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都纪行

2011-04-29 10:52毛眉
西部 2011年7期
关键词:瑞金红军历史

毛眉

献给时光

周年,是中国人对于某种事物追根溯源的回忆方式。西方人常常惊讶于中国人这种集体回忆的姿态。即使一个伟人死去了三千年也不必担心被忘记,就像2006年是长征胜利七十周年。那支部队经过二万五千里的艰苦行军,到达延安,那是缔造共和国的一个重要开端;而2011年是中国共产党自建立以来,带领民众走过的第九十个年头。

在深入红色题材之前,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时间。

每部作品都展现了一种进入世界的方式。虽然,我不能在时间之流中逆行,把从前消失了的鲜活重新拾起,还给世界。但我想我能以时间的方式,进入那个时代。

时间在我的头顶狂风似的怒号,我从今天物欲陡峭的此岸,纵身跃入三十年代的时光之河。

只是,这中间隔着黑色的时间,而我想泅渡。

世间万物都像时间般,不停地、狡黠地流逝,把一切都流逝成对岸的海市。

时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渺茫存在?竟把壮阔的历史融蚀得片瓦不留?那些消失了的人物和故事,以及历史的主流与支流,都去了哪里?

在瑞金,你会觉得,时间的去处是一幢空空的客家房屋,就像是毛泽东的故居,除了板床、书桌、马灯,剩下的,只有时间。

我爱看过去时间里的人物影像,听他们的声音,给人一种穿透了时间帷幕的感觉。培根说过,时间是最伟大的改革者。

我想打破时间,但做不到,既然做不到,就只好为时间放歌,就像石头,啃不动它,就只能吻它。

只是,对于箭头般直射不已的时间来说,我是一直走到瑞金,才停下来,停下来回顾。

三十年代,世界到达了夜半,世纪之光即将出现,命中注定该发生的一切都正在发生。

那是一个否定与推翻的世纪。以否定为开端,从否定十九世纪发达的物质文明和中产阶级的庸俗生活,到否定十九世纪的基本哲学范畴,否定人的主体性。所以列宁说:“那是十九世纪,给予全人类以文明和文化的世纪。”

三十年代,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角色均已陆续登场:鲁迅,那个临终“一个也不原谅的”的医生,用《阿Q正传》抨击国民的劣根性,在红军长征到达陕北后,发给红军一封贺电:“在你们的身上,寄托着中国的未来”;胡适在创造他的新哲学;梅兰芳在访问苏联;李叔同在弘扬佛法;顾颉刚就任了燕京大学历史系主任;傅斯年与法国汉学家伯希和视察殷墟最大的一次发掘活动的现场;邹韬奋創办着《大众生活》;陶行知主编着《小先生丛书》;梁漱溟,张元济,黄炎培,林徽因,梁思成,林语堂,冯友兰,齐白石,钱钟书,杨绛, 巴金,吴清源,俞平伯,费孝通,陈独秀,傅抱石,徐悲鸿,张爱玲……

三十年代,还是以蒋介石为代表的国民党“统一思想”的年代,“三民主义”被规定为“唯一正确”的思想。但“统一思想”并未改变多元鸣放的局面,特别是没有改变马克思主义、自由主义、三民主义三大思潮的鼎立。

当时,日本侵略的幽灵出现在华北大地,带来一种暗藏的政治危机与明显的民族忧患。而共产主义革命则在江西的农村,集结着新的力量,调试着新的色彩……

三十年代,西方人称之为中国的“黄金年代”。那是一批角落里的人渐渐发光的过程,一队朦朦胧胧的、有着红袖标的身影,在黑白的三十年代里,彩色的行军。

是的,在三十年代的黑白往事里,最有色彩的是红军。

在许多人忙于生和死的三十年代,毛泽东与他的战友们,正在进行着蜿蜒而褴褛的长征,正被国民党四处围堵。在黑云欲摧的历史风云中,这支行进在路上的穷人们,以他们的行进路线,寻找着中国“历史的方向感”。斯诺称其为:“中华天朝的红军在地球上人口最多的国度的腹地进行着战斗,九年以来一直在严密的新闻封锁中与世隔绝”。——这些,就是斑斓的三十年代。

