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穿过冬夜(外一章)

2011-04-17 08:21谢枚琼
青年文学 2011年13期
关键词:候鸟高楼河流

文/谢枚琼

■美术作品:克里姆特

我突然就感觉到自己失去了方向感。这是一个仲冬的夜晚,我独自一人在一条河流里的孤岛上徜徉。从彼岸瞩望孤岛,黑糊糊的,模模糊糊,像一艘巨大的黑黢黢的船,停泊于河流之中。我自然知道,岛上生长着茂密的树木,但现在它们的形状,包括它们或已经光秃了的枝、或已经褪却青翠的叶,都被夜色的手掌严严实实地一一遮住了。岛上当然还有鸟儿,那些有着漂亮的羽毛和动听的歌喉的鸟儿,此时是否已经沉入梦乡?我想,它们只怕正蜷缩在巢穴里,裹紧身子,睁圆滴溜溜的眼珠子,不肯入眠。冬天的夜晚,有多少事物会让一颗心灵难以安放下来?譬如一匹嗖嗖掠过树梢的寒风吧。呼号的冷风那尖厉的叫声在冬天的深夜里扫荡着、盘旋着,甚至还涌起像激流一般的旋涡,这是我远去的记忆中不曾消逝的阵阵惊悸。

我不知自己何以会突然间没有了方向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旋涡这个一闪而过的词语,也许是因为身边这条平静的河流。是的,今晚的河流出其不意的宁静,宁静到我看不见一圈小小的涟漪。对岸的灯光在河面上斑斓,有了些波澜微漾的意味。竟然没有风,一丝风也没有从河面上拂来,孤岛陷于无边的沉寂。我不禁有些迷惑了。而偏偏天边挂着半块残缺的冷月,似乎钉住了一般,我感觉不到它哪怕是滞缓的挪动。铅黑的天幕上不见一点儿星火,冷冷的清辉生硬而且有了白霜的质感。

这一切都让我感到难以言说的寒冷,深入骨子的战栗。无树枝的摇晃、无河水的流动、无鸟儿的呓语、无星光的闪烁,我仿佛嗅到了生命静止和沉重的味道。我此刻期望着一阵风袭至,吹皱那一条河流,我想着,水流的方向犹如一个坐标,能让我读出某些生命涌动的体征。我曾经在戈壁滩上的一条河流前驻足良久,那是开春时节,挟着冰块奔涌而至的河流,一路跌跌撞撞地穿过荒凉,蜿蜒前行。淙淙的声响,给死寂的戈壁滩仿佛注入了一脉生机。我静静地注视着它从我脚边经过,又无言地目送着它远去,直至消失在视野里。在我凝神沉思之际,似乎听见在它流经的脚印里,一些天籁般的声音在浮涨,这样的音符使我的心空不知不觉地开阔起来。水的流动与河的流向,对于一片土地,对于土地上一切生命的渴望,对于一切生命的心底的呼唤,我知道,其中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现在,凝滞的河流,似乎让这个冬夜屏住了呼吸,更让我从未有过地觉得,一条河流其实远不止是向前流淌那样简单。

我沿着河流的方向缓缓走着。我当然知道河流的方向。我对这条河流熟悉的程度告诉我,她再怎么消瘦,那义无反顾的流向是始终不会改变的。这无疑就如生命意识的本质,只要存在着的生命,其脚步总是会朝着向上、向阳或向前的轨迹顽强地蔓延开来。时间一阵比一阵地寒冷起来,时间的脚步却不会放慢半拍,那么,河流的脚步呢?河流的脚步声呢?夜色愈来愈浓重。夜色是从群山之巅直铺下来的,铺向河面,便随着河流流动起来。流动的河流却载不去夜色的沉重。所以,在我无奈的目光里,今晚没有主角。

孤岛的小径旁散落的惨白路灯,只不过是为稀少的行人照亮短短几步路程而已。河流的流淌显然与灯火无关,它不需要谁的指引。人静的时候,才能听见自己的心音,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冬夜,我又能否捕捉与谛听到一条河流的心跳呢?

