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点创新与学术进路
——梁启超学术史研究的方法论意蕴

2011-04-13 09:58宋学勤
关键词:学术史梁启超思潮

宋学勤

(中国人民大学 中共党史系, 北京 100872)

视点创新与学术进路
——梁启超学术史研究的方法论意蕴

宋学勤

(中国人民大学 中共党史系, 北京 100872)

怀着对社会发展强烈的使命感与责任感,梁启超凭自身的感悟力把时代与社会的发展和学术的演进问题联系起来,另辟蹊径,创新研究视点,探讨学术与时代的互动,预见学术发展之趋向与潮流,这种以学术史材料作方法论文章的学术风范具有启迪后学的深远意义。

梁启超;学术史研究;学术视点;方法论

梁启超特别重视方法论的功用,曾以吕纯阳下山觅人传道的故事为例,他要人们不要只注意点成的金,而且要掌握点石成金的“指头”[1]4158。所以他喜谈方法,重视治史方法的探究,专意撰著《中国历史研究法》及其补编,但以学术史材料作方法论文章也是梁启超治学的一大特色。梁启超曾有宏图大志,发愿要撰写一部中国学术史,“久抱著《中国学术史》之志,迁延未成。此书既脱稿,诸朋好益相督责,谓当将清代以前学术一并论述,庶可为向学之士省精力,亦可唤起学问上兴味也。于是决意为之,分为五部:其一,先秦学术;其二,两汉六朝经学及魏晋玄学;其三,隋唐佛学;其四,宋明理学;其五,则清学也。今所从事者则佛学之部,名曰《中国佛学史》,草创正半。欲以一年内成此五部,能否未敢知,勉自策厉而已。故此书遂题为‘中国学术史第五种’”[1]3068。尽管他并未能实现如此宏大的设想,仅对先秦诸子与清代学术用力颇多,但这些成果却都是中国学术史研究的典范之作,达到了他“为向学之士省精力,亦可唤起学问上兴味”之目的,很多行之有效的学术方法,就存在于这些学术经典之中。但学界对这种方法论的考察和探讨不多,因而有必要作一分析,这也是梁启超新史学方法论建构的一个重要部分。本文拟从梁启超研究学术史所持的独特视点出发,去揭示其学术史研究所昭示后学的方法论上的意义。

一、时代思潮与视点创新

重视对时代思潮的研究、把握,是梁启超学术史研究的一个独特视点。对于时代思潮,梁启超作了经典性的概括,今天的学人们仍反复称引。他是这样界定的:“凡文化发展之国,其国民于一时期中,因环境之变迁,与夫心理之感召,不期而思想之进路,同趋于一方向,于是相与呼应汹涌,如潮然。始焉其势甚微,几莫之觉;浸假而涨——涨——涨,而达于满度;过时焉则落,以渐至于衰熄。凡‘思’非皆能成‘潮’,能成‘潮’者,则其‘思’必有相当之价值,而又适合于其时代之要求者也。凡‘时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时代,必文化昂进之时代也。”[1]3068

这段话是梁启超对“时代思潮”一个总论性的概括。这段表述蕴涵的内容包括三项:

一是“时代”与“思潮”的关系。凡时代非皆有思潮,有思潮之时代必文化昂进之时代也。一般说来,当社会处于平缓发展阶段时,突出的社会思潮不会产生,而当社会面临重大转轨时期,旧的意识形态已不能适应社会而落伍于时代,不能吸收和处理来自社会各层的意愿,势必造成社会潜意识的大量产生和郁积,积久渐成思潮。

二是只有适应社会需求的思想主张才能成为社会思潮。时代的变迁,会迫使各种社会群体作出反应,从而产生形形色色的思想主张,在一定群体乃至社会范围内传播和凝聚。各种社会群体由于共同的社会地位、经济利益和生存环境,逐渐形成共同的群体潜意识。这种群体潜意识涌动、凝聚,在特定背景下便迅即转化为社会思潮。并不是所有的思想主张都可以形成潮流,能形成潮流的思想本身就有相当的价值,能回答解决时代需求;而且这种反映时代需求的思想主张不是孤立地存在,而是“相互呼应”,“汹涌如潮”,影响广泛。一种时代思潮包括不同层面的人的思想、主张、意愿和心态。因为,一种思想主张只有在一定的范围内得到传播、产生影响,才能形成思潮。