斑斓的三十年代有中华民国,有租借地,有投机者,有苏联的社会主义者,有德国纳粹的军事专家,有美国庞大的身影……只是,在那个谜语般的混沌历史中,还没有人能认准,谁是未来中国历史真正的主角?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任何伟大故事的开端总是因为有着优异的敌人或对手,有着众所周知的恩怨、信仰、主义、立场、党争、伐异、江山……

故事从开始到结束,总需要一段时间来加以呈现,那个过程充满了魅力:毛泽东的对手是当时强大的蒋介石,这场戏一开始就非常不对等:一支流亡的部队,与兵强马壮、良将无数、拥有政府、拥有媒体、拥有一切的委员长,对手戏鸣锣开张了。

从不知道目的地、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甚至不知道自己所进行的就是一次英勇的长征的毛泽东,被对手追击着,在战争间隙,从对手们的报纸中找信息,找机会,找出路,在委员长的一次次围剿,一次次堵截中,一步步走到了敌我共同瞩目的顶点。然后,被委员长赶到遥远的延安的毛泽东,又将委员长赶到了遥远的小岛。我心掩卷时,常常想:如果事情能够从头开始,蒋介石还会一次围剿,二次围剿,三次四次五次围剿,无数次拒绝试图和解的共产党人吗?如果反之,历史很可能会是另外的写法,会以另一行诗句开头。但,历史没有假设的余地,这行诗只能以毛泽东的诗句开头:“风景这边独好!”

我有一种把历史当做人生来处理的写作趋向,因为我总是会在历史中遇到属于人生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我们的对手使自己颓败,而毛泽东的对手却使他得到成全?同样的磨砺,同样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结果却大相径庭,这,难道就是伟人与凡人之不同?

每个人的往事都有不如意,小时候不讨老师喜欢,长大后怀才不遇,人到中年无立锥之地,有时忍受饥寒,有时横遭歧视……然而,故事总是一波三折。现在,作为故事的主人公的你,鲜活地坐在往事的末端,眼看那些致使你败走麦城的人渐渐远去,你开始饶有兴致地讲述过去,与倾听者一起哈哈大笑。

成功的路总是从越来越窄,到越来越宽,像毛泽东那样,一次次穿过低谷,却赢得最后胜利的远眺:“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

从红线中找到红线

我常常会对着历史灵魂出窍,自言自语,像对着一个雪人说些温暖的话,期望它能够融化。

历史的情味与我是浓烈的,因为,历史,是一个高蹈的字眼。

所谓历史,就是前人做过的那些事情,他们以自己的头颅,撞响时代的钟,时代为之悲,为之烈,为之美。

但历史和现实间横着鸿沟,双方各自据守着彼此的立场,该如何跨越?一个历史学家是往事的继承者,而且,在表述往事之前,他就已经受到了往事的影响。从这个角度讲,过去的历史不但活着,而且,进一步影响着今天的存在。我们需要具有双重眼光,能过双重生活,内外兼顾地和历史与现实在一起,并以恋人般的热情去描述,去颂扬。

只是,要想颂扬历史的沉默,须有赣南茶农“喊山”般的嘹亮嗓子,能够喊得万物都睁开了眼睛。

当生活在没有什么威势的、和平时期的人们,在工作中失宜,在生活中失意时,那些伟大的驾驭者,正在历史的大道上,轰隆隆地前行。

那个年代有一种充电的氛围,它的磁场本身就产生出能照耀远近的光辉。他们的激情是创造历史,而今天人的激情则是消费,以不断的消费,填补消极、填补孤独、填补焦虑与空虚。

每个世纪,有属于它自己的公式,如果,我们今天的思想无法得以套入那个公式,不妨转换成他们的频道,在同样的纬度,同样的温度条件下,与他们共赴慷慨。

现代人如果不甘平庸,想不断地向崇高的功业上升,就必须从每天的习以为常中超拔出来,去追随历史的响声,把自己一段针头线脑的生活挽结到历史的链条上,使自身的短暂得到延续。这,是对历史富有情味的享受。

