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飞舞不夜天

2011-05-14 09:46柏颜
飞魔幻A 2011年5期
关键词:蜀山掌门流光

柏颜

楔子

不夜宫的内堂。

门终于打开,她布满血丝的瞳孔中仍是雪亮:“你若不肯让我同上蜀山,我宁可自刎于此!”话落,拔刀,剑气出鞘便在洁白的颈项上割出一道血痕。

然,就算如此他目光仍是寂寥清冷,嘴角牵起一丝冷笑。“命是你的,请便!”

心骤然紧缩。仿佛过了一百年那样漫长的时间,她才缓缓收起剑,一手按住伤口转过头来朝他轻轻地笑了。笑容好似风中摇曳的烛火,一不小心就会湮灭。

“我的命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可若是我死了。你也不幸葬身锁妖塔,那么不夜宫无人统领,到时三山五岳各路仇家都会一齐杀上来……”她语气里有止不住冷峭。“哈,不晓得到时候,不夜宫会不会和几年前一样血流成河,变作人间地狱呢,陆子雾?”

苍白的脸上露出更深的笑意。

仿佛真是被抓住软肋,陆子雾不觉皱起眉头,厌恶地看了面前流血不止的少女一眼。终是妥协。他不喜欢她,但毕竟培养了三年,眼下怕是没有别人比她更适合接掌不夜宫。而且,她说得很对。三日后他就将动身去蜀山破锁妖塔,生死恐怕不再掌握自己手中。

他沉默转身的瞬间,她自嘲地笑了笑,他将不夜宫看得比她的生命更重。而她却用这样自取其辱的方式,换取他的妥协。是,她必须跟去蜀山,也必须保护着他安然无恙地回来。她仰起脸,本来就要溢出的泪水被生生憋了回去。陆子雾,我不会自己死,也决不会让你死。

四周漆黑一片,空无一人。“哦呵呵……好香的人味。”阴柔诡异的声音仿佛是从墙缝里传出来的,流光立刻警惕地扣住手中的剑,示意身后的宫徒切莫轻举妄动。

然而已经晚了。数名定力不足的宫徒已经忍不住要去摘墙壁上的灵芝与雪莲,就在指尖碰触的瞬间,他们脸上突然出现迷醉的神情,一丝挣扎也没有。那些珍奇而诡异的植物仿佛长了尖细的牙齿,咬破他们的手指,不消一会,被吸干的血肉之躯就只剩下黑漆漆的几段白骨。

其他的宫徒们无不露出惊恐之色,终于有人忍不住唤她:“宫主,我们还是先出去再从长计议吧。”

不等流光发话,宫徒们已经疯狂地朝入口处冲去。

哗——一张巨网凌空落下,将众人网罗其中。除却流光握在手中一截红光,视线所及都是一片黑暗。众人如着魔般喃喃自语,神志涣散。

“不要相信你们眼前的一切,全部都是幻像!”流光凌空劈开一剑大声警告,然而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一幅熟悉的景象。

是灵犀谷。天色晦暗,衬托得火红的相思树更加诡异耀眼。错综盘绕的枝桠上挂满了锦囊,每一个锦囊里面都装着一个灵族人的骨灰。

那一天,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姥姥突然死去,她被迫离开灵族,半路误入沼泽中,正在生死一线时遇见陆子雾。身着夜一般浓黑的缎袍,怀抱一只周身金色皮毛的狸猫。

他看见她手里握着的火红光芒——那是离开灵族之前折下的一截相思树枝。他朝她走过去,琉璃般的眸子好像倒映着繁星的深海,自那一刻起,她的情思生根而起,顷刻万丈。他朝陷入沼泽中的她伸出手来,“你若想要我出手救你,就要一生忠于不夜宫。如何?”

