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路与近途[中篇小说]

2011-04-17 08:21刘汀
青年文学 2011年13期
关键词:茧子小豆

文/刘汀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房间里。

房间不大,而且几乎没有装修过。朝南的窗子和朝西的门,似乎都无法从室内打开。门边的墙上,挂着一台电话;房间正中的一张书桌上,放着一本皮封面的本子、一支笔;书桌正上方悬挂着一盏小灯。除此以外,一无所有……

我的第一感觉是去找光线,窗外漆黑,房间里只有书桌上的灯的微光,外面一定是夜晚。

然后我记起来,自己是被一个黑色的影子扼住喉咙,“跟我走,”它说,“是时候了。”喉部的手指让我惊恐,我只能乖乖跟着它——一个影子,甚至连声音也难以判断是男是女——从大桥上下来,沿着一条街走,拐弯,沿着另一条街走,拐弯……

它为什么要胁迫我?

什么时候到了?

黑影把我关进屋子里,说:“你把那件事写下来吧,然后你就可以离开。”

为什么是我?

“因为是你干的。不过,你最好先睡一觉。”

于是我就睡着了,醒来就发现诸君刚才读到的状况。

我走到门边,拿起电话拨了一个朋友的号码,没有人接听,又拨一个,还是没有。

然后我坐下来,打开本子,开始写——我得节省一下语言了,因为那支圆珠笔看起来很快就要被写完了。

茧子

我建议你,选择煤气中毒更好些。

煤气会让人感到头晕、恶心,不舒服。茧子说。

真的很好,适合你,你说的这些都可以避免。在放煤气之前,先食用少量的安眠药,这样你就会从一个睡梦走向更深的睡梦,没有头晕、恶心和不舒服。

你保证?茧子说。可是我不想自杀,我说了好几次了,我不想自杀。

你不觉得你应该死吗?难道你想让别人杀了你?如果你能找到杀你的人,那更好了,因为他就能成为我的下一个客户。

茧子在沉默。

想想吧,你所受的侮辱、误解,你每夜的噩梦和尖叫。那件事一旦被说出去,而你还活着,你能受得了?

我该死,可是我不想死。她似乎对我的话有所触动。

那好,我有我的职业原则,从来不勉强顾客。想好了给我打电话,我会为你量身定做一个自杀方案的,绝对适合你的痛苦,舒适、准确、无副作用。

这是我最近一次工作的开头。

或许,诸君隐约猜到我的职业了,我是一个死亡经纪人,俗称劝死者。

劝死者,就是向那些有过死亡念头的人兜售死亡,巩固他们死的决心,为他们提供无微不至的死亡服务。但我不处理尸体,我只负责死亡。

楚楚可怜套餐、歇斯底里套餐、面目全非套餐、尸骨无存套餐、浪漫死神约会套餐、持久死亡套餐……我的死亡套餐有几十种,并且可以针对不同客户进行特别设计,除了死亡成本,不收取任何其他费用。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干这个,好,我告诉你。因为这世界的痛苦太多了,而我太悲悯,我不能看着越来越多的人活在压抑、郁闷、妒忌、贪婪、懦弱等等情绪之中,我无权夺走任何人的生命,但他们自己可以。

我不是变态,只是一个普通的死亡经纪人,这座城市里有几十个这样的人。别担心,我们不会随便劝人去死,我们重视生命,只是不愿意看到太残缺的生命活着。

电话突然响起来,我急奔过去抓起话筒:“放我出去!”

“赶紧写吧,”电话那头说,“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要你写完了,你就能轻而易举地出来。”

“我不写,我会用圆珠笔插进喉咙里。你什么也得不到。”

“哥们儿,你已经在写了,我知道。那就写下去,然后给你自由,去得到你想得到的任何东西。就这么简单。”

电话被挂断。我想得到的东西,想到这句话,我竟然感到心酸不已。

我回到桌子前,台灯已经亮得发烫了,除了眼前的一小片,整个房间都是黑的。

茧子是我最近的一位顾客,大学生,读计算机专业,但理想是做护士。我在他们学校的食堂里遇见她,一眼就看出,二十四小时之前,她曾经试图自杀。

我从人群中选择茧子,是因为她是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我从她身上看到了一连串的死亡可能。

这一周以来,茧子确实在想自杀的事情,她曾站在十四层的主楼上准备跳下,可一想到自己会变成一摊肉泥就感到恶心;也有一次想割腕,又担心血流得到处都是,宿舍楼的阿姨清洁起来太麻烦。茧子不是一个爱给人添麻烦的人。

我和茧子见了几次面,都是在小茶馆,我请她喝茶,循循善诱。然而事情很吊诡,我发现我对死亡介绍得越多,她的死亡信息就越淡,人也越活泼开朗,甚至会和我开玩笑了。我讨厌在工作时把工作对象变成一个不想死的人,讨厌扮演心理医生的角色,这是职业失败。我曾有过一次,把一个本该自杀的人,变成了舍身救人的英雄,而他救的,正是我的另一个客户。我差点儿为此失去工作。

我的介绍,常常变成了给她讲故事。我每谈到一种死法,她都追问细枝末节,然后对其想象、描述,最后说,你知道的可真多。

我更担心的是自己会爱上茧子,我三十一岁,单身,有过两次恋爱经历,渴望家庭温暖。而茧子有着少女的天真,而且那隐藏在深处的痛苦若隐若现,犹如鱼身上的鳞,我们虽然不吃,但没有它,鱼也不吸引人。我知道她有痛苦,但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她如此,劝死者不探听隐私。

我能见见你的父亲吗?我对茧子说。

干什么?她受到惊吓般站起来。

我只是想见见他,也许……

你不要告诉他我的事。

我根本就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我只是希望见见他,也许他能成为我的客户。

然后我挨到一个凶狠的耳光。

你不会成功的,我告诉你,从我这里开始你一次也不会成功了,没有人会因为你的花言巧语就去自杀。她有点儿歇斯底里地大吼一通,就转身出门了。

我失败了,这是我真正的职业低谷。从茶馆里出来,我站在过街天桥上回想自己错在什么地方。啊,原来我一直想知道茧子为什么要死,一个劝死者,成了一个探秘者,一个讲故事的人变成了望眼欲穿听故事的人。