像需要一段距离来观看一栋宏大的建筑一样,看一部完整的三十年代历史,也需要拉开距离。唯有在长时间地消化、长焦距地遥望、了解到历史的本质、知道了整个事物之所以如此发生的理由,这时,写下的才是历史,而不是新闻。

以前会在写作中遇到一个带角的问题,需要抓住它,与公牛一样不断较劲儿;但这次,它忽然变成像是在做一件女红,需要在众多红线中找到要找的那根。因为,在瑞金听到的所有红军的故事,红井的故事,红色的故事,千条万条,层出不迭,像一条条红线,直落在历历红土之上,隐匿了,使我在血色中的寻找异常艰难。

史学总是以荟萃的形式,集合了人类的诸多智慧与伟大功业,并在时间的演进中,留下了它的轨迹,而寻找这轨迹,就是“历史视野”。

尼采说,生活是一面镜子,我们梦寐以求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从中辨认出自己。

胡塞尔说,试图去“理解”人类的精神生活肯定是一桩伟大而高尚的工作。

在所有人身上观察自己,是人类心灵的天然属性。正是在这种理解中,人才得以展开自己与历史的联系。

我想能够在更多的史料中,在更多的历史人物身上,对照、观察、发现自己,做到沙中见沙,水中见水,红线中见红线……找到那段历史之所以发生在这里的天然、自然、必然,并沿着这样的红线逻辑,走出迷宫。

在瑞金的黄昏,我不断凭栏远眺。窗外,一部需要讲述的历史就在那里,等待着翻页。该采取什么样的基调,什么样的文体,什么样与之相称的语言,去澄清如此纷繁的事件、复杂的情感、纠葛的矛盾?

我得在烟雨绵绵中,尽快找到那条红线的一头,慢慢抽出,期待着一瞬间,那段历史会自动地纲举目张。

等一眼看到了第一次全国苏维埃代表大会召开的会址,忽然觉得抓住了一个线头:可不可以说,那个会场上庄严的宣告,到天安门城楼上庄严的宣告,就是一个从婴儿到巨人的完整的成长序列?而把这个完整的发生学放在一个大时空里,让人看得到首尾,是不是就是我要找的那根红线呢?

于是,整个烟雨中的红色之旅蓦然清朗:这,是我要找的红线中的红线吗?

红都:一首不动产之歌

每每看地图,都会陷入痴想:那么多的地名,让人一生都走不到,那么多藏在地名后的深情故事,自己都无缘参与……我就这样马不停蹄地走过了许多城市,许多地区,在短促的生涯里,去经历所能经历的一切,每个城镇都对我充满魔力。

走得多了,比较就出来了,总结也就出来了,发现每个城市,总会在千百年来它自身文化和历史最为辉煌的那个高度上,停下来,停在它最高的那个刻度上,张望来者。

到了瑞金,我在寻找它停留的那个“刻度”。

无疑,瑞金选择的是一个红色的高度,它在这个高度上,将那个年代无形的文化、无形的情结,来了一种无形的集中、凝固、定型。在这个刻度上,你能够感到,这座城市对自身的使命全力加以传承。

每到一个地方,我都会是一个被历史的灵魂占先了的人。穿梭在当地的人群中,那段历史的史魂,以那个年代为背景,为色彩,与我默契地相遇,向我轻轻颔首。

屠格涅夫说:“如果两个人从莫斯科出发到基辅,无论两个人彼此前后离得多远,哪怕一个人快要到达基辅,而另一个刚从莫斯科出发,他们最终都要到达同一个地点,或早或迟都要相聚。但如果一个人去基辅,另一个去莫斯科,则不管他们开始时离得多近,两个人将永远分道扬镳。”

虽然,我无法亲临战时的瑞金,不能把他们与我们放进同一个故事中去,但,只要你也是去瑞金,我们这些后来人,也可以和前贤们、先烈们一前一后地抵达,以一个子孙后代的精神面貌,穿行在那些复活的灵魂中。