她恍惚间正要伸出手去,却被人重重推开,一道凛冽的剑气凌空如烟火般绽开。暗红的血液凭空喷涌而出,她和一众宫徒们才从幻像中清醒过来。

“流光,你带大家先走!”来人才是真实的陆子雾,碧衣长襟。剑光雪白耀眼与她手中的红光相互辉映。她恍然回过神手指轻叩,自腕间伸出一截粉色的绸缎,临空绑住他的手。“要走一起走!”

霎时,陆子雾亦被幻像惑住,动弹不得。一团光中映出一张女子的脸,花一样的颜,水一样的眸。低眉浅笑如天山顶端兀自飘落的雪一般清雅难言。“是你……来了吗?”陆子雾低语道,目光中有不可思议地惊喜,又夹杂着百感交集的悲怆。来不及缅怀,一切就轰然暗去。萦绕心头多少年的面容果然只是幻想而已啊。

“我们走。”流光足尖轻点,另一腕间的绸缎抓住入口外的藤蔓,借力与陆子雾一起飞身出去。

“我早已说过,就算我让你们进锁妖塔,也未必就能轻易取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守在入口的少年似乎料定不出半个时辰不夜宫的人就会无功而返。

“席掌门,打扰了。我还会再来。陆子雾转身上马。一干人等很快消失在石阶之下。

蜀山寂静。唯有锁妖塔窗上映出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以及塔内传来阵阵轻笑声。妖媚诡异。

“掌门,凌姑娘又痛得晕过去了。”弟子急促地禀报声打破了少年的深思,他快步踏上石阶,来到太虚殿后一处厢房。

拨开珠帘,他探手摸上女子的额头滚烫不已。“不是吩咐过你们每日辰时都要取鳞粉替凌姑娘入药吗?”两名弟子低头立在一旁,来不及回话。床上的女子挣扎着醒来,探寻着抓住他的手,“宿白,是我不想再喝药。反正,我的病也医不好。”

“我自有办法。你放心。”他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命人立刻取药。天池常年氤氲浓重的雾气,捕捉鲤鱼的功夫并不简单。许久,沾染着鲜血的鳞片才送到厨房,被磨成粉。热腾腾地端上来。她顺从地接过,强忍着刺鼻的腥涩一饮而尽。每次发病的时候,她都是极丑的。惨白面容,鬼魅一般。十七岁那一年,她被嗜赌为命的养父卖给一间妓院。被逼接客的那晚突然发病,道貌岸然的公子哥被吓得屁滚尿流。一夜间魔女之说震惊整个洛阳。她便是在那时被人捉住送到蜀山,关进了锁妖塔。

“宿白,当初你究竟为什么要救我?”她尤记得他抱她走出锁妖塔的那一天,他温和地安慰她,别怕。自从被关进锁妖塔,她的病都一直发作,他却丝毫不介意她鬼魅般的脸。

“因为你不是妖,所以我救你。”答案与之前的每次一样。她目光黯然,似有不甘。那么为什么他不仅救了她,还不顾蜀山长老的反对,不惜杀生为她入药。为何,他会待她这样好。这是她在蜀山的第三年,当年因为救了她而为众长老痛斥责骂的少年,如今已经做了蜀山的掌门,席宿白。

蜀山脚下,夜阑人静。流光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传来,脱口而出唤道:“宫主。”

“如今你才是不夜宫的主人。”陆子雾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怀中的狸猫像是感觉到主人的愠怒般讨好似地舔舔他的手掌。

“是。”她神思一直停留在锁妖塔。竟会是这样狼狈地逃离。毕竟陆子雾为了这一天,花费几乎十年的光阴。十年前,在离灵族不远的滇南创立不夜宫,曾在武林大会上战胜各路英雄,却用已经到手的盟主之位作为不夜宫在江南与漠北开设分宫的交换条件。

不到三年,不夜宫的宫徒已经遍布江湖。他救下流光。教她剑术与心法。并且告诉她,除了用相思树枝来照明,其余任何烛火在锁妖塔内都无法点燃。“锁妖塔里面究竟关着什么样的妖怪。能幻化出这样真实的幻像?”