就是这个时候,老桃走上天桥。只须一眼,我就知道她将是我的职业救星,所以我大步流星地冲上去,挡在她面前,你好,这是我的名片,我想你一定需要我的帮助。

“生如远路,死是近途。”名片背面,印着八个字。

四天后,老桃焦急地给我打电话,有什么最新套餐服务?我要死得美丽一点儿。

包您满意,太太。我说。

老桃

老桃有的是钱,她老公是煤矿主,身价十几个亿。

老桃原来叫小桃,其实现在也不算老,差一年四十岁。

我和老桃接上头,她听完我给她量身定做的死亡套餐,却并不急着实施。老桃带着我跑了好几个地方,首先就是健身房。老桃是个胖子,她一心想苗条。本来老桃对减肥已经绝望,直到看到一部叫做《瘦身男女》的电影,她深受触动,才下定决心不顾一切把身上的肉减下去——甚至是砍下去。

老桃在健身房的跑步机上挥汗如雨,一身肥肉颤抖飞舞,我就站在旁边给她介绍,老桃,我觉得这么死真的很适合你。你不但可以死得非常之瘦,而且我还可以帮你录下来,邮寄给你那个负心的江次山,让他后悔。

■美术作品:克里姆特

他脑子里进水了,这几个月疯了似的把钱扔出去,今天捐几百万,明天捐几百万。你不晓得以前他多抠的,现在竟然这么大方,他脑子进水了。就算我瘦了,他也不会后悔。我之所以找你,是因为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每天早晨起来对着镜子洗脸,我就看见一屋子都是我的肥肉,我常把自己吓一跳。我每天吃米饭是按米粒算,好几个小时运动,可身上的肉还是往上长。

话是这么说,但每次我建议她执行套餐,她总是说,着哪门子急?我还有事情没搞完。我只好跟着她搞事情:打了一次麻将,骂了江次山的第十三任秘书,购了一次物。老桃购物的时候气势逼人,大步走在各式服装中间,看中的衣服随手一指,全都买了,每一件都是只能装下半个老桃。这一天,输钱加购物之后,吃饭时,老桃选择的却是刀削面馆。

我豁出去了,我今天要吃得饱饱的,反正有你的美丽死亡套餐,死的时候总是很瘦很美丽,我要敞开了吃饭。兄弟呀,你不知道我多少年没有尽情地吃刀削面了,十年,十年了!老板,给我来三碗刀削面。

吃完三大碗,老桃摸了摸肚子,好得很!

写到这里,我感到很饿,可房间里没有任何吃的东西,我希望能吃上一碗刀削面,不,三大碗,像老桃那样。忘掉饥饿,只能是昏睡,我把台灯关掉,回到床上去躺着。胃里的空荡让我更为清醒,就这样躺着一直到窗子透出光来,看来是天亮了。光线中,茧子的身影逐渐清晰。“劝死者,你在哪儿?”茧子一遍又一遍地说……

我醒来后,发现自己依然躺在房间里。

桌子上有食物,看来是在我睡着的时候有人来过。我吃了东西,又坐到桌子前提笔继续,但是,我想方便,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了,从来没有上过厕所,现在我急需要上厕所。

纵欲解决了内急的问题,我不想告诉诸君具体方法,总之我解决了。我似乎正需要一个劝死者来引导我,自杀的念头已经从心底浮现了。

老桃在我的带领下急速行走了一个小时后,脸色蜡黄。我要拉屎。她说完就钻到了路边的一丛灌木里,噼里啪啦,臭气熏天,然后如释重负地走出来。好得很!老桃说。说实话,当时我不想引导她自杀,我简直想亲自杀了她。

你知道我老公为什么突然变成了慈善家吗?老桃问。

我不知道。

因为他干了一件坏事,心里不安,想赎罪。

太好了。我说,他干了什么坏事?

他侮辱了一个学生。

茧子——我脑海里一下就浮现出这个名字,难道在偌大的城市里,我在联系一个故事中的每个角色?不可能是她。

为了瘦下去,我吃过寄生虫,一次好几条,把它们养在胃肠中,让这些恶心的家伙帮我消耗多余的食物。我试验过电视上广告过的每一种减肥药物,可这些药物都像薯片一样变成高热量食物,越吃越胖。老桃又在喝一大罐子红糖水,边喝边说。我小时候最爱喝红糖水,每年过年时我妈就熬一暖壶红糖水给我喝,我老公没发家的时候也这样。

老桃,我们还是赶紧去找死吧,不能再拖了。我说。

老桃哧溜喝了一大口,说,那个女学生叫茧子。

诸君请看,这就是故事,故事总能神奇地把陌生人联系起来,构成一个整体。难道这个女学生不是只能是茧子吗?她要是其他人,故事就没法说下去了。就像古老的讲故事者所说的:“捡粪离不了粪叉子,讲故事离不了一家子。从前,有一家人……”开头已然决定了这群人必然要发生联系。

在对老桃进行服务的间隙,我和茧子碰过三次面。第一次,是在她的校园里,我去找她却看见她和一个戴眼镜的男学生吵架。吵架的原因,是茧子想告诉男学生——娄大勇自己的秘密,而娄大勇死活不想听,娄大勇非要给茧子一个最新款昂贵手机,而茧子死活不想要。

茧子:你哪来的那么多钱?

娄大勇:我卖血。

茧子:那你的血也不干净。

娄大勇:……

本来娄大勇要和我打一架的,对一个劝说自己喜欢的人自杀的家伙,别说打一架,杀了我也不过分,对不对?但是茧子以接受手机为条件,让娄大勇离开了。

第二次是在某条路上,茧子说她一篇论文得了优。

第三次在她宿舍,她指着一件衣服要告诉我她的秘密,但是我和娄大勇一样,我不想知道,夺门而出。

我老公侮辱了茧子,我给了她男朋友一笔钱,让他别为此抛弃茧子。老桃继续说。

所以我们在天桥上碰见根本就不是偶然,是你主动找上我的?

没错。她说,对了,这几天我没有任何负担,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感觉好得很。

你是不是又不想死了?