从前我的精神地图上,乌托邦、理想国、香格里拉是遥远的存在,现在,有了一个婴儿的诞生地:瑞金。它经历了围剿的白色恐怖,也经历了肃反的红色恐怖,穿越了不祥与分裂,成为了一首不动产之歌。

这样一座已然有了历史光辉的城市,似乎不必再用霓虹了。在中共党史、中国革命史上,瑞金的色彩别样红,故名“红都”。它还有许多称谓:“山坳里的中国”,“马背上的共和国”,“山林里的国家”,“共和国摇篮”……

一个疑问陡然冒了出来:为什么红都的脚下会是红土呢?科学的解释是:在长江以南广大丘陵地区,分布着一种在高温多雨下发育而成的红色土壤,叫红壤。这种红土覆盖了赣南十八个县市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面积。这种红壤有机质少,酸性强,土质黏重,是我国南方的低产土壤之一。但今天的人们因地制宜,通过增施有机肥、补充熟石灰等方法,对红壤进行了改良,种植了适宜在酸性土壤中生长的茶树、油茶、杉木、马尾松等经济林木,既保持了水土,又提高了经济效益。

尤其突出的果实,是赣南脐橙。赣南脐橙在这种得天独厚的土壤条件下生长,长得果大形正,橙红鲜艳,肉质脆嫩、化渣,浓甜,是农民们找到的一条脱贫致富奔小康的路子。专家们甚至认为:“赣州是我国脐橙发展地理条件最好,最有希望成为脐橙大基地的区域,可形成与美国、西班牙等国脐橙一比高低的基地。”

这不仅是一座客家的移民城市,更是输出革命的一个出口。

屠格列夫写他在寒冷的冬天坐在马拉爬犁上,与车夫对话:“你们西伯利亚怎么这么冷?”马车夫说:“这是老天爷的意思。”而在瑞金,如果我问瑞金的土为什么这么红?车夫会说是红军的血染红的。

只有土,能洗掉血气,而洗掉了血气的土,就变成了红壤。

每个来到瑞金的同仁,都有一个、多个只属于自己的问题。这些问题会伴随整个行程,而这些问题的酝酿、形成与解决,恰好是他非要在作品中破解的灵魂密码。对我来说,这个问题是:找到那段历史之所以发生在这里的天然、自然、必然。

这,还得从瑞金的地名入手:据史书记载,瑞金原为莽莽河川,地下蕴藏金矿,人们在此地掘地得金,形成一个淘金场,定居者逐年增多。唐天佑元年(904年),为加强对这一地方的治理,以淘金场为中心置瑞金监,因“掘地得金,金为瑞”,故名“瑞金”。

这个地名,蕴涵着祥瑞富贵,承载的是一方百姓对土地的向往和祈愿。瑞金于公元953年设县,到1994年撤县设市,在如此漫长的县级历史中,它一直是地处赣南东部山区、交通闭塞的“八闽百越蛮荒之地”。它每个阶段的文化,像不同年份的麦草,被结结实实捆在一起,再拦腰轧断,让人清楚地看到其中的断面,至少有客家文化、苏区文化、闽南文化的三重层叠:

武夷山脚踏福建江西两省交界处。四千多年前,先民就开始在武夷山上劳动生息,于是,形成了国内外绝无仅有的偏居中国一隅的“古闽族”文化和其后的“闽越族”文化。

汉、晋、唐、宋时期,中原人大举南迁,带来了中原文化,与当地文化相互激扬,糅合,同化,于是,客家文化诞生了。

1931年11月7日,中国共产党创建的第一个全国性红色政权——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在这里诞生,这个边远的千年小县,成为红色中国第一个红色事件的发生地。从1929年2月瑞金开辟为中央革命根据地,到1934年10月红军离开瑞金,中央苏区在瑞金存续的五年零八个月间,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邓小平等大批中国革命的缔造者和传播者来到这里,进行了治国安民的伟大实践,他们所创造和传播的先进文化与瑞金本土文化进行了又一次的相互荡涤,于是,苏区文化形成了……

