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纱灯

语笑嫣然

§紫花

薄纱飘曵，莲步轻移。鼻息间，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如青草吐芳，又好似娇花怒放，但始终带着灯焰燃烧的气息，优雅而诡异。

玉蝶抬眸望去，只见前方的旷野之中，有男子轻轻跃起，摘下一朵玲珑树的紫花，温柔地替他身旁的少女插在发髻上。红衣的少女含羞带笑，柔若无骨的身子软绵绵扑入他怀中。风一吹，花瓣簌簌如紫雪，落了满肩。

曾几何时，他与她也有过这般缱绻？

那时候，玉蝶弹琴，他舞剑，浩淼天地，只容下彼此凝望的容颜。他是她心上牢不可破的誓言，却毁在一场意外的邂逅，他转身牵了另一个女子的手，从此离她千里万里，再回不去当初。

玉蝶的心便又发疼，只能强忍着，疾步而去。

“灯影，放开她！”

男子剑眉骤紧：“是你？”

玉蝶急怒：“放开她，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若纱。你我如今都被灯魂困在幻境里，你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灯魂用来迷惑你的假象！”

灯影闻言，嘴角忽然漾开一抹肃杀的冷笑：“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顷刻，长剑飞出！

剑分光影。

玲珑树如在狂风暴雨之中，瑟瑟发抖，抖落一地残骸。

§纱灯

几番激战，玉蝶逼着灯影从旷野退回山涧。山涧里飞瀑流泉，霞光氤氲，极目之时，已觅不到若纱的身影。

灯影怒极，一剑抵上玉蝶的咽喉：“你到底意欲何为？”

玉蝶凄婉一笑：“我只想带你冲破灯魂的幻境，到时候，你便知道我没有骗你，你若还想杀我，我愿将我这条命双手奉上。”灯影握剑的手指轻轻一颤，眼中似有秋风落叶，怆然倾下。

他何曾想过要取她的性命？

他只想同她划清界限。只想带着若纱避世隐居，再不跟她有半分纠缠。可是，那样又跟杀了她有何两样？

他的鸾衾鸳梦，便是她的断魂孤冢。

没有他，生有何欢，死又何憾？

她曾是一盏玉色纱灯上，一只用彩墨绘成的蝴蝶。那盏纱灯精致典雅，一双细小的蝶儿仿佛含情带笑，翩翩然振翅欲飞。

她是其中一只，而他则是另一只。

因为年生日久，纱灯受日月的灵气浸染，渐渐有了灯魂，上面的两只彩蝶竟也能化成人形，游走人间。但彩蝶一去，灯魂的力量便减弱，无法修出灯魔正身，所以，灯魂才想要将两只彩蝶收回灯内，吸掉他们的元神，以供自身修炼之用。

而今，灯影受困却不自知，反而只沉溺在这虚幻逸乐的世界。若他在这里滞留的时间过了九九八十一日，他顷刻便会散尽元神，灰飞烟灭。他所看见的若纱，只是灯魂用障眼法凝造出来的无心躯壳。

此处茫茫天地，皆为灯内幻境。

真正的若纱，还在灯外。

在细雨湿屋檐的驿站里，若纱望着桌上那盏玉色的纱灯，轻轻点上，灯光便照亮了灯影熟睡的面庞。她想他一定是太累了，所以才会迟迟不醒，她坐在一旁望着他轻闭的睫羽，笑着理顺他微微褶皱的前襟。

眼睑微垂，便看到自己只有四根指头的右手。

右手的尾指是被玉蝶砍去的。

§清泪

从前，玉蝶一直以为，化成人形，便能够与灯影好似神仙眷侣一般，在这繁华尘世携手同游。可那样的如画如诗，却只维持了七天。七天之后灯影遇见若纱，方明白他纵然和玉蝶千山万水并肩，星汉日月同看，却不及他望若纱的那一眼。

那一眼，胜却人间无数。

玉蝶因此嫉恨若纱，苦苦相逼，想逼灯影离开若纱，重回自己身边，翻脸之时，她甚至不惜斩断若纱一根手指泄愤。

便就斩断了灯影对她的最后一丝歉疚。

他带着若纱头也不回地走了。当时依稀也有鸟鸣花香，潺湲细水，玉蝶站在原地，分明还倔犟着痛恨着，泪水却还是软弱地垂下来。

就如此刻。

此刻的他们，纵然身在灯内幻境，往事却依稀重演。玉蝶再次看着灯影离她而去。他说我不会信你，再也不会信你！就算这一切真的是一个局，我宁可灰飞烟灭其中，也不想受你半点恩惠。

“灯影，若早知如此，我宁可我们从来没离开过那盏纱灯，也不要像现在这样，与你陌路相忘！”

刹时，清泪如注。

这是玉蝶第二次为灯影落泪。她芳唇紧咬，眼含怒意，忽地将长袖一甩，旋身便化成一缕轻烟，追着灯影离开的方向而去。

她想赶在灯影找到若纱以前带走她。若是灯影不肯随她离开幻境，她便只有利用那假的若纱，逼灯影就范。

轻烟如一缕山风，悄悄地越过灯影行色匆匆的眉间。

恍然想起从前，她也曾顽皮如天真的幼童，化为蔓萝，将灯影温柔地缠着。她问他，可愿就那样与她交颈不忘？

他说，愿意。

天大地大，你要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可是，后来他告诉她，所有的承诺都诞生在他还不懂人间情爱的时候，他与她互为依靠，他的心却爱上了一个平凡的人间女子。他说，爱是白首相约，是生死相许，亦是放手与成全。