“谁说里面关着妖怪?”陆子雾抬了抬眼,似乎在鄙视女徒弟的愚蠢。

“那都是积怨已深的魂魄。蜀山那些自以为已经修炼成仙的老头,建起锁妖塔,说什么为了拯救苍生。不过是狗屁!”

流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陆子雾。虽然他性情不定冷漠异常,但只要抱着狸猫,都会露出温和的表情,尤其是他喂食狸猫的时候,眼神似仿佛解冻的春水,清凉柔软。然而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眼睛里似有炼狱之火在熊熊燃烧,仿佛要烧尽蜀山一切才能够得以平息。

“那么下一步,你有何打算?”她试探地问。“锁妖塔必破,不惜任何代价!”

夜色茫茫。流光披着蓝衣提剑立在窗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锁妖塔中的幻象——其实并不能说完全是幻象,而是被某种力量控制,迫使他们回忆起生命中最重要的某一刻。她不知道陆子雾究竟在那一刻看见了什么,只听见他说你终于回来了。几年前,陆子雾宁可舍弃武林盟主之位也要将不夜宫扩到整个中原,就是为了寻找蜀山所在。

很多年前,除了一名灵族少女为救处于水火之中的族人,前去蜀山求药,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蜀山究竟在世间何处。灵族一夜之间许多族人相继死去,她当时不过七岁。就在绝望几乎淹没整个灵犀谷的时候,那名叫水沉烟的少女及时带回了解药。灵族终于重新恢复生机,水沉烟却在第二天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

灵犀谷与外界隔绝,任何猜测最终都烟消云散。直到姥姥死的那一天,数年前的绝望与惊恐卷土重来。姥姥曾告诉过她,灵族是三界之中唯一得以永生的种族。他们不会繁衍后代,但有亲友共度漫漫岁月。死亡对他们来说就意味着灭族。

念及此,她握紧了剑,破空而去。

“流光姑娘,你来了。”踏上最后一层台阶,一个人影出现在流光的面前。

“哦,席掌门算到我今日会来?”蜀山坐落的小岛,从远处看一片花林,根本无山。也是因为这样的障眼法,才使陆子雾花费这么多年的时间才找到蜀山所在。

“我猜想姑娘会来,是因为你那日手中的火光。若是我没看错的话,那是相思树枝。姑娘应该也是灵族人。对么?”

“那你也一定知道,我是为何而来。”席宿白叹息着摇摇头,“可惜……从来都没有所谓解救灵族的解药。”“怎么会?!”“这个以后再说。眼下我想请姑娘传话,我想与陆宫主联手破锁妖塔。”流光露出惊讶之色。

事实上,仅凭他说出要与不夜宫的人联手破掉蜀山的象征,就已经很不可思议。几百年来,蜀山之所在虽鲜为人所知,但关于蜀山和锁妖塔的传说却是流传已久。况且锁妖塔内积聚百年来的怨魂,稍有不慎,放出一两只来对天下苍生来说也是一场劫难。

“这件事,他定然不会答应。”不要说被陆子雾看低的蜀山人,就连她,也不曾真正得到陆子雾的信任。

始终记得那一年,陆子雾亲手为她打造一把剑,以她的名字命名。那是在武林盟主选举之后,陆子雾送她去江南分宫时所赠。“流光,还记得你的誓言?”“是,我会忠于不夜宫。”也会忠于你。她翻身上马,回首,见到陆子雾一袭碧色长袍,怀抱狸猫。表情同当年救她时一般冷漠,面容却无更改。

陆子雾是有意支开她。武当和少林皆因不满不夜宫染指中原之行,在她离开的第二天,就大举攻上不夜宫。她连夜从江南赶回时,沿路所见都是淋漓鲜血。残尸横野。至今闭上眼,仍可窥见当日的不夜宫如人间地狱般血腥可怖。她颤抖着声音喊,陆子雾,陆子雾!回应她的只有空荡的回声,终于筋疲力竭地倒在血泊中,浑身颤抖的失声痛哭。

直到有个声音唤她,“流光。”满身是血的陆子雾神情淡漠看着这个为自己哭泣的少女。

流光跑过去狠狠地抱住满身血污的男子,“呜呜,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呜……”

这些年除了那只狸猫,他不曾与任何人有肌肤之亲。那一刻,他却没有冷漠地推开她,而是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之后不夜宫的地位日趋稳固。只有四下寂静,流光擦拭着手中的剑才会忍不住想:究竟怎样的女子,才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与他同生共死?