在这盛产脐橙、五谷丰盛的村庄里,我安顿下来,一边剥着脐橙,一边眺望窗外。暮色中,远山深深浅浅地呈现,用手指在布满湿气的玻璃上,画一条长长的小路,通向山林,山林的路上,一个斗笠的背影,从雨中,踢踢踏踏地隐去。

入夜,阔叶与雨脚,在窗外一问一答,让我入迷。听来听去,总是雨点先说两句,阔叶就紧跟着再说两句,一夜唱和,讲的都是客家话。

在无眠中越坐越深。打量山,打量水,有点发痴:这山,是不是武夷山的余脉?这水,是不是长江水的余脉?而我,已经注定是那个燃烧时代的红色遗民了。

逃出祠堂的女人

白鹭古村里的王太夫人祠,是一座居祀型的祠堂,建于清道光年间。王太夫人(1750年-1822年),是原嘉兴知府钟崇俨的生母,被朝廷册封大恭人,诰赠太淑人。为人贤淑,乐善好施,族人爱戴,为其立祠。

祠堂建成后,楼上用作义仓储存义谷,楼下是赤贫子弟的读书之地,大灾之年,堂内的天井是施粥处。

虽然,我国的姓氏宗族盛行建造祠堂,但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女性祠堂非常罕见,以女性本姓命名的祠堂更是难得,在全国都难找到第二所。

我们常常习惯于仅仅百余年的共和,却常常忘掉几千年的封建制度。看看这些遗落在山间的祠堂,这些实物,会使你再次记起,我们这个民族所经历过的精神上的跪拜,以及九曲回肠的人物关系。

在我看来,王太夫人祠说明了两个问题:

一是中国历史不管是兴是衰,在民间,依赖的是像王太夫人这样的信佛民众在普及着善良。只是,在古代,女性的这些美德不算美德,不能算在仁义礼智信的框架内,充其量只能算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妇人之仁”;二是它是一个倒立着的金字塔,从反面证明了千年来中国女性地位的不堪。

我由此想到苏维埃解放童养媳的运动。“苏维埃政府开展的文化活动,极大地改变了当地百姓的精神面貌和生活习惯,从几岁的孩子到六十多岁的老太太,都会唱苏维埃的歌,都会说一些新名词,像‘男女平等、‘自由,都知道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区别,教育部副部长徐特立亲自抓的‘解放童养媳运动,解放的不仅是妇女,她们的家庭也发生了变化,不再阻止她们出去工作了。”

九十岁的宋发娣在云石山乡云石山村新屋仔小组,九岁就做童养媳的她说:“十六岁那年,我出去工作,经常回家晚了连饭都没得吃。就自己带饭,戴着袖标去宣传,动员青年们参军。”九十四岁的谢桂香当年是一个童养媳,现在住在叶坪光荣院的她对记者说:“开始婆婆不让我出来,我偷偷地上街,后来婆婆就习惯了,也不拦着我了,我就到县里工作了,动员姐妹们剪辫子,开始她们都躲着,给她们剪了辫子后,都偷偷地乐。”当时,剪辫子,俨然是妇女解放的一个庄严仪式,而剪掉辫子,去为苏区政府工作,是当时的时尚之举。

在密溪古村落祠堂里,漂亮的小女孩导游说,祠堂是一个家族中最为宽敞的公共建筑,它的重要功能是用来“议事”。主持“议事”的都是乡绅,处理事情,都是根据传统的、封建的不成文法来进行判断的,“族权”在这里得到了完全的体现。但她接下来的一句话,直让我落荒而逃:“在祠堂这个私人的法院里,像婆媳矛盾这种事情,族长只有一句判词:‘母亲只有一个,媳妇可以再娶。”

在中国的封建社会里,人生的逻辑起点是家庭。试想,当年轻的新娘在一个由婆母支配的家庭里为自己的地位而斗争时,她唯一有效的斗争手段就是依靠丈夫,当丈夫如此出言不逊时,当她所依靠的这个逻辑起点不可理喻时,女人的绝望是彻底的,她的反应不可能不激烈。

