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辉
一
巷子不深,但逼仄,两边高墙一夹,更显得幽暗。人抱了耐心紧走几步,拐一个弯,一条宽巷子便委屈地豁亮起来,将十几家院落挤挤挨挨地摆开。
宽巷叫白砂啦巷,一巷的碎白石子,兄弟般团结在一起,跟人们的脚板较劲儿。它们磨破了多少鞋,懒得记,它们只记得许多鞋烂了又补,补了又烂,最后如弃妇般被扔在巷中。捡破烂的见了这些鞋,也会啐一口,一脚踢起,烂鞋在巷子里滚几滚。踢的人一多,烂鞋也就消失了踪影。
碎石子知道,它们踢的不是鞋,而是晦气。
这种晦气是鸟人柳弯儿带来的,他原是衙门的刽子手。
据说,柳弯儿每次行刑前,都无视监斩官那声悠长的“斩”和紧促的追魂鼓声,而是把眼睛睁圆,灌下大半碗酒,随手把碗一摔。听到碗磕地的那种响声,他像是听到麻眼婆婆的小曲般内心熨帖。而后,他眯了一只眼,瞅着囚犯的脖子。有的囚犯的脖子糟糕,他便把囚犯的衣领一拉,这时候囚犯的脖子因痉挛而变得无所适从,青筋便亮亮地一显,似蠕动的蚯蚓。
“好。”柳弯儿举起鬼头刀。围观的人觉得一股冷风扑面,一声惊呼憋在口中还未吐出,旋见一颗头飞起来。少顷,一腔血花冒出脖颈,爆开,几滴血飞溅到近观的人脸上,像长了一颗痣。
“好刀!”柳弯儿从嘴里喷出半口酒,鬼头刀上红艳艳的,几粒血露珠般流下,无心无肺。他转身进入窄巷,肩上的那把刀威风凛凛,让窄巷惊悚不已。到了宽巷,最后一滴血滴到石子上,久而久之,白砂啦巷便成了红砂啦巷。
一脚踹开门,柳弯儿把脚踏在凳子上,仔细地擦拭着鬼头刀。直到刀欢快地呻吟起来,他才将红、黄、蓝、紫四种布收拢,用白布细细地包了刀,挂在墙上。退后,拈出三炷香,恭敬地插入香炉。
香炉上方的关羽坐像祖爷爷般领受着袅袅的香气,一缕两缕的香味扑在关公身上,坐像显得斑驳。花里胡哨的周仓手里捏着的青龙偃月刀有点儿羞涩,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柳弯儿出门的时候,慈眉善目地提了一鸟笼,跟人打着招呼。若被招呼者衣领低,他的眼神便尖锐起来,周遭的空气里立刻有了寒意。被招呼者擦身而过后,柳弯儿又恢复了常态,对着鸟笼“啾啾”地叫几声。鸟儿却无动于衷。定眼一瞧,鸟儿犯人般僵死在架上,一动不动。
巴城人说,柳弯儿杀人,也杀鸟。
二
1949年的子弹回避了巴城,不是子弹没有力量穿透巴城,而是巴城警察局局长汤常玉压根就未让子弹出膛。从兰州溃散的兵,或营或连地把脚步慌乱地踩向巴城,营长不像营长,连长不像连长。巴城的警察得到指令,只要他们不惹是生非,看在党国的份上,寻乐子时就睁一眼闭一眼。西北行政长官公署撤到巴城时,汤常玉很热心,照顾也周全。吃饱喝足的官爷们在零星的枪炮声中恢复了常态,依然寻姐喊妹起来。
长官公署刘副长官在兰州听到过巴城的“四大牛”,便问汤常玉。汤常玉将腰中的皮带松了松,笑笑,转身离去。刘副长官瞧着汤局长齐整的肩膀从门里像词典一样步出时,心里毛刷刷的。他叫来随行副官,让他去街上打听“四大牛”究竟是哪几“牛”。
副官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汤常玉。打招呼时,他看到汤常玉的手里转动着一颗子弹,在黄昏中,那颗子弹笑着在汤常玉的手心里跳跃。
汤局长的子彈
王六姐的腰
小九辫的脖子
柳弯儿的刀
刘副长官摸了一下脑门,他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了三十多年,什么样的子弹和刀他都见过。两个女人的腰和脖子在他眼前晃动,他实在想象不出,这腰和脖子好在何处,以致被巴城人传得似仙近妖。
副官得到的答案在巴城闪烁游离。进了警察局,刘副长官在酷赏张大千的那幅《莲花山行吟图》。巴城在抗战时期是后方的后方,张大千、于右任皆来此地宣传过抗日,闲暇时或登山玩赏,或临水举觞,县党部、政府、警察局的官员们或多或少索求了些字画。据说张大千二游巴城莲花山,每每提笔,总感万壑山水扑面,竟下不了笔,就将笔头甩得满案乱响。那时的汤常玉还是巴城监狱的监狱长,他将王六姐和小九辫请来,服侍张大千。二人一到,张大千胸间丘壑呼地打开,笔下之山水如王六姐的腰扭动起来,那时断时续的山水则如小九辫的脖子。题款时,张大千留了两处空白,别人不解其意,只有汤常玉会心微笑。县党部、政府一帮人眼巴巴地盯着那幅画,张大千扫视众人一番,挥毫提了上款:常玉慧家赏存。张大千离去后,县党部、政府中人常常问及原因,汤常玉只是笑。有时逼急了,他便扯出一句:王六姐的腰、小九辫的脖子。众人不懂,他也不好挖苦别人,只管用嘴吹着画面。画面扇起的色香把人熏得晕晕昏昏,愣是无法把王六姐的腰和小九辫的脖子联系在一起。
副官把想好的词在脑中滤了一遍,先汇报王六姐的腰: 纤细,柔嫩。
“扯淡!”刘副长官一拍桌子,“纤细尤可,加上柔嫩,怎么理解,那是腰吗?”
