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短篇小说]

2011-04-17 08:21赵波
青年文学 2011年13期
关键词:娜娜北京

文/赵波

叶晶到达再生花咖啡馆的时候,刘导演已经早来了。

尽管事先没有见过面,坐在里面咖啡座上的刘导演还是准确无误地朝走进门来并且东张西望的这个高个子长发女子招了招手。

喜悦似乎暗暗洋溢于他的脸上。

叶晶走到了他的面前,刘导演站起来,伸出手和她握,客气地说,叶小姐好高啊。

叶晶看了看眼前这个朋友介绍过来说要约她写电影剧本的导演。此人其貌不扬,广东人,脸上皮肤不好,好像青春痘没有长完的样子。

她平平地笑了笑,回了句,我们内地女孩子都长得挺高的。

坐定下来,叶晶问,您怎么想到要找我写电影剧本的呢?我以前只写小说和随笔的。

刘导演说,有次在上海书店看到叶小姐的新书,打开来一看就爱不释手,那是一本谈感情和男女的书,我真是想不到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对于这方面的想法。简直像泉水涌出来似的,很直接,和香港女作家的写法很不一样。

叶晶说,我这个年纪可能还比较喜欢想这方面的问题吧,很多是写给专栏的文章。但是,那也不说明我就能写剧本呀。

刘导演说,我是去年来北京做这个电影剧本的,香港公司出钱想和北京方面做一个合拍片,找谁谁谁推荐好的编剧,他把自己过去用的一个编剧推荐了过来。那个编剧的语言风格很北京味道,这大半年我来往于北京和香港,一直在和他谈剧本,耗了大半年,剧本写了几稿,却始终找不到我要的感觉。这不,有一天和另外一位导演谈这事的时候,我正好想到看过一位叫叶晶的作者的新书,书里的感觉很对我的胃口,于是问起那位导演知不知道女作家叶晶。恰好他知道他的一个女朋友认识叶晶,于是答应牵线,这下今天我们才有缘见面。

听刘导演介绍完情况,叶晶才明白。什么事情在北京都会变复杂,北京的人际关系就是一锅浑水,谁认识的谁谁,谁谁介绍来的,人实在是太多,谈事的、想合作的很多,真正合作成功的却没多少。大家都在杀时间罢了。

所以,和刘导演眼中的热烈不同,叶晶只是淡淡的、不卑不亢的,她让刘导演说说电影的框架。

当然事先已打好招呼,讲给她听也不见得她就接下这个剧本,被人家改了半年的东西半途拿到她手里,她可没有什么把握立马就让它起死回生。谁都知道这些导演和投资人最难弄,今天想要这个效果,明天又要那个场面,今天想捧这个女演员,最好性格往她身上靠,明天又变掉了。谁吃饱了撑的愿意围着他们转呀,有这个时间她还是愿意写点儿小说,钱虽然挣得少,但至少快乐、自由、什么她都自己说了算。

刘导演开始说剧情。

他说北京是个发展中的日新月异的城市,在这里每天都在发生新的事情、新的变化。他的男主人公从美国回到北京,这个男人出去三年了,他回来后,老婆要和他闹离婚,因为她早就和他的一个做生意发了财的哥们儿好上了。他老婆告诉他别说三年,出去三天北京就可以发生一些把一个人的人生变得天翻地覆的事情。

男主人公想不通这个以前老是要自己早点儿帮她办出国的老婆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冷漠。他的思维还停留在出国之前的北京,转不过弯来,于是他天天在北京转悠。这个过程中,他看到了北京的巨变,并且和一个酒吧或者夜总会卖雪茄的女孩认识了。

顺便说一句,刘导演说,因为舒舒是我们香港公司签约的演员,所以这个电影的女主角,也就是卖雪茄的女孩就是她来演。电影的最后,男女主人公走到了一起。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不知叶小姐可有兴趣把它完成?