三是每一思潮都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始焉其势甚微”,而慢慢地发展演变至于高潮,“过时焉则落,以渐至于衰熄”。因而,每一时代的学术都有其发展的内在理路,有萌发阶段也有消亡之时,有一定的体系性和系统性。

有了上述总体性的认识以后,梁启超又作了具体论述,他认为时代思潮来自“继续的群众运动”。

凡时代思潮无不由“继续的群众运动”而成。所谓运动者,非必有意识、有计划、有组织,不能分为谁主动、谁被动。其参加运动之人员,每各不相谋,各不相知。其从事运动时所任之职役,各各不同,所采之手段亦互异。于同一运动之下,往往分无数小支派,甚且相嫉视相排击。虽然,其中必有一种或数种之共通观念焉,同根据之为思想之出发点。此种观念之势力,初时本甚微弱,愈运动则愈扩大,久之则成为一种权威。此观念者,在其时代中,俨然现“宗教之色彩”。一部分人,以宣传捍卫为己任,常以极纯洁之牺牲的精神赴之。及其权威渐立,则在社会上成为一种共公之好尚。忘其所以然,而共以此为嗜,若此者,今之译语,谓之“流行”,古之成语,则曰“风气”。风气者,一时的信仰也,人鲜敢婴之,亦不乐婴之,其性质几比宗教矣。一思潮播为风气,则其成熟之时也。[1]3068-3069

这段话生动形象地说明了时代思潮的形成过程。

梁启超以发展演变的观点看待每一思潮,认定每一思潮都有一个发生、发展直至衰亡的过程,他借用佛教名相,指出:“佛说一切流转相,例分四期,曰:生、住、异、灭。思潮之流转也正然。”具体可分为四期:即破坏旧思潮的启蒙期、建设新思潮的全盛期、正统派衍生别派的蜕分期、再入创新必先推旧的衰落期。“无论何国何时代之思潮,其发展变迁,多循斯轨。”特别是清代三百年学术思潮流转便循此历程。

启蒙期的特色,即佛说所谓“生”相,梁启超分析道,启蒙期即是对旧思潮的反动期。旧思潮经全盛以后,如果之成熟而致烂,如血之凝固而成瘀,则反动不得不起。反动则是建设的开始,即不破不立。建设先之以破坏,故此期之重要人物,其精力皆用于破坏,而建设盖有所未遑。但建设之主要精神,在此期间必已孕育。虽然其条理未确立,其研究方法正在间错试验中,弃取未定,故此期之著作,恒驳杂而不纯,但在淆乱粗糙之中,自有一种元气淋漓之象。

全盛期的特色即佛说所谓“住”相。这一时期旧思潮屏息慑伏,破坏事业已告终。而经前期酝酿培灌之结果,思想内容,日以充实;研究方法,亦日以精密。门户堂奥,次第建树,继长增高,“宗庙之美,百官之富”,粲然矣。一世才智之士,以此为好尚,相与淬厉精进;阘冗者犹希声附和,以不获厕于其林为耻。

蜕分期的特色即佛说所谓“异”相。在这一时期,思想界为前期人士开辟殆尽,然学者之聪明才力,终不能无所用也,只得取局部问题,为“窄而深”的研究,或取其研究方法,应用之于别方面,于是派中小派出焉。晚出之派,进取气较盛,易与环境顺应,故往往发展很快,逐渐地与旧传之正统派成对峙形势。

