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幼薇
(一)
他说:“我除了杀人,最大的本事,就是喝酒了。”
易惊风说这个话的时候,面上带笑,抱臂胸前,斜倚在树干上摆出一个极尽潇洒的姿势,手中短剑上雕刻的纹路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我拿着酒壶的手停在空中,温然地笑:“那么,你是来杀人,还是来讨一杯酒吃?”
“神医姑娘,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他回答的时候,头顶树枝上扑棱一声,落下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早已眼明手快地接下,稳妥地捧在手心了。
月光在树下洒落一地阴凉。他走起路来的时候,右脚有些微跛,却还是笨拙地攀上了树枝,小心翼翼地将鸟儿放回巢穴,自己再纵身跃下。他假装轻巧地拍拍自己的双手,抬起头来看我的时候,脸上有几分孩童般的得意之色。
我笑了笑,说:“好吧,那我就随你去柳府。还有,我不叫神医姑娘,叫我琳琅好了。”
易惊风点头,心满意足地笑,毫不见外地夺过我手中的酒壶,高高地举起来,往自己的嘴里灌。
他喝酒的样子很好看,前吞,后咽,豪气云天。
仿佛,这壶中斟着的是一轮明月,一扬脖,便可饮尽了这一夜的星光。喝完,他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笑言:“看到没?大侠可都是这样喝酒的。”
我拿回酒壶,但笑不语。
眼前这个自称大侠的人,也不过是江南柳家里一个小小的下人。他是受了府里老爷的所托,来这济世山庄寻找江湖上流传的神医,为他们家那位患有眼疾的大小姐治病。
我并不懂治病救人,只是前日偶然路过这里,不想被这傻小子当成了神医,纠缠了数日。济世山庄里素来都有规矩,若是给富人治病,必须要求其备厚礼登门拜访,倘或是穷人受难,则不遗余力地前往救济。
这柳家,自然不是落魄人家。易惊风来的第一日,虽然两手空空,却扬言要找最好的大夫,请去府上,替他们小姐治眼睛。
结果,可想而知。
而这个柳家,于我而言,并不陌生。他们是在几年前从扬州举家迁移来到钱塘的。在他们开设江南镖局之前,我们任家的流云镖局一直都是江南武林最大的镖局。自从他们顶着江南第一家的名号开张经营之后,我们的流云镖局便开始断断续续地出事。
先是仓库莫名走水,损失一大批进贡的上等织造货物,后又在南下走镖的时候,接二连三的遭逢劫匪,损失惨重。就在两年前,哥哥带着嫂子以及他们才三岁的儿子北上游玩时,遇到了马贼,一家三口,惨遭杀害。
爹爹为人素来和善,也不曾得罪他人。在发生这些事情后,曾怀疑是柳家在背后所为,只是百般调查无果。既然,易惊风将我误当成了神医,让我有了眼前这个前往柳家的机会,我自然不能轻易放过。
(二)
抵达柳府的那一日,暖阳高照,庭中纷繁的各色花朵稀稀拉拉地盛开着。依稀可见三三两两粉白、浅紫的蝴蝶飞舞其间。
才一进门,便远远地瞧见,曲径上有几个粉衣罗衫的女子,手握着团扇,追逐扑蝶,笑声宛如银铃洒落。
再走近些,隔着团团树丛花影,看见了那个独自坐在树荫下的女子。
她身披薄烟粉纱,裙摆逶迤及地散开如花瓣,乌亮的发丝只随意的用一只白玉梅花簪绾成髻,笑起来的时候,有着温润如玉的神采。
唯有那缺少灵动的双眸,在所有的宁谧美好中,显得分外幽静和茫然。仿佛这艳丽明媚的景色,一旦映入其中,便如同投石入幽深的潭水,缓缓地沉没了。
易惊风说,她,就是柳家小姐,柳无雪。她从生来就是如此了,双目虽能够感觉到阳光,却看不清眼前的人和物。她极少出门,最热闹的时候,也不过是在阳光极好的午后,让一群丫鬟下人在庭中游戏玩耍,她在一旁安静听着。她会一个人在树下微微的扬起头,寻找阳光洒落的方向,仿佛只要听见他们笑,就能听见阳光的温暖,花朵的娇妍,以及这个被包裹起来的小小世界。
她对我的到来,是极为冷淡的。唯一的热情,也只是对着易惊风。