此时才明白,为什么在苏区妇女运动开展得最为红火。明白那些旧式女性为什么处理矛盾会那么极端:一哭二闹三上吊,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解气解恨。

换作我该怎么办?思前想后,我会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一把火烧了祠堂,哪怕它有防火墙,然后,在火光冲天中上演一出“林冲夜奔”。

奔到哪里去呢?此时又忽然明白了:《红色娘子军》里,那个打不死的吴琼花去投奔红军,是一个多么光明的出路啊!

那个时代的语言最能说明那个时代的情绪:“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真是落地铿锵。

那时候,代表先进文化的共产党,像一个巨大的向心力的漩涡,所有的力量,通过各种暗道汇聚,掀起了席卷旧势力的狂澜。

楼有多高,阴影就有多长。置身这样高高的祠堂,就像黑夜里误入一个城堡,只要一级石阶踩不着,就万劫不复,一个转弯儿不慎都会撞上鬼影憧憧。祠堂里处处都有着浓重的霉味。

随便走进哪间屋,都可以觉出女性那种复杂的力量扑面而来。你想啊,女人几百年来都是坐在屋里的,她们的气息能够穿透墙壁,穿透秦砖汉瓦,力量如此强大。因为,女人的这种力量从来就没有涣散过,她们从来没有机会把这种力量发送到、发散到、应用到其他方面去,诸如写作、绘画、商业、政治。所以,吴琼花的力量如同一束激光,那光能够聚光成枪,扫射一切,并引起冲天大火。——那,就是女性的力量。

中国社会的特点是广土众民,大家须有吃有喝有穿地在一起。要做到相安无事,进而凝成一个大的社会,是要讲制度的,而这种制度得以运转,是以牺牲千千万万女性的幸福为润滑剂的。用林语堂的话说:“这种忍耐的态度,我想是由大家庭生活学来的。一人要忍耐,必先把脾气练好,脾气好就忍耐下去。中国的大家庭生活,天天给我们习练忍耐的机会,因为在大家庭中,子忍其父,弟忍其兄,妹忍其姐,侄忍其叔,媳忍其姑,妯娌忍其妯娌,自然成为五代同堂团圆局面。这种日常生活磨炼影响之大,是不可忽略的。”

此时,在往事旧得没有了颜色的房间里,仿佛觉得,我曾在这间屋子里因备受压迫而上吊过,曾把一缕青丝放在了桌上……

下意识地去找一张桌子,桌子上,没有青丝。

晚上,祠堂里没有灯光,女人们在自然光下做一些摸黑可以做的事情,利用月光纺线、舂米,反正,都是些女人在操劳。

我在四处通风通透的房间里,看了一圈,非常不解,就问:“这样的房子是不是太没有私密性了?”刘华先生说:“客家男人常常要出去经商,男人走后,这样的格局便于家属们互相监督。”人性,在这里被压扁了,压残了。

电视剧《长征》中,毛泽东歇息在一个祠堂里,说:“祠堂的长老的权力是大得很哪……”他们是一个个焦仲卿案件的制造者,一个个灵性生命的刽子手。

我忽然感到,理解是需要现场的。不论是对历史的理解,对生命的理解,我与操劳着的、被监督着的那些女人们一一擦肩,她们都以往事的颜色摇曳着,看得人晃眼。

一眼望见窗台上有个做针线活儿的新妇,我怀疑,也试想,她会怎样一步步地走出“瓜皮帽”一声咳嗽四处皆应的祠堂,走出群山都是亲戚的环绕、四面山顶上都有古塔镇守的村落,走出处处都有眼睛监视隐私的厢房,走进大企业、大公司做白领、做职业女性?