副官一笑:“纤腰楚楚,肥嫩浓艳。柳腰款摆,花心轻折,露滴牡丹开。”
“这是《西厢记》中崔莺莺的腰,与那王六姐有何相干?”
副官叹口气:“西施若不走进文人的笔中,她只不过是一个浣纱女。民间的传说往往很有意思。”
刘副长官站了起来:“小九辫的脖子呢?”
副官笑笑:“洁白如象牙,光滑似天鹅绒,不语低垂,含羞转胜。”
“那是脖子吗?”
“俯仰生情,低徊作态,货真价实。”
“罢了。眼见为实。今晚就赏玩一下王六姐的腰和小九辫的脖子。明早一走,一路就没有巴城这样的地方了。”
“刘副长官何必悲观,新疆大着呢,投奔陶峙岳不着,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时局如此,走一步看一步吧。”刘副长官又把目光转向了张大千的画作。
副官找到汤常玉,汤常玉正在翻毛皮鞋上擦那颗子弹。屋内幽暗,那颗子弹的亮光让副官的腿抖了一下。
“刘副长官想看王六姐的腰和小九辫的脖子。”
“他还想看什么?”
“就这两样。他还盯着你屋中的那幅画,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汤常玉拍拍那只皮鞋,将它放到了桌屉中。
“非要看?”
“这是刘副长官的心愿。”
“你去告诉他,他不看,这两个人还会活着;他要看,他得想想李自成。”
“汤局长莫不是想当吴三桂?这两个女人中谁是陈圆圆?”
“高抬了。说实话,我在巴城呆了十多年,也没看过王六姐的腰。”
“汤局长说笑话了,连你这个地头蛇都无法沾边,这王六姐岂不成了菩萨?”
“不清楚。我只在乎小九辫的脖子。”
“那不结了!让王六姐去顶一下差,刘副长官这一阵儿也心烦。”
“如今这局势,孙子才不心烦!柳弯儿,你去请王六姐到稻花香。”
稻花香是巴城最好的酒楼,暖阁是酒楼中最豪华的包间。
王六姐袅娜进暖阁时,天暗了下来。九月的天像趴着的狗,眼中还有丝丝亮光。刘副长官看王六姐飘到眼前,把宽大的身子一挺,一杯酒泼向了王六姐的腰。
汤常玉的那颗子弹在手心里飞速转动。
“什么东西!本长官什么没见过?看你一下腰还这么摆谱。”
王六姐木在地上。
“脱!”副官拍拍枪套。
王六姐望着汤常玉,汤常玉手中的子弹凝在手上,像一只蜈蚣。
“早雨夜不晴。”他将子弹装入了口袋。
“脱!”副官加重了语气。
王六姐扫视了一圈跟随刘副长官来的军政要员,款款移步。她腰身一摆,千般婀娜,万般旖旎,垂柳一般摇曳到暖阁的窗前。窗外站满了黑压压的巴城人。“我的腰不是给你们这帮丧家犬看的。”便纵身一跃。
柳弯儿的眼睛盯着刘副长官的脖子。那脖子太厚,太肉,柳弯儿想呕吐,他最怕的就是对付这种脖子。
“汤局长,这——”副官拦在了刘副长官面前。
“走吧,连夜走。要不然,巴城人会撕了你们做下酒菜。”
“汤常玉,你的胆子够大,如此藐视行政长官公署。”
“解放军已到了巴城东南,离城只有二十里地。”
“你想投靠共产党?”
“不是我蔑视你们。傅作义都能反正,我这个巴城小小的警察局长,为什么就不能反正?”
“你想干什么?”
“我想快点儿把王六姐埋了。巴城的女人只给那些她们认为该看的人看,要不然,她们宁可死。”
副官的鼻腔里钻入浓烈的火药味,他拽着刘副长官下了稻花香酒楼。
“没兵的将军像毛弹啊,个大不唬人;溃败的长官像乌鸦啊,叫声都嘶哑。”副官接了汤常玉送来的银元,“汤局长,这王六姐的腰就那么金贵么?”
“不是腰金贵,而是她的心金贵。她的父亲在兰州为学生请愿时被省府的士兵开枪打死了。她是流落到巴城的。”
“那与刘副长官没关系!”
“麻雀蹲在老鸨窝,不黑也得黑。”
“她的腰有人真正见过吗?”
“你不也见了吗?难道欣赏一个女人一定要脱光?”
“没看出来。”
“没机会了,巴城的烈女祠上又得添一个名字了。”
“不懂!”
“你要懂了,巴城的女人就不是女人了。”
“你说,陶峙岳会欢迎我们吗?”
“你见过一条被人砍了尾巴的狗到人家地盘上去觅食的结果吗?”
副官一拱手,转身离去,他听到东南方向有几声枪响。
“可惜了那幅画。”刘副长官在西去的路上不停地念叨。
“走吧,走吧,有命就有画。”副官劝慰着他,“风比子弹烈,女人比火烈。难怪巴城这地方外人难以驻足。”
王六姐的丧事办得白了整个巴城。柳弯儿站在棺木前,伸长脑袋瞧着她的脖子。旗袍的领紧凑,将脖子衬托得风韵毕现。他瞧不见脖子的肤色,只从宁静的下巴下看到一圈儿白在黑旗袍的对比下闪着幽光。一缕暗香跳进柳弯儿的鼻子,他下意识地掐了一下手心,他想,假如让他斩王六姐,他能否举得起刀。
汤常玉站在自己送的挽联下,还在推敲:
长官心狠,逃生睹腰断香魂。
六姐何苦,抽身坠楼为哪般?