她语带撒娇地拉过易惊风的手说:“易大哥,我知道,我的眼睛肯定是治不好了。你又何苦费力去做这些徒劳之事。这些年少说也瞧过百来个大夫了,让他们骗了好些的银两不说,还要吃那么多难以入口的苦药。”
易惊风从怀里掏出一包拿油纸包裹着的东西,放到她的手心,笑道:“就知道你怕苦,我特意在街市上买了蜜饯,很甜的。”
我在心里笑,这样一个大喇喇的粗人,却在此刻忽然心细如针起来。柳无雪,与他而言,恐怕也不单单是主仆之间的感情吧。
柳家的老爷柳冯之并不是我此前想象的一个威严之人,相反,却是慈眉善目,和气万分的。
他看着我,浅笑道:“小女的病就拜托你了。只要能治好她的双眼,我柳某哪怕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我回言:“柳老爷言重了,我今日已经见过小姐了,但小姐的病是生来就有的,恐怕治起来,也非一日之事。”
“那就劳烦姑娘在府上多住些时日了……”
我点头。
我要的,也正是这句话。
(三)
夜里,我抓了些寻常滋补的药材,亲自熬煮了端到柳无雪的房中。她上身穿着一件素淡的白纱衣,倚靠在床上,对于喝药,显然已是熟稔,不抗拒也不挣扎,端着药盏,一口一口地喝,喝完的时候,微微的皱了眉。
我软语安慰道:“药是有些苦,小姐忍耐些。”
说完,看见床头雕花的矮柜上放着白日里易惊风给她的那包蜜饯,便好心想拿一颗给她吃。指尖才触到外面那层油纸,发出些窸窣之声,她便焦灼地冲着我喊了:“别动我的东西。”
她手忙脚乱地在柜面上摸索,一把将蜜饯抓在手心,捧到胸口,显得分外珍惜。
我心下便什么都懂了。
她宁愿皱着眉,忍着苦,一口一口地喝完难以下咽的药,也舍不得吃上一颗他给的蜜饯。仿佛只要捧在手心,便可以在舌尖心口拥有所有的甘甜。
却不知为何,我的心里会涌起了一阵莫名的酸涩。只等她喝完药,便从她房中退出来,逃回了自己房内,捻灯睡下,几番辗转,却始终无法入眠。想起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索性就披衣起身,趁着夜色深重,四处走走看看。
柳府很大,庭院深深,即便是更深露重之时,也有三五成群的壮汉腰佩刀剑、提着灯笼四处巡查。才行几步,还不曾靠近柳家存放货物的地方,就被人拦了出来。
待要转身回房的时候,却有空透幽然的一缕箫声,远远逼入耳中。这个时辰了,是什么人在吹箫?
正思量着,便抬眼看到了易惊风。
他屈腿坐在柳无雪房门前的回廊上,背靠着梁柱,眸色微凉,神情专注而认真。那样子,比他扬起脖子喝酒时,还要好看。
我笑了笑,走近道:“想不到,除了杀人和喝酒,你还有这本事呢!你在月下吹着箫的样子,还真有几分人在江湖的大侠气概……可是,大侠不用睡觉吗?”
他停了下来,也冲着我笑,“我不能睡,我负责保护小姐安危,还要派人四处巡查守卫。这些年都是如此,我们小姐生性胆小,也许是因为看不见东西,听力就比常人更灵敏些,夜里稍有些风吹草动,都能惊得她无法入眠。我就想了这个办法,只要我在她房外吹着曲子,她知道我一直在守着,也就能安心入睡了。”
“你……为什么要对柳小姐这么好?”问完,方觉唐突,却已来不及收口。
易惊风反倒是轻松地笑了:“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他们也都说我是贪慕柳家的地位和财产,巴望着做柳家的乘龙快婿……事实上,我只是把小姐当妹妹一样疼。心里,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说完,忽然抬眼看了看我,问,“只是,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我微微红了脸色,低头道:“我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他慵懒的抻了抻背,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笑着:“当然有关系!”