老实说,刘导演的普通话说得有点儿费力,很多地方用词不标准,但叶晶还是听明白了,而且,这个故事竟然有打动她的地方。

打动她的地方可能在几个方面:从外地人的角度来看北京是其一,她自己是外地来北京的,现在依然不会说带儿化音的北京方言,北京这个城市在一个外地人看来总是充满新奇之处。其次,耳闻目睹北京的情变故事太多太多,这里人多、机会多,鱼龙混杂,选择也就成为很多人的一个问题。另外,舒舒是叶晶喜欢的女演员,女人也喜欢的女人,一方面是漂亮,还有就是撒娇有小女孩的感觉,能够勾起成熟女人的母性。

叶晶点了点头,说这个故事她可以尝试着做一下。

刘导演欣喜若狂,说她要是不接下来,这个计划很可能就要泡汤,那他的大半年时间可就白搭了。

明后天我就让我们的女制片人和你谈合同的事情,到时具体的时间大家好有个安排。我会把前一个编剧写的几稿都带给你看看,可能有一些戏还是可以用得上的,因为那些可以用得上的还是我自己说戏的时候贡献给他记录下来的。以后,我们一定要多见面多谈谈。刘导演激动地强调。

叶晶说,真不好意思,我平时香港电影看得少,不知您拍过一些什么电影?

刘导演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几张碟片,最上面是金城的天使造型的盒套,他说,我看过你的书,也希望你喜欢我的电影。

叶晶接过那几张碟,说回去一定好好学习。

晚上,叶晶冲了凉,坐在白色的长沙发上,一边擦头发一边习惯性地放了一张欧洲闷片到机器里。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起身到客厅从包里翻出下午刘导演给自己的片子,然后走到里间,把“金城”塞进了机器转盘。

“沙沙沙”的声音响起来了。叶晶舒服地倒在沙发的靠背上。

屏幕上,金城扮演的一个长着白色翅膀的天使从天而降,掉在陈慧扮演的单身女郎的阳台上。太好玩了,这个男天使无辜地扑闪着大大的眼睛和白色的翅膀,被强势的单身女郎欺负着。单身女郎白天在一个香水店上班,她有本事调制出各种味道和效果的香熏制品,比如紫罗兰味道的可以镇静,薰衣草味道的可以安神……她身边的八婆女人们都对她遇到的男天使感到好奇,单身女郎有时还带着男天使上班。

雷扮演单身女郎隔壁的一个搞笑邻居,好像是个同性恋,也想诱惑天使。

电影的结尾,是单身女郎坐在火车上前往法国普罗旺斯,那里开着紫色小花的薰衣草太美了。而空中,一个男人正坐在飞机上注视着火车车厢里的单身女郎,然后一座桥挡住了观众的视线,火车隆隆地开远了……

叶晶发现自己爱上了这部电影,因为它清新愉悦。她重新看了看电影的封套,上面赫然印着导演的名字,没错,就是下午见面的那个外表毫不起眼的男人,她没想到他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外表下有着如此不同凡响的、浪漫的内心世界。

封套上还写着这部电影是首部香味电影,当放到单身女郎调制香熏制品的镜头时,电影院里会散发出那种香熏制品的香味。电影结束时,观众们又可以闻到法国普罗旺斯薰衣草的花香。

叶晶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自己家里也和电影院里一样有了浓浓的花香。她和那些观众一样,沉醉在一部好看的电影带来的浓情蜜意之中。

临睡前,叶晶给刘导演发了一条短讯:谢谢您,拍了一部特别好看的电影。我很喜欢。

刘导演立刻回了:我太高兴了,你能喜欢我的电影。明天下午老地方见,我给你看前编剧写的本子初稿好吗?

行,明天下午两点见。她回。

叶晶第二次见刘导演的时候明显热情了很多。她是一个热爱有才华的男人的女人,就像有些女人在物质面前两眼放光一样,叶晶容易在男人的才华面前两眼放光,产生聊天的兴趣。

他们的沟通变得顺畅,一个人的话很容易唤醒另外一个人的灵感,互动很好。也许,香港是属于南方的,叶晶从小在上海长大,她也是属于南方的,两个南方人的感性是一致的,不像刘导演上次和一个京味儿编剧磨合,始终是南辕北辙。

电影的人物设置有了突破性的发展,刘导演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他右脸颊上的几颗痘痘也有点儿发亮了。

香港公司的女制片人也来北京和叶晶见了面,是个看上去很精明干练的中年女人。叶晶带她在三里屯一个朋友开的餐吧里吃饭聊天,她们签好了合同。女制片人很会砍价,说因为前面已经有编剧打了底稿,于是狂杀叶晶的价钱。叶晶心想自己也不是一个职业编剧,就没有多争论。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思路,有时候前面有人写过的东西非但起不了帮助后来者的作用,反而会将人引入歧途。但是第一次写电影,价钱低就低吧。