河流在这个冬季比任何时候都要枯瘦,之前已经露出了低低的河床、裸裎的礁石,仿佛一个赤膊上阵的老者,有些筋骨嶙嶙的模样了,刀子样的冷风从上河口直刮下来,便让人感觉到了河流的颤抖,在如此严酷的时节,那样的形态难免让人心中揣想,不知道它能走多远。因而,我,也许还有更多的人吧,都在渴望一场铺天盖地的、不期而至的大雪,看着纷纷扬扬的雪将裸露的河床与岩石一层又一层地覆盖起来,甚至于将整条河流都封锁起来。我想,雪在这时则不是寒冷的代名词了,对于一条干枯的河流而言,它更是温暖。世间很多事物大抵如此,就比如寒冷的另一面是温暖,时间是绝对的也是相对的,平静的后面往往激流暗涌。而今夜无雪,雪在我的梦境之外纷飞。

在今晚深沉的地图上,平静而枯瘦的河流依然是不可或缺的,它像一脉绵绵不绝的气息,在冬夜的身体内潜行着,悄无声息地冲决所有紧闭的经络,让这个冬夜的呼吸平稳、通畅而且踏实。返回的路上,我穿行在钢筋水泥构建的冰冷的城市森林,心中却一直在徐徐回望冬夜里那条蛰伏的河流,耳旁仿佛什么时候已朔风渐起。

那一河的宁静呢,只怕已风生水起了吧。

坚硬的天空

秋天的天空似乎分外澄澈,云朵更白,天空更蓝。甚至于感觉也更高、更迢远、更广阔。这视觉与感官上的印象定然也与心情有关吧。因此当我看到江边上那幢刚刚竣工的大楼时,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起来。那幢二十层的高楼坐西朝东,面向汤汤北去的江水矗立。而它在建过程中,却又是让附近的居民(包括我)那么烦躁,由于它而形成的飞扬尘土,由于它制造的日夜不停的噪音。不过,这些现在都不妨碍我用欣赏的眼光来看待面前这座庞然大物,我甚至觉得它的伟岸完全可以使它成为我蜗居的这个小城里的一个地域性标志。当然,关于其到底能起到哪方面的标志性作用,我尚未来得及细细思考,并作深入浅出的全方位论证。我只不过是在某一个秋天的黄昏绕着它漫不经心地散步时,突然在脑子里面闪过这一个念头而已。也许这一念头的出现,只是基于它毫无疑义是小城的最高楼层这一事实吧。

但后来发生的事件,却不幸让我言中了。我认为那的确算得上是一个事件,而且是异常惨烈或者说是悲壮的一个事件。

楼房的外装饰显然是花了心思的,不说匠心独具,至少在本地的楼房里算得上鹤立鸡群。从我外行的角度看来,其整体的装饰效果可用顺眼、养眼来形容,特别是当我看了这栋楼房北面的外墙装饰后。如果换了是你,我想,恐怕也会驻足多瞧上几眼的。楼房北墙用自上而下三分之二的面积描绘了这样一个宏大场景:高远而蔚蓝色的天空中,飘浮着大朵大朵的白云,一群丹顶鹤舒展开宽大而有力的翅膀,正在蓝天上展翅翱翔。它们的神态是那般自由那般优雅,金色的阳光洒在它们身上。目睹这样的画面,我仿佛听见了鸟儿飞过头顶,留给了我一行滑翔的背影,留下了一声声悠扬的啼鸣。