老桃用手制止我,说,我不得不告诉你,这两天,我——瘦了。

我感到一阵眩晕,像很厉害的失重。也许,我应该去找娄大勇,他才是关键人物。

娄大勇

天色阴沉,但窗子里的光亮还足够,我看了看圆珠笔,笔油用去了不小一块,用指甲划了一道杠,以此为标志。我这才发现,日记的前几页被撕掉了。现在,很奇怪,我所写的似乎成了别人的故事。我担心自己会变成那支圆珠笔,故事写完了,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

电话打不通,喊叫也无人回应,房间里只有我和写下的这些文字。

娄大勇把两袋水泥扛到了十三楼,吃了俩烧饼,喝了半罐子白开水。然后就坐在脚手架上向下看,下面是砖头、水泥、沙子和各种机器。筛沙子的铁丝网上躺着一个工人,戴黄色安全帽,不停拍打着肚皮,嘴里唱着:“小尼姑我年方二八,好似是一朵鲜花,就因为没钱办嫁妆,跟着师父出了家……”

我拎着一罐可乐,问,师傅,娄大勇是不是在这里打工?

“黄色安全帽”瞪了我一眼,说,没这个人。

我说,娄大勇,说是在这里当小工的。

“黄色安全帽”说,说了没这个人。

我把可乐打开,递给他,“黄色安全帽”说,他在十三楼呢。你爬上去吧,这小子老在十三楼的脚手架上站着,不定哪天就掉下来。

我心中窃喜,气喘吁吁地爬上楼,看见了娄大勇。他坐在脚手架上,俩腿晃荡在高楼之外,裸露的腹部没有一块肌肉。

女朋友被糟蹋了,你却拿了老桃的钱,你不觉得惭愧吗?

我没花那些钱,你看到了,我在自己赚钱。

你不觉得自己很该死吗?作为一个男人,受到这样的侮辱却屁都不敢放一个,你有力气扛水泥,怎么没力气把自己掐死?还是从这儿跳下去吧,跳下去就什么都清了。

娄大勇撇了撇嘴,我要死,也不跳楼。

我还有别的死法,你有什么要求都说出来,我保证让你满意。

我想死在两个月之前,你能吗?你能让我死在两个月之前吗?你能让我回到不带任何心理负担的时候吗?

实话实说,娄大勇把我难倒了。我从未想过一个人会要求死在过去,我们劝死者,对过去的时间无能为力。

瞧瞧,我劝茧子去死,却似乎爱上了她;我劝老桃去死,老桃却不断地瘦下来;我劝娄大勇去死,娄大勇就给我出难题。

我知道老桃的老公侮辱了茧子,然后她给了你不少钱,让你不追究这件事,是这样吧?

你错了。娄大勇愤慨地站起来,因为激动,身体晃来晃去,他脚下的木架子也晃来晃去。而我,一个劝死者,看着摇晃的木架子,心里却一直在担心他会掉下去。

你错啦。他说,茧子痛苦,不完全是因为江次山侮辱了她,而是……唉,我还是不说这个了。我拿老桃的钱,是因为老桃欠我的。

那你为什么总是站在十三楼?

因为,这里刚好能看到不远处茧子的宿舍楼。只要中午的阳光角度合适,我甚至能看到她的窗子,和窗子里的身影。

他的话,让我心里有些难过,仿佛好端端的一根玉米,被搓去了所有的玉米粒,只剩下一根芯,粗糙极了。

所以你从来没想过死,是吗?

娄大勇愤怒了,用力晃动着脚手架,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我为什么要想死?你整天劝别人去死,死那么好,自己怎么不去?我告诉你,离茧子远点儿,否则——我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赶紧逃走,不是因为他骂我,而是实在无法看着他在那儿晃来晃去,我真的担心他掉下去,下面有砖头、水泥和机器,有戴着黄色安全帽喝可乐的和泥师傅。娄大勇掉下去,会把这一切秩序破坏。

从工地出来,我找到老桃,质问她怎么回事。

老桃扑哧一下乐了,把嘴里的红糖水喷得满桌子都是,说,你能不能让别人好好活着?娄大勇知道了茧子的事情,但是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茧子知道了娄大勇知道,但是假装不知道他知道,懂了吗?他们俩是好人,拼命为对方着想。我嘛,我就是想成全他们。

你欠娄大勇的钱。我说。

准确地说,是欠娄大勇他爹娄吉林钱,其实也不是欠娄吉林钱,是欠他一条命。娄吉林是我老公煤矿上的矿工,矿井塌方,砸死了。他们家要十万块,但我老公只给了八万。

你们家有那么多钱,为什么不给他?

我老公说过,这是原则问题,一条人命现在就是八万块,多一分也不行。给你十万,以后再砸死人就都得给十万,以前给了八万的也要来找后账,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一条人命,八万块钱,你们也太黑了。

没等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果然,老桃一口滚烫的红糖水喷在了我脸上,好得很,兄弟,你劝死了多少人,可给过他们家属一分钱?自己刀下冤魂千千万,倒数落起我们了。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给娄大勇钱?

茧子是娄大勇的女朋友吧?

是。

茧子被我老公侮辱了吧?

是。

也就是间接伤害了娄大勇吧?

是。

所以,得给娄大勇些补偿吧?

……

如果说是为了茧子的事而给,娄大勇是无论如何不会要的,所以我就说是补足娄吉林那条命的两万,他也就不犹豫了。

我咒骂她,但是老桃不以为意,说,我瘦了,兄弟,多亏了你,我的肠胃才恢复了消化功能,这几天我已经瘦了七八斤了。

带着一脸红糖水的黏稠,我走到茧子和娄大勇的学校,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我也无法把刚才听到的事情告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学校里的一个小药店里摆着一个电子秤,我站上去,想象了一下老桃看着指针回转时的惊喜,这惊喜让我越发愤恨。

后来我还是把茧子叫出来了,她穿着蓝色的裙子,嘴里含着一颗话梅,神情平静,完全没有了我第一次在食堂见她时的死亡气息。我和她一前一后走在校园的路上,偶尔说几句话。

你别再来找我了。茧子说。

为什么?我说,我不会再劝你自杀了,我只是想找你,看看,说说话。

我马上就回老家了,毕业就回去。

那娄大勇呢?