然后,双方又在给钱的方式上拉锯。女制片人大概没看过朝三暮四的故事,猴子听到早晨给三个桃晚上给四个桃就不开心,后来喂猴的人答应早晨给四个桃晚上给三个桃猴们就开心了。现在编剧费用分成四个阶段给,第一步大纲出来给多少钱,第二步分场出来给多少钱……总共多少钱是一定的,但女制片人卡的是,第一步和第二步的钱不能给多了,很多编剧只拿到前两回的钱,电影公司就拿着剧本走了。人和猴一样,女制片人是那喂猴的人,她却不愿意让猴欢喜,猴欢喜了公司就不高兴,老板不高兴了她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叶晶还搞不清楚这里面的许多花头,于是,她这只简单的小猴就答应早晨三个桃晚上四个桃了。

后来叶晶对刘导演说起,刘导演说,我不是跟你讲价钱你要自己争取吗?你是我一定要用的编剧,你说的价钱制片人不答应你就不要接,这样我会催她快点儿和你签合同好进行下面的工作,你只要坚持就行了啊。

叶晶说算了,我还是随她好了。

刘导演说,钱不是我出,也不是制片人出,都是公司出的。

叶晶说,主要我还是喜欢这个故事,不是看在钱的分儿上写这电影的。

所以签完约的那天,叶晶也并没有什么不愉快,她请女制片人吃晚饭,饭后女制片人请她喝了酒。酒吧里有热热的音乐,她们开始聊天。女制片人说,她在香港的生活很单调,大家都很忙,朋友也不多,工作之余会去一个大棚自己种蔬菜,反而是出差来北京是个调剂。当然电影开拍了,有时候跟着剧组也会有好玩的事情发生,毕竟演员、导演、工作人员是一个庞大的队伍,制片人的工作是管理好这样一个队伍,电影拍完也是很有成就感的。

叶晶没有问她的婚姻生活,看样子,女制片人也是一个事业上的女强人,但可能感情上差强人意,也许也是孤独一人。但她的孤独和叶晶的孤独是两种感觉,她看上去就有点儿中性化,是长期大小事情自己拿主意、不指望男人帮忙的表情。叶晶和她相比,要娇滴滴很多,一看就是有人宠的,即使略带忧伤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似的。看过叶晶作品的人都有这感觉,她是一个感情上、感受上都过于丰富多彩的女人,一个年轻的女人有才有貌、名利双收,还单身,丰富多彩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背后总有人羡慕嫉妒恨,要说说叶晶的坏话,当然就更加可以理解了。

这期间因为经常谈论剧本,叶晶和刘导演已经很熟悉了。

刘导演和她讲起拍天使电影的一些幕后花絮,她听得津津有味。什么在法国租了一架飞机追单身女郎坐的那班火车险些错过镜头之类的……还有金城的粉丝们如何追星,陈慧在镜头中其实有点儿傻傻呆呆的,但是她的水准和素质总是在一个线上,很稳定,所以出大的差错也是不可能的。

电影真的是一个精彩的行业,怪不得那么多人为它魂牵梦萦。

叶晶以前认识一个导演朋友,她有时短信问叶晶在干什么,叶晶回答说在上网。那个导演就说她在搞什么太虚幻境。她回短信说,电影难道不是更大的太虚幻境?沉默了一会儿,导演朋友乖乖地回她的短信:你是对的。

电影和网络在某种感觉上有一致的虚幻性。看电影的时候让人感动投入,看完以后,一切回到平常,生活还在不紧不慢地继续。网络呢,打开机器,你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没有界限,你可以上天入地,你可以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是,关上机器,那个世界就完全地从你眼前消失,像电影结束了一样。你的心里会有点儿空落,脑海中会有点儿空空荡荡。

生活和电影、网络可以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电影和网络都会结束,生活却不能突然中断,突然中断也就预示着某些东西永远结束了。电影和网络可以人为编造,但生活的导演权却在上帝的手里,人是演员,演我们自己,剧本和台词也是上帝提供,最大的编剧大概就是上帝。

叶晶有很多做艺术的朋友,唱歌的、写书的、画画儿的、拍电影的,北京这方面的人才特别多,不知什么原因都聚集到这里来了。他们有的有了家庭,但大多数都是单身人士,大家喝咖啡、约吃饭,来往也比较频繁。

带着刘导演和他的电影,叶晶也介绍他认识了她的很多朋友。他们看了一些演出,其中一个节目是每周在酒吧演出一次的“易装姐妹”。所谓易装,是喜欢穿女人衣服的一对男演员,扮演一对姐妹唱歌表演。那对“姐妹”也是叶晶的熟人,她很多次带不同的朋友去捧他们的场,简直变成了她这个北京导游的一个保留节目。