我不知道为何要在这面墙上布置如此一幅场景,或许有些类似于广告的性质吧。可就是这样一面精心绘制的墙壁,却制造出了一个惨剧。

在一个寒意浸淫的秋天清晨,我去江边晨练。晨曦未现,街灯依然通明着,当我路过那幢高楼时,情不自禁地仰头朝北面墙壁张望,楼顶安装的灯光俯照着,将一面墙照射得如同白昼。墙上的那幅图画在我的潜意识里已经温暖地占据了一角,每每经过,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将目光聚焦其上,打量几眼。可那天,我突然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地面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各色的小鸟。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走到近前去看,我估摸着有不下百十来只小鸟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绝大多数小鸟已死去,原本该是多么柔软的娇小躯体现在已变得僵硬。它们的双眼紧闭,小小的脑袋耷拉着,细细的脚爪直直地向后紧绷着。我搜寻一番后发现,尚有十数只鸟儿正在地上吃力地挣扎,它们有的睁圆了惊恐的眼晴、扑腾着无力的翅膀,有的根本已抬不起头来,唯有身体在颤抖着、痉挛着,还有的嘴里面吐出含混不清的叫声,这一切都显得那样的痛苦与无助。可我却丝毫也无法为这些有着或多或少生命体征的鸟儿高兴。我还看见地面上零乱地散落了的毛绒绒的片片鸟羽,被从江面上吹过来的风轻轻扬起,又悄然落下,一地羽毛犹如在上演诀别的独唱与凄美的舞蹈。血腥的气味在大楼四周弥漫,使这个寒秋的晨分外萧条和肃杀。

难道它们是被偷猎的子弹夺去了生命?我蹲下身来,仔细查看那些死去的鸟儿,却没有从那些冰冷的躯体上找出任何一个哪怕是小小的弹孔来,难道它们是因为误食有毒食物而殒命吗?细想之下似乎也不太可能,它们完全不至于这样成规模地、齐刷刷地死于同一个生疏的地方。在惶惑中,我抬头察看那堵高高的墙壁,我看到了那幅蓝天白云的图画上面的斑斑血痕、沥沥血迹,还依稀可见鸟羽被冷却凝固的血块黏附在墙上,有些血色的印迹犹未干,颜色鲜泽,想必是飞溅上去不久。

为什么在这样一幅蓝天白云的图画上面,会有这斑斑血痕和沥沥血迹?除非鸟儿们自己撞上了坚硬的墙而折翅断羽,终至魂飞魄散!这才是唯一的原因。

它们不知道,那一片天堂般的天空后面,竟然是一堵坚硬如钢铁的墙壁。那其实不是一幅美丽的图画,更不是一片真实的天空,而是足以毫不留情地掠夺它们生命和自由的一堵坚硬的墙壁。

我痛惜之际隐约记起早些时候曾从某份报纸上读过的一则消息:摩天楼被视为建筑科技进步的象征,但是在芝加哥却成了候鸟杀手。许多迁徙的候鸟误撞高楼,最多一个晚上能有好几千只小鸟因此命丧黄泉。每天清晨,动物保育人员都要赶到芝加哥洛普环状市中心的各大楼收拾满地的小鸟尸体。保育人士说:“有时候,单单一晚就死了好几千只。”这些魂断芝加哥的小鸟都是途经当地的候鸟,它们面临许多危险,其中一个就是高楼和高耸的光照建筑。每年春季和秋季是候鸟迁徙时期,芝加哥的摩天大楼,例如AON保险大楼,高度在全球数一数二的席尔斯大楼,一到夜晚就会熄灯。候鸟平常都可以顺利飞越这些高楼,不过从民众利用摄影机拍下来的画面显示,一旦天候转坏,候鸟就会突然向下俯冲。科学家猜测,可能是候鸟平常依赖星星辨识方位,气候恶劣时转而被市区的灯光吸引,结果撞上高楼。

现在横尸于地的这些小生灵显然也犯了类似的错误,它们分明就是把那一面描绘着蓝天白云的墙壁当作了一片蔚蓝色的天空啊。它们当然到死都没弄明白,为何看起来那样明丽的天空,会成为葬送它们的地狱。

在它们的意识里面,天空永远如幽蓝幽蓝的湖,它们就是一尾尾快乐的鱼,在那里面,它们不必担心自己受到任何伤害。它们义无反顾地向着蔚蓝的深处游去,前仆后继,因为它们坚信远方就有它们要抵达的家园,那里充满温暖,阳光明媚,芳草萋萋,它们在那里安家嬉戏,栖息繁衍。

此时,我眼中另一片虚拟的天空上飘荡着的已不再是洁白的云彩,仿佛是一篇血泪凝成的文字,深深地镌刻在坚硬的天空上。我不知道从此路过的人们,是否会停下他们匆忙的脚步来读一读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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