月色撩人。
我一时语塞,心乱如麻,唯有红着双颊仓促逃离。
(四)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每每在府中偶遇易惊风,他的一点头,一微笑,都足以让我心旌摇曳。少女的情怀大抵就是这样不可名状的,就连空气中也仿佛浸透了花叶香甜的气息,让人沉醉。
直到那一日。
午后,我陪着柳小姐在院中游玩,不经意地提及了易惊风的腿疾。柳无雪说,那是他小时候摔伤所留下的病根,一到阴雨天气,他的腿便会如针扎一般疼。
“后来就没有让大夫瞧过吗?”我急促地问了,才想起自己的身份,便赶忙掩饰道,“以他目前的状况,就算不能根治,也是可以用些药,缓解疼痛的。”
柳无雪哀声叹了息,说:“又何尝不曾瞧呢。药也吃过,却不见好,倒是先前有个老游医留下一剂药,当时服了是极好的。只是这药引子比较难求,罕见得很。据说有不少药材是在这后山上采摘的。只是这后山山势险峻,素来都是我们柳家的禁地,爹爹不许我们轻易踏足。而且那药方上只写有名号,府上一干人等都不懂药材。即便去了,也只能是徒劳。”
我虽不会行医治病,却也略懂些药材。
所以。我去了后山。于我而言,药方子上那些晦涩拗口的药名,也都是陌生。可是,我还是决定只身前去。
后山的地势险峻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久无人至的山间荒草丛生,几乎看不到一条完整的路。走着走着,便方向尽失。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山间起了雾气,越发难行。我这才开始害怕起来。若是待到夜幕降临之时,我还找不到出路,很有可能就要成了山间猛兽的腹中餐了。绵绵细雨开始洒落,我浑身冰冷,打着战往山下走。
夜空如墨,没有星辰,没有月光。
迷蒙中,我仿佛听见了悠扬的箫声,恍若一束明媚的光亮,照射进了我心底。我忽然就懂得了那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并不是箫声本身,而是在于吹箫的那个人。我艰难而行,脚底越来越轻,如同踩在云端。
远远的望见了无数的火把,星星点点的缀满了山间。我好似听到了易惊风的声音。一声一声叫着,琳琅,琳琅。
窗外,细雨无声洒落。醒来的时候,我已回到了柳府。然而,整个柳府上下,却早已被哭声淹没。
柳冯之死了。
就在我受困后山的那一夜,遇袭身亡。
(五)
我看到柳无雪哭肿了双眼。
易惊风跪在她身前,眉心低垂,满目愁容,形容憔悴。
柳无雪的紧咬着双唇。良久,直至双唇发白,颤声道:“易大哥,你从来不会这样的。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这样惊慌失措地叫喊一个人的名字。”
“你从来都是谨小慎微,不曾有过一丝疏忽。可是,这一次,你却为了那个女人,不惜让所有人都擅离职守,举着火把冒雨搜山。”
“你明知道,一到雨天,你的腿疼病又会犯了……你都可以忍下疼痛……咬着牙一路抱她回来。”
“爹爹……他那么信任你……你怎么可以将全府上下的安危弃之不顾……”她伤心地握拳捶打着易惊风的胸口,絮絮低泣。
易惊风木然地跪着,左手紧握着那把短剑,脸上一缕浅淡的白,眸光黯淡,雾气氤氲。
听到他如此在乎我,我心里又是羞又是愧。却在这时,看到门外李管家从门外匆匆走进来,俯身附在易惊风耳边轻语了一阵。
我看到易惊风脸色骤然一变,复又冷然。他说:“老爷于我而言,就如同生父一般……这些,我自然会查个明白。”
他轻握了柳无雪的双手,言语温柔:“你放心,即使老爷不在了,我也不会离开柳家,离开江南镖局,更不会丢下你不管……”
是夜。
箫声落下的时候,他来敲了我的房门。我不敢看他,只觉得心内有深深的歉意和自责,便慌乱地拿起酒壶欲要倒酒给他。
他忽然捉住我的肩膀,用一种难言的目光看着我,低声道:“琳琅,你知道吗,我是这样担心你。”本该缠绵温和的话语,却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场合抛掷出来,带着几分苛责之意。
“对不起。”
“那后山素来都是我们柳家的禁地,因为老爷在世的时候,曾经在山上建造了几间小屋,用来贮藏一些重要的货物。这些年来,江南镖局的声名鹊起,也难免惹来一些同行的妒恨。其中结怨最深的,应该就是那流云镖局的任家了。”
我的心底微微发冷,怔怔而立,不知他所言为何。
“这些,你恐怕记得比我还要清楚吧?任家大小姐任雨烟。”他的目光忽然逼近,笑容寡淡而稀薄。
“你先是改名换姓混入柳家,然后偷偷前往后山探查,还假装迷路遇险……是我大意了,当时只顾着担忧你的安危,竟会上了你调虎离山之计。当所有人都举着火把上山找你的时候,你早已暗中派人潜入府上,拿毒箭射杀了老爷……若不是李管家派人暗中查清了你的底细,恐怕我会一直被你面上的温和善良迷惑下去。”
风扑簌簌吹落满地落叶,在暗淡的月影下,斑斑驳驳的,更添了几分森然。
我的手抖了抖,酒壶里的酒便洒在了桌面上。
“如果,我说我上山只是为了找替你医治腿疾的草药,你信吗?”
