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意识与本土关怀
——1840-1949年中国知识阶层认识世界的历程

2011-04-14 00:32
关键词:世界史西洋世界

杨 华



世界意识与本土关怀
——1840-1949年中国知识阶层认识世界的历程

杨 华

中国以外的世界什么样?在1840年以前的传统士子心里,是一个不成为问题的问题。闭塞的视野带来的是无知和虚狂,在他们看来,中国是地球的中心,华夏民族是正统的天之骄子,西洋各国则不过是“化外愚蠢”、“蛮夷之邦”。当号称文明的西方人带着他们的坚船利炮野蛮地撞开了中国紧锁的关门时,炮声惊醒了先进的中国人,坚船撞痛了先进中国人的心。鸦片战争带给中国人以屈辱,也令先进的中国人沉思,当认识世界已同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联系在一起的时候,先进的中国人开始了研究西方的历程。

近代“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林则徐睁开眼了,此后,陆陆续续的先进中国人开始冲破狭隘的种族意识,“夷夏之辨”的传统观念再也无法束缚人们渴望看世界的双眼。鸦片战争时期的一些史地学家,开始将目光从中国投向世界,力图向人们介绍更多的世界地理知识。如《海国图志》、《瀛环志略》等,都以较大篇幅介绍了“地圆说”、“五大洲”、“经纬度”、“南北极”、“四大洋”等地理知识,并配以地图解释。其中《海国图志》共收77幅地图,分地球全图、各洲图、各国图等;《瀛环志略》收有42幅图,颇为精确。这些世界地图使人耳目一新,所谓“四海万国具在目中,足破数千年茫昧”。世界地理学知识的传播,使先进的中国人开始萌生新的世界意识,他们不再局限于“九州”、“神州”的畛域之内,开始认识到世界很大、寰球无限,中国只是世界五大洲的一小部分,而不是所谓的世界中心王国。“中国独居天下之中,东西南北皆夷狄”的传统观念受到致命冲击。

洋务运动时期,中国人的世界意识进一步扩展与深化。1862年,北京出现了中国第一所外语学堂——同文馆;1866年,斌椿率清廷代表团赴欧洲考察;1876年,郭嵩焘出任中国有史以来的第一位外交公使;19世纪70年代清政府派遣的第一批留学生开始直接感受美国的文化气息。中国知识阶层开始走向世界,接受欧风美雨的洗礼。这一时期,由实业家成长为著名思想家的郑观应,撰写了《盛世危言》,体现了改良主义思想家对世界和中国的新思考;“曾经沧海”、“放眼全球”的王韬,既努力向世界传播中国经典文化,又积极撰写著作向国人绍介西方;抱有“忧天热血”、“泪洒挑灯”的黄遵宪热切向国人介绍日本的明治维新。

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在政治、经济、思想文化方面都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中国知识阶层心目中的世界也日益丰富。1898年的戊戌变法带给人们一定的思想解放,1905年前后留学潮的突起和新学堂的广泛建立,均促使中国人的世界意识得以在20世纪初基本形成。许多中国人在思考问题时的视野已经拓展到世界范围:康有为劝光绪皇帝“当以列国并立之势治天下”;梁启超要借世界学术文化“陶铸国人之精神,冶炼国人之灵魂”;陈天华“话说天下大势”首先从欧洲讲起;邹容著《革命军》评述了世界革命的进程。

这100年,是中华民族饱经沧桑和忧患、历经磨难与屈辱的100年。在这风起云涌的100年里,中国优秀的知识分子有感于内忧外患,不断向西方寻求救民族于水火的良药新方。民族存亡的社会背景影响着中国知识阶层学习西方的内容的变化,并进而影响着对世界史研究重点的变换。从魏源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到洋务派的“中体西用”论,从戊戌变法时期对西方政治制度层面的效仿到五四时期对西方文化层面的引进,从双重文化危机到对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与接受,中国优秀知识分子对西方的学习不断深入,并且从器用层面上升到制度层面进而上升到学理层面。

从鸦片战争时期到洋务运动时期,中国学者侧重于对外国夷情的介绍;从戊戌变法到辛亥革命时期,中国学者重点考察西方的政治体制与社会变革;辛亥革命时期,对世界革命史、世界亡国史和世界独立史的探讨成为史学界的重点;五四时期,对世界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成为学术界的热点;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史学界出现考察西方史学的热潮;抗日战争时期,爱国史家积极批评日本法西斯侵略史观;解放战争时期,一些知识分子热心研讨美国的民主政治。不同时期,中国学者对世界史研究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但都与时代主题紧密相连,这说明中国优秀的史家在认识世界、考察世界的时候,对时代的主题总能做出自己的呼应。