在送葬的路上,出现了解放军的身影。巴城地处僻远,对兵的认识不那么确切,这些身影和善地经过,并未打乱送葬队伍的秩序。汤常玉看见这些疲惫的人们脸上有种国军那里没有的东西,他停住了脚步。送葬的人群停了下来,柳弯儿拉拉汤常玉,汤常玉退到墙边,目送一片白移出了城门。
柳弯儿跺跺脚,他再也无法见到王六姐的脖子了。他这辈子,感兴趣的只是人的脖子。
三
一九五○年的春天大摇大摆地与巴城相处时,赋闲在家的汤常玉喝水时舌头有好几次被牙齿咬伤。巴城公安局几个陌生的面孔来到他家,领头的把手一挥:“走吧,汤常玉。”
走进一道铁门,汤常玉踏实多了。十多年,这道铁门的权力是他的,让谁进谁出,他的一支笔或一张嘴就是铁门的锁子。现在,这把锁子一易主人,他却被送了进来。
当了十多年局长,汤常玉从没进过审讯室,他只是凭卷宗中的审讯记录来判定收监人的罪行。当年修这个审讯室时,他吩咐要修得豁亮一些,手下人却将阴森布满四周。他坐了下来,看到一只苍蝇在墙上蠕动。他知道,这只苍蝇在调整自己,过几天就会振翅而去,想回来只是扇动几下翅膀的事,他以后再想自由迈腿就没那么随便了。
“汤常玉,你是怎么凭借权力,逼死先烈的后代王六姐的?”
如果问别的事,汤常玉会认真思考,再做回答,唯有王六姐的事,他的心已疼了一次,他不想再疼第二次。
“你的长官若让你请某人赴宴,你是请还是不请?”
“汤常玉,你不要转移话题,你逼死烈女王六姐,罪大恶极。”
“如果我守住巴城,等巴城周围国军的两个师和骑兵团聚拢来打一场,你们是不是还会这样问话?”
“汤常玉,天津的陈长捷比你还狂,仅仅三天,天津城头上就飘起了红旗。马步芳狂吧?在兰州也不就是几天的事?两个师和骑兵团,加上巴城的几百警察,能嚣张几天?”
“好,好。”汤常玉站起来,“押我回监吧。”
柳弯儿缩成一团来探监时,汤常玉的脸上抹布般灰暗:“把那只翻毛皮鞋放在我棺材里,那颗子弹我已留给了自己。小九辫没有生活来源,你替我照顾好她。”
“局长,你可是有功之臣啊!王六姐的死和你没有关系。”
“你说了不算,我也说了不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怎么走也是一遭,我的心已死了,活着也没啥趣味了。”
“局长,我去求政府,在巴城,你做的每一件事可都出于公心。”
“公心私理,不好界定,只要你信守诺言,替我照顾好小九辫,我就死而无憾了。”
汤常玉用自己的子弹结束自己的生命,引起了争议。巴城县县长瞧着那颗发亮的子弹,问扛了许多年枪的同事: “有区别吗?”
“不就是一颗子弹吗?”巴城新任公安局局长轻蔑地说,“真是顽固不化,死时也舍不得自己的一颗子弹。”
“叫柳弯儿来!”
柳弯儿圪蹴在地下,把眼闭上,又睁开:“我听汤局长说,在翻毛皮鞋上擦过的子弹打在人头上,脑袋会迸成碎片。”
“有这个说法吗?”
“不好说。”公安局长瞧瞧脚上还未脱下的布鞋,摇摇头。
“不管怎么说,汤常玉在解放巴城这件事上,是有功的。这事弄的,为何巴城所有的头面人物在枪毙他的建言书上都签了字呢?”
“他们是吃不上葡萄要拔葡萄根呢!县长,有你这些话,汤局长就会捡来一条命呢!”柳弯儿站直了身子。
“有你说话的份吗?滚,刽子手。”公安局长怒斥了一声。
柳弯儿缩了脖子,倒退着出了门。他折进王府井巷,坐在那口井边大口喘气。
“柳哥,水井里又没你砍下的人头,你喘什么气?”小九辫的辫子一甩,紧实、富有弹性的脖子呈现在他的眼前。
“汤局长的命保不住了,他让我把你接到红砂啦巷。”
“你那猪窝是人住的吗?”
“姑奶奶,将就点儿吧,大树一倒,树叶儿也会被人捋光。”
“他真的要死了?”
“我跟了局长那么多年,自我十六岁接了师傅的班,只有汤局长高看我一眼,我哄你干啥!”
“他如果跟刘副长官走了,结局就不会如此了。他傻啊!”
“我不知道,也弄不明白。走吧,等汤局长死了,你走时就不方便了。”
“你拿什么养活我?你耍的那把破刀又不能宰狗殺鸡。”
柳弯儿叹了一声:“走一步算一步吧。只要我活着,我讨饭也要让你活下去。”
汤常玉的脑袋迸成了碎片。多年以后,行刑的那位民警始终弄不清楚在翻毛皮鞋上擦过的子弹能使脑袋开花的原因。枪毙了汤常玉后,他曾找过柳弯儿,柳弯儿高傲地咧了一下嘴:“汤局长的子弹,是人们胡喊的吗?”