“姐姐”范老师白天是一个他自己口中所说的“裁缝”,即时装设计师,专门给大牌艺人做演出服装、礼服,收费当然很高。白天他很压抑,于是每周的一个晚上,他穿上自己设计的妖冶晚礼服,足蹬有一个台阶那么高的尖头细跟高跟鞋,套一个大波浪的假发,再给自己打上粉底、戴上假睫毛、涂上蓝眼影,最后画上大红色的口红……一个法国明星范儿的巨星就此诞生。白天的裁缝范老师化身成了夜晚的巨星,专门唱旧上海的怨妇歌曲,声音沙哑、幽怨。

“妹妹”瑞琦则是个外形本来就清秀的小男生,白天是法语翻译,晚上就是专门唱法语歌的女歌星。他骨格清奇,穿的衣服也娇俏性感,同样是长波浪假发,第一首歌一般喜欢唱《玫瑰人生》。叶晶非常喜欢听这首歌,她带刘导演来看演出的时候,刘导演被这首《玫瑰人生》惊住了,他喃喃地低语,要是电影就在这首《玫瑰人生》中开场,把这对易装“姐妹”引进电影里舒舒工作的夜总会,让他们成为电影中这个外地打工妹的好朋友,故事这样发展下去,该是多吸引人呀。混合着北京、香港、夜总会、酒吧、雪茄、香水味道、女人的红唇、易装的男人的意味,混杂、包容,多像如今什么味道都有的北京。

叶晶很赞成刘导演的想法,也很高兴自己的朋友被他欣赏。

她注意到刘导演是个对气味和味道很敏感的男人,比如他的电影中香氛制品的味道、薰衣草的味道。后来她看另外几部电影,还有这样的镜头:一个男孩在一辆无人的公共汽车里喷洒香水;一个男孩看着女孩的照片,仿佛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

的确,味道是性感的,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的味道,相爱的两个人据说是凭借各自的味道被吸引到一起的。

不记得哪一个晚上,他们聊完剧本后,叶晶先带刘导演去一个男画家朋友家里看收藏,然后三人去住在附近的另外一对画家朋友家里拜访,并且在那里看完了叶晶带过去的刘导演早期拍的一部电影。电影还是舒舒演的,很年轻很嫩的舒舒,非常纯美的一部电影。看自己的老片子刘导演就很害羞,他们喝着红酒,看完了两个小时的电影,画家们都夸了几句,说是体验到了久违的清纯和性感。

■美术作品:克里姆特

听到朋友们夸刘导演的作品,叶晶自己也很欢喜,她就喜欢所有的朋友彼此欣赏。

他们告辞出来的时候,也许是喝了很多红酒的缘故,叶晶有点儿不想回家,她很想在空旷的初夏的北京大街上走一走。

刘导演当然同意。陪着一个美女在异乡夜晚的街上散步,还有比这更美好的感觉吗?

因为是午夜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路灯的光芒也变得朦朦胧胧,一切和白天的嘈杂拥挤非常不同。没有车流的街道一下子变得很有魅力,空旷,也那么美丽,立交桥的弧度在眼前伸展,街道两边的绿树一棵棵独自站立,像一个个无语的行人。

一切变得很有诗意。

外表其貌不扬的刘导演在这样一个有魅力的夜晚也变得英俊帅气了,其实他的五官都很清秀,就是脸上的皮肤不好,使得外形上分数骤降,对女人的吸引力也就变少了。不过因为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还有看过他的电影就仿佛看到了他的内心世界的原因,叶晶突然对面前这个男人产生了一种依恋。

那段时间,她正纠缠于和一个有妇之夫的鸡肋情感之中,弃之可惜食之无味。一个有老婆的花心男人,每天几个时段的短信传情,不停骚扰她,让她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但又不是她想见就可见到,所以感觉非常不爽,犹如被一块面目可憎的烂兮兮、软塌塌的肥肉粘上,扔也扔不掉,甩也甩不脱,感觉就是一个字:错,错,错。

红酒唤起了她内心的痛苦、脆弱和烦恼。她不想回家,不想孤单一个人,不想面对空荡荡的房间,不想面对他的无聊短信。虚假地在那里说他如何想她如何爱她,虚伪的家伙,天生在生活中演戏的家伙。她真恨自己弱智,上了他的贼船。