“如此,在下就不教流光姑娘为难了。既然陆宫主不会答应,那么不知流光姑娘可愿意随我进锁妖塔一试?”

“我和你?”流光似有犹豫。

“今晚姑娘可在此留宿,等到明日再做决定。”

道童送来晚膳,流光用剑气将明日会与席宿白进锁妖塔的消息送回不夜宫。“流光施主,若有需要且吩咐小道。”流光谢过,道童离去之前摆了一只暖炉。山中气候不比寻常,尤其是夜里,寒凉异常。

她在窗边静坐,看见对面的房间也拉开了帷幔,一股熟悉的香气从里面飘来。随即,窗口映出一张美人的轮廓。双目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刺痛一样,她周身一凛,竟连流光剑都拿不稳。对面的美人察觉到她的存在,面上也有震惊之色,只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妹妹。别来无恙。”是一袭藕粉烟裙,多年前就容貌标致的小丫头,如今终于长成倾国倾城的美人。

流光提剑起身,方才的震惊亦被掩盖地不露声色。“姐姐。”低低地一声唤,同十几年前一样,都是不情愿的语气。

“这些年,妹妹过得可好。”

“自然是没有姐姐好的。”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怨恨,这么多年了,再见面仍无法装作若无其事。任是谁,恐怕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吧。

世事如此难测,谁又能想到如今一个是倾尽天下的美人,另一个是名动江湖的不夜宫的女主,许多年前都曾是被父母抛弃的孤儿,又在长安大街上被同一名男子买回家做了养女。养父是个性格暴躁粗鲁的男子,未曾婚娶。起初他对流光和飞舞还算良善,后来性情渐渐显露。尤其是在酗酒之后就会两个女儿大打出手。年幼的她们也曾互相上药,相拥而泣。七岁的流光抱着飞舞瘦弱的身体时,相信这是上天赐给她唯一的亲人。是无意间,听见养父与妓院老鸨的对话。被她们唤作爹爹的男子,在门缝中露出丑陋的嘴脸。

那一夜格外漫长,流光躲在床上瑟瑟发抖,不安和彷徨折磨她直到清晨。飞舞却突然间病了,高烧不止。养父见状,便将流光交给了老鸨。而她永远不会忘记拼命挣扎的瞬间,清楚地看见飞舞睁开眼睛偷偷瞟了她一眼。然后任凭流光尖叫哭喊,飞舞都假装昏迷,没有再看她一眼。

“妹妹真是好生记仇。”飞舞掩嘴轻笑,眉宇之间可见风尘之色。

流光冷笑,虽然极力按捺心中的激动,执剑的手还是微微发抖。“呵,若不是被毒打了三天仍不肯就范,最后终于让我逃脱。若是记仇,姐姐以为此时此刻,你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同我说话么?”

飞舞猛地察觉,当年弱不禁风的女孩子如今剑未出鞘,剑气已经环绕全身。“妹妹如今过得好,就不要和姐姐计较了,这么多年,也该忘了是不是。”

谈话间,席宿白从回廊走过来。飞舞轻盈地迎上去,仿佛找到靠山似的,神情恢复自然。

流光瞥见飞舞美目流转,忽然笑道:“那么明日锁妖塔之约,我就在此应下席掌门了。”

她转身进房,噗一声吹灭烛火。

飞舞怔怔站在门外,“宿白,你明日真要与流光进锁妖塔?”

“是。”

“能不能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你当上掌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故意让外人知晓蜀山的所在,然后你不惜被蜀山仙人唾骂,执意让不夜宫的人捣毁锁妖塔?”