四
小九辫坐在炕沿上,看柳弯儿擦刀。红、黄、蓝、紫四种布在小九辫眼里,仿佛四个肮脏的精怪。浓烈的腥气从刀背上滑下,跌落在香炉里,与轻袅的烟汇合,趴在屋顶。待柳弯儿的一口酒喷出,一切复归宁静。
“我饿了。”小九辫咕哝道。
柳弯儿从炕角抓过一团羊皮,将它一抖,铺在炕上。
油亮亮的羊皮像一张大饼,光滑中有点儿油腻。柳弯儿从墙角破凳子上的袋子里挖了一碗面倒在羊皮上,羊皮煞有介事起来,舒泰、温暖得诱人。
“伸手。”柳弯儿喝了一声。
小九辫伸出手,柔、嫩、白拥抱了柳弯儿的眼睛,他抬起脚,却无法挪动腿。看惯了粗糙、肥大、龌龊的手,他在小九辫的手面前无所适从,只管辛苦着一双眼睛。眼睛里的贼光趴在小九辫手上,那双手感到了一种刺人的重量。
“自己抓一把面。”
小九辫被一种男人的沉重裹罩着,在羊皮上抓了一把面。
“双手对着搓。”
小九辫搓起面来,星星点点的面洒在地上。
“对着羊皮搓。”
她弓了腰,手心手背交织着搓。
“搓脸搓脖子。”
小九辫把面扑到脸上,均匀地搓起来,面粉在脸上滑稽起来,有了戏子的意味。搓完脸,两只手柔软地绕着脖子。一些面顺脖子而下,跑到了身上,身上有点儿麻痒,小九辫缩了缩脖子。
出了一身汗的柳弯儿毫不理会小九辫的惊诧,他拉过羊皮,和起面来。小九辫的眼睛跟着他的手旋转,那些面粉像被驯服了的囚犯,随着柳弯儿的手指活动。待一团面小羊般卧到羊皮上后,柳弯儿到门外的炉灶上去烧火。
水一开,柳弯儿从炕席下抽出一把刀,把那团面托在手上,削起来。刀走多快,条条面线似雨点般跑多快,一条一条的面如小九辫的手指般躺在羊皮上,亲亲昵昵、快快乐乐。待面孩子般被柳弯儿捧到了锅里,她的眼睛还瞄在那块羊皮上。
把羊皮一提,羊皮便蜷缩到炕角了。
“为何要在羊皮上和面?”
“我師傅说,吃这碗饭的人不能用刀剁木头,也不能在和面时用案板。”
“我只知道你这双手会握刀,不知道你还能拿住面。”
柳弯儿对着关公像轻叹一声:“像我们这种人,自己不搭理自己,有哪个女人会来搭理我们!一有女人,心就会软,心一软,下刀的功夫就差了。行有行规,我们也有职业规则呢!对犯人,能用一刀决不能砍两刀,犯人也是一条命啊。”
小九辫缩缩脖子:“为何要让我用面搓手搓脸搓脖子?”
“汤局长在位时,这些事哪能轮到我管?现在不行了,再美的凤凰落了架也不如鸡啊!不让你用面粉,我哪有钱去给你买搓手搓脸的东西。”
“用面搓搓脸有什么好处?”
“搓到你放不下它们,你就知道了。女人和面,就像双胞胎。”
“我睡哪儿?”
一抹夕阳从天窗隐去,男人的味道上来,夜便浓起来。
“就睡这炕。”
“我怕。”
“怕什么?我那把刀鬼见了都怕,它比我睡在你身旁还要牢靠。”
“你睡哪儿?”
“柴房里搭个铺,就成我的窝了。”
五
日子杏子一样能捏出汁来时,柳弯儿被清除出公安局。治安科的科长跷着腿,对立在眼前的柳弯儿一挥手,他就像树叶被风卷了出来。他挪到了小校场。小校场原为清代驻巴城的军队演武的地方,后来作了刑场。一截肥厚的城墙上,爬满了被斩头的人的眼睛,它们感激地欢迎着柳弯儿。民国初年废除了刀刑,但巴城的死囚犯还是要求领受柳弯儿的一刀,他们对子弹充满了陌生感。他靠到城墙边,汤常玉迸裂的脑袋慢慢聚拢,对着他笑。
“汤局长,我被赶了出来,今后,刀没用了。”
汤常玉的嘴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柳弯儿一走,那颗头就往后缩,缩出小校场门后,头便消失了。柳弯儿绕过两条街八道巷子,回到了家。小九辫坐在院中,小木凳得意地接纳着小九辫的屁股。
“柳哥哎,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谁又招惹你了?”
柳弯儿没有搭茬,到屋中请了刀,用布包了,出了门。小校场依旧寂静,风吹不动城墙,城墙越发豪迈起来。他站在行刑人的台子上,这个台子他已站了二十多年。每至秋后斩人时,秋风就会把人和场子吹得粘连在一起。到了行刑那天,柳弯儿比监斩官还要得意,他手里的那把刀就是他的兄弟,亲密得如同穿开裆裤的兄弟。
行刑台是他的舞台,舞台没有了,行刑台也就没有了意义。汤常玉的头从城墙里又挤了出来。
“局长哎,你解脱了,我也被赶出了警察局。以后,我如何养小九辫呢?”