衰落期的特色即佛说所谓“灭”相。梁启超认为,凡一学派全盛之后,社会中希附末光者日众,陈陈相因,固已可厌。而且此派中精要之义也已被发掘净尽,“承其流者,不过捃摭末节以弄诡辩。且支派分裂,排轧随之,益自暴露其缺点”。社会已经向前发展,社会需求也要“别转一方向”,旧思潮若“犹欲以全盛期之权威临之,则稍有志者必不乐受,而豪杰之士,欲创新必先推旧,遂以彼为破坏之目标,于是入于第二思想之启蒙期。而此思潮遂告终焉”[1]3069。

其实,事物矛盾演变的辩证过程,一般有三个阶段(潜在、展开、解决),社会思潮的分化和衰落本属于同一个阶段。梁启超在分析清代学术的沿革时,也没有固守四期说,而认为清学的启蒙期便是以破坏明王阳明思潮为启蒙的;又说:“清学之蜕分期,同时即其衰落期也。”[1]3070

可以说,梁启超对此论甚为得意,这是他在《清代学术概论》里对清代学术思潮所作的理论概括。后来他在作《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时又整段引转过去。梁启超对“时代思潮”的阐发,在社会思想领域里有一定的普遍性和合理性。

研究时代思潮的变迁,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思潮所反映的社会存在,而且往往还可以通过思潮而窥见社会变迁的大趋势。梁启超对“时代思潮”之论述可谓是他学术史撰述的经验之谈。早在1902年,他撰写《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时,其研究视角即着眼于此。只是在《清代学术概论》中,他对这一研究理路给予更为深入而具体的说明,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梁启超更以发展演变的学术史观分析了各期学派、人物的兴起替嬗,脉络清晰、条理分明。梁启超的这种研究路数,可以使人对各时期的学术发展有一个宏观和整体的认识,这是中国以往的一般学术史研究不能做到的。因此,梁启超研究学术史,是紧扣时代动脉来论述,从时代思潮的角度来探讨一代的学术变迁,不是孤立地就学术谈学术。与梁启超波谲怪诡的人生经历一样,他的学术路向也经过了几次大的转折。因此,梁启超“时代思潮说”的提出有其内在的因素,与他学用相谐的价值宗旨有关。

对于时代思潮与学术变迁的关系,刘师培也曾有论述,在《清儒得失论》里,他通过揭示清代学者之“病”,说明学术与政术、立言与事功的矛盾关系,认为清廷的文化政策,将大批杰出学者驱入经史考证的狭小天地。但刘师培没有达到梁启超那样的高度,这由梁启超的学术个性和他独特的经历所致,将其学术研究的内在思路与外在语境结合起来考察,梁启超一生的学术路向有两次大的转折。一是师从康有为学习“陆、王心学”和“史学西学”。康有为的“狮子吼”使他猛醒,明白原来的学问不是真学问,后来积极参与编纂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与《孔子改制考》。康有为的这些以史学为基本内容的著作发挥了巨大的政治作用,成为戊戌变法的理论依据。康有为以其实践和理论把史学经世致用问题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对梁启超影响甚深,使其深谙治学需紧扣时代脉搏,要与时代及社会的发展联系起来。但是,戊戌变法前,梁启超的感受还不够深刻,真正使他受到刺激的是流亡日本后,从域外反观国内,对比中西学术,才如梦初醒,从此把治学与社会改造更加紧密地联系了起来。“凡一国之进步,必以学术思想为之母,而风俗政治皆其子孙也。”[1]685梁启超本人更是紧扣时代需要,从时代与学术变迁的重要视角来从事研究,始终把现实问题作为学术思考的基本前提,并力求把学术建设与社会改造统一起来,学用相谐构成了梁启超学术史研究最为鲜明的价值宗旨,也贯穿了梁启超学术创构的整体历程。