“因为,它本来,就不应该存在。”少年脸上闪过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坚决与冷郁。飞舞看着宿白的背影,某种不祥的预感油然升起。

几百年来锁妖塔一直屹立在那里。杂草重生,蛛网尘布。入夜十分里面的魂魄在幽咽地哭泣。一旦有活人误入都会被迅速吸干血肉,化作白骨。因此蜀山的上一任掌门在将一只九尾灵狐的精魂封印其中的时候,同时也在入口设下结界。

“准备好了吗?”流光微微颔首,身边紫衣道袍的少年就举起手,凌空画出一道符咒。

“等一等!”飞舞提裙而来。那样殷切的神色,流光还是第一次见。曾几何时,相依为命姐妹,给她的最后的眼神亦不过是暗藏得意的轻瞟。

她报复似的握住身边少年的手,“席掌门,我们该进去了。”察觉到身后凛冽的眼神,赌气地涌起一丝沁凉的快意。

这次进来锁妖塔残破的墙壁上却闪耀着点点“星光”。

“当心幻象,还有,不要乱碰任何石壁和花草。”有了上次的经验流光认真点头,两人沿着石阶环形而上。塔内阴气湿重,流光走了一会嘴唇就冻得乌紫。一道暖流从掌心传来,顺着血液护住她的心脉。

流光有些惭愧,不巧脚下又落了空,“啊——”墙上忽明忽暗的“星星”忽然被惊动,竟像闪电般齐齐飞过来。“那是吸血的流萤!当心!”紫衣少年双手交叠,口念术语,用袍子护住流光周身。掌间凝起一道透明的结界,才勉强地挡开流萤的袭击。

“没想到这样美丽的东西也会变得如此阴毒。”流光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发现这里比她上次经历的更加恐怖。“你受伤了!”流光看见有一只落网的流萤从后面咬破了少年的颈项。伤口呈黑紫色,流出的血发出腐烂的气息。

“别动!”流光攀住少年的肩,抚开碎发,将自己的唇贴在细小的伤口上。一股从未有过的灼热气息贴近少年的肌肤,自五岁起就入了蜀山的席宿白,十几年来也看尽江山杀戮,血光剑雨,却从未将自己置于这样狼狈,需让一名女子搭救的地步。然而并不能动弹,双手仍奋力支撑着那道透明的结界,以防成千上万的流萤飞过来。

石壁中又传来女子阴柔的嗤笑声,仿佛是细细的绒毛,一点点地贴在他们的肌肤上。又疼又痒的感觉。

他感觉到好了许多,果然颈后湿热的唇也在此刻移开。同时他被人用力一推,结界顿时破开。接着——一道凛冽的剑气劈过去,流萤悉数化作白烟。又听见一声滑落的轻响。他回过头,流光已经面色黑紫地倒在他脚边。“流光!”他一把抱起到底昏迷的少女,顾不上任何,临空冲出了锁妖塔。

“宿白!你……”

“让开!”宿白已经顾不得等在外面的飞舞也是大病初愈的病人,一把撞开她,飞快地吩咐弟子准备银针,一面将流光抱进厢房。想起方才流光替他吸毒,莫名地红了面颊,他看着床上昏迷的少女,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愫宛如洪水般撞击他的心。

不夜宫的女主,也是江湖中首屈一指的人物,怎么会轻易为了救另一个非亲非故的人,而差点断送性命?他细细地拨开她的碎发,案台上的灯花结了一朵又一朵。“你刚才那么做,差一点就丢了性命。”

“是么,可如果换了是掌门你也一定这样做的,对不对?”流光歪着头看他,瞳孔里似有亮晶晶的繁星。宿白恍然。想起那日他只身闯进锁妖塔救出飞舞时,也是一样的心情。作恶也许有很多种借口,但是为善却不需任何理由。他们相视而笑。没有留意到门外一道凛冽的目光,无端生出了怨毒。

山中的清晨,总能看见日出的第一束华光。

“好美啊。”远方云层深处冉冉升起的红日如鹅暖玉一样玲珑可爱。和煦柔软的阳光仿佛温柔手掌,轻轻托起流光的脸。她耳垂几乎透明,像一滴娇小的露珠。在江湖中磨砺多年,仍保留着如此清澈的双眸。

“禀告掌门,飞舞姑娘又犯病了!”流光闻声转过头来,身边的少年却丝毫不为所动。

“席掌门!”