“你说呢?”短剑出鞘,森冷的寒光直逼我的脖颈,“谁都知道,这后山上只有些柴草,无药可采。你若要编造谎言,也要编得像一些才是。”
我已无力解释。
悲极反笑,道:“那么,今夜,你是来杀我……还是来讨一杯酒吃?”
(六)
他让我走。
没有杀我,也没有喝下最后一杯酒。
我垂下双眸,忍住泪水,问:“如果可以再选择一次,你是会守在柳府保护柳冯之的安危,还是会像之前一样,奋不顾身的上山找我?”
他开口,神色有些凄惘恍惚:“如果两个人当中,一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那我的选择,一定是……老爷。因为,他……”
“好了,我知道了。”我强抑制住内心翻涌的伤楚,却故作轻松地冷笑一声,“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谁都知道,柳冯之一死,得益最大的就是你了。柳无雪喜欢你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自己不过是个行动不便的弱女子,等你娶了她,自然就成了柳家当家人了……说不定,你心里其实正在感激我呢……”
话语至此,如鲠在喉,再难说下去,推开门,加快步子逃离了这个让人窒息的地方。
连着两日,大雨淅淅沥沥地从天而降,空气中满是泥土厚重沉闷的气息。离开柳家之后的夜晚总是格外漫长,那熟悉的箫声总在回忆里缱绻萦绕,我竭尽了全力想要忘记,却又无法自制地到处找寻相似之音。
然后,我见到她。柳无雪。一袭白衣翩然,踏着湿凉的夜色只身前来。她的步履缓慢而稳当,在遇到一个低洼之处时,轻巧地跃身而过。
果然,她并没有眼疾。
几许沉寂过后,她开了口,目光萧瑟如秋雨,凉得透彻:“我只是要来看看,你到底哪里比我好?让他可以放下万贯家财不要,拒绝我的以身相许,却甘心守在柳府当中,做我一辈子的下人。”
我和她在一个酒肆里坐下。
她替我倒上酒,冷然道:“也许,你也猜到了。人,是我杀的。”
我来不及惊愕,心下已是凄然,握着酒杯的指尖一片冰凉。
“这个人,根本不是我爹,而是一个山贼头子。十几年前,我们柳家也是扬州富甲一方的大户。那时候,爹爹乐善好施,总是接济穷人,山贼们便瞧中了这一点,故意装作穷困潦倒之人,乞求我爹将他们收留在府里,让干些粗活,讨口饭吃。几日后,他们摸清了府中情况,开始露出了本性,烧杀抢掠。那时我不过五岁,因为受了风寒,一直躲在房内未曾出门。当我看到一个人拎着满是鲜血的刀推门而入的时候,我一时竟忘了害怕。为求活命,我便装作看不见任何东西……甚至……我还摸索着上前,抱着那个人的腿,撒娇的喊他……爹爹……”她回忆着,痛苦地别过脸去。
“也许,是那一声爹爹,让他最终没有狠下心来杀了我……总之,我活了下来,并且装作天真单纯的样子,随着他们来到钱塘。”她的语气越来越冷,“我心中蓄积的仇恨却是越来越深,我一直在想办法杀他。可是,他很狡猾,谨慎至极。他让易惊风每夜守护我的安危,其实,也是对我的另一种监视和防范。”
我低首,咬唇道:“你……又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
“你不想知道你哥嫂一家是怎么死的了吗?”她的声音凄清而冰冷,“是我指使的。我知道,仅凭我一人之力,恐怕这辈子都无法杀他报仇,而他在来到钱塘之后,处处小心,并不敢轻易得罪人。我偏要让他四处树敌,当我得知你们任家财势雄厚的时候,便开始暗中使坏。我希望,你们能够恨他入骨,再替我动手,报仇雪恨。”
我含悲而泣,想起哥哥,不觉伤心:“你如此心狠手辣……和那些山贼又有何分别!”