二、时代思潮流变与学术发展的相关性

研读梁启超的学术史论著,对其研究的思路可以作这样的归纳:以时代需求考察学术,用学术验证时代特征;而且在考察每一时期的学术时,都是从产生的思想背景出发,指出学术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又是这个时代精神文明的标尺。学术发展的演变与时代思潮的流变息息相关。他对这一方法论原则总结道:“孟子尝标举‘知人论世’之义,论世者何?以今语释之,则观察时代之背景是已。人类于横的方面为社会的生活,于纵的方面为时代的生活。苟离却社会与时代,而凭空以观某一个人或某一群人之思想动作,则必多不可了解者。未了解而轻下批评,未有不错误也。故作史如作画,必先设构背景;读史如读画,最要注察背景。”[1]4141某一时期的学术总是人们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为适应环境的挑战而利用既有的文化遗产结构而成的。学术史的研究不能仅仅满足于罗列若干学者的思想主张,而必须对于学者所处的时代及其思想主张针对的现实问题、学者所利用的文化资源,以及学者的思想对于当时社会以及后人的影响进行深入的研究。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确切地把握一个时期的学术的真实内涵,才能对其价值和局限作出合乎实际的评判。一个时代的学术怎样发展、朝什么方向发展及其内容和特点,在很大程度上受时代思潮的影响。恩格斯也曾谈到,对学术“发生最大的影响的,则是政治的、法律的和道德的反映”[2]486。可以说,从时代思潮出发,使梁启超的学术史研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从而具有鲜明的时代性特色。

梁启超从时代思潮出发研究学术史的主旨非常鲜明:一是考察学术是以时代需求为出发点,他期望所揭示出的学术精神能给时代以启迪;二是他在考察某一时代的学术时,能从产生它的那个时代背景中寻找原因,从而更清楚地说明这一学术思潮的内涵。“凡思想皆应时代之要求而发生,不察其过去及当时之社会状况,则无以见思想之来源。”[1]3607各种学术都是各个时代客观现实的反映,并随世变而转移。三是他在论述某一时代的学术思潮时,非常注意这一学术思潮所产生的时代影响(包括对当时和后世的影响)。“凡一思想之传播,影响必及于社会,不察其后此之社会状况,则无以定思想之评价。”[1]3607时代造就了这一时期的学术,而学术又影响了时代发展,这是一个双向互动的关系。这种特点在梁启超的学术史研究中有鲜明的体现。“吾论次中国学术史,见夫明末之可以变为清初,清初之可以变为乾、嘉,乾、嘉之可以变为今日,而叹时势之影响于人心者正巨且剧也,而又信乎人事与时势迭相左右也。”[1]604学术既然是社会政治的反映,那么,反映时代精神、服务于社会政治,应是史家著书立说的出发点。

依梁启超的“时代思潮说”,中国传统学术史的演变可以划分为五个大的阶段,即先秦百家之学、汉代经学及魏晋玄学、隋唐佛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的总论中,梁启超将中国传统学术的发展分为八个时代:“一,胚胎时代,春秋以前是也。二,全盛时代,春秋末及战国是也。三,儒学统一时代,两汉是也。四,老学时代,魏晋是也。五,佛学时代,南北朝、唐是也。六,儒佛混合时代,宋、元、明是也。七,衰落时代,近二百五十年是也。八,复兴时代,今日是也。”把中国传统学术分为八个时代与五大学术思潮并不矛盾,只是从学术思潮划分时,所跨时代较宽而已。这是他把中国传统学术作为一个整体考察而得出的结论,是从具体的实际工作上升到自觉的理论认识,具有较强的理论性和科学性。

中国传统学术的流变与时代思潮的发展有密切的关系。梁启超在撰著时,无不是先讲时代背景,然后再分论各个学派的思想,再进一步论述个人思想和时代思想的关系。如他分析两汉儒学一统及魏晋玄学思潮的出现,可谓是分析学术思想变迁与时代关系的成功例证。他认为儒学统一,非中国学界之幸,而实中国学界之大不幸也。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一是战乱频仍,学者们没有治学环境,又加之秦始皇焚书坑儒之举,诸学遭到摧残。二是由于中国专制政体之完备,统治者“不喜其并立而喜其一尊”。社会时代的变化造就了儒学独尊的局面。关于玄学的盛行,梁启超认为由以下五项原因所致:一是学者对汉代经师烦琐说经产生厌倦而引起的反动。二是曹操标榜用人唯才是举,但很多素无节行的人却得进用,梁启超称其结果是“风俗大坏,人心一变”,这也使儒术直接受到冲击。三是外戚、宦官连续制造祸乱,杀人如草,后纪之家、达官显贵、名节之士大批被夷灭。四是社会长期动荡,汉末连续处在大规模战乱,晋代又有“八王之乱”、“五胡乱华”,杀人盈野,四海鼎沸。“中原喋血,一岁数见,学者既无所用,亦困于乱离,无复有余裕以研究纯正切实之学,但觉我生靡乐,天地不仁。厌世之观,自然发生。”[1]594五是由于汉代盛行阴阳五行说、谶纬说,这种迷信思想至魏晋遂一转而归于祈禳之术、炼丹之术。梁启超所论述的五项社会思想背景,今天看来,仍是切中肯綮的。