汤常玉的嘴紧闭着,那双眼睛湿湿地盯着柳弯儿。
“这把刀除了斩人,我连鸡都没宰过。”
汤常玉眼里的几点泪花下来,很抑郁地滴在柳弯儿的刀上。刀灿烂地接纳着泪花,让泪花在刀面上滚动。
“局长哎,你莫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会发软,心一软我就没有了勇气。你放心,我就是做牛做马,也要把你的小九辫伺候好。”
泪花滑下了刀面,柳弯儿收了刀,走出了小校场,那颗头再没有跟他。他有点儿失落,出小校场门时,他将刀背在门上砍了三下。门晃动了几下,又被风扶住。
月光趴在怀中,柳弯儿在小院中坐了一夜。刀在小九辫身边,他只有拧自己的胸膛,胸膛没有城墙那样厚实,只有夜风抚慰他的脖子。这个夜晚,柳弯儿把祖宗三代请出了脑海,一一过滤。他投师学艺时,他的父亲将一只砂锅端到了师傅的面前。师傅用筷子在砂锅里翻腾,肉片、丸子、粉条、油炸洋芋块、白菜帮子,你上我下,一锅汤亮亮地油油地小心翼翼地进了师傅的嘴。师傅笑了,他把夹出来的肉片、丸子、粉条、油炸洋芋块、白菜帮子晾在一张纸上,用嘴一吹,肉片儿飞起来落在地上,丸子翻了几下跌在粉条上,和油炸洋芋块一左一右将白菜帮子夹住:“好手艺,人一辈子对付住了肚子,其他的事就像砍了的头,再滚也就是个头了。”父亲谦卑地弓腰离去。第二天,师傅就认了他这个徒弟。他曾问过父亲,为何不给他传炖砂锅的手艺。父亲笑笑:“三辈子得换个行当,要不然,一棵树上吊三辈人,第四辈人就会饿死。”他不懂,再问父亲。父亲幽叹一声:“柳家的门里,你的杀气太重。你进门出门,祖宗们老是不敢贴在暖和的地方。他们托梦,说只要你捏了刀出门,祖宗们就安闲了。”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找了一个让他无法推卸的理由,将他逐出了家门,他带走的,只有他的小名弯儿。
柳弯儿。柳家少了一个儿子,巴城多了一个刽子手。
月光肥肥地落在地上,落在他面前的一只碗中。碗里生动得没有一丝空隙,小九辫轻微的呼吸声顺牛肋巴窗格飘出,落在碗中,碗里便有了色彩。墙外没有一丝声响,夜晚的红砂啦巷比石头还要安静,连月光都胆怯地涌到院中。夜风玩弄着月光,月光随心所欲地把那只青花瓷碗逐来逐去,撵成一只砂锅。他的鼻息中有了砂锅的香味。香味裹罩着他,把他缩成一只丸子。他顺手一抓,丸子消失了,他的几个哥哥像粉条一样立在他的面前。他出师成为巴城的刽子手后,几个哥哥相继离开巴城,父亲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卖砂锅的柳家容不下他这个二娘生的孩子,他的刀也吓破了几个哥哥的胆。据说他娘生他时因大出血而死,死在炕灰上。炕灰里钻满了母亲的血,草纸飘起来,腥腥地挂在柳家的门楣上,把他单薄的身子蜷曲。
父亲被几个哥哥带走,柳家砂锅在巴城绝迹。
六
巴城又称凤凰城,凡做小买卖的面饼般被贴在凤凰尾巴的外城东关。柳弯儿的腰佝偻成一缕烟,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柳家院子易主后,他从没有踏进去过半步。他的左脚一迈上石阶,一股亲切就扑面而来。推开门,生长在脑海中的记忆黯淡下去,横陈的杂草下的火炉上,曾让他刻骨铭心的砂锅苍老地蹲在上面。
院主瑟缩到他跟前:“柳爷,院子是我买下的,这是房契。”
柳弯儿的眼皮一抬,院主毛毛地后退到门内,他从一个嵌着小铜钉的小箱里抽出了房契。
“我要买这只砂锅。”柳弯儿又耷拉下了眼皮。
“柳爷,这砂锅本是您家的,说什么买,送您吧!”
一块大洋爷似地立在院主的手中。柳弯儿抱了砂锅,来到了小校场。砂锅放到行刑台上,像一只沉眠的笨熊,黑黑地闪亮。
“局长,我只能卖砂锅来养您的小九辫了。”
盘踞在城墙里的人头再没出现。柳弯儿坐在行刑台前,望着砂锅。太阳也像砂锅,沉静在天空。草率的天气使人易于瞌睡,柳弯儿感到了倦意,他脱了衣服,裹在砂锅上。满街的巴城人,并不在意光着膀子抱着砂锅行走的柳弯儿,人们忙着公私合营,忙着收拾自己的饭碗,忙着往大户人家的院中跑。东关的小摊小贩,腰宛若锯开的木板般直了起来。
“弯儿!”柳弯儿自己从心底里叫了一声。
柳弯儿将砂锅放到院中的火炉上,小九辫笑了:“刽子手端个大砂锅,亏你做得出。”
柳弯儿扒拉开火炉上的几根柴草,用嘴“噗噗”地吹了几下,灰尘快活地跳起来,有一粒钻进了小九辫的眼中。
“跟炉火较什么劲呢!”
“砂锅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了。”
七
一片肉坐在木板上,这是块五花肉,是砂锅中的垫料肉,骨头们幸福地待在汤中,把香味一缕一缕送进小九辫的鼻子中。
“我喝过那么多汤,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香的味。”
“你喝的是富贵汤,闻的是富贵味,当然闻不到这种小院落里飘出的香味。”
“这汤是你柳家的手艺吗?你可从来和柳家砂锅沾不上边。”
“有些东西是胎里带出来的,只要我爹是柳家砂锅的传人。”
“这砂锅有什么妙处?非得用它来熬汤。”
“啥马配啥鞍。这里面的道道多,就像你的脖子,戴个翠玉项链,就美成五花肉了。”
“有你这样赞扬女人的吗?”