她骤然抬头望着我,须臾,恍惚道:“是啊!原来,我也可以变得这样歹毒……我原先已不打算再将任家牵扯进来,可是,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我做不到……继续躲在门后听着他的箫声,看着你们两个人言谈嬉笑……所以,我故意骗你上山,再买通李管家下手杀人。只是为了让他恨你,并且一辈子对我心存愧疚。”
我忍住心底的悲恸,握着酒杯,听到她吐出最后那句话。
“可是,就算我报了仇,夺回家业,那又如何?易大哥要的那个人,不是我。”
(七)
良久沉默。
忽然,我看到易惊风从酒肆门口大步冲上前来,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酒杯,惊惶未定的扶住我的肩头,焦灼地问:“琳琅,你没事吧!不要喝!”
柳无雪的目光倏忽一冷,凛冽道:“李管家都告诉你了?来得还真快,你还怕我下毒杀她不成?”
易惊风的脸上写满悲愤和心疼:“这么多年来,我算是看错你了。”
柳无雪冷冷的夺过他手中的酒杯,连同自己手上的那只,一起举到他的面前。她笑中带泪,道:“如果这两只酒杯都下了毒,你要替我们当中的谁喝?”
他没有犹疑,夺回方才给我喝的那杯,一饮而尽。
柳无雪含泪望他,神色哀伤如同死灰。她也举起手中的酒杯,含恨而饮。易惊风摔下酒杯,悲痛道:“你虽不是老爷亲生,他却始终视你如珍宝。他早就想过,在自己死后将所有家业都留给你,你又何苦如此迫不及待,要取他性命。如果你现在肯悔改,同我一起回去,向老爷认错道歉,我相信他还是会原谅你的。”
“老爷?!”我和柳无雪同时惊愕。而就在此时,柳无雪的嘴角流出一抹鲜红的血,身子也开始不支,缓缓向后倒去。
原来,“老爷”根本就没有死。
他是个老奸巨猾的人,李管家是他的心腹,又怎会真的如此轻易就被柳无雪收买。他们不过是顺着柳无雪的心意,故意造出刺杀成功之像,看她到底还有怎样的把戏要耍。
同时,也是要试探他一直器重的易惊风,对他到底有多少衷心。
他很满意易惊风并没有急于想占有江南镖局而娶了柳无雪。所以,就在方才,他现身柳府,骗易惊风说,柳无雪是他当年收养的孩子,只可惜她鬼迷了心窍,为图家财,恩将仇报。他甚至假装痛心的命令易惊风。杀柳无雪!