叶晶在街道边的马路牙子上坐了下来,刘导演尽管不知道她内心的隐痛,但也不打扰她,默默地点起了一根香烟,陪她坐在了马路牙子上。

雾气弥漫,灯光颓然,墨黑的树哑哑的,香烟的味道冉冉升起,非常好闻。

这种时候很容易交心,人很容易不设防地说出一些心事。

这种时候也很容易犯错误,人会依恋面前的肩膀,会想去牵面前那个人的手。也许是因为孤独,想去摄取一些来自别人的力量,以此温暖自己,免得在暗夜里破碎、枯萎、崩溃。

叶晶的手被刘导演突然握住,她没有拒绝,借一个男人的手握住也好。她很想趴在谁的肩头大哭一场,但是又怕刘导演误会,只好作罢。

他拉她站起来,慢慢在街上走,偶尔会有出租车在他们面前驶过,慢下来,但他们并没有要上车的意思。

叶晶的脑子在逐渐清醒,对于面前正牵着自己的手的这个男人,有一点很明确,她并不爱他,她只是喜欢他的电影。他们是合作者,合作中的暧昧有时候会对合作有利,有时候却相反。

她除了他的电影,对他一无所知,也不太想知道。他跟她闲聊中说过,离婚了,喜欢孩子却没有孩子,在香港时每天去游泳、去陪父母家人,钱不多够用……他说起这些的时候她是心不在焉的,因为感觉和自己并没有关系,他曾经邀请她到香港去体验生活,和北京的生活完全不同,那里更火暴世俗、拥挤热烈。也许她是该换一个环境了,以免再被那块肥肉纠缠。

在喝过酒的晚上,与刘导演在空旷的大街上散步,她心生依恋他的念头,很想追随他到香港去,去一个没人知道她亦没人关注她的角落舔平内心的伤口。

那个晚上他们终究还是打了车,去了她的房间。

她的房子很大,一个人住着两房两厅。刘导演很惊诧,他说在香港这样的房间起码值五六百万元,她说在北京也就值一百几十万元吧。

她把他带到书房,那里有很多书,有音响,有她的书桌和转椅,靠墙还有一张给客人睡的小床。

叶晶去沏茶,然后回到书房,在唱机里放了一张许巍的唱片。在酒后微醒之时,听一个沧桑的男人唱出仿佛隐藏在你内心的一种情绪,也许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烦恼的事渐渐远去了,她开始和歌声里的男人一起回忆云南,回忆大理洱海上的阳光,回忆年轻时的爱情,回忆来路上的风霜和旅程……

刘导演来自香港,平时可能也从未听过许巍的歌,现在,他选择了让自己倒在客房的小床上,很安静地听着歌,看着面前正对着他的窗。窗上挂着墨绿色的丝绒窗帘,而叶晶的身上恰好穿着淡黄的连身印花裙子,显得她的身材更加窈窕,像这书房里种的一株开着嫩花的植物。

叶晶递茶给他,他接过茶杯时顺手把她往自己身上拖。于是,叶晶顺从地倒下来,依偎在他怀里,一动也不动,两人一起听歌。

歌唱完以后,叶晶一看时间,她每天要听的午夜节目又开始了,于是她打开一个小收音机,和他一起听。

她说,这是我的秘密习惯,很多年了,一直喜欢听收音机,而且,喜欢听声音好听的男人在我的耳边说话,给我放音乐,最好放情歌,我常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刘导演很感动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她好像不是写书的女作家,而只是一个简单幼稚的孩子。

收音机里叫小凡的男主持人正在说一个故事:前世葬我们的人,恰是我们今生要嫁的人。一个女人因为要跟丈夫离婚而哭泣,一个老者就给她看一面镜子,她看见镜子里有一个倒在地上死去的女人。第一个走过她身边的男人给她的脸盖上了一块手帕;第二个走过她身边的男人在她的身上盖上了一张草席;第三个走过她身边的男人停下来看了看她,然后找了一个铁锹,挖了一个坑,把她埋了。老者让她看看清楚。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死去的女人原来就是自己,而那个挖坑埋她的人就是她现在的丈夫。老者说,他们结婚,只不过是她来报答他前世埋她的恩,现在要离婚,只不过是恩报完了。

故事讲完了,小凡放了一段舒缓的轻音乐,然后收音机里传来一支柔情的歌:

断线风筝

香烟爱上火柴就注定被伤害

不要轻易说爱 许下的承诺就是欠下的债

在爱的世界里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有谁不懂得去珍惜谁

一个风筝只会为一根线冒险

两人看着窗外,静静地听着音乐,一句话都不说,突然间都觉得很平和。

刘导演轻轻地吻了叶晶的脸,叶晶的反应是迟疑的,但是还好,没有拒绝。

他们都累了,于是带着酒意睡着了,收音机还开着,像平时一样,小凡温柔的声音还在耳边陪伴着他们……

第二天,叶晶起床的时候,刘导演正在她的家里到处察看哪里需要修修补补。卫生间的水龙头有点儿关不紧,他搞了半天终于弄好了。

叶晶感激地说谢谢。

刘导演说他总是闲不住,不喜欢醒了发呆,干点儿活儿就很舒服。还说他好像变成了自己电影里的那个金城演的天使,从天而降,落到了单身女郎的家里,变成了听命于她的奴隶。

叶晶说你怎么可以把自己和金城比呢?

刘导演说是啊是啊,我也知道。他是白天使,我就是黑天使。我自己一看客厅镜子里出现的男人,长得又小又难看,真是很遗憾,要是我是那个白天使掉在你的家里你该多高兴呀!

叶晶笑了,说听你这么说还真的挺温暖。

刘导演宽慰她,要是我有金城演的天使那么漂亮,你会不知怎么办才好,他整天需要人哄着宠着,而且金城生活中很闷的,也不太说话;还是我这个黑天使好,可以围着你转,哄着你宠着你。

叶晶不笑了,心想谁要你们男人宠,哄什么哄,当我好骗呀。我什么白天使黑天使都不要可不可以?我是我自己的天使可不可以?

男人有时候真的挺让女人累的。也可能是精神紧张的女人自己让自己累了。

少女时代真的是好骗的,男人说什么她都信。

但时光一去,催人老。

下午,刘导演去了香港公司驻京办事处。叶晶在家工作,她给刘导演发了电子邮件,交出了几页剧本的内容。

刘导演看到她正写到电影里的男主人公东东回到北京,和租了他前妻房子住的卖雪茄的女孩娜娜争吵以后,大年夜在外面被关了一夜,彼此增进了解之后反倒变得友好起来:

1、早上,两个人回到东东家,隔壁几个摇滚乐队的小伙子拿着工具七手八脚在替东东开锁,女主唱正在屋里排练,很卖力地嚎叫:我得允许自己犯点儿错误。

吃饭的时候,东东问了娜娜的故事。

娜娜告诉他,自己来北京本来要考电影学院,可是没考上,结果去了夜总会里卖雪茄,却天天在演戏。娜娜还对东东说起自己的一个秘密。她暗恋一个声音。那档电台节目叫《北京梦里人》,那个节目主持人叫小凡。

……

6、他们听着小凡的节目,一起吃了晚饭。

镜头一转,娜娜捧着东东写的被妻子丢弃的信件坐在沙发上看得津津有味,一封又一封。东东被娜娜逼着听小凡主持的节目,娜娜一会儿说原来你还当过出租车司机;一会儿说哎哟你被打劫了,还受了伤;一会儿又说我喜欢你这句,你的天空比我的蓝,可我的思念比你的多。东东突然哭起来,娜娜问他,怎么啦?他说听到小凡在说一个故事:前世葬我们的人,恰是我们今生要嫁的人。

7、半夜,两个人躺在两张床上,在两个不同的方向辗转反侧。

刘导演看了,不禁莞尔。

也许他在里面看到了某些特殊的东西,带着一些自己知道的秘密的东西,它们一起参与了自己的电影。每一部电影都是一个导演的私人印记。

因为电影公司的会议,刘导演第二天回了香港。他也许要回去半个月。

叶晶听他说要回港了,内心一阵轻松。

刘导演给她发短信: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叶晶看到这种男人的暧昧短信,心里会不由自主地反感,好像又有人和自己以前认识的那个有妇之夫一样,妄想用短信温柔地套住她束缚她。她没有回,心想酒后的事情怎样都可以理解吧,他自己来自香港,又是娱乐圈的,不会这样传统吧,和她在一起一个晚上就觉得她对他应该负有什么责任?这年头什么都颠倒过来了,女人可以很快就忘掉一夜之情,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男人反倒会盯着不放,让女人觉得是自己在玩弄和利用男人的感情,有犯错的愧疚感。

莫名其妙。

同样感到莫名其妙的还有刘导演。

他在香港经常发短信给叶晶,有一次凌晨时分,发了一条:你知道吗?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和你在你家的小房间一起听着音乐的那个情景,什么都不说却感觉那么幸福。真的。

叶晶照旧没有给他回。女人真奇怪,一旦他对她有了一点儿什么,她倒对他冷淡了,比以前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还要冷淡。

刘导演很着急地想快点儿在香港办完事情,好回到北京问个明白。

好不容易回到北京,他用剧本为借口约叶晶见面,还是在一个咖啡馆。叶晶来了,他有点儿激动,可女作家一脸平静,又回到最初见面那个保持距离的状态,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北京的女人怎么啦?真的离开三天就等于离开三年,一切翻天覆地变化了吗?