19世纪60年代初,冯桂芬最早将“中学”与“西学”,即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作了比较。他在《校邠庐抗议》中提出,中国“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军旅之事则“船坚炮利不如夷,有进无退不如夷”,表明他认为中国的封建社会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各方面,都有不如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地方。冯桂芬对西方文化的认识,比魏源单纯的“师夷长技”有所进步。

由于民族矛盾的尖锐性,东西文化的对抗性和传统观念的根深蒂固,近代相当大一部分中国人,把那些敢于肯定西方文化的长处,并愿努力向西方学习的少数先进知识分子,斥为“誉仇背本”的“士林败类”,“用夷变夏”的“名教罪人”。即使在这样的处境下,严复作为中国首出的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还是对中西文化的异同和优劣做了对比,从而开近代中西文化比较之先河。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功绩,应予以肯定。但是,它从一开始便呈现出全盘否定传统文化和无批判地吸收西方文化的偏向。“所谓新者无他,外来之西洋文化也;所谓旧者无他,即中国固有文化也”。*汪叔潜:《新旧问题》,《青年杂志》1卷1号,1915年9月15日。这一时期,出现了对西方文化盲目崇拜的思想,这种思想偏向发展到极点,便是后来胡适、陈序经等人的“全盘西化论”。胡适说:“我们必须承认自己百事不如人,不但物质机械上不如人,不但政治制度上不如人,并且道德不如人,知识不如人,文学不如人,音乐不如人,艺术不如人,身体不如人。”要拯救我们这个“又愚又懒的”,“一分象人九分象鬼的不长进的民族”,唯一的出路就是“死心塌地的去学”,学习“西洋的近代文明”。*胡适:《介绍我自己的思想》,《胡适文存》卷首,上海:亚东图书馆,1930年。作为对封建传统文化的愤怒冲击,“全盘西化论”在初期新文化运动中具有一定的历史进步意义;作为民族虚无主义和民族悲观主义的文化表现,“全盘西化论”则理所当然地遭到中国人民的唾弃。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一度浸润在欧风美雨中的中国人怵目于这场惨绝人寰的人类厮杀,引起了对西方近代文明利弊的重新审视。五四前后学术界爆发了一场规模空前的东西文化大论战,说明当时的一部分学人对西方文明的优越性发生了深刻的怀疑。杜亚泉写道:“自欧战发生以来,西洋诸国,日以其科学所发明之利器,戕杀其同类。悲惨剧烈之状态,不但为吾国历史之所无,亦且为世界从来所未有。吾人对于向所羡慕之西洋文明,已不胜其怀疑之意见。”*杜亚泉(伧父):《静的文明与动的文明》,《东方杂志》13卷10号,1916年10月10日。中国传统文化固然不行,西方近代文化也不行,在对中西两种文化的认识上,中国知识分子陷入了双重文化危机的困境。

鸦片战争时期,一批先进的中国人开始睁眼看世界,一批有关世界史地研究的著作纷纷刊刻发行,从而形成了较大规模的研究世界史地的热潮。这一时期世界史地研究的主要代表人物是林则徐、魏源、姚莹、徐继畲和梁廷枬,他们分别撰有《四洲志》、《海国图志》、《康輶纪行》、《瀛环志略》和《海国四说》。林则徐的《四洲志》虽只1卷,但开风气之先。魏源的《海国图志》是中国近代第一部系统研究世界史地的巨著,影响深远。

洋务运动时期,走出闭塞中国、奔向广阔世界的洋务派知识分子留下了大量游记和出使日记,主要有:斌椿的《乘槎笔记》及诗集《海国胜游草》、《天外归帆草》,志刚的《初使泰西记》,张德彝的《航海述奇》、《欧美环游记》、《随使法国记》,罗森的《日本日记》,王韬的《漫游随录》、《扶桑游记》,李圭的《环游地球新录》,黎庶昌的《西洋杂志》,徐建寅的《欧游杂录》,郭嵩焘的《伦敦与巴黎日记》,曾纪泽的《出使英法俄国日记》,薛福成的《出使英法义比四国日记》、《出使日记续刻》等。这些著作不仅详叙外交事宜,对异域风土人情、国事政俗、制度文物等也有所涉猎,较早记录了近代中国人对外国的见闻和观感。虽然这些考察本身尚属片面、肤浅,但开创了走向世界、探索新知的一代风尚,成为全面考察外国史地的先导。这一时期世界史地研究的代表作,主要有王韬的《法国志略》、《普法战纪》和黄遵宪的《日本国志》,它们代表了当时世界史地研究的最高水准。