他跟我一起走。茧子说,我们回县城里,我做护士,他可以开一个网吧。

从林荫道转向他们学校的主路,抬头就能看见,两棵高大的槐树中间挂着巨大的横幅:热烈感谢江次山先生在我校设立“次山奖学金”。

我——一个劝死者——决定不再劝说别人死亡,而是要真真正正地去杀一个人,这个人叫江次山。

江次山

一连三天,我都在江次山的办公楼门前堵他,可他踪影全无。后来我去问老桃,老桃说她还想找江次山呢,她现在瘦了,看江次山还敢不敢笑话她胖。

我就看不惯他,今天用钱买人命,明天就用钱去买名声。为什么叫“次山奖学金”而不叫“次山老桃奖学金”,甚至“老桃次山奖学金”呢?老桃生起气来,浑身的肉都往下掉,越掉老桃就越瘦。老桃生气的时候,消耗热量相当于85马力的拖拉机,因此老桃越来越常生气。

我要找到江次山,然后狠狠揍他一顿,抱歉,我好像在前不久说要杀了他,那是气话,一个劝死者是不会杀人的,但或许我可以劝他自杀。我遍寻江次山不着,几乎要绝望的时刻,江次山却派他的新秘书江雅遥小姐找到我。

江雅遥不是一般人。她家庭状况很好,可以说什么都不缺,但读高中时偏偏有一个嗜好——偷东西。江雅遥不偷钱也不偷首饰,她只喜欢别人的内衣、鞋子、小饰品,而且这种嗜好是间歇性的。大四那一年,江雅遥被保送到南方某著名大学,但就在毕业前夕旧病复发,把整栋女生宿舍楼的内衣裤都装到大包里准备拎走,出校门时被捉。但是两年后,江雅遥以专业课第一的成绩又考入了此大学的政法系读研究生,毕业后进入检察院工作。后来她负责调查江次山对某市委书记的行贿案,调查进行不到一半,她成了江次山的第N任秘书。

■美术作品:克里姆特

在江次山位于CBD的高档写字楼里,一个硕大的玻璃柜子内,一栏一栏地摆着无数煤块,黑沉沉的,老像要把玻璃压碎的样子。江雅遥小姐倒了两杯白开水,说,江总只喝白开水,他的客人也只能喝白开水。

怎么样?江次山细小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不定,他喝着白开水问我。

什么怎么样?

我的秘书,江雅遥,漂不漂亮?

哦,她的名字听起来像降压药。

低俗,太低俗了。江次山大摇其头,站起矮小的身体,于三十二层高的窗口俯瞰外面的车水马龙。

我听说你在找我?

我想把你发展成我的客户,你实在是最佳客户了,有钱、罪孽深重、失眠、精神压抑、胆战心惊。

我已经过了那个阶段了,小伙子,我现在做事情,总是有一种神圣感、使命感和责任感。今天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杀一个人。

我从来不杀人,我不得不打断他,除非那个人是你。

或者说,我想让你帮我劝死一个人,老桃,我老婆老桃。我实在忍受不了她每件事情都和我对着干了,一条人命八万块,她非得拐弯抹角多给人家两万,我在这边捐钱,她就在那边揭我的老底。你帮我劝说她自杀。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几乎岔了气,这世界实在是太荒谬了。

我不得不告诉江次山,早在半个月前,我就已经认识老桃了。我不但认识老桃,还认识茧子,也认识娄大勇,他们都希望我能劝他自杀。我还知道他对茧子和娄大勇的父亲干的坏事。最该死的是他。

江次山坐下来,点着烟,深吸一口,微笑着说,你到我的矿山去过吗?如果你去看看,你就明白了。

说完他就大声喊江雅遥,准备车,回矿山。

我只能跟着他往西北走。路上,江次山告诉我,江雅遥不姓江,姓姚,叫姚雅江,自从做了他的秘书就倒过来了,姓江。有什么不好呢?只不过把名字倒过来,就有车有房有地位。江次山说。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心情舒畅极了,在回忆和把回忆写下的过程中,在对模糊不清的细节进行回溯性的雕刻时,在用某种方式弥合事情前因后果之间的缝隙时,我得到了一种快感。

但我需要休息,我不能让这种快感持续时间过长。于是我端详起自己的字来,它们是陌生的。我把这些字写下来,可对它们将来的命运一无所知,不仅如此,就连笔迹也显得突兀。

我和江次山站在他矿山的山坳里,他指着前面说,你看那是什么?

我顺着他枯瘦的手指头看过去,在漆黑的煤山上,开着几十朵颜色各异的花,它们不美丽也不鲜艳,但是直挺挺地开在成堆的煤炭上。

我每做一件慈善之事,山上就会开出一朵花来;我每做一件坏事,矿井就多出一座煤山。你说我该多做好事还是多做坏事?江次山问。

可是你糟蹋了茧子,还跑到他们学校去搞什么奖学金,简直无耻之极。

江次山竟然苦笑,你以为做好事捐钱,是你想怎么捐就怎么捐?没那么容易。

我和他一前一后爬到煤山上去,想四处看看。无处不是黑的,空气里充满粉尘,可那些花朵却又如此真切。江次山就站在我前面,只要上前一脚,他就会像块煤石一样滚下去,头破血流,甚至命丧黄泉。可是我没有勇气迈出半步,只能不断诅咒他会自己跌倒。

回到车上时,江雅遥正在听一首日文歌,板着一张明显刚哭过的脸。

车行十分钟后,江雅遥突然说,江总,你忘了带煤块了。

江次山猛拍脑袋,后悔不已,他妈的。

我们转回去?江雅遥说。

江次山摆手拒绝,说,算了,回去也没用,我三十年的老习惯,就这么破了。过了一会儿又说,老桃每搞一次破坏,就会有一朵花死掉。

我不大相信刚才看见的情景是真的,一定是江次山故意埋下的花,然后以此来唬人。我只想让他为茧子的事情受惩罚,可是江次山的一句话却让我难以追寻下去。

你去问问茧子,到底我强迫了她,还是没强迫她。如果她说是我百分之百地强迫她,我立刻就跳到煤窑里去。

这让我想起娄大勇那天的欲言又止:茧子痛苦,不完全是因为江次山侮辱了她,而是……

而是什么呢?难道我要像驴拉磨盘一样重新去追查一遍?找茧子,找老桃,找娄大勇,找江次山,就这样循环往复?