梁启超研究传统学术但并不陷入古人的窠臼,以呼应时代的新需求为出发点。如他探讨先秦学术,提出了很多卓识,这些见解即是站在时代需求的角度进行考察的结果。他对先秦诸子的研究,在1902年撰写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有相当的篇幅,其民族主义的意识已熔铸字里行间。晚年欧游归来后,对先秦诸子的研究兴趣倍增,主要是欧游时所见所闻对他思想有一大刺激,引起他对先秦学术的重视。梁启超认为,先秦学术是社会大动荡、大发展的产物,其博大的气象和反映民意的本质,是传统文化向现代过渡的基础。他想借重中国的“元典文化”,用时代的精神和广阔眼界对其进行新解释,从而赋予“元典”以新的意义,以“药现代时弊”。所以从1920年起,他先后又写有《老子哲学》、《孔子》、《子墨子学说》、《先秦政治思想史》、《墨子学案》、《孔老墨以后学派概观》、《先秦学术年表》、《庄子天下篇释义》、《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书后》、《史记中所述诸子及诸子书最录考释》、《儒家哲学》等论文或专著,用力颇多。在论述中不仅考察先秦诸子学产生的社会背景,而且还作了古今对比和中外对比的分析,使得其论述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如他认为先秦政治思想有三大特点:世界主义、民本主义、社会主义。其论点虽具严重的比附色彩,但以古喻今的动机跃然纸上。他认为中国上古便有民本思想。他根据《周官·小司寇》的“掌外朝之政,以致万民而询焉。一曰询国危,二曰询国迁,三曰询立君”的记载而断言:“由此观之,古代人民,最少对于此三项大政确有参与之权利。”[1]3619他认为,既然中国古代便有国民参政权,当今设议会、开宪政也是完全应该,尽可以努力去办。

当然,也有学者指出,由于梁启超过于强调用世,对历史的评价缺乏审慎的态度,常随时势之变化而更动。政治与学术在梁启超身上紧密结合,从政的热情吞噬了学术应有规范和深沉的思索①,诚如他所自评的所谓“粗率浅薄”。由于身处急剧变革的时代,救亡图强成为时代主题,学术为社会服务、进行思想启蒙是那一代知识分子首当考虑的问题。这注定了梁启超是一个政治与学术双栖的人物,所以他以政论作史论,也以史论作政论。“梁启超学术的灵魂是政治需求。政治一旦和学术结合在一起,尤其是进步的政治渗透进学术当中,就充满了生机,并发生难以想象的社会效应。”[3]221这也是梁启超学术著作经久不衰的魅力之所在。

三、时代思潮演进与学术史的体系性构建

梁启超认为随着时代思潮的演进,学术发展是一个不曾中断的链条,一环接一环,每一时期的学术都有一个完整的发展过程。梁启超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把中国传统学术变成为有体系的学说。学术发展都有其内在的发展轨迹,尽管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化,但学术的发展仍有内在的理路可循,呈现出系统性。这种著述体系的变化,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就已开始了。仅就表述形式来讲,梁启超颇有开新局之风。“在中国古代学者常用的单篇论说、笺注疏义、读书札记、传承表体式之外,梁启超又提供了一种崭新的学术史写作模式。”[4]在论述的系统性方面更是前所未有。《论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全书分八章,第一章为总论,在总论中,他以学术思潮的演变为依据,把中国学术思想划分为八个时期。全书依此次序来论述。《先秦政治思想史》、《清代学术概论》、《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等著作的撰述,无不如此。“这些都明显地反映出近代学术注重体系性、科学性的时代趋势。”[5]在梁启超的笔下,人们所看到的,不再是旧学案里那一个个孤立的学者或学派,而是彼此联系、不可分割的历史演进过程。这种纵贯全史的视野,使读者对中国学术演进大势一目了然,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创举。