“什么事?”他终于回过神来,极力用镇静掩饰方才瞬间的慌乱。流光毫无察觉,只觉得奇怪,“飞舞她病了么?”

“嗯,以后我再告诉你。”他起身赶过去。

流光在清晨收到陆子雾的回音,他已经在来蜀山的路上。上次的内伤,该是好了大半了。流光宽慰地想,他连受了伤都藏得这样深。那么心里面呢,究竟藏着多少隐忍的秘密。

午时,道童送了一碗汤药来,说是掌门嘱咐的。她想都没有想,径自喝下去。

“锁妖塔之所以可怕,只因为在顶端第九层塔楼上禁锢着九尾灵狐的魂魄。她曾是九天玄女的灵兽,却因恋上凡尘的男子而被打入炼狱受刑。那男子则娶了别人。从那时起她开始杀人,尤其是对身上怀着龙涎香的人,更加凶狠残忍。”

言语间,年轻的蜀山掌门似乎想起了许多年前掌门与灵狐大战的情景。蜀山死伤百人,每一寸空气里都是死亡的气息。只有一个人从未露出过惧怕的神色,她也是掌门师兄深爱的女子。他眯着眼,似乎在锁妖塔的顶端,仍可窥见那女子的轮廓,很淡,就像水一样。

“就算玉石俱焚,我也在所不惜。”陆子雾冷冷地打断他,侧身下马。

“昨日我与席掌门联手也无分毫把握……”流光急急冲上前去。却被他冷冰冰地驳回,“住口,都是废物!”

胸口如被重锤般疼痛,但她似乎已经习惯。烈日当头。她像是快要枯萎的花朵,脸上的失落怎么也掩不住。宿白心募地一痛,忍不住道:“陆宫主无需责怪流光姑娘,就算是你进到第九层塔楼,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况且,前八层的魂魄若没有斩除干净,随时都会祸害苍生……”

陆子雾忍不住冷笑,狸猫从他碧色的衣袍里钻出来,毛茸茸的脑袋娇小可爱。

“蒙蒙……”宿白忍不住低呼,尤记得掌门师兄在山顶与那位叫做水沉烟的灵族女子看日出的情景。女子怀里抱着蒙蒙,面色沉静如水。她与掌门师兄的背影相互依靠在一起,宛如一副绝美画卷。

然而,上苍似乎总是容不得太过完美的爱情。在水沉烟与掌门师兄私定终生且生下一名女童之后,九尾灵狐就出现了。那日的血染红了整个蜀山。

陆子雾对他认出怀里的狸猫似乎并不以为意,淡淡地接过他刚才的话:“蜀山的掌门果然个个都道貌岸然,满口的拯救苍生,到头来,却不过是苟且偷生。”

怀里的狸猫附和似的发出一声低吟,陆子雾把它转交给流光,便一步步地走进了锁妖塔。

“天下苍生我从未放在眼里。”

最后的一句话好像是山间的一道清风,穿林过耳,很快消失无踪。流光站着远处,尽管极力压抑着心中的震动。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把他稀少的爱护和培养,当做周身寒冷时想要取暖的炭火。到了这一刻,他才用这种决绝的方式告诉她,不可能的,无论她在他身边再久也好,他心里却只能容得下一人。

泪眼朦胧间,她看见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锁妖塔的入口。她突然想起初遇的夜,他说,你要永远忠于不夜宫。还有那个充满杀戮的夜,她痛哭着抱紧他: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永远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等等!”她放下狸猫,飞身进去锁妖塔。

宿白也要追过去,却感觉身后被人按住。回头,是飞舞失望的面孔,那双琉璃般剔透的眼睛里盛满的泪,“宿白,你真的要为了她去犯险吗?”