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尖刀，狠狠地扎在玉蝶的心上。

§荒崖

玉蝶总算赶在灯影之前找到了若纱。她将她带去一处陡峭的悬崖，蒙蒙寒雾如轻纱笼罩，四周荒凉，几乎寸草不生。

却还有一棵玲珑树。

恹恹欲坠的紫花，花瓣如泪。

玉蝶等了许久，终于见灯影风驰电掣般飞来，似一道闪电落在她面前，眼中的怒火，足可将她烧成枯炭。玉蝶手掌一翻，将若纱狠狠一推！那红衣少女柔弱的身体如纸鸢飞起，惊恐的呼声盈满苍穹！

“灯影！救我！”

玉蝶顿时狂笑不止，朗声道：“灯影，你若是真的想与她生死同赴，我便成全你们，你跟着她一起跳下这悬崖去吧！”灯影顿觉自己心魂欲碎，惊恐的目光直追若纱。他飞身扑去，便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手抓住了若纱，另一只手死死地揪着悬崖边那株玲珑树的树根。

两道身影，如轻薄的羽毛，颤巍巍地挂在崖边。

突然，狂风骤起。

风中含着血的腥甜与暴戾。

玉蝶暗忖不好，这妖风或许是灯魂所为！突然见灯影被风卷起，抱着若纱重新回到悬崖山，腰间佩剑已出，寒光如电，呼啸刺来！

剑尖没入玉蝶腹中。

猩红的血，顺着衣衫滴落在脚尖。如一朵朵绽放的嫣红碎花。

“灯影，你到底还是不肯信我！”其实，这悬崖便是通往外界的所在，若是跳下去，并不会粉身碎骨，却能离开纱灯幻境的束缚。但那妖风是灯魂作祟，它将灯影推回悬崖，灯影被愤怒吞噬，一剑刺出，伤的是玉蝶的身，毁的却是她的心。

她跪倒在地，他的身影如山，将她无情淹没。

她仰起头，虚弱的眼神之中还有最后一丝倔犟：“灯影，我知道我无力再勉强你做任何事了，我只有一句话，只有一句话想对你讲……”灯影错愕地看着她。他也不曾料到自己那一剑会伤她那样重，他不免心软，蹲下身欲扶她。

突然，胸口吃痛一记！

她竟趁他不防，用尽全力推了他一掌。他的身体飞起，顷刻坠落悬崖！她匍匐在地，望着他的身影被茫茫云海吞没，与此同时，那假的若纱也突然消失不见，她绷紧的心弦骤然一松。

她知道，他没事了。

只要毁了那盏邪恶的玉纱灯，他便能彻底摆脱灯魂的纠缠，和他心爱的女子过世外桃源的生活。

那是她所痛恨的。可是，却不得不放手。

§青丝

她受了灯影的那一剑，元神涣散，一夕忽老。满头青丝都化成银白。她还坐在那荒芜的悬崖上。

只想坐到第九九八十一天，等灰飞烟灭。

等这一世的心痛都化成齑粉。

山风呜咽，玲珑树的花瓣越积越多，像紫色的锦被，盖着她单薄的身子。也不知又过了几日，突然，逶迤的山道上竟来了一袭飞奔的暗影。

待玉蝶看清，她却又惊又怕，蜷着身子将整张脸都埋进石壁的阴影里。

那是灯影！

是灯影！

玉蝶几乎不敢看他，怕自己这副丑陋的模样会遭他耻笑。她嘶声吼他：“你还回来做什么？”

他说：“对不起！”

忽然之间，漫天漫地，只有他的声音。对不起。

他总算是明白了她的苦心。自客栈醒来，看见安然无恙的若纱，听她说自己昏睡了四天有余，他望着那盏被若纱无意间捡回来的纱灯，方知道自己错怪了玉蝶。

“玉蝶，你为何还留在这里？跟我走！”他原以为她也会跟着他一起跳下悬崖，他望着那盏纱灯怔怔出神，总是幻觉某个电光石火的瞬间她会自灯里走出来。但是，等了一日复一日，他终是耐不住，便又想法子回了这幻境里来。

玉蝶却挣开他的手：“离开这里又如何？灯影，你告诉我，你来救我，是因为你对我还有情，还是因为你只是后悔自己错怪了我？你是同情我？可怜我？离开这里，我们还能回到当初吗？”

紫花瓣又落了他一肩。

他的身影，翩然如谪仙，凌驾于尘世万物之上。他望着她。她亦狠狠地将目光投入他的双眼之中。

她看到了答案。

那答案是一泓冰凉的死水，漫过她的头顶，陷她于万劫不复。她凄然笑开：“灯影，我恨你！”

§化蝶

后来，灯影撕了那盏纱灯。

轻轻一手扯去，哗哗几声，灯面碎成漫天的飞屑。灯内瞬即天崩地裂，日月无光。那个时候，玉蝶还是固执地坐在玲珑树下，伸出手，接了一掌心的紫花。花瓣之中蓦地飞起两只纤巧的蝴蝶。

薄翼如锦，缠绵流光。

玉蝶知道，那不过是她临终前的幻觉，但还是轻轻地唤了一声，灯影。

灯影，我恨你。可是，万千的恨，却敌不过百年修行，百年痴爱。我耗尽了自己，望穿秋水却还是换不回你对我的一分眷恋。

我累了。

我在等你撕掉这苍茫天地，等你将我撕成粉碎。你可会难过？你可会叹息？你可会记得曾经有那样一个我，被你深深地伤过，却还是无悔地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