著述的体系性可谓是梁启超著书立说的一贯之追求,也是他“史之改造”的一个目标,他批评“古代著述,大率短句单辞,不相联属。恰如下等动物,寸寸断之,各自成体。此固由当时文字传写困难,不得不然;抑亦思想简单,未加组织之明证也。此例求诸古籍中,如《老子》,如《论语》,如《易传》,如《墨经》,莫不皆然”[1]4105。即使如《左传》、《史记》等长篇记载,篇中首尾完具,但以全书论,仍不过百数十篇之文章汇成一帙而已。纪传体史书不免将史迹纵切横断,纪事本末体稍矫此弊,但仍然是以一事为起讫,事与事之间不生联络。梁启超认为,如此述史“纪事纵极精善,犹是得肉遗血,得骨遗髓也”[1]4105,所以要“史之改造”。为此,他用了一个巧妙的比喻来阐述:

真史当如电影片,其本质为无数单片,人物逼真,配景完整;而复前张后张紧密衔接,成为一轴;然后射以电光,显其活态。夫舍单张外固无轴也;然轴之为物,却自成一有组织的个体,而单张不过为其成分。若任意抽取数片,全没却其相互之动相,木然只影,黏着布端,观者将却走矣。惟史亦然,人类活动状态,其性质为整个的,为成套的,为有生命的,为有机能的,为有方向的,故事实之叙录与考证,不过以树史之躯干,而非能尽史之神理。善为史者之驭事实也:横的方面最注意于其背景与其交光,然后甲事实与乙事实之关系明,而整个的不至变为碎件。纵的方面最注意于其来因与其去果,然后前事实与后事实之关系明,而成套的不至变为断幅。是故不能仅以叙述毕乃事。必也有说明焉,有推论焉。所叙事项虽千差万别,而各有其凑筍之处;书虽累百万言,而筋摇脉注,如一结构精悍之短札也。[1]4105

这段论述生动形象之至,历史的演进尽管是纵横交错,表面上极复杂,但仍是有内在规律可循的一个发展过程。所以史家述史也要从内在的演进轨迹上去完整系统地揭示其发展过程。梁启超的学术史研究更是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特点:以时代思潮为主轴,把中国传统学术史的发展看作一个独立的整体,对之进行多层次、多切面的系统研究,他涉及的领域之广、论列的学者之众,都是空前的。

梁启超学术史研究最杰出的贡献是他对清学的研究。对清学的研究,更是体现了他治学的精髓:以政治与学术变迁为解释主轴,从其内在的演进轨迹上去完整揭示清代学术发展体系与内在理路。更为高明的是他还从世界学术发展的大势中阐明了清学的产生和发展过程。