带着这些问题,我独自在小酒馆里喝酒,把事情从遇见茧子那天起仔细梳理了七八遍。但是每次的结论都不同,每次都搞不清这些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一点却越来越明确了,那就是——我最初选中茧子,真实的原因不是她身上的死亡气息,而是我对她一见钟情。我虽然谈过恋爱,但并不知道一见钟情有时候和死亡的感觉是相似的。我不是要劝她自杀,而是想知道她的秘密,想深入她的内心,成为她的一部分。

就在此时,有人咣当一声破门而入,直接把我的酒瓶子摔在地上。茧子出事了,你还有心喝酒?

是娄大勇。

小豆

咱们即将说到小豆,可小豆是谁呢?

小豆是这一事件中的重要人物,尽管他此刻才出场,甚至在这一段中他也不过一闪即逝,并没真正露面。我先吃饭,然后拉屎撒尿,然后想象一下外面的世界:当我在这个房间里讲述一切的时候,现实中的茧子、娄大勇、江次山、老桃他们,又在做什么呢?

我很希望他们能来探望我,并对我记下的不实之处进行更正。娄大勇,请不要让未成年人进入你的网吧;老桃,平衡自己的身体吧;茧子,即便是现在,我也仍然喜欢着你。

娄大勇不知借了谁一辆老式摩托车,打火倒是很好打,一脚就着,可发动机的声音突突突暴躁如雷。这辆车实在太老了,我和娄大勇两个大男人坐上去,它的身高几乎降了一半,油门加到底,跑起来也就自行车的速度。

茧子出了什么事情?我在冒烟的车屁股后面问。

学校要开除她,开除令已经发出去了。

开除?凭什么开除茧子?

老桃去学校找了校长,说茧子是她和她老公之间的第三者,破坏他们幸福家庭。老桃还威胁校长,如果他不严肃处理茧子,次山奖学金和江次山答应的捐款就一分也别想得到。

所以就要把茧子开除?她马上就要毕业了。

这群王八蛋!娄大勇愤愤地说,他发狠的时候,使劲晃动摩托车,结果前车灯咣当一下掉了,滚到了路边的一个井口里。前几天我还拿老桃当好人呢,我以为他比江次山好点儿,哪知道老桃最坏了,满身长的都不是肉,全是坏水。

摩托车终于气喘吁吁地把我和娄大勇载到学校,虽是暗夜,校园里依旧人影憧憧。我们在某栋楼拐角的防火墙处找到了茧子,她情绪还算稳定,一脸逆来顺受。仨人相对而坐,一时毫无可说的。

茧子,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江次山究竟有什么关系?他是不是强迫你做了不愿意做的事情?我终于忍不住尴尬的沉默,问。

我爸爸该怎么办呢?他很快就会接到学校的开除信,学校让他过来把我接走。茧子说。说不定他不会来,完全不认我,要是来,也会把我打死。

你先回答我的话!我着急地吼起来。

当然是被迫的,难道有人心甘情愿被强奸吗?

看到我愤怒,娄大勇也愤怒起来,是茧子非要找你来的,依着我把他们都办了才利索,她非要找你来,你来顶个屁用?

确实毫无作用,我不过是一个偶然卷入的劝死者。即使现在——我用圆珠笔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些的时候,也只能这么说。可是,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把事情解决。让这个我喜欢的姑娘,和她喜欢的人一起回到小县城,一个开网吧,一个当护士,生儿育女,繁衍人类。

这一夜是怎么过来的呢?我没有找到足够的细节解释这个问题,连虚构的也不足。

第二天,娄大勇跳上了南下的一列火车,他负载着艰巨的任务:到茧子的老家,把那封开除信截下来。我一大早就去找老桃,可是总如狗咬尾巴一样,老桃始终比我先一步。我到健身中心,她就到商场;我到商场,她又去了饭店;等我到饭店,她又去了美容院。但是最后,我终于在医院的厕所门口堵住了刚刚排泄完的老桃,老桃真瘦了,只是肚子还很肥,她的脸已经显现出了颧骨。变瘦的老桃很吓人,大嘴巴长在肥嘟嘟的脸上时,不觉得大,可长在现在这张脸上,相当喧宾夺主,我怀疑她随便翻翻嘴唇,就能把自己的头吞掉。

老桃,你做得太过了。我站在厕所门口,防止她跑掉,说。

我只是做了我觉得对的事情。老桃面无表情地说,或者说,老桃想有一种堂而皇之的表情,但是她脸上的肌肉不是很听使唤。

马上到学校去,让校长取消开除茧子的命令。

老桃又一次扑哧乐了,幸好这时她没有喝红糖水。你是劝死者,不是管闲事的,你也管不了。

我正要说话,老桃却一把撕开上衣,大喊,抓流氓啊……

不知为何,在医院里人就平白多出许多正义感来,那些生病的、缺胳膊少腿的、嘴歪眼斜的,听见老桃的喊声都冲了上来。

我只能落荒而逃。

我只好去找江次山,但在他那摆满煤块的办公楼里等了一个上午,也只能看见江雅遥消瘦的背影。据她说,江总在会见几个重要的客人。

你想过自杀吗?她突然问。

我?自杀?

这个问题既让我莫名惊恐,又让我有点儿哭笑不得,一个劝死者被人询问是否想过自杀,这是何等滑稽的事情。

我没想过,我只劝别人自杀。

你应该想想。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怕的不是这些话,是她放的音乐。乐曲似乎知道我的秘密,它让我逐渐变得悲痛——悲痛到想起死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事情。我知道了,她——江雅遥——就是这个城市里的另外一个劝死者,她打起了我的主意。

是江次山救了我,他刚好从里面的小会议室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人,走路时微微昂着头。江次山面色青黑,似乎在强忍着愤怒。

几个人走后,我把老桃干的事情复述了一遍,希望江次山阻止这件事。

江次山听了嘿嘿一笑,说,老桃就是老桃,一点儿也没变。

你得帮茧子搞定这件事,江次山,捡起你最后那点儿良心,帮茧子一下!你对她做了那么不堪的事情,难道不能帮她一次?