“可这是实话,譬如,猪的汗腺肉,看起来紫红血翻,只要能拿住,要多香有多香。”
“别恶心人了。做你的事吧,拐来拐去还是拐到脖子上。”
柳家砂锅原来有固定的摊点,柳弯儿把摊子一摆,就有了食客。老食客用小勺子舀点儿汤,用舌头一卷,那味儿像老朋友一样,德高望众地进了嗓子。
“不错,是那味儿。看来,什么藤上结什么瓜。柳爷,你熬汤的功夫不亚于砍人脖子的功夫。”
说话的食客脖子粗,肥肉重叠在脖子里。柳弯儿侧了头,努力从肌肉纹路里找寻亲切的角度。没有。他揉揉眼睛,再瞅。食客偶一抬眼,看到柳弯儿眼中的凶光,那些美妙的味儿被凝住了。食客的腿似灌了铅,挣扎了几次才艰难地站起。
“太人了。那眼比刀子还厉害,剜人呢!”
没了兴致的柳弯儿收拾了家当,挪动着脚步,那副担子搁在他肩上,武大郎似地摇摇晃晃。摆摊的地方跟红砂啦巷有段距离,担子不重,但柳弯儿的心重。小砂锅们亲兄弟般拥挤在担子里,一股浓重的悲哀飘散,惊悸着路人。
“砂锅卖完了?”小九辫倚在门框边问。
“完了。”
“完了该高兴,你阴个脸做什么?”
“那脖子太伤人了,粗,而且难受。”
“你卖你的砂锅,瞅人家脖子干什么?你以为你还是刽子手?毛病。”
柳弯儿不接茬,喃喃道:“没有好脖子的人简直就不是爽利人。”
小九辫笑了:“莫不是被砂锅味迷糊了,乱扯些什么?”
“你不懂,汤局长懂。”
小九辫“咣”地拍上了门。
柳弯儿将一片肉吊了起来。鬼头刀好久没见过光亮,從红、黄、蓝、紫四种布里钻出来,舒了一口气,森森地骄傲在柳弯儿手中。他神情专注,盯着那片肉转了起来。小九辫被刀光逼得缩进屋中,隔着牛肋巴窗偷望。柳弯儿转了一圈后,叹口气,扔了刀。刀插在土中,刀把上的血红绸带飘了几下,仍旧依偎在刀柄上。
柳弯儿把叹息扔在院中。他出了门,深深浅浅抬着脚步。小校场里寂静得没一只麻雀,他坐在行刑台上,望那段城墙。他还在期盼着的城墙里的汤局长的头没有出现。他缩缩脖子,几丝风懒懒地趴在他身上。
“没有好脖子,不痛快,不痛快。”他吼叫几声,便睡倒在行刑台上。夕阳像汤局长一样盖在他身上,肠子们叫了起来:“小九辫!”柳弯儿爬起来,巴城的阳光消失了,夜偷儿般把手伸向了天幕。
电灯泡很幽怨地闪亮,小九辫将头发散开,披在肩上。“遮住了脖子。”柳弯儿叫了一声。
“用热毛巾敷敷,再用冷毛巾浸浸,然后用面搓搓。”
小九辫盯着柳弯儿。
“不要盯我。把头发拢在脑后盘起来,脖子就成了脖子。”
“你究竟想干什么?巴城人到处传说,你卖砂锅是为了瞅人的脖子,找下刀的机会。治安科的警察已来警告过了。”
“他们不懂,你也不懂。人最重要的就是脖子。脖子老了,人就没有一点儿趣味了。”
八
接到只准他在清早出摊的通知后,柳弯儿熄了炉火。鬼头刀被收走,那张关公像一下子失了精神。小九辫用剪刀绞掉了周仓手里的那把刀,画像上的周仓便滑稽起来。
天似一锅夹生的饭,半晴半阴。柳弯儿的摊子前蹲满了食客,他们都用衣领包了脖子,衣领浅的用布或毛巾裹了脖子。还未亮的天,把人都阴霾了起来,这种状况下的脖子还没完全醒来。食客们吃完砂锅,把竖起的领子放下,或扯下围罩在脖子上的布和毛巾,远远地去回味昨夜的时光和盼了一夜的砂锅了。摊子前寂静起来,没有脖子的太阳把新鲜的光洒在砂锅中。柳弯儿收拾了摊子,望着行走的人。
“柳爷,你看看我这脖子,哪处下刀好。”有好事者伸着脖子,凑到柳弯儿跟前。
“去,去。”柳弯儿用手做个砍的动作,好事者缩了脖子。
“柳弯儿,你也太不知足了,巴城的第一脖子在你屋中,你还有心思看我们这些仅仅能支头的脖子,咻——”好事者摇头离去。
问了几家商铺,没有粉颈爽之类的东西,柳弯儿一路咬牙。路过一纸铺时,他买了几张麻纸。回到家中,他比划着小九辫的脖子,将纸裁成条状。
“又不到上坟日期,你裁纸干什么?”
柳弯儿抹了一把泪:“只要有人吃砂锅,我就能守住你的脖子。你不爱用面粉,但化妆品越来越少,粉颈爽也没了。我对不起汤局长啊!照此光景下去,你就只有用面粉搓脖子的命了。”
小九辫坐在门槛上,拧着头发。
“把麻纸喷湿,敷在脖子上。”
“做什么?”
“保保脖子的鲜吧。虽然委屈了脖子,但也只能如此了。”
“你对脖子究竟知道多少?”
