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晓
摘要:理性主义禁锢了人的情感,艺术审美作为理性桎梏的消解力量,历来备受人们肯定。而德国现代文学家托马斯·曼在其中篇小说《死于威尼斯》中却给我们敲了一记警钟:当艺术家在现实生活中审美的时候,很难抵御本能欲望的诱惑;当艺术家在审美中抛弃道德伦理的时候,必将堕落甚至毁灭。这是艺术家在现实层面不得不面对的审美困境。
关键词:艺术家;审美困境;理性;欲望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11)06-0126-02
引言
托马斯·曼是德国20世纪著名的小说大师,艺术家的生存状态是他关注的核心问题。艺术家追求的是真、善、美,而艺术家的结局往往是悲惨的。《死于威尼斯》是托马斯·曼早期的一部作品,书中的主人公阿申巴赫正是这样一个艺术家形象。阿申巴赫是著名的腓特烈大帝史诗的作者,在五十寿辰时得授贵族头衔,登上事业顶峰。但是在日复一日兢兢业业的生活中,他感到疲倦,于是前往威尼斯消夏,在那里他遇见了波兰美少年波齐奥并陷入单相思。后来瘟疫笼罩全城,他仍然无法自控地追随波齐奥,最终死去[1]。
从美学意义上看,波齐奥无疑是阿申巴赫心目中美的化身。阿申巴赫的死去意味着他的审美理想归于破灭,或者至少陷入困境——这是审美的先天不足,还是艺术家注定的归宿?托马斯·曼谈到阿申巴赫对塔齐奥的向往时说:“这是美的问题。精神感到了生活的美,生活又认为精神是美的。”①这又有何种深意?
一、审美反抗:“精神感到生活的美”
借助阿申巴赫这个形象,托马斯·曼想表达自己对艺术家的理解和自身作为艺术家的痛苦与选择。去威尼斯度假之前的阿申巴赫就是现实生活中托马斯·曼本人的一贯面目。阿申巴赫以艺术家自居,创作的责任感始终压在他的心头;他深恐生命力渐渐衰退,将不能鞠躬尽瘁于事业,所以他恪守艺术家的责任,勤于创作,厌恶娱乐:心头刚浮现去远方遨游的画面,就用理智和青年时代就养成的自制力压抑下去。他是“道德上的勇者”,虽然没有健康的体魄,但却靠着责任感孜孜不倦地工作,他的格言就是“坚持到底”。有意思的是,“坚持到底”正是托马斯·曼本人最喜欢的词[2]。不可否认,托马斯·曼认为这是所有艺术家取得事业成功的秘诀。然而托马斯·曼想表达的不仅仅是艺术家表面的辉煌,还有他们内心的挣扎。他作品中的新型英雄都是“智力发达,咬紧牙关”,“在世人面前一直隐瞒自己腐化堕落的身心的高傲自制力,”“即使身体衰弱无能为力,但心灵深处却迸发着光和热。”[3]这就是阿申巴赫的“弱者”英雄主义[4]——理智超群却尽力压抑情感的需要,凭坚定的理性登上事业的高峰。
偏偏阿申巴赫又遇到塔齐奥,后者的美强烈地吸引着他,唤醒了他对生活的向往。抽象的理性思考显然已经不能满足阿申巴赫的需要。过去,阿申巴赫总是对娱乐消遣嗤之以鼻,而现在,威尼斯迷住了他的心,塔齐奥的存在让他的生活焕发了光彩。在愉快的心境下,连风景都显得美妙无穷;躺在夜晚的小船中仰望星光闪烁的太空,他总要回想起他工作的夏季别墅——那里天气阴沉,景物可憎。两相对比,他觉得抵达了理想的乐土,每天都过得自由自在。这时,阿申巴赫的创作有如神助:思想闪耀着火花,情感冷静而有节制。阿申巴赫感觉到,理性的牢笼终于被突破,情感和整个思想能完全融为一体,这是作家至高无上的快乐。
二、审美与欲望:超越还是沉沦?