我可以和校长去说,不过我得先见老桃一面。江次山冷冷地说。

下楼时,三个人站在电梯间里,我从对面光亮的隔板上看到江雅遥的眼睛,这双眼睛在盯着我:你去死吧,它说,你怎么还不去死?作为一个劝死者,你喜欢上自己的客户,你再也没有资格从事这一行了,你唯一能走的路就是结束生命。

江次山点燃他的大雪茄,喷了好大一口烟,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味,雪茄烟我抽了几十年,始终不知道有什么好的。那几个人,偏偏好这一口。

他们到底是谁,你这么怕他们?我忍不住问。

他们今天是这几个人,明天是那几个人,后天又是其他人。就像这烟,你闻闻多香,可是你抓不着。

第一次从江次山的话里听出无奈和伤感,仿佛一块煤,燃尽了之后的灰,被风一吹,四分五裂一样。

老桃和江次山见了面。

你瘦啦。江次山说。

你老啦。老桃说。

瘦了不好看。江次山说。

越老越缩缩。老桃说。

那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嘛,再说,我要不这么干,你能来找我?

那好,这件事就此打住,你要钱,我可以给你。

我不要钱,我只希望你别抛下小豆。

小豆?

小豆!

真的是小豆?

是。

读者诸君,写到这里的时候,我不免心中窃喜。自然我此刻是知道小豆是谁的,也知道一切的来龙去脉,但却不在这里告诉你。事情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讲,你不晓得吗?早在若干年前,就再没有了新鲜的故事,新鲜的不过是嘴巴而已。

我现在所担心的,是圆珠笔油快要用光了,一旦它被用光,是不是这个故事也要戛然而止?

就在我写每个字的同时,我还是怀着一种渴望:写完了,然后出去,逃出这个囚笼……

听着他们对话,我摸不着头脑,只得打断,能不能马上去学校一下,把开除令撤销了?

姚秘书,这事你去办一下吧,就和校长说,是我的意思。江次山说。

江总,还是叫我江秘书吧。

不,是姚秘书,我想起来了,你叫姚雅江。

江雅遥气鼓鼓地和我一起去学校,校长答应撤销开除令,但希望江次山马上把答应捐赠的支票送来。

我兴冲冲地向茧子去报喜,茧子听了,沉默半晌,说,到头来,竟然还是姓江的帮忙。

他犯下的罪,他自然得负责。

也不知道大勇怎么样了。茧子又说。

我听了心里感到一阵酸楚,江雅遥的眼神跳进脑海里。为了躲避那眼神,我得说话,茧子,你知道小豆是谁吗?

小豆?茧子的脸色突变,哪有什么小豆,不要再胡说八道了。你就告诉我,大勇明天能不能回来?

能。我说,只要我查出小豆是谁。

娄大勇背着瘪瘪的包回来了,和他一起来的除了那封开除令,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赵成武,茧子的父亲。娄大勇长途奔袭,四处打探,找遍了那个南方小镇邮政所的所有人,也没能阻止开除令顺利到达赵成武的手上。

事实上,是娄大勇眼睁睁地看着邮递员小赵把开除令递给赵成武的。

■美术作品:克里姆特

叔,茧子学校来的,不知道是什么,这个人总是让我把信给他,我怀疑,莫非是茧子赚了大钱了?小赵是赵成武的一个同姓亲戚。要不是如此,他早在娄大勇一百块钱的诱惑下缴械投降了。

赵成武拿了信,并不拆开,先将小赵打发走了,然后细细盘问了娄大勇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与茧子是何关系、为什么千里追信到这里。娄大勇一直胆战心惊,但不能不回答,我叫娄大勇,是茧子的同……男朋友,老家河南,我追的这封信……

啊呀,这封信。赵成武突然想起似的举起来对着太阳照了照,就是一张纸,不像有钱啊。那个小娄,你帮我看看。

娄大勇将信将疑地拆开信,赵成武瞟了几眼,并没表示任何惊讶和异议,娄大勇恍然大悟——赵成武不识字。

娄大勇便放心大胆地把自己想了许久的谎话和盘托出,赵叔,学校附近有个流氓,有一次欺负了茧子,我一气之下把他给揍了,学校知道了这件事,给了我一个留校察看的处分。处分下达时,寄信人误写了茧子的名字。我怕您接到信,误会茧子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赶紧追过来。

赵成武很明白似的点点头,说,嗯,年纪轻轻,做事很周全。

但其实赵成武并不十分确信,他要求和娄大勇一起到北京,亲自问问茧子。娄大勇只能把他带来。

到北京之后,娄大勇不敢让赵成武直接见茧子,于是先把他安顿在学校旁边的小招待所里,用最快的时间和茧子统一了口径。他继而找到我,让我假扮写错了名字的学校工作人员。

看看,何等冷酷的劝死者,要去演一出荒唐的戏了。想到我明天就可能把整件事情写完,然后他们就会放我出去——他们,啊!