他以“时代思潮”说考察清代学术,把清代三百年思潮按佛相四期法分为启蒙期、全盛期、蜕分期及衰落期,通过对学术思潮演变轨迹的探寻,试图揭示清一代学术发展的规律。他说:“‘清代思潮’果何物耶?简单言之,则对于宋明理学之一大反动,而以‘复古’为其职志者也。其动机及其内容,皆与欧洲之‘文艺复兴’绝相类。而欧洲当‘文艺复兴期’经过以后所发生之新影响,则我国今日正见端焉。其衰盛之迹,恰如前节所论之四期。”[1]3069他认为顾炎武、胡渭与阎若璩为启蒙期之代表人物。顾炎武“大倡‘舍经学无理学’之说,教学者脱宋明儒羁勒,直接反求之于古经”;阎若璩“辨伪经,唤起‘求真’观念”;胡渭攻“河洛”,“扫架空说之根据”;于是清学之规模立也。其全盛期之代表人物,则是惠栋、戴震、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为正统派。“为考证而考证,为经学而治经学。”清学的蜕分期即其衰落期,这一时期的代表人物则是康有为、梁启超。“抱启蒙期‘致用’的观念,借经术以文饰其政论,颇失‘为经学而治经学’之本意,故其业不昌,而转成为欧西思想输入之导引。”[1]3070在梁启超看来,清代学术以复古为职志,就其具体内容而言,有一个层层递进的上溯趋势。他说:“综观二百余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以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1]3071把“以复古为解放”说成是清学发展的必然趋势。他还以“以复古为解放”作纽带,把清代学术同现代学术沟通起来。他说:“夫既已复先秦之古,则非至对于孔孟而得解放焉不止矣。”他试图通过对清代学术的总结,以预测今后的学术发展趋势。“吾稽诸历史,征诸时势,按诸我国民性,而信其于最近之将来,必能演出数种潮流,各为充量之发展。”[1]3108这正是梁启超的卓越之处,以高屋建瓴之势,把既往同现实以及未来一以贯之。而且他在具体研究时能够使宏观研究同局部的、具体的考察结合起来。如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无论是对清代学术主流的把握,还是对各时期学术思潮与趋势的分析,无不显示了梁启超基于深厚研究之上的卓越识断。

四、“著论求为百世师”

梁启超从时代思潮出发系统地研究学术史的独特视角对后世影响深远。学术史研究在中国有着悠久的传统,甚至有的学者称“总结学术史的传统可以一直追溯到两千多年前的孔子”[6],而对于真正意义上的学术史研究,大家一般认同梁启超的观点,即“中国有完善的学术史,自梨洲之著学案始”[1]4453。黄宗羲《明儒学案》以及他与全祖望合著的《宋元学案》,对宋元明七百年儒学源流与得失进行梳理与述评。传统学案体主要是学术小传加资料汇集。而梁启超的治学路向已与传统学者有很大的不同。他从受康有为的启发,到去日本后由个人的所见所闻所思而形成的治学路向,使他对“时代思潮”有深刻的认识。这种认识给他提供了一种崭新的学术史视野,使梁启超的学术史研究超越了以往的学术史著述,令人耳目一新。也可以说是社会思想的特定时代氛围确立了梁启超学术史研究重视时代思潮研究的典范。以此视点出发,重视总体把握与系统性,以成型的理论框架来结构材料,使梁启超成为现代意义上的学术史研究的开创者。他把中国学术发展视为一个历史的演进过程,对中国传统学术史,第一次进行了宏观的历史的研究。而且指出各个时期学术思潮之间的必然联系,进而考察各个时期学术思想盛衰的全貌。在考察每一学术思潮时,都能敏锐地触嗅社会动脉,富有时代使命感,表现出明显的学术经世的特色,使他的学术著作中流荡着时代的精神,充溢着启人思想的观念。正如其学生周传儒对他所作的评价:“梁师侧重经世致用一面……善综合,好作系统研究,所有著作,多洋洋洒洒,远瞻高瞩,不论总论分论,自成系统,自成一家之言。”[7]如此评价可谓是理解了梁启超学术研究的精髓。