“飞舞,”他镇定下来,嘴角挑起一丝淡泊的微笑。“假如以前你问我,我会告诉你,换作任何人,我都会救,你也是如此。但是现在我不愿欺瞒你,我确实不忍心再见到流光受伤。况且……”他眉头微微一皱,看定眼前美貌倾国的女子,继续道:“我确实有不得不进去的理由。”

“宿白!”飞舞全身瘫软跪在地上,伸出的手握住的,只有虚空。

锁妖塔的前八层都流满了暗黑色的血液。质地粘稠,发出腐烂的恶臭。原来魂魄也是有血液的。流光进去的时候,陆子雾已经上到了第四层。

“啊——”塔顶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叫声。她不由加快速度。在那之前,她也曾想象过九尾狐妖的样子。一定是面目狰狞的,半人半兽的。然而,映入眼帘的分明是一名香艳的女子,她的美貌丝毫不输于飞舞,只是多了一股妖媚和阴邪。

此刻,她长长的指甲几乎就要插进陆子雾的喉咙。

“陆子雾”她奋力迎上去,却在拔剑的那一刻,手突然失去了知觉。接着,她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龙涎香的味道,猛地想起午时喝下的那碗药,又想起飞舞幽怨的眼神,恍然大悟。

灵狐逼近的那一刹,她忽然用尽力气凝聚指尖剑气,凌空击破陆子雾的大穴。一字一顿地喊,“子雾,快走!”她曾经想过,穷尽今生的守候也不过是想要,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护他周全。

子雾,我答应过的,永远忠于不夜宫,忠于你。

中间二十年的光阴似乎消失。陆子雾听见流光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灵犀谷。

他也是在那里遇见灵族女子水沉烟。那一年,他还很年轻。是唯一一个修炼秘术的灵族人。是注定的相遇。他们有同样的修为与灵力,也曾并肩对付过巨蟒灵蛇。

水沉烟人如其名,是非常温柔良善的女子。每当他们一起联手击退入侵灵犀谷的妖魔时,他总有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久到无从追溯。甚至,他们该是命定的伴侣。

,但水沉烟最终爱上了蜀山的掌门。并生下一名女婴。接着灵族大劫——所有的族人都以为上苍因为愤怒,灵族的女儿嫁给了族外的人,要收回灵族的永生的恩赐。

只有他明白,事实上灵族早在一百年前就已经失去了永生的能力。不过因为那时,还没有人活到大限。直到,十年前,灵族人相继尽了阳寿死去。灵族大乱,众人惶惶不安。

水沉烟不忍族人受苦,便求助蜀山掌门,使灵族避过一劫。所有人,包括灵族的长老,都以为水沉烟带回了解药。只有陆子雾知道那日的水沉烟,其实已经是一缕魂魄。唯一能救灵族的方法,也只有灵族中最为修为的人将自己的阳寿分给族人。

这些年来,水沉烟的魂魄就被囚禁在锁妖塔中。接着蜀山前任掌门自刎天池,水沉烟的女儿也下落不明。

这也是,他多年来从小小秘术师成为声名鹊起的不夜宫的主人的动力。破锁妖塔解救水沉烟的魂魄,他势在必行。

二十年了,时光悠忽而过。直到他遇见流光。蓝衣轻裳的少女,她没有一点长得像水沉烟。但她有如水沉烟一样清澈的眼睛。他恍惚记起,那双眼为他落过泪,腥咸而温热。

而此刻,他却救不了她。就像当年他找不到蜀山的所在,也救不了心爱的水沉烟一样。不禁黯然失笑,深重的无力感犹如猛兽的长牙咬住他的血肉一般,使他浑身如棉絮般瘫软。

万籁俱静,幽暗的光线中,只见灵狐细长的指甲划破流光颈项的肌肤。

砰——

闪电般飞来一颗巨石,接着在半空中被人用内力震碎,沙砾飞溅,逼得灵狐连连后退。

“宿白……”流光睁开清亮的眼眸,与赶来的少年对视一眼。

“陆宫主,若是你不想白白送死,就请你放下个人恩怨,和我联手!”