“你愿意听吗?”
“人家都称赞我小九辫的脖子。不就比别人的长点儿吗?你说说,我的脖子有哪些好?”
“我听汤局长说过,一个女人一辈子最有意思的事有四件。”
“哪四件?”
“喝着清茶笑,托着腮子眺,裹着旗袍俏,亮着脖子闹。”
“这还不是你们这些男人们吃饱了没事胡乱编排的。”
“不是那样的。脖子长的女人看起来高贵,脖子是女人的第二张脸。”
“有这么多讲究?”
“我把持人的脖子二十多年,好歹也有点儿见识。脖子粗的人,寿命长;脖子细而没有力气的,大多短命,病多;脖子粗而硬的,爱得歪嘴病;脖子粗而短的人,大多是下贱人;走路把脖子左甩右晃的人,不可小瞧,那是厉害角色;脖子粗但身体弱小的人,有财运;脖子上有黑痣的人,一辈子是劳苦命;人瘦脖子短的人,十事九不成;脖子过长的人,爱嫉妒人。”
小九辫歪了头,瞅起了柳弯儿的脖子: “我看你的脖子也不就是个脖子么!”
“你不懂。我师傅收我做徒弟的时候,拍我的头,捏我的脖子,挤我的眼睛,那个疼啊,我稍一叫喊,他朝我屁股就是几脚。”
“练猴吗?”
“熬了三个月,师傅笑哈哈地说我,这小子,铜头铁脖子,鹰眼狗屁股,是块做刽子手的料。”
“一个脖子有这么多的说道?”
“说道还多呢!脖子太长像鹅,太短如猪,太粗如桶,太细如酒瓶。”
“我这脖子呢?”
“长得恰到好处,不粗不细,丰圆坚实,光润亮佳。”
“你一个刽子手,还能说出这么多酸溜溜倒人牙的东西。”
“我哪里能够想得出!汤局长和巴城的绅士们爱谈你的脖子,我听得多了,就记下了。”
小九辫转身回屋。柳弯儿拍拍脖子,推开柴房的门,一屋的男人味出来,一点一点蔓延。牛肋巴窗格上的白纸窸窣作响,一只苍蝇趴在窗上,被男人味呛得东摇西晃,歪歪地扇动着翅膀。
九
巴城公安局长去吃砂锅的那天,是个雨天。柳弯儿的心情未被雨水打湿,他的心里开出了花,孤独中闪现着些微的幸福。看到公安局长到来,吃砂锅的人如雨点般避开。这个公安局长比汤常玉威严,巴城人在领受了他的威严后,将“四大牛”换了内容:
公安局长的威风
小九辫的脖子
柳弯儿的砂锅
巴城河里的石头
这“四大牛”读来不顺口,流传起来就受了限制。巴城在扩建,砖头少, 巴城河里的石头就成了宝贝。“石头垒墙墙不倒”,本是巴城的一大景观。石头一金贵,新成立的河委会就管起了石头,公安局长兼任河委会主任,威风便更重几分。能管住建房材料和人命的人,想不威风也不行,所以公安局长所到之处,人们便顺风而走,顺雨而斜。
巴城的治安得到了保障,夜不闭户已不是空谈。得到升迁至省城的命令,公安局长带了警卫,来过一次吃柳家砂锅的瘾。
雨不紧不忙地下,间或有雨点滴在砂锅里。雨点仿佛也闻到了砂锅的香味,鱼般溅起,粉身碎骨在砂锅中。后来的雨点跟着前面的雨点,整个巴城滋润在雨中。
警卫举着雨伞立在局长的身后。
公安局长吃砂锅的姿式很霸道,他的脖子挣脱衣领,立在柳弯儿的眼前。柳弯儿把小砂锅们搁在一边,伸着脖子细瞅。局长的脖梗硬,颈圈上有一道白痕,那是穿矮领衣服和系风纪扣所致。局长吃完砂锅,牙齿在舌尖上打转,他用勺子敲敲砂锅沿,瞪了一眼柳弯儿: “看够了吧,说说我的脖子?”
柳弯儿摇摇头,把几个小砂锅挪挪位置。
局长解开衣领,裸露了脖子:“看仔细。你看我的脖子属于哪种?”
柳弯儿敛了身子,小声咕囔:“说不得,说不得。”
局长一脚踢翻了凳子:“我的脖子不配你说?”
“不是,不是,说不得,说不得。”
局长系好了扣子,冷冷地盯了柳弯儿几眼,走了。
那个黄昏,局长的警卫把柳弯儿请到了一僻静的酒馆。
“说不得,真的说不得。”柳弯儿局促地坐在凳子上。
警卫敞开衣领,让柳弯儿瞅他的脖子。柳弯儿瞥了一眼后长叹一声,闷闷地喝酒。
“你放心说,我以人格担保,不说出去。”
柳弯儿的手抖起来:“只要是嘴,就不会有说不出去的事。”
警卫把子弹推上了膛,柳弯儿笑笑:“你这动作比起汤局长来差远了。”
警卫收了枪,恭敬地站起来:“柳弯儿,我叫你一声哥,你总不能让我这辈子都带着这个谜团离开巴城吧!”
柳弯儿长叹一声:“罢了。罢了。”
他让警卫附过耳朵,说了八个字。
“我呢?”