在一家小酒馆里,赵成武在热菜上来之前就干掉了三瓶普京。娄大勇不住劝酒,喝到第四瓶时,我适时走进来,背台词似的说,你是茧子同学的家长吧?你好,我是学校的工作人员,很抱歉上次把娄大勇的名字打成了茧子,因为那几天我老婆正和我闹离婚,头脑不太清醒。

你到底离了没?赵成武最感兴趣的话题出乎大家的预料。

离了。我说。

离了好嘛,不像我,离了一辈子婚,也没得离成,结果却生了四个娃娃。好在茧子成绩好,考上了大学,她那两个哥哥一个妹妹,简直要把我的老骨头啃光,比狼还狠哩。我的娃娃,茧子,你晓得?倔得很,上了四年大学,没有花我老赵一分钱,每年回家,还给我买好酒——二锅头。

老赵的舌头卷出来的话,不仅让我,也让娄大勇吃了一惊。这些情况他从未听茧子说起过。她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呢?他不禁想起,每次和茧子一起去外面吃饭,都是各付各的,茧子从来没有让他请过客。

当时坐在旁边的茧子,用母亲端详孩子的眼光看着老赵,说,爸,不要说了嘛,都是些家事,不要在外人面前说来说去嘛。

哪里有外人?小娄是你的人,是我们老赵家的人嘛。

我现在能回忆起自己当时的心理了,我在想:茧子,你究竟比我所了解的还要复杂多少?小豆到底是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同江次山之间,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我希望知道答案,可在小酒馆氤氲的水汽中,这些问题飘飘荡荡,始终捉不住。

第二天凌晨,载着赵成武的火车轰隆隆开走之后,站台上很冷清,我、茧子和娄大勇站在那儿不知所措。时而有火车汽笛声响起,甚至有灯光照过来,但很快暗淡了,仿佛有一列火车开足了马力,但始终驶不到跟前。

小豆是谁?我问。

小豆?娄大勇还不知道小豆的事情,他很疑惑。

我们跳到站台的那边去吧?茧子说,跳过去,我就告诉你们小豆是谁。说完她就跳下去了,很快翻到站台的另一边。我和娄大勇被她吓了一跳,正准备去追他,一个铁路工人大喊,火车来了!火车来了!那辆始终开不到的火车,瞬间从右侧开过来,茧子的身影早已沉寂在了夜色中。

我知道茧子是不会告诉我小豆是谁了。

就在赵成武到达的同时,医院广场的长凳上,老桃老鸟依人般靠着瘦小的江次山,远远看去,很像一根排骨顶着一块没有剃掉的肉。中午时分,几个人走上前,一把将江次山揪起来,挟持着就走。老桃开始尖叫,可是刀光一晃,老桃立刻控制住自己的声音,眼看着他们把江次山带走了。

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要抓我?江次山挣扎着喊。

有人找你,你出事了。一个高个子说。

江次山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他回头说,老婆,照顾好小豆,我恐怕出不来了。

老桃嚎啕大哭起来,我要去找他们,没见过这么黑的,卸磨杀驴呀。

傍晚时老桃找到我,眼睛已经哭得桃一般了,他们把次山抓走了,他完了。

你得告诉我实话,他们是谁?小豆又是谁?

就是在我们上边的那群人,有的梳大背头,有的秃头,有的牙齿熏黑,有的好色,有的好赌,有的阳奉阴违,有的声色俱厉……次山这次彻底完了。

你能不能说具体点儿?她要把我急死了。

你去过我家的煤矿吧?你看到过煤山上种着很多鲜艳的花朵吧?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江次山说他做一次善事,就会开一朵花。

不是,那是罂粟,多好看,我家的矿山上到处都是罂粟花。因为有的人喜欢它,把罂粟籽卷在雪茄里,吸进去,吐出来。前几天他们有几个人在一个会所里抽雪茄,被警察逮了个正着。

哈,罪有应得。

你知道是谁给警察打的电话吗?是他们中的一个人。

为什么?

警察也问他为什么要告密,他说,因为我玩得不爽。

这就是我苦苦追寻的答案。那小豆呢?我又问。

我终于再次问出了这个问题,读者诸君,想必你已经到了忍耐的边缘:为什么三番五次地把这个问题摆出来,却又不给出答案?抱歉,因为情节和悬念是相互勾连的,纲举目张。而且,我喜欢你们去猜测,不管准与不准,都是好的。

小豆是我死去的儿子,小豆也是我正在怀着的儿子。

说到小豆,老桃似乎不是老桃了,那张大嘴嘟起来像极了鸟类哺育幼崽的喙。我和江次山曾经有一个十岁的儿子,叫小豆。他有一次和江次山到矿井里去玩,上面掉下一块煤,就一块,很小的一块,砸在小豆头上,小豆三天就死了。死之前,小豆说,爸爸爸爸,我会回来的。可之后我再也没怀孕,直到最近,我绝望到准备自杀的时候,发现自己又怀了小豆。我的孩子都叫小豆。

可这一切和茧子有什么关系?

日记本用去了几十页,圆珠笔即将寿终正寝,我所要记述的也要到达终点。其实事件从来没有结局这一说,结局不过是人为分割的无数交织在一起的事件而已。但是,作为这个故事的叙述者,我竟然说不准它该结束好,还是不结束好。

我感到抱歉,为了让故事多一点儿炫目的花样,我故意制造悬念和谜语,带着人物和读者诸君瞎兜圈子,其实大可不必,我不过是一个被人挟持来讲故事的人。如果像案卷卷宗一样,按照时间、逻辑等顺序复述一遍整个事件,那又该怎样?

这一切和茧子都有关系。

江次山是不可能再回来了,我很想知道,他醒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房间里,只有台灯和笔,电话打不通。然后他将在日记本上写下更多的事情:人命、煤矿、罂粟、茧子、老桃、小豆,甚至是我这个突然冒出的劝死者。

几天后,老桃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她找到娄大勇和茧子。

咱们得把事情清算一下了,老桃说,江次山进去了,他作的孽自有他来偿还,他在里面托人给我捎了话,说很对不起茧子。

是我自愿的,他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茧子说。要怪,只能怪那个戴眼镜的教授。

就是他,老桃大叫起来,就是那个教授,你们学校的那个教授,要没有他,你和江次山也不可能认识。

娄大勇听得云里雾里,难道不是江次山糟蹋了你?茧子,你把一切都告诉我吧。

茧子看着老桃,老桃看着自己的肚子,肚子里的小豆悠然间从混沌中醒来。它甚至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这时刻,小豆是清明的。小豆蠕动一下小小的身体,让自己卧得更舒服些,然后茧子的话隔着肉和水进入它的耳朵。

茧子说,大三的第十二周,我去辅修护理课,讲课的就是那个教授。后来我经常向他请教问题,他知无不言,温柔敦厚;我无所不谈,把所有秘密都说给他听。有一次,他问我想不想赚钱,我说想。然后我认识了一个人。

小豆能听出来,娄大勇的呼吸变粗,心跳加速,然后它听见了老桃的声音。

老桃说,是我们家老江?是吧?我知道了,就是那个教授建议老江在煤矿种罂粟的,其他好多人,都是他介绍的。茧子,于是你就成了江次山的情人,是不是?