以前的叶晶给过他剧本里那个娜娜的感觉,现在的叶晶却好像变成了剧本里那个妻子的感觉了。他竟然成了他自己电影里的东东,回来就面对一种陌生和冷漠,难道北京真的每天都有故事和奇迹在发生?难道这里的女人每天都在改变?女人心海底针,他真的搞不懂她们了。

叶晶呢,自己心里明白,感情曾经让她累着了,现在谁想跟她谈感情她都会逃避,还不如公事公办来得简单。

现在的女人,自己有能力住着大房子,挣着工资,养着自己,再找个男人管头管脑,想想都觉得犯不着添这个累。

但这些想法她也不想跟面前的香港男人讲,叶晶有时候很怪,彼此有距离的时候还会有兴致说点儿心里话,距离缩短后就舍不得再给对方亲近自己内心的机会了。她怕把人家带到沟里,陷得太深,到时候她又不可能给人家什么,这样对男人不公平。刘导演现在已经糊涂了,眼神里一个劲儿在问:难道北京的女人开放成这样啦?需要男人的肩膀时就逢场作戏靠一靠,时过境迁,自己不需要了,就过河拆桥冷若冰霜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怎么可以这样呢?

叶晶自己一批判自己,也觉得无地自容,可惜又不是演员,没办法装出对刘导演很有兴趣的样子。她只能淡淡地冷静地面对他了,他如果搞不清楚状况,非要她如何如何,那只能令剧本的合作也停止了。爱怎样就怎样吧。

刘导演还在对她说,在香港他每天都会想到她。

叶晶不说话,后来说自己还有事情要提前走,竟然晚饭都没有陪他吃。

香港男人好委屈,可是也有好的涵养。他拿出在机场免税店给她买的一个礼物——一个名牌包包递给叶晶。叶晶对手袋这种东西并不十分热衷,所以推辞不要,可刘导演还是要给她,似乎生气了。于是,叶晶接过,谢过他就出门了。

第二天刘导演给她发了一个哀伤的短信:昨天在宾馆的电梯间,竟然有一个送报纸的工人看了我半天,电梯门快打开的时候他问我,怎么样,你还好吧,没事吧?我看了看他说,没事。电梯门开了,他说了句“没事就好”,出去了。电梯继续往上升,我想了想,奇怪怎么会有这样温暖的事情发生在自己的身上,笑了笑,电梯门又开了,我也走了。

毕竟是文化人,所以还好,刘导演没有强求叶晶,非要一个什么答案。很多事情本来就无所谓开始无所谓结束,没有原因也没有答案的。

叶晶那强烈没有安全感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儿,她希望他拿自己当普通的工作对象,不要有别的要求,这样也就不会对她失望,当然自己也就不会得罪他伤害他。也许叶晶想的东西太多了。

女人真的不该有脑子去写作,一写作就有职业病,容易紧张。人家还没有怎么样,她自己就恨不得要划清界限了。

他们的见面次数少了,但剧本还在进行之中。

后来通过电话,刘导演跟她说起,也许以后他会去做一个和尚的理想。叶晶说有一次看网络上说,一个年轻时在香港做导演的男人,六七十岁的时候被发现和老婆在重庆开了一家云吞面店,她忘记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了。

刘导演说看来什么路都有人走过了。

叶晶说是啊,没有什么新鲜的。

刘导演说,那天晚上的你很可爱,起雾的那个晚上,可惜……

叶晶急忙岔开,说过几天我的朋友开画展,到时再邀请你看吧。

她匆匆挂了电话,留下刘导演对着话筒兀自发怔。

真是越快发生的事情,凉得也越快。孔老夫子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则不逊远则怨。

叶晶又改了一稿剧本,然后发给刘导演。

已经写到剧本的尾声了。

刘导演看后又提了一些意见,改动了几个地方,再发给叶晶。

叶晶觉得导演到底是导演,他改过之后,她再看剧本就觉得有点儿像回事的感觉了,有时候她都怀疑还是不是自己写的。他确实能刺激她的灵感,他发过来的稿子能让她又想出来很多东西,加进去后再发给他,他也会很快有反应,再加点儿东西发给她。

