了内宫，只喊着要捉拿杀害皇上的刺客。

大殿之门忽然缓缓打开。他被芙蓉用一把长剑挟持着，自那台阶一层层下来。而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把带血的匕首。

“我捉到了杀害皇上的凶手！”她高声喊叫出来，整个人几乎都在颤抖，“我不是妖妃！我捉到了凶手！”

“你们……你们还不快来杀了他！”她见大家都怔怔地看着她，又说，“你们快杀了他！杀了他为皇上报仇！”

他知道，她怕他会反悔。她怕，她怕那群虎视眈眈的人会冲上前来将她这个“妖妃”撕碎。连那个说要为了她连江山都不要的人也不要她了，更何况这个根本算不上男人的人。他真会为了自己而死？她不信。她不过是个妖妃啊，他怎会以命相赠？

握着宝剑的手不禁有些颤抖起来，她想杀了他，却不知为何下不去手。

可他已经偷偷将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插入自己的心口。她吓了一大跳，怔怔不知要如何是好。他却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附在她耳边轻轻问了一句：“你……当真不记得……那年站在梅树下听你弹琴的人吗……”

【七】

那年下了很大的雪，皇后归乡省亲，住在宣城。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封书信，说是大将军在边关激战而亡。他那时才九岁，端着一个羊脂白玉酒盏送去给皇后。

可才进门，就见皇后正低声哭泣。他吃了一惊，不防手下一滑，酒盏摔了个粉碎。皇后转过头来大怒，罚他去大雪地里跪一个时辰。他小小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冻得脸也发青发紫。

他并不知道，当时是皇后远远见到他可怜的样子，才转头对自己才七岁的侄女说：“芙蓉，你看那小孩跪在雪地里多可怜，把你的手炉借给他抱一下可以吗？”

“不要！”芙蓉将头转到一边去，满脸都是不情愿。

她是侧室所生，在整个家里颇受冷落，也因此落下个偏执的性格。是她冷漠的家人教会她这个道理的：世人奋力抢夺的，必是好东西。而她能得到的，就绝不要再放开手了。

皇后笑笑说：“你把你的手炉给他，姑母再送你一个更漂亮更珍贵的。”

“真的吗？”她小小的脸上立刻漾起别样的光彩。

“真的。”皇后点头。

就在他浑浑噩噩几乎要冻僵的时候，远远见到一个穿着大红斗篷的小女孩走来。她杏眼黑发，右额上有一个小小的花形胎记。

“你冷不冷？”她问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珐琅手炉来，“这个给你，偷偷放在怀里，就不那么冷了。”她笑眯眯地转身，朝她的姑母跑去，换那只更漂亮的手炉。

那之后芙蓉每日在凉亭里练琴，他就每日都站在梅树下听，听得出神了，整个人都呆呆傻傻的，直惹得她嘲笑。

他总对着那只小小手炉傻笑，却都被心思缜密的皇后看在眼里。

“芙蓉待你可真好。”皇后笑着说，“只是她将来可是要入宫的，到那时候，你就再也见不到她了。”他稍微愣了愣，有些沉默。

“一入宫门深似海，除非你也跟进去，否则你和她就缘尽于此了。”皇后淡淡说道。

“我愿意去。”他急急地点头，生怕答应晚了，就错失了这此生唯一的机会。那时的他还不知道，也因这机会，他在她面前失去了最后的尊严。

可他从不后悔。

能陪在她身边就足够，她笑起来最美了，用整个天下来换也不为过。

他入宫之后没多久，皇后就召选了一个美貌女子侍奉崇武帝。崇武帝对她极尽宠爱，赐封为惠妃。惠妃也是一个性格极其嚣张跋扈的女子，闹得后宫鸡飞狗跳，人人怨愤。可没过几年，她却忽然生了急病，恹恹而亡。

他跟在她身边渐渐长大，似乎有些明白皇后的用意来。她想让崇武帝变成天下人唾弃的无用昏君，她想要一个借口起兵，颠覆整个天下。惠妃是她的一枚棋子，将来芙蓉也会成为她的棋子，哪怕他……也只是这局中一枚棋子。

他记得她说过，天下虽大，我却只要好东西。

所以哪怕她始终只当他是个乖顺的奴才，或是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的好东西……那倒也还好。

他虽给不起她这天底下最好的东西，但她现在所需要的救赎，是他用自己的性命尚且能够换来的。他便义无反顾的去做了。

但只要一想到，这以后他再也不能为她做什么了，他的心口就疼得厉害。

他离开以后，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忽然想到他。

皇后是为了什么呢，恐怕与那封信有关。

与那泪水有关。

据说皇后入宫之前与大将军有过私情。而崇武帝派遣大将军去边关打仗，也是早就算准他会战死沙场。皇后在宫中筹谋多年，一是为大将军复仇，二则是为家族势力的扩大。外戚早已蠢蠢欲动，在边关拥兵自重，只待着有一日能挥师北上，一统天下。

【终】

迷迷糊糊之间，芙蓉才发觉天已经全黑了。兵乱似乎已经平定，四处都没有一个人，只有她一人孤零零地呆坐在殿外。

不，还有一个人陪着她的，此刻就躺在她怀中。

他已经死了，嘴角却还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她终于忍不住抱着他大哭起来。到这时她方才明白，原来姑母是骗她的。

说什么这世上只有皇上才会给她一切，任她予取予求，许她荣华一世，可到头也是那皇上想要她的命。真正愿以命护她的，偏偏是个世人向来轻贱的宦官，他根本什么都没有，更是什么都不能给她。她说过她要找他算账的，可他竟把命也抵给她。

“这算什么？”夜已深，她努力站起身来，心里没由来地想发火，“你以为这样便能躲开我芙蓉？缙云……你欠我的！你欠我一生一世！”

“芙蓉，宫外已经为你备好马车，你快出宫去吧。”皇后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来，淡淡说道，“也亏得这缙云，到最后关头还要用传国玉玺换你一命。”

她无端倒地，大哭不止。

又是一年大雪，天下终定。

前朝皇后亲自去了史官的府邸，非要亲自在那史书上记下一笔不可。她想到那个雪地里穿着大红斗篷的女子，便用朱砂红在那册子上重重写下。

丽妃，名芙蓉。

思忖良久，终于落下八个大字。

妖邪之女，祸国殃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