不,我不是谁的什么情人。

那你和江次山,究竟是怎么回事?娄大勇再也无法忍耐,他有些气急败坏。

茧子沉默了几秒钟,说,江次山想让我给他生一个儿子,准确地说,他希望我给他生一个小豆。

啊,小豆!我、老桃和娄大勇同时叫起来。

是小豆,他说他欠他老婆一个小豆,是他不小心害死小豆的,他得还一个给她。我……我同意了,一共三次,我只和他接触过三次,但是没有怀孕。

小豆感到迷惑,它不知道在外面竟然还有一个自己,一个死掉的小豆。

娄大勇不再愤怒,只是板着脸站在旁边,看着茧子,听她继续说,我和他睡觉,他给我钱,我觉得这没什么。我只不过想过得好些,让父母也过得好些,谁让我那么穷?大勇,你别难过,现在你知道我那时为什么不答应你的追求了。我心里知道你对我的感情,可我配不上你……

就在这时,小豆感到子宫里面特别闷,它听得似懂非懂,很烦躁,于是它伸手蹬腿,急欲从里面出来。老桃尖叫,肚子!我的肚子!老桃不自觉地夹紧自己的双腿,可是小豆的早产已不可避免。

我们只好把老桃送到医院,医生给她做剖腹产。被推到产房之前,老桃突然抓住我的手说,这回,你总算劝死人了。

我以为她说的是自己,是生产的疼痛让她头脑混乱。

茧子和娄大勇互不理睬,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三个尴尬的人。

你回去吧,茧子说,娄大勇你回去吧,咱俩结束了,我不是你心里的那个茧子。

娄大勇站起来,看了她几十秒钟,说,无耻。然后就走了。到走廊的尽头,又回过头来大喊,无耻!你们都是无耻之徒!

你没有把所有的情况都告诉他吧?我问。

你能送我一个死亡套餐吗?茧子说,我现在觉得可以死去了。

我不想让你死,娄大勇不要你,跟我走吧,我能照顾你。我走得很远,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茧子笑起来,像在嘲笑一个假装幽默的家伙,你?

高跟鞋的声音,一个纤瘦的身影从刚才娄大勇消失的地方走过来,不用看,我就知道是江雅遥,或者姚雅江。

你被淘汰了,江雅遥走到我身边说,你做不成的事情,我做成了。

我不明白。

我刚刚去探视过江次山,现在,他应该穿破了自己的喉咙,用一支圆珠笔。是我把他劝死的,我才是这个城市最好的劝死者。

茧子捂住脸,抽泣起来,他死了?他死了我还怎么死?

我等着你,江雅遥说,你逃不过我的掌心。

又是一阵高跟鞋清脆的声音,江雅遥说,我们还会再见的。

然后是小豆响亮的哭声,他终于来到了人世间。可是出生的一刹那,小豆觉得脑子里有一本书被风逐页吹过,他所听到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小豆感觉到一种恐惧:写下的东西原来并不可靠,不比说的、听的、看的可靠,因为事情始终在转瞬即逝,没有坚固之物。

透过玻璃,我和茧子看见小豆被一个护士放在了沉睡的老桃身旁。

你没想过为自己生个孩子吗?我问茧子。

不,至少现在不想,我想做一个护士。

可以告诉我最后的一个秘密了吧?我看着她的瞳孔,瞳孔里的人也在看着我。

好吧。她说,但要找一个风能把说出来的话吹走的地方。

在地铁车站里,茧子说出了从一开始就让我崩溃的秘密。如果她没有这个秘密,我不会爱上她,也不会失去一个劝死者的身份,甚至后来的所有事都不会发生。

出卖身体给江次山,然后从他那里拿相应的钱,这样做我丝毫没感到羞耻。在他往我身上花钱的时候,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坨美丽的肉。我当时不在那具身体里。其实我同意的只有两次,可是在第三次,我完全是被强迫的。

所以你感到痛苦?

不,我感到痛苦,是因为在他违背我的意愿时,我却感觉到……一种刻骨铭心的……快乐。

快乐?

快乐!这下你明白了吧?我的无意识,我的本性,它完全不受我的控制。明明是江次山在强迫我,可是我——不知道是哪个我——却感到了快乐。他强奸的不是我的身体,是我的无意识,我灵魂的最深处,一个甚至连我自己也看不清的地方。

天空开始让我感到眩晕,茧子的话像突然降临的黑夜,笼罩了我。

她像鸟一样飞走了,读者诸君,不是跳下去,是飞走了,她穿着淡蓝色的衣服,飞进黝黑的地铁隧道里。有人说,在另一个地铁出口,飞出一只白色的鸟。

一列地铁飞快地开过来,风充满地铁车站。

我的喉咙被几根手指掐住,“跟我走。”一个声音说。

黑影让我写的东西,结束了,圆珠笔其实比预想的要用得持久,剩下的笔油还能写好几段字。

依然是那个房间,电话挂在门旁的墙上,此刻是清晨,朝阳未升,但光芒已经散布。窗外有很大的风声。

我写完了,可是没有人放我出去。

我走到门前,用尽全力去推,纹丝不动。但我轻轻一拉,它就开了。啊,从始至终,这扇门从来就没有锁过,只要一拉,就能开。

我走出去,回首望那扇门,门旁挂着一块牌子:阅览室。

眼前是无尽的长廊,逐渐开阔,一扇扇门叠合在路上。

我又走出一扇门,来到人群拥挤的广场,广场的一栋大楼楼顶,立着几个铁铸的大字:北京火车站。

然后,又是一扇门,这门在城市的边缘了,我走过它也就走出了城市。前方,是一条曲折幽暗的路,看不到尽头。路是一样的,有人走得快些,有人走得慢些。城门的两边各有一个牌子,年代久远,仿佛经历了数千年的风雨,红漆斑驳。看了半天,我才看清上面的字,左边是:精神病康复治疗中心。右边是:国家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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