不见面,这样的配合让叶晶感觉很轻松、很自在。

(字幕出:大年初五)

49、凌晨,已到了初五凌晨,这是“破五”了,迎财神爷了。外面又放起密集的花炮,东东说我们到外边走走吧。

50、他们跑到外面看花炮,满街烟火,热闹璀璨,他们也加入进去一齐玩。鞭炮声打开了二人的心扉,东东突然说你等我一下。转瞬间,他拿着一捆捆信回来,他把它们扔到烟花火堆里,烟花不停爆响,满天火光,灰飞烟灭。

这是一个让娜娜感动流泪的夜晚。

……

58、东东拿出自己包里的相机要给娜娜拍照。

娜娜变换不同姿势。

雪落在娜娜身上、脸上,她太美了。

东东在镜头里看着娜娜做这一切,眼睛湿润了。

59、雪越下越大。

他们终于在雪地上结合为一体。

冷的雪。热的身体。

他们一点儿也感觉不到冷。

他们和正在飘动的雪融为一体。

他们真想被这雪彻底埋葬,覆盖……

(画面切换到冰场上一对少年男女踩着冰刀在滑翔,姿势优美,一切美丽得像一个梦。)

(刺猬摇滚乐队女主唱的歌声响起:可不可以不勇敢/用浓浓的鼻音说一点儿也没事/反正又美又痛才是爱的本质/一个人旅行也许更有意思/和他真正结束才能重新开始/几年贴心的日子换分手两个字/你却严格只准自己哭一下子/看着你努力想微笑的样子/我的心像大雨将至那么潮湿)

……

68、娜娜的出租车在东东家楼下停下,娜娜急步走到东东家,她颤颤抖抖地用已经捏在手里半天了的钥匙插进锁孔,门终于打开了。

69、隔壁的刺猬摇滚乐队女主唱继续在唱:我们可不可以不勇敢?/当伤太重心太酸无力承担/就算现在女人很流行释然/好像什么困境都知道该怎么办/我们可不可以不勇敢?/当爱太累梦太乱没有答案/难道不能坦白地放声哭喊?/要从心底拿走一个人很痛很难

叶晶的剧本算是写完了。

她交了出去。心里更加踏实了,以后刘导演可以离她更远了,远得如同那个雾夜,看不真切。各自又可以回到各自的轨道,如同相逢在暗夜海上的船,他们有不同的方向,相交也就是两船交错而过时彼此晃动的光亮。

刘导演也被召回了香港,公司的投资方向可能有了变化。项目的改变是经常的事情,毕竟一部电影的投资动辄要上百万上千万,不谨慎也不行。

刘导演给她发短信叫她等待回音。

叶晶心里没什么变化,电影能不能拍毕竟不是她能控制的事情,她当初答应做的基本上也做了,成不成都是天意。

况且她写了这么多,钱却只收了一次,猴还朝三暮四呢,她也没什么义务被他们牵着鼻子跑。

于是叶晶赶紧忙活自己的专栏和书的事情了。

许多天以后,刘导演很沮丧地告诉她,和北京这边合拍片的计划延期了,他的这个工作计划也只能无限期延长了。电影,就是这样,经常身不由己……

女制片人也给叶晶来了电子邮件,按照合同要给她的第二次稿费也将打到她的账号上。第一第二次的钱都没有多少,重点的是第三第四阶段的钱,但是猴子的晚餐是永远等不到了。

女制片人的工作卓有成效。

电影计划先搁置,本子他们还是会占为己有,以后再找枪手改成什么样,那都是香港公司的事情了,和叶晶完全无关。

这样的事情算什么呢?每天都会发生。叶晶也没当一回事,只是觉得有点儿可惜,看不见舒舒在自己面前表演了。本来作为编剧她完全是有理由去探班看看她的。

这一年的冬天下了奇大无比的雪。无数的人无数的车堵塞在车站和公路上。

要是在这样的季节拍片,绝对是个灾难,什么工作都会停滞不前。叶晶在窗前看着鹅毛般的大雪下个不停,就会佩服香港公司的先知先觉,要是被她这个文艺青年牵着鼻子走,公司非得惨败不可。

还好,舒舒没来,没有挨冻。

叶晶坐在有暖气的北京的温暖室内,想起这一年的很多事情,某一瞬间,恍如做梦。也许,电影本身更像一场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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