为达到思想与情感的和谐状态,审美作为理性主义的消解力量的确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但是,《死于威尼斯》所要揭示的道理决不仅限于此。当审美走出理论的圈囿,在活生生的生活中释放能量的时候,危险也如影随形。
转过头来分析文本,最初阿申巴赫对于塔齐奥并无欲念,他只是远远欣赏着塔齐奥如希腊雕塑般优美的身影,为自己枯竭的生命和创作寻找灵感。但是,当他在海滩望着塔齐奥,有如神助般将那篇小品文一气呵成之后,他已经被欲望之网紧紧缠住。此后,阿申巴赫紧紧追随着塔齐奥,他的迷恋转入了狂热,死亡的阴影也越来越浓。他在小巷中与塔齐奥相遇时,吓得掉头就跑。他已经感觉到,魔鬼已经用欲望的引诱将他一步一步引入陷阱,理智和尊严一点一点不受控制地失去。威尼斯伶人的演出之后,他孤零零地坐着,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老家的计时沙漏:赭红色的沙子默默流过,犹如正在流逝的生命,无可挽回。应该说,阿申巴赫已经意识到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却无法抽身。可以说,他无力采取行动逃离死亡的根源在于他已经完全丢弃了理智。
临死之前,阿申巴赫把自己幻想为古希腊先哲柏拉图而喃喃自语。他承认,“美是通过感觉的途径,通过艺术家的途径使人获得灵性的,是一条纵然甜蜜但却是冒险之路;秀丽的外形和超脱会使人沉醉,并唤起人的情欲,同时还可能使高贵的人陷入可怕的情感狂澜里。”[3]于是他得出结论:知识是深渊,美也同样会把人引向深渊。由此看来,艺术审美在实践层面遭遇困境,因为向美之心在生活中必然受到欲望的诱惑。
其实,在阿申巴赫前往威尼斯之前,与审美共栖的危险信号就一直闪烁着。从神话象征意义上来看,阿申巴赫在英国花园里舒缓身心时遇到的流浪汉正是赫尔墨斯——死神的使者。他是远方来客,右手握着一条端部包有铁皮的手杖——这正是渡引死者的冥杖。在阿申巴赫决定出游、上车返回前,那个人已行踪不明了。当他终于搭上前往威尼斯的小船,却发现威尼斯是一个处处充满腐朽气息的城市。文章行文一直暗示读者:威尼斯就是冥府,渡船人正是死神坦塔罗斯,威尼斯的平底船更是棺木——至此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整个文本。
应该说,艺术家在审美之路上的沉沦几乎是必然的。艺术家不通人情,他们个性孤独、沉默寡言,较普通人来说观察和感受的更为深刻,美对于他们来说有致命的吸引力。艺术家的错误在于把精神领域的审美移入生活,这是他们的天性中的定时炸弹。而“几乎每个艺术家天生都有一种任性而邪恶的倾向,那就是承认美所引起的非正义性,并对这种贵族式的偏袒心理加以同情和崇拜。”[3]承认美所产生的非正义性无异于放任自己的欲望和本能。可以说,引爆艺术家体内那颗定时炸弹的,正是失去理性监控的感官本能以及接踵而来的迷茫和放纵。审美之路由此沉沦。艺术家绝对是一种崇高而令人怜悯的角色——生来为美所吸引,又极易在追寻美的路上沉沦。
三、审美困境:“生活又认为精神是美的”
审美精神在消除理性主义积弊的同时暗含着危险,矫枉过正的感性沉醉使审美陷于困境。人性中的欲望和本能正是堕落的根源。然而,根除本能是不可能也完全不人道的。而且“‘本能无所谓低俗,关键是看在什么语境下谈论。相对于过多的压抑,本能就是生命自身的证明;在欲望泛滥之际,本能就是需要制约的力量。”[5]所以,反思审美的局限并不能否认审美对消解理性压抑的重要作用。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提醒泛滥的审美沉醉可能到达的危险边缘。
几千年前苏格拉底就说:美是难的。美既不是有用的,也不是有益的,更不是视听引起的快感[6]。在《死于威尼斯》中,阿申巴赫最初寻觅的也只是美,他追寻着美的本质,认为美的形象是神灵构思的产物,是寓于心灵之中唯一的纯洁的完美形象。但是,当他爱上塔齐奥之后,事情在慢慢起变化。欲望在这同性之爱中渐生渐长,欲望使得他在放纵和毁灭之路上越行越远。
在《斐德若篇》中,苏格拉底认为有两种领导原则或行为动机控制着人类,一种是天生求快感的欲念,一种是习得的求至善的希冀。求至善的希冀借理性的援助引导人向善,是为节制;求快感的欲念违背理性、引导人贪求快感,就是纵欲。更有意思的是,苏格拉底把爱情定义为失去了理性的欲念压倒了求至善的希冀,浸淫于美所生的快感[6]。这样看来,经由爱情式的审美抵达美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因为爱情求的是美所生的快感,而非美本身。那么也就是说,当阿申巴赫渐渐迷恋上塔齐奥,悄声喊出“我爱你”之后,最初的美的追寻就变质为追求美所生的快感。方向偏离之后,审美失败是必然的。
审美的最基本特点是立足于人的感性存在。“在人类精神的几大领域,只有美学立足于人的感性存在,所以人们历来以美的感性力量对抗唯理主义和科技至上。”[5]反观文本,阿申巴赫在瘟疫肆虐的威尼斯无力逃脱时,托马斯·曼借阿申巴赫之口称塔齐奥为“善于嘲弄人的上帝的工具”。这里暗示着,上帝通过美的形体只是向我们展示美而嘲笑人类的无能——永远只能向往着美却无法得到。审美只是乌托邦。
结语
既然审美先天不足的特性不能带来人的最终解放,那么就要从外部引入新的变量。这就是曾被阿申巴赫抛弃的理性。托马斯·曼写《死于威尼斯》的目的正是提醒人们注意这一点:虽然精神感到生活的美,生活又认为精神是美的。这就是说,要坚守精神的底线,以精神捍卫生活。托马斯·曼本人正是如此。他内心火热,燃烧着艺术家的烈火,爱好“美的非正义性”;表面上却是地道的中产阶级,奉行理性务实的生活方式。他内心鄙夷作为中产阶级的市民,因此也鄙夷自己。他在矛盾中做人,让真实的自己——阿申巴赫——在作品中为艺术和美殉道。托马斯·曼正是想用阿申巴赫这个艺术家形象提醒审美困境和对感性矫枉过正的危险:无限制的审美沉醉无异于纵欲,必将堕入死亡的深渊。只有以道德来维护人类生活,只有将道德与情感相统一,才能使人类最终获得真正的自由。
参考文献:
[1]Thomas Mann. Der Tod in Venedig[M]. Frankfurt am Main 1992.
[2]克劳斯·施略特,印芝虹,李文潮,译.托马斯·曼[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3]刘德中,等,译.托马斯·曼中短篇小说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
[4]张弘.艺术审美的危机——评《死在威尼斯》的艺术家主题[J].外国文学研究,1998,(3).
[5]李晓林.审美主义:从尼采到福柯[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
[6]朱光潜,译.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上海:上海文艺联合出版社,19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