不同思想类型的学者面对同一研究对象,也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梁启超、章太炎与钱穆的学术史研究就是一个典型例证。由于学术视点不同,他们在学术史研究中得出的结论不一样。当然知识结构的差异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不同的现实关怀所导致。梁启超注重“时代思潮”的宏观研究,并善于从中总结学术规律,尽管他的研究存有后人所诟病的“空疏”、“浅薄”之处,但梁启超开启中国学术史研究新路之意义是他人所无法望其项背的。胡适自称“受了梁先生无穷的恩惠”而发愿以治中国学术史作为长期努力的方向。他真切地讲出自己的感受:“严(复)先生的文字太古雅,所以少年人受他的影响没有梁启超的影响大。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晓畅之中,带着浓挚的热情,使读的人不能不跟着他走,不能不跟着他想。”“《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也给我开辟了一个新世界,使我知道四书五经以外还有中国学术思想。梁先生分中国学术思想史为七个时代,现在看这个阶段,也许不能满意……但在二十五前,这是第一次用历史眼光来整理中国旧学术思想,第一次给我们一个‘学术史’的见解,所以我最爱读这篇文章。”[8]210胡适的“学术史”见解是从梁启超处习得,也从此留下他做《中国哲学史》的种子。胡适特别强调对学术史的“贯通”研究:“贯通便是把每一部书的内容要旨融会贯串,寻出一个脉络条理,演成一家有头绪有条理的学说。”[9]23他把中国哲学史分为三个时代:一为自老子及韩非,为古代哲学(又称为诸子哲学);二为汉到北宋为中世哲学;三为宋元明清是近世哲学。胡适正是以历史进化观点为指导,对中国哲学发展史展开了系统的论述,把重要史实、史料的考辨和对思想家的学说体系、学术流派、社会条件等的分析有机结合起来,去探究中国哲学史递嬗变迁的原因。显然,梁启超的学术史研究观念为五四以后的学术史拟定了研究框架,对胡适产生了导向性影响,他也不自觉地成了胡适学术思想道路上的领路人。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胡适所论哲学史研究必须考察其演变、发展,对于哲学思想和思潮的产生、递嬗和革新,以历史的眼光作系统探究,从学者所处的社会和学术诸方面条件解释其变迁的原因,以及进行客观性的评价等项,对于近代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建立确实起到重要的推动作用[10]431。所以,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一直被视为中国现代学术思想史的奠基之作。胡适的治学兴趣和治学方法均受梁启超的影响,胡适的学术成就可谓是继承并光大了梁启超的事业。而在胡适的新方法、新观念的引导下,中国结束了一个旧学术文化时代而开辟了一个新学术文化时代。

学术发展总是和社会的发展同步的,而任何一种反映社会要求的时代思潮,都是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的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产物。学术研究作为一种人类文化活动的方式,其发展与时代思潮有着极为密切的相互影响和渗透关系,要发现和掌握中国现代学术发展的内在规律,必须从时代思潮的角度入手,而将其置于整个社会文化变迁的广阔背景上加以考察。学者治学总会受时代思潮的影响,时代在思考什么,学者往往也会随着思索什么,研究对象也会随之而变。当然学者自觉之现实关怀与外加的政治干扰是两回事。只有从时代思潮入手,才能真正把握住某一时代学术的本质内容、流变规律和真实价值。只有站在时代的高度,把握一时代之脉搏,才能写出惊世骇人之作。至于梁启超在学术研究方面所取得的成就,诚如日本学者狭间直树所论,“怎么评价都不过分”[11]。

注 释:

① 朱维铮曾指出梁启超学术论著的通病,也是不遵守学术规范,如“引文删略而不予注明,修改原文以牵合所论”等(载《梁启超史学论著二种》序言,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1] 梁启超.梁启超全集[M].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2] 恩格斯.致康·施米特[M]//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3] 李喜所,元青.梁启超传[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3.

[4] 夏晓虹.中国学术史上的垂范之作——读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J].天津社会科学,2001(5).

[5] 陈其泰.梁启超先秦思想史研究的近代学术特色[J].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4(2).

[6] 李学勤,江林昌.世纪之交与中国学术史研究[J].烟台大学学报,1999(4).

[7] 周传儒.史学大师梁启超与王国维[J].社会科学战线,1981(1).

[8] 胡适.四十自述[M]//夏晓虹.追忆梁启超.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1996.

[9] 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上[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10] 陈其泰.中国史学史:近代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11] [日]狭间直树.梁启超·明治日本·西方[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K092

A

1007-8444(2011)04-0469-08

2011-05-18

2007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梁启超新史学的当代解读”(07CZS002)。

宋学勤(1970-),女,河南永城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史学理论及史学史研究。

责任编辑:仇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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