说话间,灵狐已经恢复元气,狰狞地向宿白扑过去。来不及避开,一道指甲滑过,在他的胸口留下一条极细且极深的血痕。血一滴滴溅落,流光尖叫出声,却无能为力。那碗药除了加入了龙涎香粉,还有软骨散。她不顾一切想要叫醒陆子雾,然而那个人就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一样,瘫软地依靠在墙壁上,目光涣散。

宿白陷入昏迷,流光挣扎着站起来,故意轻笑:“灵狐,其实你不过是个被人抛弃的可怜女子。”

“唔……找死!”灵狐发出一声震怒的低吼,一脚踢开昏迷的宿白,冷冷地掐住流光的脖子。

她被举在半空中,陆子雾仍是毫无表情地陷入某种沉思。她的手挣扎着伸向陆子雾的瞬间,终于忍不住,垂了下去。

就在最为安静的那一刻。陆子雾听见有人喊她,那声音仿佛盘山涉水而来。他终于辨认出那个声音的主人。

恍惚间,指尖重新聚齐剑气,仿佛银色的游龙般,直冲进灵狐的身体。一声巨响之后,无数的碎片在空气中裂开。锁妖塔瞬间化作白烟。一只锦盒从塔顶掉落。

光明重回人间。劫难,似乎已经过去。

“沉烟。”陆子雾恍惚地说出那个名字,轻轻抚摸锦盒上镂空花纹,喃喃道:“二十年了,你终于能够复活。”不等宿白阻拦,他已经打开盒子,然而,里面除了银白色的骨灰,一无所有。

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少年苍白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惋惜:“其实掌门师兄也曾想过同样的方法想要救她,可惜,水沉烟的魂魄已经在尸身被火化的那天,就被塔中其他的魂魄吃掉了。”

“掌门师兄也是因此,自刎于天池。”

不等宿白说完,陆子雾近似疯癫般大笑起来,胸中似有一根绷到极致的弦,砰地断裂。浩瀚苍穹,蜀山仙境,都回荡着他凄楚悲怆地笑声。

宿白顾不上太多,取出盒里的骨灰用念力凝成药丸,送进了飞舞的口中。“这是……”宿白叹息,“飞舞姑娘,其实你该唤我一声,席师叔。”

原来,原来。“我是前蜀山掌门与水沉烟的女儿?”听完,飞舞睁大眼睛,茫然无措。

“是,你身体流着一半灵族人的血,也是为什么,你从小就有那种怪病。”一切谜团都在宿白地讲述中迎风而破。

夕阳斜照,照着陆子雾胸口的血污。他忽然用剑划开手腕。风中的血滴,宛如一颗颗红豆般自觉飞进方才的盒中。

宿白愣住,当年水沉烟也是这样,用分血大法将自己的阳寿分为族人。使他们免于灭族的恐慌。身为灵族人,拥有永生的能力是几百年来唯一的骄傲。无论是水沉烟还是陆子雾,没有人忍心打破族人唯一的信仰。陆子雾的侧脸在夕阳下一半明媚一半黯然。他闭上眼,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宁静。流光醒来时,他的身体已经透明,最终消失不见。

灵犀谷风花香浓,一派春色。飞舞离开蜀山重回灵族。流光留在蜀山数日,不说话不吃不睡。

“宿白,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这样残忍?”清风拂面,她很想回到多年前初见的那个夜,宁可死在沼泽之中,不愿面对今日的死别。

宿白看着她单薄的背影。目光里有清晰的痛意。他明白,他与流光之间永远都会这样咫尺天涯的距离。而还有很多话,已经无法开口。这世间有太多的爱恋都如断了的弦。

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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