五四时期,对马克思主义的介绍、宣传成为热潮。五四运动以后到1922年,先后有近30种马列主义经典著述被译成中文,以《新青年》、《每周评论》、《晨报》、《民国日报》等为首,几乎所有社会科学的刊物,都不同程度地介绍或谈论马克思主义。无产阶级革命家李大钊最早在中国宣传十月革命,他先后发表《法俄革命之比较观》、《庶民的胜利》、《布尔什维主义的胜利》等著名演说、论文。五四之后,他撰写了《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还节译了《哲学的贫困》、《共产党宣言》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的重要段落。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杂志,从五四运动到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前,先后发表了关于马克思主义的论文约有137篇,成为当时传播马克思主义很有影响的一个刊物。毛泽东的《湘江评论》和周恩来的《觉悟》等在介绍马克思主义方面也做出了贡献。五四运动到中国共产党成立前后,李达翻译、撰写了大量关于马克思主义学说的文章,他的三本译著——《唯物史观解说》、《马克思经济学说》、《社会问题总览》影响很大,其中《唯物史观解说》至1936年重版了14次。蔡和森的长篇著作《社会进化史》,是中国最早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来论述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及其必然趋势的著作,也可以说是中国第一部马克思主义的世界通史著作。瞿秋白留下了内容极为丰富的500余万字的著述和译著,他的《现代社会学》、《社会哲学概论》和《社会科学概论》等著作,在中国第一次较为全面而完整地传播与阐释马克思主义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周恩来留学法国期间,对世界历史进行了深入研究,写出了50多篇有关世界历史的文章,涉及到世界历史的许多重大问题。

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的世界史研究蓬勃发展。世界通史的著作在数量上有所增加,约有30多部,其中近20部为中国学者自己撰述,如李泰棻的《西洋大历史》、付彦长的《西洋史ABC》、张仲和的《西史纲要》、谢康的《西洋史》、王心石的《西洋史》、唐幼峰的《外国史纲要》、田农的《西洋史表解》、余协中的《西洋通史》三册、陈逸的《西洋史表解》、韩汶的《世界列国志》。其中,李泰棻所撰多卷本《西洋大历史》是上乘之作。田农的《西洋史表解》参考中外书籍90余种编成,颇见功力,陈垣特作序予以介绍。这一时期,中国学术界对西方史学的介绍和引进,呈现出繁荣景象,大量西方史学理论原著被译成中文出版,达几十种之多,包括英、法、德、俄、意诸国,视野十分开阔,主要有美国鲁滨逊的《新史学》、法国朗格诺瓦、瑟诺博斯的《史学原论》、美国塞利格曼的《经济史观》、美国班兹的《史学史》、英国弗林特的《历史科学概论》、英国司各脱的《史学概论》、法国瑟诺博斯的《社会科学与历史方法》等。这一时期对西方史学理论和史学流派的引进,影响较大的有何炳松等对美国鲁滨逊“新史学”的介绍、傅斯年等对德国兰克学派实证史学的介绍、胡适等对美国杜威实验主义的介绍、朱谦之等对法国柏格森“生命哲学”和德国杜里舒“新生机主义”的介绍、李大钊对马克思主义史观的介绍。

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的“战国策派”对西方文化形态史观进行了广泛传播并加以具体演绎。文化形态史观,又称为历史形态学,肇始于德国历史哲学家斯宾格勒,集大成于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是20世纪西方重要的历史哲学思潮。“战国策派”是抗战时期出现在后方的一个文化团体,主要成员有西南联大的林同济、雷海宗、陈铨等,他们在昆明创办《战国策》半月刊,又在重庆的《大公报》上开辟《战国》副刊,并在这些报刊上系统介绍“文化形态史观”,宣扬“战国时代重演”论,时人称之为“战国策派”。“战国策派”的代表人物雷海宗,被称为“中国学界中第一位形态历史家”,著有《中国文化与中国的兵》等书。

解放战争时期,世界史研究的代表人物是学贯中西的著名史家周谷城,他著述丰富,撰有10多部专著、200余篇论文,其中最为著名的是《中国通史》(上、下册)和《世界通史》(共三册)。一人独著中国和世界两部通史,堪称史学界佳话。周谷城的《世界通史》,纵论古今,横说中外,成一家之言,是解放前中国世界通史方面的杰出代表作,也可以说是整个世界史领域的一部出色作品,代表了解放前的最高水平。

[责任编辑:丁秀菊]

YANG Hua
(Institute of Literature, History & Philosophy,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P.R.China)

2011-02-14

杨华,山东大学文史哲研究院讲师,历史学博士(济南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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