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澜
在我和历史学家许倬云的这次对话中,许倬云强调了领导者倾听的重要性,以及如何把倾听制度化。同时,许倬云比较了企业和政府以及企业和部落的相似之处。
反思与倾听
我们之前谈论过领呼力品质,你是如何看待反思或是内省的?
许仲云:一个人需要退后一步去看昨天做了些什么,哪些做对了,哪些做错了。他需要不停反省,但是他不能独自反省。你需要有别的优秀的人跟你说,做对了还是做错了。这就是为什么唐太宗和魏征变成了千古佳话,成为领导者愿意听和下属敢于说的代表。实际上,他们的关系并不那么融洽,唐太宗并非总是愿意倾听。
尽管这个故事也许是个神话,就像乔治·华盛顿和樱桃树的故事一样,我们仍能从中获益。你确实需要有人告诉你,你什么做对了,什么做错了。一个卓越的领导者应该有人来告诉他真实情况,而且最好是个朋友,而非下级、帮手或助理,富兰克林·罗斯福有个朋友,豪上校(Colonel Howe),每天晚上都与他对话。
但是,也不是非得是朋友,这也可能是个奇怪的角色。
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有很多这样的角色。比如在《李尔王》中,小丑可以自由发言,而且通常是小丑来揭示出残酷的真相。
中国历史上也有类似的情况,比如汉武帝时的东方塑,但不是制度化的
许倬云:在中国古代史上,我们有制度化的谏官,也就是朝廷的监察官,其职责就是告诉皇帝“你错了”,并且永远不会因此而受到惩罚。在历史上,如此忠诚的批评者很少,但制度背后的逻辑确实值得赞赏。在企业里我们有所谓的举报者(Whistleblower),但是这不是“内置”于公司中的制度。
而且举报者通常没有好结果
许倬云:今天的美国,股东已经变得很分散,所以不再有真正的全体股东大会。没有真正的全体股东大会,也就没有真正的董事会。没有真正的董事会,cEO也就无所顾忌。安然事件曾是一个明显的征兆——我们一直没有真正认识到这点。安然事件是因为有举报者而暴露出来的。理论上,我们还真有“内置”的举报者:审计。但是审计没有实权。
审计也可以被收买,安然事件就体现了这一点
许倬云:对。所以现在政府监管成为必需。但是英美的法律是这样的:如果没有犯罪行为发生,我们就不得去干预和阻止它;不能假定人们是罪犯。因此没有人监控美国的公司。
奥巴马认为政府应该对企业和市场实施一些监管。这是共和党人称他为一个“共产主义者”的主要原因。共和党人一直不了解,现代经济中的那只手从来不是无形的。那只看不见的手是富人手中的金钱,他们能够加以操纵,你和我不能。
企业与政府
你曾经说过,一个国家就像一个企业,能具体说说吗?
许倬云:我想你是指一个政权和一个政府。它们与公司相似,但并不非常相似。相似之处是政府和公司都是人类组织。然而,一个政府,不论它是较大的政府,如同中美,或者是较小的政府,如同丹麦和瑞士,都是一个公共架构。人民赋予其权力,具有极大的执法权威。一个企业依据法律组成,需要遵守公共法律和服从政府干预。因此,一个公司可以解散或重组,而一个政府在反对力量足够强大到发动暴力革命之前,不能被解散。在民主政治中,选举可以改变政府的组成和人事,但是不能改变它的基本架构。而商业公司更容易经历变革——例如,通过破产或是完全的重组。
从领导力的角度看,管理一个国家与管理一家公司收买相似之处?
许倬云:管理一家公司,不管这公司多大,比起管理一个政府的复杂性都要小得多,但仍有相似的地方。你都需要有个首领来实施最终权威。你都需要一批助手担任部门领导,进行劳动分工。在劳动分工中,你都需要一个CEO来管理日常工作。如果这样比较的话,董事会主席最像政权的首脑,而CEO则像政府的首脑——这是最相似的两点。
与此同时,还有另外两件事相类似。二者都需要掌握财政预算的人,并且都需要招募和管理人事的人。所以,首席行政官、财务权力和人事权力这三个部分在这两种组织中是类似的。
企业与部落
你曾经说过企业也是一个部落
许倬云:对。任何公司都比一个国家要小,没那么复杂,而部落通常就是在国家之下的那个层次上。一个部落也更亲密,人们彼此认识。
在我的脑海中,企业是以家族为中心的,尤其在香港、台湾和东南亚。在美国,也有福特和洛克菲勒家族。洛克菲勒家族已经和公司分开了,而福特家族仍然留在企业中。在美国三个汽车巨头中,福特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为什么?福特家族自己拿出资源投入到公司中,减缓了崩溃的势头。克莱斯勒和通用汽车没有这样的支持。所以,福特仍旧代表着家族企业。
一个部落更像是一个家庭。一家公司更像一个部落,而非一个国家。如果一家公司为家族拥有,肯定有些东西你无法改变。
把公司看做部落,对商业领导者的启示是什么呢?
许悼云:福特能渡过危机,是因为福特家族在公司中直接有既得利益。换言之,即便福特的股东分散在各地,仍然有一个核心,就是福特家族。
在日本,三菱、三井或者任何其他企业,它们都有个核心。日本的家族企业选择领导者,有个有趣的方法。他们不需要非得是子承父业,他们可能从最好的合作伙伴或者员工中找出最佳的CEO候选人,让他和他们的女儿结婚。你不爱我的女儿也没有关系,你可以有找情妇的自由;同时我的女儿也有找情人的自由。关键在于,通过这种家庭纽带,你被接纳为家庭一员,这样由姻亲纽带而选出的卓越领导者可以代表家族企业的核心利益。这是好是坏?我不知道。这种做法在意的是稳定。但是我不认为金钱应该总是属于同一家庭,从这一点来看这种做法不太好。
再一个部落中,人士被作为人来对待的;而在一些公司中,人被当做成本,资源或士资本,而非人
许倬云:在那些公司里,他们不应该被当做工具,他们是人。我住在匹兹堡,那里曾经是美国钢铁公司的大本营,不过20多年前那家公司垮掉了。许多城镇都是围绕一家美国钢铁公司的工厂而兴起的,工厂和社区交织在一起,工厂承担了很多社区的功能。他们兴办学校,建立信用合作社,经营食品合作社。他们就像一个部落那样运作。
这也像中国二十三年的国营企业,所以不能说任何事都是今胜于昔
许倬云:就在不久之前,日本的公司或者商社从不会解雇员工。如果遇到困难,领导者会告诉工人,“今年我们情况不好,都得降薪。我们多降,你们少降,因为你是工人,挣得更少。让我们共渡难关。如果危机结束,我们将返还给你奖金。”日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发生过罢工,因为商社是个永久的家。结婚时它送礼,丧葬时它慰问。它照顾孤儿和寡妇,它是一个以家族为中心的部落体系。
这样既好也不好。不好之处在于它近乎封建制,你被它所束缚;好处在于,你真被照料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