一再站在这样的土地上傻想,究竟什么样的社会改革,才能解决问题呢?——原来,在中国这样一个拥有几千年历史的国度里,能够像我这样一背上包、换双鞋就走千山万水的姿态,是建立在前人冲破观念的苦战之上的成果。

历史与文化,革命与开放,竟与自己达到这样切身的程度。

历史不是空穴来风,革命,革新,就这样一点点地积累着文明与进步,而我与你,是这些硕果的享用者。

街上传来《十送红军》

等我被浓烈的感情膨胀到无法胀破外壳时,街上,传来《十送红军》:

千军万马江畔站,

十万百姓泪汪汪……

一首民歌,比起一部调查报告、一部长篇巨著、一部电影能更有力地扎根于人心,也能更有效地喷发出情感。

我是在这首民歌里,体会到了音乐的力量。也许,是因为,在我刚刚理解了这片红土的时候,恰好听到了这首歌,而只有理解了的才是深切共鸣的基础。

一唱起《十送红军》,就有被秋风吹得很瘦的虫鸣,嘁嘁地咬人的心。音乐是表达人类情感的世界语,它无须翻译,便能够在不同国界、不同皮肤、不同经历的人心中引起共鸣。

音乐是唯一的、不受緊绷绷的语言束缚、能渗入所有人感情中的一种流质。所以贝多芬说:“我的心中有着不能不宣泄的东西,这才是我作曲的缘由。”它让我循着一条旋律的九曲回肠,再次去寻找瑞金。

瑞金历史上没有形成过自已的地方剧种,但很早就有地方民间戏曲班演出,剧种有昆曲、东河戏、祁剧、京剧、采茶戏。苏区时期,开创了红红火火的苏区戏剧运动。苏区戏剧取革命题材,用瑞金民间音乐,有力地支援了革命战争。现在瑞金主要戏曲为赣南采茶戏。顾名思义,采茶戏发源于产茶地。正是那些茶区,孕育了采茶戏的雏形。

茶,是这一地区挑大梁的元素。而“喊山”则是武夷山御茶园内举行的一种独有的仪式,每年惊蛰日由知县主持祭祀活动,茶农齐声高喊“茶发芽,茶发芽”,祈求神灵保佑武夷岩茶丰收,是为“喊山”。

传说有一年,天庭里专为茶树浇水的金龟,干久了,正闷得慌,猛听到人间传来“茶发芽,茶发芽!”的喊声,偷偷跑到南天门往下看:只见茶农们齐刷刷地跪在地上,顶礼膜拜地祭茶神,红烛高照,金鼓齐鸣,看得金龟啧啧称赞。

或许,就是这种习俗,衍生出当地的民歌是采茶歌、采茶调?

众所周知的是,采茶调是采茶劳动时的调笑,这个传统是从《诗经》时代就开始了的。

赣南民歌《送郎歌》,是妻子送郎出远门时的边送边唱,一唱三叹,中间夹用方言土语作语气助词。《十送红军》基本仿照了《送郎歌》, 但依然是一次非常出色的创作: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

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

山上(里格)野鹿, 声声哀号,

树树(里格)梧桐, (介支个)叶落完。

紧紧拉住红军手,红军啊,

几时(里格)人马,(介支个)再回山?

我在历史材料中淤堵得不得宣泄时,就哼起它,寻找脉络,所以,特意去了解了一下它的创作背景。

进入1960年以来,连续三年的困难和灾害,加上国际上各种反华势力也借机在政治上施压,使新中国处于“高天滚滚寒流急”、“万花纷谢一时稀”之境。严酷的现实赋予文艺工作者神圣的使命,那就是尽快拿出一批讴歌民族气节和英雄主义气概的洪钟大作,以鼓舞民心。空军最早肩负起了这一使命。空军首任司令员刘亚楼是位情趣高雅的将军,认为文艺工作在政治工作中有着特殊的作用,十分重视文艺。这年10月21日,刘亚楼把空政文工团总团副团长兼歌舞团团长牛畅叫到办公室,向他谈了访问朝鲜的观感,特别提及朝鲜一场名为《三千里河山》的演出:“我把他们的节目单都给你带回来了,你拿回去好好看一看。我们空军要带头,拿出一部反映中国革命斗争历史的大型歌舞剧来。我们的同志不了解革命历史,不懂得艰苦奋斗,你们文工团就应多唱一些革命歌曲,让同志们重温一下我军走过的历程,这是有教育意义的,既可发扬传统,又能激励斗志。这部歌舞剧可以这样来,素材和歌曲尽量用以前的,用当年的歌曲反映当年的历史。如果没有那么多歌,就用主席的诗词作曲。你听着,三个月以后一定要拿出我们自己过硬的东西来,到时我要来看你们的演出!”