李管家还说,只怕,她下一个目标,就是任家小姐了。
我忽然就明白过来方才易惊风冲进门时的惊慌失措。
其实,他们都错了。
柳无雪躺在易惊风怀里,口吐鲜血,目光凄然地望向我:“我这次来找你,不是要杀你,而是来还债。当易大哥拒绝娶我为妻的时候,我的心就已经死了。我知道,我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所以,我在自己的酒杯里下了毒,告诉你这一切,偿还你们任家三口人的性命。我死没什么,只是……我没有想到那狗贼会还活着……我,好不甘……”
(八)
箫音悲凉,响彻夜空。
我忽然就明白了柳无雪死的时候,该有多么绝望。在之前的十几年里,支撑着她活下去的动力,也只有为亲人报仇雪恨了。当她以为大仇得报的时候,又发现就算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争取,也都赢不到那个人的心。
我看到易惊风抱着她的尸体,哭得泣不成声。
他绝然悲戚:“无雪……我不能娶你啊,你是我的妹妹。我们骨子里,留着的是同样的血……”
我终于,知道了易惊风一定要守在柳无雪身边的缘由。
他的父亲,正是当年的柳冯之。当时,柳冯之还不曾娶扬州富户的小姐,他和易惊风的母亲阿兰两情相悦,私定终身。只是,后来敌不过权贵的诱惑,他选择了离开阿兰。柳冯之不知道,他走的时候,阿兰肚子里,已经有了他们的骨肉。易惊风出生后,这对孤儿寡母时常被人欺负,当时,他就立志以后要当一个大侠,保护母亲的安全。
阿兰是个痴情的女人。临死的时候,她告诉了易惊风这一切,让他带着信物去找柳冯之。易惊风不想别人误会他是为了钱财才来认父,便隐瞒下了自己的身世,只以下人身份住下来。
只是,那时的柳冯之,已经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了。
“无雪,没想到,我会认贼作父这么多年……让你一个人承担这一切仇恨……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易惊风仿佛整个心被揉碎了一般,哭得悲恸。
哭泣良久,他终于沉缓了气息,目光却始终凌厉如刀锋一般,彻骨冰凉。我茫然无助的抓紧他的手,我的心,和他的指尖、他的身体,一样冰凉。
这一夜,我们喝了许多的酒,听了很久的箫声,说了很久的话。我安慰他,说等天亮就去找我爹,一起想办法对付他。
一定,会有办法。
他只是点头,紧紧的抱着我,瑟瑟发抖。
醒来,已不见他。
无雪的尸体也已经不见。我赫然明白过来,忍着心底的痛,发了疯一样冲向柳府。只是一切都已经太晚。
他抱了柳无雪的尸体前去柳府认赏。“柳老爷”惊愕之余,自是故作悲痛,抱着养女的尸体大哭起来。换是从前,他绝不会让任何人近身自己五步之内,而现在,他已经彻底相信了易惊风对他的忠心不二,对他也再没有任何防范,背对着他,毫无警惕。
易惊风要杀他,轻而易举。他的短剑很快,直入要害,一剑毙命。
是了,就在喝得酩酊的时候,他说过,要取他狗命并不难,难的是杀人之后全身而退。那狗贼四处埋有暗器,只有他自己知晓机关。所以,当墙壁四面暗格中的利箭如雨点落下,刺穿易惊风胸口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想过闪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从他踏入柳府大门的时候起,便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
我抱紧他的时候,他嘴角牵起了一抹艰难的笑,他说:“琳琅,其实,这是我第一次杀人。我这个大侠,是不是当得很失败?”
我摇头,悲泣失声。
他双手重重垂下的时候,袖中一管玉箫滑落,跌在地上,断成数节,发出最后清婉的绝唱。
只是,又有谁知,何处笙箫落。
(九)
他没有再醒过来。
就好似往日每一次饮醉之时,合上眼帘,寂寥无声的沉睡。
他眼眸里最后的一幕,是这江南纷扬的烟雨,以及这蕊寒香冷的时节,秋雨洗过的片片薄瓦和寂暗天空。
一寸一寸的凉薄下去。
身如秋蓬,心寄流云。我到底是没有来得及告诉他,他一直都是我心中最厉害的大侠。从他将温柔怜爱的将那只雏鸟放回巢穴时候开始,他的身影在我心中,就高大得再也无法抹去了。
所有饱含了的爱恨情仇的泪水都如雨滴坠落。在阳光升起的时候,流干流尽。就如同一阵薄风,似曾来过,却又无迹可寻。
那一夜,冷月隐没,箫声凄婉,浮光霭霭。
他说:“认识你之前,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成为一个世人崇拜的大侠,天下无敌,要多厉害就有多厉害。”
他说:“认识你之后,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和你一起,做红尘中的一对凡夫凡妇,每天都只想着柴米油盐之事。”
他说:“报仇以后,我们离开江南,找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搭建一个小屋,然后生一大群的儿女,一个个都要像你一样好看。”
只要他说,我就相信。
只是,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了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