柳弯儿笑笑:“说不得,说不得。”
警卫的踉跄中裹着兴奋,他摇摇晃晃出了酒楼。蹲在凳子上的柳弯儿扇了自己两个嘴巴。凳子倒了,柳弯儿的头磕在桌沿上,他的脖子像鹅颈一样被拉长。
酒馆的工作人员拉起柳弯儿:“弯儿,账人家已结了,你又吃了一顿,还心疼什么?快回家去吧!桌上剩下的菜我已打了包,你带给小九辫!你好福气,我们已两年没见过小九辫了,也不见你生出个小弯儿和小小九辫,巴城人都恨你骂你了。”
柳弯儿摇晃了几下,扯住了酒馆工作人员的衣服,他喷着酒气,酒馆工作人员的脖子被勒得生疼。
“你这脖子不行,下刀得用十二分力气,去。”他松开了酒馆工作人员的衣服。
“说不得,说不得。”他晃到了巴城的街头。
从炕上拉过羊皮的时候,小九辫察觉了柳弯儿的异样。柳弯儿把面拉得精彩绝伦,她不想再看,坐在炕沿上,望着有点儿呆滞的关公像。做好饭,柳弯儿将面条端到桌上,看着小九辫吃饭。小九辫优雅地吃面喝汤,珠玉一样肤色的脖子引来柳弯儿的长吁短叹。
“出了什么事?”
“公安局长去吃砂锅了。”
“吃就吃呗,局长也是人。”
“他问了脖子的事。”
“你说了?”
“我哪敢。”
“这不结了。”
“他的警卫拉我去喝酒了。”
“喝就喝呗,人家瞧得起你。像你这样身份的人,请都请不到他。”
“他也问了脖子。”
“你说了?”
“他的没说,我说了公安局长的脖子。”
“你是怎么说的?”
“粗而暴绽,三年必亡。”
小九辫跳了起来:“你找死啊!”
柳弯儿叹一声:“祸从口出,收不回来了。”
“你也说了警卫的脖子?”
“说不得。”
“他的怎么样?”
“细而妨主,十年兴运。”
小九辫坐成了雕塑。无风的院中,俩人就那么坐着,坐了一夜。
天明的时候,警察们拥进了柳弯儿家。柳弯儿把炉台和砂锅擦了一遍,拍拍衣服,叮咛倚门瑟瑟的小九辫:“我对不起汤局长,你以后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了。”
十
柳弯儿进了单身牢房。他坐在牢房里,心里安稳了许多。他把牢房当成了一只大砂锅,他就像一粒肉丸子,沉到下面,又浮起。砂锅里的汤五味杂陈,没有了先前的纯粹。窗上的铁条似没有浸泡的粉条,有点儿歪扭。他拍拍墙壁,粗糙的印痕爬满了手掌。
警卫端着盘子进了牢房的时候,柳弯儿笑了。他喝光了酒壶里的酒,肉却没有动一口。
柳弯儿的笑压迫着警卫,他把柳弯儿的举动告诉了公安局长。局长没有吭声,拿起一颗子弹在翻毛皮鞋上擦起来。
“他要求用子彈,他说他用了一辈子刀,巴城再没有第二个人能砍出他那种痛快来。”
局长把子弹收起来,放进抽屉,上了锁。他在枪毙柳弯儿的文件上划了两杠,他瞅着“心怀不满,妄图颠覆新生政权”的字眼,撇了撇嘴。
小校场里涌满了人,人头像乌鸦一样攒动。柳弯儿努力伸长脖子,朝城墙望去。城墙无动于衷,只是挡着一浪又一浪的沸声。
一声枪响,柳弯儿叫了一声,仆然倒地。
“他喊什么?”回到公安局后,局长问警卫。
“他喊汤局长和小九辫。”
局长打开抽屉,挥手让警卫出去,他把那颗子弹取出来,在手心里翻转。警卫叫局长吃饭的时候,发现局长的翻毛皮鞋老虎一样蹲在桌上,威风凛凛。局长缩在椅子里,那颗子弹像僵在手心里的一条小蛇,一动不动。
十一
公安局长和警卫走进了红砂啦巷。挤进了十几户人家,巷子拥挤了许多,温暖了许多。柳弯儿家的门被挤得变了形状,像脖子一样艰难地夹在新开的两扇门中间。巷子里的小石子早已被人们扫起来砌进了墙中,红砂啦巷其实变成了土巷。土巷难禁人们的脚步,坑坑洼洼里活动着一两个蚂蚁,它们头顶着树叶,拼命地蠕动。
门虚掩着,一推即开,叫了几声“小九辫”,无人应答。警卫拔出枪,立在门框边,侧耳听了半天,里面毫无声响,便一脚踹开了门。
局长和警卫杵在了地下。
小九辫躺在炕上,她穿着旗袍,旗袍领口敞开着,一块翠玉很冷静地衬得脖子娇艳生色。
“这就是令人销魂的脖子?”局长收回了眼光。
警卫没有搭腔,他看着局长伸出了手,又缩了回来。
局长觉得穿了旗袍戴着美玉的小九辫躺在土炕上,像一颗珍宝散落在了柴草堆中,怎么看也不顺眼。
桌上的一杯茶已凉,茶色浅绿,冷漠地望着这两个人。
十二
多年以后,已居高位的警卫卸任在家,有一天他打开电脑,搜出了一首《刽子手之歌》:“轰轰烈烈活下来无半滴作用,刽子手一出动,刽子手的手摆动,我的头脑由你走了已忘记痛,我的头脑还有记忆千疮百孔……”
他摸摸自己的脖子,想起了当年柳弯儿给他耳语局长脖子的八个字。局长在“三反五反”运动中被判刑,材料就是他提供给专案组的,致命的罪名是贪污和滥杀。他也由此摆脱了局长粗而暴绽的脖子,信马由缰地驰骋到了现在。
责编:柴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