空政文工团派出歌舞团团长汪洋,词作家张士燮,作曲家朱正本,到老区湘赣两省搜集整理革命历史歌曲。他们在井冈山找到了当年的红军宣传队员“赖妈妈”赖发秀,这位民歌能手为他们唱了《送郎当红军》:

送郎当红军,革命要认清。豪绅地主,剥削我穷人。

送郎当红军,坚决打敌人,消灭反动派,大家有田分。

送郎当红军,切莫想家庭,家中事务,妹妹会小心……

回到北京后,负责剧本创作的张士燮,写到第四场红军长征时,觉得需要一首歌曲来表达根据地人民送别红军时那恋恋不舍的心情,他把自己搜集到的多首有关送红军的歌词综合起来,从一送红军一口气写完了十送,按照江西口语化,在唱词中掺杂了“里格”、“介支个”等地方方言,形成了《十送红军》的歌词。朱正本拿到歌词后,想起了自己在江西采集到的赣南采茶戏的一些曲调,其中一首送别亲人的曲调,如泣如诉,欲言又止,何不把它拿来作这首歌的音乐基调?他从中寻找到了创作灵感,又借鉴了西洋音乐回旋曲的形式,在民间曲调的基础上重新加工,一送、三送、五送、七送、送了又送,盘旋,呼应,首尾相衔,余音袅袅。

这部名为《革命历史歌曲表演唱》的大型歌舞剧于国庆节在民族文化宫礼堂公演,中央、北京广播电台竞相播放。《十送红军》很快在全国广为流传。当时《解放日报》评论说:“《十送红军》是一首壮丽的抒情诗,一阵阵歌声,一滴滴眼泪,‘问一声亲人红军啊,几时人马再回山……真是语短情长,依依难舍,充分表达了根据地人民和红军的深厚感情,以及人民对红军战士早日胜利转回家乡的坚定信念。”

如果你有耐心,会在中国历史的黄钟大吕、金戈铁马、折戟沉沙中,隐约听到一丝胡笳长笛的回转之声。只是因为这种声音细若游丝。但只要你把它找出来,历史的凌厉就会变得柔软起来。

西南地区的民歌,大体都是小调型的,音调之婉转,像山涧小溪,是自然而然出去的,出不去时,就顺势而下,不堵不塞,整个曲子十分地灵性。

不仅西南地区的民歌,几乎所有民歌都是软的,是绵的,是怨的。

后来,我会觉得,街道上,女人和孩子,都是民歌,瑞金真让人感到“鸟去鸟来山里色,人歌人哭水声中”。

在民歌中,最能领会当地人的特点。因为,音乐是表达人类情感的世界语,它无须翻译,便能在不同国界、不同肤色的人心中引起共鸣。

一首民歌让人感到它几乎是天生的,表达的内心情感却是恒久的。从江西的《十送红军》到陕北的《东方红》,它们都是民歌,所谓民歌,是民间的声音,是民怨。一个好的政权,要善于把民歌中找到民怨,并且把民心变成民歌。

在那个时候,人心的向背是泾渭分明的,大家都像飞蛾扑火般毫不犹豫地扑向伟大的火焰。于是,造就了那个燃烧的时代。

自然界自有它的气候,气候的变化决定这种那种植物的出现;精神方面也有它的气候,决定这种那种艺术的出现,《十送红军》成为了红土地上的红色经典,像一片包谷地里乍起的风,带着潮热闷人的气息。

歌是历史,民歌,是民心。

告别时,我看见叶坪的额头上,挂有一幅匾额,写着“十送红军”。

责编:方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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